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呼唤
2023-07-24葛文荣
葛文荣
为什么那些珍稀少见的物种总是在偏远、荒凉的地方出现,这难道不是拜我们人类所赐?可我们总是自豪地说某某地方是野生动物的天堂。这样的天堂往往都是人迹罕至的海拔高、气候寒冷、地处偏远的戈壁、沙漠等人类无法居住的苦寒之地,绝不是我们口中的天堂。只是因为少有人类侵扰,所以才不得已成了动物的避难所。
——题记
翻过位于祁连山深处的萨拉山不久,在公路一侧的山坡灌丛中,我发现了五只公马鹿,我立即停车,拎起相机上山。这时,它们也发现了我,就在抬头看我的那一刻,我抓住了那一瞬间,拍摄了一张极具野性的照片。细看,觉得它们头上极具雄性气概的角非常美,那是一种久违了的野性美。这个角是属于它们的雄性特征,以此来赢得族群的尊重和雌性的青睐。其次,这也是它们捍卫自己的武器,角像分开的掌形,末端的分叉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让对手和企图靠近它们的人类望而生畏。也许千万年前的马鹿不是这个样子的,以达尔文的进化理论,促进他们进化的驱动力无非是两个因素。一个是自然选择,也就是自然环境、生存需要等方面的因素。另一个就是配偶选择,或者说是审美选择,就是雌性马鹿的审美决定了它们进化的方向,或者是产生了进化动力。
一
如此看来,长得高大、雄壮、角长而分出好看的叉是马鹿族群里美的标准。正是有了这样的审美标准,一代一代的马鹿向这个方向进化。到了今天,进化出了接近马的身躯,粗壮的脖子,优美的身体条形,成了鹿科动物中最大的成员。关键是它们的角看似庞大、沉重,但是身体和角之间的比例达到了最佳,最优美的比例,是典型的几何之美。这样的美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处处充斥着非自然物的城市中的人来说,确实充满了亲和力和吸引力。这样强壮健美的身体在这样野生自然的环境里,显得那样的自由舒张和灵动。这里蕴含着一种比例的奥秘,审美的尺度,任何部位一点不多,一点不少。除非在打斗中或者被掠食者伤害之外,它们的身体一直完美着,即使到了生命衰老,形销魄散的时候,它们的形体都很难发生大的变化。
我认为恰到好处就是美,大自然也给了我们人类这种身体的曼妙,而且比马鹿更为优越的是,人具有身体之美的个体差异,不同民族之间,不同地域之间的人类形体或有不同的美。放眼街头帅哥靓女,有不同的美丽可鉴。可是遗憾的是人类的身体会变,衰老、生病、肥胖等因素会让人的身体陷入丑陋、残缺、衰退中,到最后不忍直视,而动物会将自己的这种形体美保持到死去。就是死去后,它们的角、骨骼、皮毛还被人拿来装饰居住空间。
二
我在用600mm长焦镜头观察、拍摄它们的时候,被这种属于自然和野性的美征服了,不由得跟着它们爬上了半山坡。但它们始终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往前几步,它们也向前几步,然后停下来,关注着我的动静。可我是贪婪的,我想在更近的距离上拍摄和观察它们,甚至妄想在很近的距离内跟它们互动。我看到,我和马鹿同一个方向是一道山梁,我便计上心头。在使用计谋方面,人类有着绝对的优越性。我计划从山梁那边的山谷绕过去,顺着它们看不到的山谷出现在它们的前面或者上方。
我为我的计划而兴奋,紧接着下撤几米,直到灌木挡住我,它们看不到我的时候,我开始压低身子,快步向山谷绕过去。可是,我穿行的这片灌木是一片荆棘丛,里面长满了细长坚硬的刺,我的腿马上被荆棘刺破了好几处,火辣辣地疼。我快速地移动着,只是我的肺慢慢有點承受不住了,这里的海拔快接近4000米了,氧气稀少,肺部的负担很重。我几次不得不停下来,用大口地喘气来缓解肺部的压力,这时,我的心跳得就像被重重敲响的鼓。好不容易到达了预想的山梁,我开始放慢脚步,降低身体高度,来不及让自己的喘气均匀一些,就像一个偷猎者一样悄然接近马鹿。
当马鹿之前所在的地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愕然了——马鹿不见了!
