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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螺

2023-07-24刘爱玲

青海湖 2023年5期
关键词:银城海螺礁石

我没弄清楚这个世界里的人总是倒着走路,肖长寿带我来到这里。他们像脚上长了吸盘或者倒钩,能够自如地控制着天空,这是对于我而说的,对他们来说那是陆地。沙滩上密布着黑白相间的脚掌,他们大都是奔着大海的宽阔而来,这是地球三分之二属于海洋的明证。我以前对这些脚掌特别熟悉,那双长而宽厚的白色大脚是俄罗斯人的,至少得五十码,脚踝骨突成一个

圆球,让这双脚看起来力大不可侵犯。肖长寿就喜欢这样坐在沙滩的南面,向北可以望到整个沙滩和沙滩继续向北的大海,以及西边的大片礁石群。这里和海水浴场一个模样,属于威海乃至整个胶东半岛浴场水质最佳的一处。

肖长寿曾经盯着一双一丈之外走过的小巧而白皙的脚掌告诉我,那肯定是个韩国女人。我没有关注他所关注的那双小脚,而是被一双快速前后替换的黑皮鞋吸引,那对粗粝肥厚的漆黑物体不是皮鞋而是一双光脚掌,没法说清楚,是漆黑把黃沙子衬托得更明亮,还是刚好相反?那是我记得最清楚的自己辨别出来的人,我高喊着:“那个是非洲人!”那个人停下了,一回头,风蚀沙滩的纹路长在他脸上,与黑极端对立的白色牙齿正笑给我看,他是一个地道的威海老渔民。这个形象后来也是肖长寿的。

我已经不属于外来户,我是个威海人,但我似乎永远是个外来户,大学毕业后我选择和肖长寿待在一起。一家医疗器械公司收留了我,户口落在了公司的集体户上,在派出所领取新身份证的时候,我激动得带着肖长寿在天桥上走了五六个来回。肖长寿气喘吁吁,但他不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停下来。派出所就在天桥的一端。身份证紧紧攥在手里,万事万物瞬间眩晕起来,天桥离开地面伸向天空,人和车全部倒立起来,另一个陌生的世界诞生了。我惊恐地重新辨认身份证上艰难的地址变更,可能这是场汉字游戏,“银城”被抹去,

“威海”被重新复制,一个人在社会中的地理属性和归属优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捂着胸口倒挂在天空上,没有折磨了几个昼夜想象的激动与兴奋,我内心难过,无法说出是什么滋味儿,有银城铝厂刺鼻的尘烟,现在很香甜;有肖长寿在铝厂筑炉前浑身湿透的汗臭味儿,眨眼工夫就会被几百度的高温烤干;也有秦丽在仓库里挑拣废铝时划破手指的血腥味儿,混进来的多了海腥味儿,鱼虾蟹腐烂的尸体味儿,还有海鸥的粪便味儿,餐桌上黑鱼、黄花鱼加鱼锅饼子的鲜美……混乱中身体失去一种重力,幸好肖长寿及时塞在我手里一个海螺,米白色,女人的手掌般修长,三层螺旋线,表面生长着将军帽子(海螺表面生长的寄生物藤壶),估计是被砂纸强硬地打磨掉了,打磨态度认真到充满仇恨,难免留下几道伤痕。

这个海螺很熟悉,这些场景很熟悉,在我来找肖长寿之前,在哪里也有过这样一个海螺,我和肖长寿似乎重走了一回海水浴场的沙滩和天桥,他看着我手里紧紧捉着那个海螺,终于露出了白牙,他的皮肤还是黝黑明亮,连手臂和脸上的褶子里都是漆黑,那些褶子在颤动,“没人跟你抢,这里每个人都有一个海螺。”

这时,我才发现我已经到了这个叫海螺岛的地方,是肖长寿告诉我这个鲜为人知的名字,可这分明就是威海。我望望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个熟悉的,除了肖长寿走在我前面。他还是这样,习惯旁若无人地独自走路,和他同行的人被远远抛在后面,“快些哦,还有一个山头儿的海带结没有渍哦。”

