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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东南飞》中人物情感与伦理认知的冲突

2023-07-24冯超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孔雀东南飞

冯超

摘 要 本文针对《孔雀东南飞》普遍的主题理解,即将焦母与刘兄作为封建礼教的代表,将刘兰芝焦仲卿作为批判封建礼教的承载者这一观点,通过文本细读,分析诗歌人物的情感,发掘了人物潜藏的伦理认知,包括对待婆婆与母亲、对待兄长的伦理规范认知。进而确定诗歌主旨的实现方式并非外在的批判对象——反抗者形式,而是内在的人物情感意愿——人物理性冲突形式。

关键词 《孔雀东南飞》 人物情感 伦理认知

一直以来,《孔雀东南飞》的主旨通常被认为是对以家长制为核心的封建礼教的批判,焦母与刘兄作为封建家长制的代表是批判对象,而主人公刘兰芝与焦仲卿则是这一批判意图的承载者。尤其将刘兰芝定位为反封建礼教的战士。对于这样的判断,笔者试图從感受诗中的人物心理入手,发掘隐藏在情绪心理之下的人物伦理认知,进而发现作品批判封建礼教的具体构思形式。

一、对待婆婆与母亲的伦理规范认知

诗歌开篇就以飞鸟的徘徊流连、不忍离去营造出凄楚哀婉氛围,兰芝自述就此展开。这段自述的主要情绪是悲苦。第一层悲苦来自于兰芝出嫁前后命运的反差:出嫁前兰芝经历的铺排表明她的才能与所受到的良好教育。依据常理,这样的良好教育与努力本应该使她获得幸福的婚姻生活,但紧接的却是她说自己婚后陷入悲苦。第二层的悲苦来自丈夫因公事而无法长期陪伴身边。这并非兰芝自述的主题,但被叙述在这里就增加了她情绪的哀伤与感染力。第三层的悲苦才是兰芝自述的主题,即她辛苦的家务劳作不仅没有得到赞赏与安慰,反而还受到婆婆的责怪,这令兰芝觉得委屈(而非埋怨)。这一委屈进一步发展成无法胜任媳妇一职的心力交瘁,于是伤心地请求仲卿休弃自己。

一般认为此处兰芝的自遣是反抗精神的体现,鲜明展现了其自尊刚强的品性。但这种说法可能有些问题。一是序文中明确提出是兰芝“为仲卿母所遣”;二是仲卿听完兰芝自述后,在向她母亲求情的话里强调的是和与她生死相守的愿望,并说两人结婚不久,兰芝行为没有过错,不解为何遭到母亲的“不厚”对待。此处“不厚”就应是“遣归”的委婉说法,否则与仲卿前面强调与兰芝相处时间尚短的语意就不相衬(若将“不厚”理解为“不满意”,则应是一个持续性的词语)。这就表明“遣归”是焦母已经决定之事,而兰芝的“自遣”实际是基于伦理认识上对焦母这一意图的承认与顺从。

仲卿向焦母的求情中说自己是福薄之相凸显了自己娶得兰芝的幸运,而这种幸运现在才刚刚开始就要被打断,既表明了自己对兰芝的爱,也容易引发读者对其处境的同情与怜悯。但焦母的反应却是愤怒与生气,她粗暴否定了仲卿对兰芝的爱(何乃太区区),并立刻将自己的意志加在仲卿身上:赶紧休弃自己不喜欢的兰芝,迎娶自己所认定的贤女“秦罗敷”。这里没有对两人感情与仲卿意愿的任何尊重。母亲的蛮横要求引起的是仲卿进一步的恳切哀求(长跪告),他叙说自己对兰芝的非其不娶的忠贞感情。但这一恳求只让焦母感觉到自己的威权受到挑战,意志遭到忤逆,从而激发了斩钉截铁般的坚决拒绝。

面对焦母的态度,仲卿的反应是沉默顺从(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这一细节常被从性格上确认为仲卿的软弱的证据,这种看法实际是以现代的标准要求仲卿。考虑到历史语境,这里更多展现的是仲卿思想上对于“不能忤逆亲长”这一伦理价值观念的认知,这是一个“好”的子女的标准。但他情感上实在不愿意,所以只能是“沉默无声”。这种心情到回到房间见到兰芝才转变为悲伤,他现在不得不说亲自说出要休弃兰芝返家的话。但悲痛使得话语断断续续(哽咽不能语),于是他只能安慰兰芝,委婉地让她暂时返家,忍受一些委屈,将来一定会重新迎娶她。这个建议容易被当作权宜之计,但对于仲卿而言也很能展现他对兰芝不能割舍的真挚爱情——即使母亲已坚决要求仲卿休弃兰芝,但他没有放弃,仍然试图找到令事情回转的办法。