我只好站起身,挠着头不知所措。按说,马鹿往前走,它们肯定会与我碰面。往后走,是一片一览无余的开阔山坡,全在我的视野里。可它们就是不翼而飞了!我四处探看,就是看不到它们的影子。奇怪了,它们是怎么消失的?
不管什么原因,它们就是不见了,我只好将相机放在草地上,躺在地上,沮丧地大口喘气,肺部缺氧的不适感慢慢在消失。也许,马鹿的美还是保持在照片里才是最好的。
随后,我坐在山头环视四周,开始欣赏风景。突然,我不由得笑了,马鹿居然在我身后远处的另外一个山梁上,望着我,有点嘲讽的感觉。他们是怎么过去的?难道它们一开始就识破了我的阴谋,在我绕过山梁兴奋地实施迂回战术的时候,它们已经在包围圈外了。“愚蠢的人类”——我仿佛看到了它们的嘲讽。
我望尘莫及地眺望着它们。大概是因为确定了我是一个并不友好的侵入者后,它们认为与我保持的距离越远越好,所以,它们慢慢向远处踱去。
远处山峦连绵,无限旷远。越往远处看,发现山峦变成了一层层的水墨画,越远越淡,越淡越朦胧。有山水画的写意之美,也有天地的禅宗之意,看不清却永远让人向往。可即使你到了那里,等待你的依然还是这样一幅朦朦胧胧的画面,永远保持着神秘。
我突然有一种冲动,跟着它们就这样在荒野中走下去,进入到远离人类社会的荒野深处,看看那里是什么样子。我宁可游荡在这片野性的山林里,也不愿迷失在城市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当初,约翰·缪尔跟我有同样的想法:“我甚至试图想让自己过着野生动物般的生活:捡拾山野四处的种子、草莓一类的东西充饥,逍遥自在地在山间攀援充分享受摆脱金钱和行李羁绊的那种自由和幸福。”他说:“心甘情愿地在这片神圣的自然中,做一名谦卑,再谦卑不过的仆从。”但事实是,在马鹿的眼里,我是一个并不光彩,也并不受欢迎的跟踪者。恐怕对于前面的这片荒野,我也是一个冒冒失失的入侵者,带着浓浓的城市味道的闯入者,也许可能会受到很多未知的抵抗。
我站在山顶,吹着风,怅然地深思着。我一直企图接近野生动物,一窥它们的世界,可是,为什么我见到的所有野生动物都在十分恐惧地与我保持着距离?我很羡慕那些藏区的原住民与野生动物和谐相处的场景,他们努力、谨慎地与野生动物保持着友好的关系,他们取得了野生动物的信任,相互间有近距离的接触。而我很期待与它们近距离地交流,迫切地想了解它们的世界。
三
想想人类在200多万年前起源的时候,地球上到处都是大型野生动物和猛兽,而人类相对瘦弱矮小,其他野生动物对人类根本不屑一顾,人类也只有欺负欺负那些比自己更弱小的动物。或者跟在其他大型掠食动物的后面,偶尔吃点腐肉,捡拾被猛兽遗弃掉的骨头,拿来砸开吃里面的骨髓。所以,这个时候的人类只处在食物链的中下层。
然而后来,人类仿佛偷窃了造物主的锦囊,学会了使用计谋。从此,人类突然跃升到了食物链的顶端。于是,人类聚集在一起,利用一些工具和策略捕猎,那些比自己大好几倍乃至几十倍的大型动物,纷纷倒在人类的计谋下。《人类简史》作者赫拉利认为,造成地球上大型动物的快速消失,跟人类有着直接的关系,人类是罪魁祸首。
捕猎技术突飞猛进的人类往地球四处迁移,所到之处便伴随着一些物种的消失,所以,慢慢地所有动物开始惧怕两条腿的人类,这种瘦弱矮小的两条腿的动物做事太可怕了。于是,关于“狼外婆”的故事在动物界开始蔓延了,动物们谈人类色变。动物父母不断告诫幼崽,见到两条腿的人类必须快速逃命,有多快跑多快。久而久之,这种惧怕人类的行为被写入到了所有野生动物的基因中,也被野生动物一代代传承了下来。以至于到了今天,躲避人类成了所有野生动物的本能和祖先记忆。当然,刚刚出生的动物幼崽见到人类后,会往人类温暖的怀里拱,这样做的结果是要被其父母惩戒的。发现幼崽身上有被人类动过的气味后,动物就会马上弃窝搬家,甚至有的动物会把人类动过的幼崽遗弃掉。