我紧跟上去,“你还在渍海带?”陌生让我紧张起来,我掐了掐自己的脸皮,疼痛感微弱,隔着厚厚的空气,但是能拥有疼痛感,这让我一时心安。

肖长寿手里也握着一个海螺,和我的一模一样,我凑到跟前仔细地摸了摸那三条螺旋线,给他一个鬼脸,“你和我的可不一样,我的这三条螺旋线是凹进去的,你的是凸出来的,刚好相反。”找出和肖长寿的差异是我最得意的事情,除了父女关系和男女性别的差异不可撼动,我似乎处处胜算在握,比如我再也不是威海的外来户,肖长寿是威海的外来户,永远都是了。他是山东鲁西平原的人,那里一马平川,开车半个多小时不用把方向盘,你仍然不会脱离大路的轨道。平原最西边是银城,肖长寿在那个连牙套都是铝材制成的铝业加工小城里干了十几年筑炉工,铝棒拉出了无数节火车皮。秦丽在肖长寿筑炉车间的隔壁仓库里捡了十几年铝料,十根手指的指肚露出了白骨,肖长寿为她做了十个铝指甲套儿。这些对于我上大学、找工作,成为威海人都是微弱的劳动。肖长寿只得跑出银城,误打误撞跑到了威海,本梦想成为一名真正的渔民,乘船远洋,但,他是旱鸭子,又到了老而丑陋的年纪,这是后来渔业公司人事部的人坐在他对面告诉他的。

“我还是不太适应倒立。”

肖长寿在码头前的生产厂房里做盐渍海带,从他到了威海,一直没离开过这家渔业生产加工公司。“哪里还有胆量离开一个地方。”肖长寿这样跟我说起过,我到了四十岁以后也懂得了他缩小的胆量,但,一直以来,我也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他做盐渍海带。厂房门前都是些织网的女人们,脑袋上飘着橘红色、白色、粉色的头巾,我尽力回归了一下理性,也许从正面看过去,那头巾是紧紧裹在头上的。我继续努力想着她们怎么能织成倒扣的网,她们手里捉着梭子,在看不见的网眼缝隙里钻来钻去,嗓门高,语速和织网的梭子一样快,听起来好像因为网眼大小在争吵。我也赞同这是个必须争论的问题,网眼大小决定着能放过多少年轻的鱼儿。

“慢慢就适应了。”他还在那里彻夜卤海带,眼睫毛上渗出了白色盐碱,像雪花落在上面。海带在空旷的厂房里堆成山头,肖长寿和几个人在山头的另一面,我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偶尔在空旷中飘过来,“上好你的学,什么都不用操心。”他们已经成为海带的一部分,穿着水鞋,皮裤,一层海带被铺平,一层海盐被撒下去,盐粒儿粗大像冰雹。

“我妈什么时候也来威海?”我隔着山头喊,我对盐渍海带不感兴趣。

“早晚会来的。”

“我是觉得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一股又一股海腥与湿潮钻进骨缝,他们大都患下了风湿病,所以,他们都把疼痛锁在眉宇间,那些人只干活,没有一句话。

“不是有你来看我吗?”

我看不见肖长寿的脑袋,被一个又一个海带结堆成的小山挡住,他们不知疲倦地重复,再重复。厂房里越来越冷,季节在更替,这里冷得要命,他们都裹上了厚厚的羽绒服。我开始焦躁了,身体在一厘一厘冻僵,我没有耐心做这种重复的

劳作,“我们走吧,肖长寿。”肖长寿再也没有回应我,他可能已经把我忘掉了,他有这样的习惯,他钻进一件事情里就会忘记周围的一切,包括他自己,他们一刻不停地在努力把自己变成海带。

没有察觉,他们怎么从那座海带丝山移到了海带结的山头,用了多长时间,紧靠他们身边还有一座海带头儿山,山上覆盖着一片一片厚厚的海带头,如同团扇。厂房里的灯亮起来了,一切都照亮的时候,我焦虑不堪,海带头山之外连接的是又一个循环,海带结、海带丝、海带头儿,海带头儿和海带丝的墨绿,海带结的翠绿、翠绿,墨绿、墨绿,翠绿……

“这下不冷了?”秦丽抱著一大捆拣出来的合格铝料站在筑炉车间门口,布口袋里露着一个海螺的尖儿,米黄色。她看到我注意到了那个海螺,腾出一只手来,笑眯眯地把它取出来,“你爸一辈子不懂浪漫,”秦丽把自己的脸垂向地面。

“妈,你倒立着不难受吗?你还贫血。”