兰芝此时显得比较悲观,她认为自己已不可能重新回来,与仲卿已后会无期,因此将平日所用物品留给仲卿,希望他永远记得自己。兰芝的情绪转为古典诗歌中典型情人分手时的感伤缠绵。接下去是兰芝离家的场景。此处的铺排历来为人称道,其关键并不仅仅在展现了兰芝庄重自尊的品性,还在于刻画了一个无比美丽的女子却将要被休弃,从而引起读者无限的怜悯与同情。这里将兰芝描绘得越是美丽,就越能引发读者对兰芝被遣的悲痛与同情。辞别焦母时兰芝将要如何表现?面对着将自己驱逐出家门的婆婆,兰芝却将罪责归咎于自己,并体贴婆婆以后操持家务的辛劳。这里可以见出兰芝举止合礼的一面,但这也并不仅仅是表面的客套礼貌,因为下文她对更为亲近的小姑中也有“勤心养公姥”的话。所以我们可以确定,兰芝对驱逐自己的婆婆,不仅不怨恨,而且真诚的替婆婆考虑。这固然是由于人物的善良纯厚品性,同时也是因为兰芝思想中遵循着“好媳妇”的伦理规范。当然,因为身份与亲密程度原因,兰芝情绪更丰富的展现还是在与小姑的分别之中:包含了嫁入焦家时光流逝之叹,对家庭的牵挂,以及对小姑的不舍。在这样的悲伤氛围中,兰芝登车离家。

临别路口,仲卿再次和兰芝约誓会重新迎娶。如果说前一次相似的话还因为带着“遣归”的目的而令人有些犹疑,那么此处则只能感到仲卿那坚定真挚的爱意表达。于是兰芝也被仲卿所打动,与他订下坚守约定的誓言,同时也表达了父兄逼迫的隐忧而希望仲卿尽快来娶。这是诗歌中第一个情感的爆发点,有情人之间真诚坚定的爱情与决心,带给读者巨大的情绪感染与情感冲击。

二、对待兄长的伦理规范认知

兰芝返家后首先面对的是母亲的询问。兰芝母亲对于兰芝被遣的第一情绪是吃惊,这表现在她的“拊掌”,也表现在她再次一一历数兰芝出嫁前所受良好教育的话语中——这些经历让兰芝母亲难以相信女儿如今被遣的结果。但在兰芝惭愧的说明后,兰芝母亲的语言就转入悲痛。她相信兰芝也并不责怪兰芝,她的温厚慈爱和焦母形成了明显的区别。这种温厚慈爱的特质在紧接着的县令遣媒求婚时也有表现:当兰芝哭泣哀求母亲暂时拒绝婚事时,兰芝母亲非常得体的拒绝了求婚,内心就是她对女儿的委婉回护。但当第二次太守派人前来求婚时,兰芝母亲的态度就有了微妙的变化,她的话变成了“女子先有事,老姥岂敢言”。与第一次的拒婚相比,虽然她仍然拒绝了媒人,但她不再主动替兰芝承担拒绝的责任,而直说这是兰芝自己的意愿。

兰芝母亲的说辞引出了兰芝哥哥的责怪,他劝说兰芝接受求婚的主要依据就是现在求婚者的地位比仲卿高许多,再坚持原先誓言极不明智。兰芝哥哥是势利的,同时也为爱着妹妹——他用自己的认知逻辑帮助妹妹过一种自认为的更好的生活。兰芝哥哥的主要问题是他也同样不在意兰芝自己的意愿,将自己的意图强加给兰芝。