四
欧美的一些自然文学家和科学家认为,人类和动物是有亲缘关系的。相信有些人看到这句话后会大为反感,我在基层进行科普宣讲的时候,很多人都感觉不可思议,人和动物怎么可能有亲缘关系?人类明明是高级动物!为此,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话:五百年前我们是一家。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溯源,五千万年前,乃至五亿年前呢?
我们知道,地球形成已经有46亿年了,一开始的地球上并没有生命,也没有供生命存在的氧气。由于地球的自转、水汽冷却等物理作用,地球上慢慢形成了生命必需的水资源。随后地球上出现了淡水海洋,水中的有机物慢慢开始转化成原始蛋白质,这是生命形成的最初胚胎,所有的生物都开始起源于这个点。后来藻类植物在海洋中大量存在,并慢慢向陆地进发,尤其是大量增多的藻类释放出的氧气形成了臭氧层,给地球生物形成了一层天然防护罩,为地球上各种生物的出现创造了条件。从此,地球生物遵循着从低级到高级的演化规律,无脊椎动物演化为脊椎动物,脊椎动物演化成更高级的种群,从鱼类、两栖类、爬行类、哺乳类到人类。但是在物种几十亿年的进化史中,人类直到最后才出现。也就是说,大部分动物和植物出现在地球上的时间远远早于人类,在这一点上,人类根本没有什么优越性。
这么看来,人类与动物、植物都起源于一個最初的点,都存在亲缘关系。可最后出现的人类却是贪婪的,在进化的过程中,有了几次认知上的飞跃,或身体机能的提升,使人类很快进化到了地球霸主的地位。在那个生存第一位的莽荒时代里,人类的祖先可没有什么生态意识,所到之处,他们的眼里只有食物,只有生存。
于是,动物和人类就这样由亲缘关系逐步走向了敌对关系。尽管到了如今,人类逐渐有了保护大自然、保护野生动物的生态意识,但是,野生动物仇恨人类的行为太根深蒂固了,人类想要修复和缓解与野生动物的关系,谈何容易?更何况,在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保护野生动物队伍的时候,也有为数不少的人还在觊觎野生动物,偷食野味,以穿戴野生动物的皮毛为耀。人和动物想要恢复亲缘关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五
著名生态摄影师鲍永清总是在很近的距离观察和拍摄野生动物,而且野生动物在他面前也毫无敌意,眼神里也没有警惕和防备。他的有些作品的拍摄距离近到让人意想不到,比如在8米的距离上拍摄雪豹。问他,戏言道:“动物认识我!”尽管玩笑,但道理却对。在穿着不变,不惊扰野生动物的前提下,反复出现的鲍永清被动物们“确认过眼神”,确定他没有敌意和伤害他们的企图后,也就允许他待在它们的领地里,甚至有些动物无视他的存在,从他身边大摇大摆地经过。有一次,一只红耳鼠兔还爬到了他身上。甚至有一窝藏狐,每次他一出现,这一窝藏狐都显得兴高采烈的,就像家里来了亲戚一样。
同样的,张景元由于长时间跟踪拍摄黑颈鹤一家,得到了这一家的认可,多次出现意想不到的场景。比如,小黑颈鹤腿受伤了,来到他们的拍摄帐篷跟前,歪着头往帐篷里张望,期待得到救助;跟踪它们到西藏林芝拍摄时,这一家跑到他们的帐篷跟前,高兴得嘎嘎叫。