“你爸说把海螺放在耳朵上就能听见他说话。”秦丽笑出声来,我和她站在筑炉车间门口,窒息的干热是银城的性格,她干渴的嘴唇暴起一层白皮,她的脸就显得更白而粗糙。

“妈,哪止呀?还能看到海那边的另一个世界。”

“你比你爸还爱做梦。”那捆铝料已经让秦丽不堪重负,尤其是倒立,加重了物体的重力,她需要把它们送到仓库里去。我看着她瘦硬极了,走起路来把地面划出一条深深的沟。

“妈,爸什么时候带给你的海螺?”她不回头,笔直地向前走。

“去威海的第二年呀,你哪里知道,他狠心,把我一个人扔在银城五六年呢。上好你的学,将来就留在威海,和你爸在一起。”

“我已经留在威海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秦丽的身影拐进和筑炉车间同排的仓库里。我第一次立在筑炉车间的门框边,看见肖长寿站在一个竖起的大火炉前,套着一身深蓝色长袖工作服,汗洗了全身。厂房是简易的钢架结构,整个屋顶是一块吸热板, 熔炉又是一块散热板,凡是在筑炉车间工作的炉工便无处可逃,肖长寿已经练就了钢铁之身。

钢铁是这样炼成的,热度被汗透的工作服闷在身体里,皮肤开始潮红,痱子遍布,水泡煮开了一般。秦丽可能是在夜里回到家,用缝衣服的针把那些水泡挑破,里面的水用针管儿吸干净,肖长寿可以将自己彻底裸露在秦丽面前。第二日,肖长寿把自己再次装进这套工作服里,重新忍受上述的痱子和水泡层出不穷地攻占他的全身,哪怕是私密处,新的汗水会腌制那些破裂的地方。秦丽最担心感染,那是难免的。感染后的肖长寿四处溃烂,这时候必须要不厌其烦地在夜间擦洗、消炎,烂透的地方把消炎膏钻进去,用纱布和胶带包扎好,这样,肖长寿就像一个战场上受弹片伤的士兵一样英武。过上一个年头,两个年头……那些伤疤结了痂,褪掉,再结痂,身体表面附着一层死去的坚硬外壳,热再也穿不透一个人的身体。

现在,肖长寿就有一副冷热都穿不透的身体,他和那身深蓝色工作服长到了一起,悠闲地站在筑炉边,有时他会跳上炉身,趴在上面的炉口缝瞧里面沸腾的铝液,像只猴子。这只猴子变化多端,能把熔炉里的铝水拉出铝棒来,十几米长,将来用途可大了,满大街飞跑的汽车、轿车的轮毂,都是从这只猴子拉出的铝棒中造出来的。别说你们,现在连我都重新认识了肖长寿,还有和肖长寿一样的那群钢铁人。这个群体太大了,如果用精密的算术演算的话,银城有数不清的大小铝厂,银城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大小铝厂,每一个大小铝厂里都有三分之一的炉工,你们需要竭尽全力算清楚才好。

秦丽又回来了,似乎专门来回答刚才我的问话,“想起来了,你和你爸一起去拿的新身份证,你爸电话里高兴晕了,说是你领着他在天桥上转个没完,原来派出所就在天桥下边。”

“威海的天桥边?”

“你爸也是,怎么带你来车间里,这哪里是人待的地方。”

我渐渐发现倒立着有个好处,视觉角度的改变,很多事物是正面无法看清的,也可能大脑血液充足的缘故,很多事情在我的脑子里越来越清晰,眼前看到的事物更是接近微观。要是我早早意识到这一点好处,从威海到银城,从盐渍海带车间到筑炉车间,从沙滩到天桥,还有那个从肖长寿嘴里冒出来的闻所未闻的海螺岛,我会发现遥不可及的物理距离竟不可思议地近。就像肖长寿在威海生活五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急速地变化着,在威海大学毕业,在威海医疗器械公司做起质量体系内审员,虽然和我学的设计专业隔着一个时空,而且我的身体也在饱满,我需要找一个男朋友,刚刚准备着体验闪婚的时尚美感,这些变化足够附着这个时代的特征了。但,我才看到肖长寿的一成不变,他除了每天泡在盐渍海带的车间里和那些绿色的海底植物打交道,就是在每月两个休息日里(可以自己说了算)乘两个小时客车到威海的海水浴场坐上半天。