面对哥哥的责怪逼促,兰芝“仰头”一口答应。这一反应极为重要,可以让我们真正感受到这一人物的伦理认知。如何理解兰芝此时的突然同意呢?一种解释是她的同意是表面上的,兰芝内心已实际已做好“赴死”准备。但这一理解问题在于,既然此时她已经下定决心,后文就不应该再有那些哭泣忧愁的表现——她的心绪应当是麻木、漠然而坚定的。我们认为,兰芝此时同意求婚的缘由正是在她的话语中已经表述明白——“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哪得自任专”——也就是说,兰芝思想中认为以她此时被遣返家的处境,兄长正是有决定她或嫁或留的权力的,而她自己却并不具有这样的自由!我们可以说,兰芝的应婚正是由于她的“懂事”,由于她的“知书达理”,由于她对当时封建伦理规范的自觉认可。于是,她压抑内心极度不愿意的情绪,“仰头”回答自己的兄长。“仰头”这一动作中埋藏着理性上的应该与感情上的不愿意,两者互相撕裂造成巨大的情感張力,与前文仲卿的“默然”内在情绪状态相似,但在程度上更加强烈。理解到这一层,这种巨大的张力就会准确的击中读者,给予读者强烈的震撼。

三、情感意愿与理性规范的冲突

兰芝应婚后叙事节奏加速,诗歌马上插入了太守吉日已至,急切备办婚事的热闹场面。此处本来无关诗歌主题,作者却花费如此多笔墨一一铺叙,用意并非是展现排场的豪华。如果我们把目光聚焦在内心根本不愿出嫁的兰芝身上,我们就会感到:那急切的婚礼日期,豪华的车马珍馐,珍贵的彩礼丝绢,甚至装饰华丽船舫上随风飘动的婀娜旗帜,全都成为了引发兰芝悲痛的事物。太守越是幸福喜悦,兰芝就越是悲痛,就越能激发读者的情绪。兰芝的悲痛在母亲催促她亲自缝制嫁衣的话语里进一步发展。结合前面兰芝应婚时的情绪状态,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兰芝在一针针缝制嫁衣时内心的煎熬与痛苦,这种煎熬与痛苦又与她外在不得不进行的缝制动作构成撕裂——作者在这里的描写简直有些残忍。

在兰芝这样痛苦的时刻,作者安排了仲卿与兰芝的最后一次相会。读者期待仲卿到来能够给此时受尽委屈的兰芝以理解和安慰。但兰芝得到的是仲卿对她不守诺言、贪慕荣华的误解与责怪。这一误解对兰芝来说是残忍的,对读者的审美来说却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作者再一次增加了读者对兰芝处境的怜悯同情。而对这一误会的自证,就成为了兰芝约誓赴死的最后一根稻草。

诗歌最后一个对话场面是仲卿辞别焦母。仲卿首先感受到自己的命运受到外在力量而摧残凋落,正如风折树木、霜结兰花。接着表达了无法尽孝的歉疚与对母亲健康的美好祝愿——这再次表明仲卿性格上的忠厚善良,也表明其思想里并没有焦母应为此结果负责的意识——连一丝责怪与埋怨也没有。

焦母的反应尤其引起我们读者的痛心与反思:她不仅没有及时收回成命,反而进一步劝说仲卿贯彻自己的意志,迎娶东家的贤女;同时我们也看到,焦母绝不是缺乏母爱的冷酷人物,她对仲卿选择赴死的第一反应就是悲痛,并且在自己的认知下积极阻止。矛盾的是,她认知下能够阻止仲卿死亡的办法与说辞,不仅不能阻止悲剧的发生,恰恰坚定了仲卿赴死的决心,加速了悲剧的进程。而为何焦母至死也无法认识到自己错误呢?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当时的社会伦理规范支持肯定她的做法。

至此,我们可以完整看到,导致刘兰芝焦仲卿悲剧发生的原因绝不是某个具体的人物,而是已经内化于人物思想认知的封建伦理规范。对于焦母与刘兄,这一规范是自己的意志必须得到儿子与妹妹的贯彻;对于仲卿与兰芝,这一规范则体现为应当认可与接受母亲与长兄的意志,而非自己能够有自主独立决定自己婚姻的权力。因此,当兰芝与仲卿情感上的爱情追求与他们思想认知上顺从父母兄长的封建伦理规范产生矛盾时,当焦母与刘兄情感上的爱护子女与他们思想认知上让子女贯彻自身意志的封建伦理规范产生矛盾时,他们所有人都找不到任何的解决办法,悲剧也就无可避免了。也就是说,诗歌批判封建礼教主题的实现,并不是通过批判对象(焦母刘兄)——反抗者(仲卿兰芝)这一稍显外在的构思形式,而是通过每一人物情绪意愿——人物理性认知的矛盾这种内在冲突形式而实现的。

[作者通联:福建厦门市第十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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