这些事实证明,人类与动物亲缘关系的存在。其实,人类与动物从潜意识里就有一种亲近感,只不过多少年来,人类见到野生动物时首先想到的是食物,而野生动物见到人类时首先想到的是逃命。蒙蔽这层亲缘关系的紧张形势已经存在很久了,以至于都忘记了那份亲近。从这些年我从事的工作来看,人们见到野生动物时是兴奋的,有一种久违的激动和亲近感,当然,也不乏一看到野生动物就有狩猎冲动的人。我想,这些都是人类远古记忆的重现。曾经的人类一边捕食动物,一边对它们充满了敬畏。但这种模式到了现代演变成了赤裸裸的剥夺,不过令人欣慰的是,在青藏高原这样的原始思想依然还在流行。
我想起奥斯汀说过:“在所有它的栖息居者中,它对人类是最不上心的,所以在自然面前,人类凭什么可以居高临下,凭什么有不可一世的优越感。当人类抛弃一切现代手段,置身于自然时,同其他动物平等求生存时,你还有什么资格可以倨傲。”所以,我明白,想要得到野生动物的认可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需要花时间和精力慢慢去等待,需要放下居高临下的姿态,需要舍弃人类多少年来的那种优越感。
确实,当有一天人类没有了那些现代手段,与野生动物一起在自然中求生存时,凭什么自然会照顾你人类,届时,人类没有任何优越、资本、骄傲可谈!
六
其实,动植物总是以最真实、最纯粹的方式让我们感动,用它们的脆弱性让我们感到神秘,告诉我们生命意义和神圣。可反过来,我们中的大部分平时无法接触到它们中的大部分。
我们眼里的世界只是这个世界极小的部分,我们每个人生活在有五官反馈回来的世界里,我们的世界是感官世界,有很多部分我们无法获得和认知,或者说,我们人类已经丧失了很多获知世界的能力。我们知道,在进化的进程中,动植物进化出了优于我们人类的很多能力,比如犬科动物几十倍于我们的嗅觉,猫科动物几十倍于人类的听觉,还有昆虫能看到人类看不到的光线和色彩等,那么,我们认为美好的世界,在它们那里是否也有美的意义和价值呢?
人类尽管有了非常可观的科学研究成果,但关于动植物世界,我们只了解到了一小部分,更何况尝试着用它们的理解去理解它们,这样的理念和认知出现在人类中才有多少年?更何况我们中的大部分尚没有这样的觉醒和认知。
我们中更多的人是在贸然闯入它们的世界时,才有所观察,或者也仅仅是匆匆一瞥。我之所以这样说,就是我们不断探知它们的世界的意义就在于,我们是整个地球生态系统中的核心物种,是指导性物种。我们探知它们最终还是为了我们,目的还是自私的。因为地球的整个生态系统健不健康,稳不稳定取决于我们人类。按照尼科尔森的话说,曾一度,“我们就是大灾难,对与我们一起生活的那些物种来说,我们就是毁灭者。”那么,我们就得对整个生态系统里的其他同伴给予关照,而不是深陷人类中心主义观念中,对其他一切非人类漠不关心。
这是因为只有真正了解了它们的世界,我们才能对正在艰难生活,或者处在濒危边缘的一些物种给予有效的援手,当然,我们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和警觉的是,我们做这些并不是优越的,高它们一等的。因为,如果它们于这个星球上不存在,人类也会无法很好地在这个星球存续。尼科尔森说:“它们悲惨的现状,也许就是人类的未来。”所以,关照它们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关照我们自己。
也只有了解了它们的世界,再借由它们的视角反观人类,发现人类世界存在的各种问题,规避不必要的弯路,找到人类发展中遇到危机的答案,这何尝不是以高等动物自居的人类的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