海水浴场西边那所花园式的大学就是我的母校,在那片礁石的方向继续向西。这一次我陪肖长寿一起在海水浴场的沙滩上坐了整整一个下午,这是极度奢侈的事情。肖长寿从头一天接到我的电话就跟厂长请了假,这是他一个月里两天休息日的二分之一,用来隆重庆祝我的喜事。我也给公司请了假,理由是我成了威海人,我不知道一个人为什么会如此注重个体所处的地理意义,我挺悲哀的,这种过度的

“注重”里面是深入骨髓的自卑,就像从小就注入骨髓里的银城,银城与贫穷等同,现在又和地狱般的污染连在一起。但我没有告诉肖长寿这些消极的东西,他在电话里高喊着:“明早我就去,和你一起去!”我能看到肖长寿的钢铁之身在电话旁边蹦跳着,热气腾腾的,像具僵尸。

想起来了,我就是这天下午和肖长寿一起坐在沙滩上,挺热的,沙子被烤熟了,可以烤煳一个人。我撑了一把伞,肖长寿挡开这把遮阳伞,“我可不怕晒。”我笑翻在沙滩上,躺在沙滩上烤熟自己,至少可以把身体里踟蹰的湿气烤出来。

肖长寿坐在沙滩上看着一双又一双脚掌,他把他积累的一些准确的窍门告诉我,怎样从尺码、黑白、厚薄、宽窄的不同预测到不同国度、性别、年龄、性格的人,比如我们说过的中国人、俄罗斯人、韩国人、朝鲜人、意大利人、男人、

女人、老人、孩子等等。

倒立看肖长寿表面这一成不变的生活,我才发现内里这些抵御不变的有趣的变数。我给他伸了一个大拇指,“为这个,晚上和你喝一杯!”肖长寿回过头来看着我的大拇指,笑开了,他从来没有这样骄傲过,浑身漆黑的褶子都被撑开了,露出里面的漆黑强壮,像一个老渔民。

一直坐到傍晚,海边来洗海澡的人越来越多,大海开始每日的“煮饺子”时间。我和肖长寿爬上岸到大路对面的一排海鲜大排档里吃晚饭。

我喜欢喝大排档的威海原浆啤酒,喜欢和肖长寿喝。这里有我最喜欢的生拌蟹腿儿,不知道螃蟹腿儿是不是硬生生拽下来的,放了辣椒,辣到口舌麻木,来满足一个人隐藏的兽性。

“你妈要是来了就更好了,她还没看过大海。”

肖长寿也喜欢这里,他稀罕这里的鲅鱼水饺,是威海有名的吃食,鱼虾蟹他都不忌讳,但他忌讳吃生。他看着自己的女儿熟练地拨着蟹腿儿,半截手指大小,牙齿一咬,生蟹肉自然挤到了牙缝里,他就对着我吞喉结。

“等我结了婚,就把她接来,你也别再去那里弄海带了。什么都不用干,每天坐在沙滩上数人的脚丫子,想数多久就数多久。”

肖长寿眯起眼睛,把鼻子泡在啤酒沫里,细长悠扬的鼻息声响起来,那点柔软的小惬意飞出来,我鼻子就被生蟹腿儿的辣呛到了。辣椒真不是个东西,我擦着自己的眼泪,从迅速划过的指缝间断断续续看肖长寿。我突然习惯了好些事物,比如,正与反本就是同一件事物的两面,正与反的有意识区别终将沦为无意识,某些东西都在重复。是的,我不再较劲现在是肖长寿带我来到他的世界里,还是我们本就在同一个世界里,细节,肖长寿鼻息里流出来的那一丝小惬意就是最真实的细节,我断定我们曾经共同经历过。

海水里、海岸上、沙滩上、公园里、街道上、大排档,到处是人,人越密集,我们越来越听不清楚人的声音。肖长寿把杯子举过来了,鼻翼上沾着还未破裂的啤酒泡,我们举着的杯子在两个人的中间位置紧紧顶靠着,一动不动,有人会误会我们在僵持什么重大的分歧,我们应该说些祝福的话,或者高唱那首威海之歌,“天蓝蓝,海蓝蓝,我家住在大海边……”

脸部的肌肉激烈抖动起来后,我们把那杯啤酒闷了。我能为肖长寿做的只有陪他喝顿酒。他说: “我听人说,你们学校旁边的这个海水浴场,夏天可得小心,有海蜇的,那东西要是蛰了人,活不了的。”

“我随你,旱鸭子,不下水。”

“我还听人说,这个海水浴场水质好,人多,多到挤到海水里去,那晚上黑,谁看得见深水区。”

“所以,你就在休息日跑到海水浴场来看着我?”

“我跟你说,我每一次来,都能看见一个女孩子,兴许是你们学校的大学生,一个人,那边,”肖长寿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海水浴场向西500米的一片礁石。他手指上沾着几颗饱满的啤酒泡沫,砰的几声,泡沫破裂在半空,“她总是一个人坐在

那儿。”

“爸,我说你一个月就休息两天,好好在厂子的宿舍里睡上一觉多好。”

“你看见没,那里,那个细细的礁石上,怎么坐在那么细的礁石上?”

肖长寿执拗地勾着一根手指指向那片礁石,“你听见了吗?那多危险!”礁石群的西边就是我的母校,那所闻名于山东省的大学,我第一次从东西斜对角的方向看到她的全貌,应该是站在她的外部重新看到她,在轰隆隆的人群声里。那里寂静无声,因此像珍贵的西藏的“雍措”——平静的湖。

我们喝了一场在父女间前所未有的大酒,摇摇晃晃回到沙滩上躺着数星星,数着一个又一个从我们面前走过的人影,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又有了点用处,可以陪着肖长寿恋沙滩。

肖长寿什么时候突然从沙滩上蹦起来的记不清楚了,微观视觉也把握不住,我的胃急速挤压着啤酒和那些虾蟹美食,天空和陆地旋转起来。我发出哇哇的声音,泪眼婆娑中,一只小螃蟹悠然自得地横着从我的污秽物旁边绕过去。

我听到有人喊:“跳海了!跳海了!”

网络上及时出现了这样一则消息,标题是“渔民夜救女大学生——未果”,至于电视上有没有痕迹不记得了,也许能占个不足一秒的播报时间。当时天太黑,网络上传的照片一片灰暗,天色灰暗,围观的人群乌压压一片灰暗,看不清渔民和女孩儿被打捞上来时泡成了什么模样。我估计是爬到那片礁石附近的,从女性尸体瘦削的臀部上我猛然清醒,这是肖长寿跟我提起的那个女孩儿,只有如此瘦骨嶙峋的臀部才能在那块同样细瘦的礁石上坐稳。

我又一阵子眩晕,准备把胃肠等器官统统清出体外,我大概是旋转了三圈儿,足有一颗海螺三层深陷的旋转线深度,上述那些叙述、场景和人都在旋转中支离破碎地遗失,唯有肖长寿从一个多年的打工者终于变成了人人口中和网络、媒体话语中的“渔民”的夙愿,牢固地抓住了我的脑仁,虽然,没人知道谁是肖長寿。

我醒了,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我就在那块儿细瘦的礁石紧靠的一块儿宽些的礁石上,仰躺,没个女孩子的矜持样子。脑袋右侧顶着一根翠绿色的海裙带菜,本想伸手够到一节塞在嘴里嚼一嚼,这种被包成包子的名菜生吃会是怎样一种滋味,但我毫无力气。浑身湿透,胳膊和脚掌有被诸多双手紧握的淤青,有人在我胸前做急救按压的痕迹,造成衣衫不整, 嘴里无法停止喷出了一连串儿的海水,混杂着熏天的酒气,我听见有人喊:“她醒了,醒了!”

我最想念我手里紧握的海螺,肖长寿说,他听本地人说的,把海螺放在耳朵上能听到大海过去的故事,海边逝去的人都住进了海螺里,那些人继续在那里活下去。发现它还在我手里,只是坚挺修长的螺旋底被磕掉了,我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直到从眼角里流出来的东西憋回到心口里,我才开始逐渐恢复我的记忆。我记得,很久了,我狂爱喝酒,需要独自坐在一个独立的礁石上看沙滩上的脚掌,守着我身边那块儿细瘦的礁石。可能先前下过雨,礁石上泛着腥潮气,雨后,人们都喜欢跑到海边来闻海水的温热,看太阳出来后制造的美丽的海市蜃楼,他们都围在我身边。

刘爱玲 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写小说、剧本。出版小说集《遗失与灿烂》。获梁斌小说奖、万松浦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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