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银城系列”小说的空间书写
2023-02-26王滔
[摘 要] 李锐在“银城系列”小说中建构了“银城”这一具有历史文化意义的城市地理空间,并以这个城市的阶级空间、女性空间、生活空间为中心,将“银城”的人物故事与历史事件进行有机结合,探索了历史变迁下城市的风云变幻和人的命运浮沉。李锐以新的历史视角,表现城市空间中的众生话语,关注人的生存困境,表达了他对人与历史关系的重新审视与思考。
[关键词] 李锐 “银城” 历史 空间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7-0023-04
李锐是一名乡土小说作家,凭借《厚土》系列小说得到了广泛的关注,并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力。但与李锐描写吕梁山区的作品不同的是,在他的另外两部长篇小说《旧址》和《银城故事》中,李锐着重描写了“银城”这座城市,并且对“银城”自然、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城市空间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描摹,展现了近代以来“银城”的历史变迁。
近年来随着文学研究的不断深化,对于文学文本的空间研究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本文以李锐“银城系列”的两部长篇小说《旧址》和《银城故事》为中心,从阶级空间、女性空间、生活空间三个方面对小说进行文本细读和分析,进而探讨李锐“银城系列”小说的空间叙事策略以及建构“银城”城市空间的意义,进一步研究李锐笔下人与历史的关系,寻找李锐创作的历史小说在文学史上的独特意义与价值。
一、阶级空间
李锐在小说中构建了“银城”和其中不同类型的空间,刻画了旧社会中不同阶级的人物,将自己对“银城”的想象以及对历史的考察渗入到不同类型的空间里,它们在“银城”世界中与不同的阶级相对应,展现了“银城”的整体社会风貌,伴随着“银城”阶级空间下的秩序变化而不断演变。
1.阶级空间下的矛盾冲突
在《旧址》中,李锐描写了旧社会九思堂与大兴公司的商业较量,展现了传统士绅阶级与新兴资产阶级在经济层面的利益冲突。在《银城故事》中,李锐描写了聂芹轩与刘兰亭的交锋,展现了革命党人与封建统治者在政治层面的尖锐矛盾。李锐以多元的视角俯瞰社会,着力表现不同阶级之间的矛盾冲突,将阶级空间包含的权力分配与制衡结构展现得淋漓尽致。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索亚的“第三空间观”,即“第三空间即是包括第一物质空间、第二精神空间和其他异质空间在内的多元开放空间以及各种空间之间并置的、挤压的、复杂的空间关系。”[1]李锐在小说中将各个阶级的人物以及相关的事件有机地联系起来,建构了物质、精神与经济、政治、权力等相融合的整体社会空间,从各个不同的空间将彼此交错的社会事件联系起来。
2.阶级空间下的权力叙事
权力为人们带来的身份、地位、成就等方面的提升,满足人们的各种欲望,不断激发人们对于权力的追求,最终形成一种权力崇拜。李锐的“银城系列”小说紧紧围绕着对权力的追求和崇拜而展开,以权力为中心对“银城”的阶级空间进行了书写。地方军阀拥有一定的权力和较为强大的地方性力量,在《旧址》中,李锐以杨楚雄这样一个小军阀为代表,描写了军阀之间争夺权力、土地、财富而发动的各种战争,以及军阀权力的频繁更替。李锐在小说中不断书写以权力为核心的政治、军事的较量,反复言说权力空间的不断变化。《银城故事》中的起义军领袖——袍哥岳天义带领各个村寨的袍哥和农民,建立了反满复汉的“天义军”,天义军发展得十分迅速,对统治阶级产生了威胁。面对新势力对基层权力机构的挑战,对传统等级空间的冲击,封建统治者们不得不消灭一切威胁统治的力量,以维护权力的稳定。
3.阶级空间下的个体书写
李锐在《银城故事》里不仅描写了权力的斗争,还关注了历史进程中的普通生命个体。旺财以做牛粪饼为生,面对知府大人的死,他只担心被抓走的陈老板欠他的牛粪饼钱。旺财这样的个体没有直接参与革命等大事件,但这样的个体在社会中仍然发挥着自己的作用。他们并不关心政治和权力,却被不同政治势力的不断斗争影响了生活。“他是从人与历史对立冲突的角度入手,故意放大历史的不足与缺憾的一面,强调其非理性与不合目的性,并突出其对个人命运的消极影响。”[2]李锐在书写不同阶级之间紧张的权力斗争时,将生命的平凡与权力的残酷进行鲜明的对比。在传统社会权力空间被不断破坏、瓦解的过程中,在不同阶级势力走上社会和政治舞台之后,李锐仍然關注权力斗争之外的个体生命,展现了他对于这段历史的思考。
二、女性空间
“传统女性主义者从都市空间中洞察到了性别的压迫,认识到了性别歧视中的空间因素,也注意到了空间在两性关系中的重要作用。”[3]李锐注重不同女性悲剧命运的书写,突出描写了女性在两性空间中始终处于弱势的“他者”地位,强调了男性主导的权力话语对女性生存空间的侵蚀。
1.女性生存的困境
《旧址》中李锐运用了大量笔墨描写了李紫痕悲剧性的一生,为了照顾妹妹和弟弟,她一连退掉五门婚事。小说中的李紫痕是一个性格十分刚烈的女性人物,但她也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她为了守住自己的家,为了弟弟妹妹能够求学上进,用线香将自己烫出了满脸黄豆大的斑痕,但她的行为换来的是世人的冷眼,她成了族里的话题人物,让族长对她越来越不满。李紫痕的遭遇说明了当时的社会女性面临着各种困境。在《银城故事》中,李锐沿用了传统小说革命加恋爱的套路,描写了日本女教师秀山芳子与革命者欧阳朗云的爱情悲剧。秀山芳子作为一名女性,在父权制家庭和社会的压力面前,在当时严峻的社会条件下,最终没有实现自己的幸福,表明了当时社会中女性追求爱情的艰难。
2.女性扭曲的人性
《旧址》中对白瑞德的妻子白杨氏和她的表妹柳琼琚的描写体现了李锐对于男权社会中的女性生存状况的关注。白杨氏为了得到一个儿子继承家业,亲手将表妹送进了丈夫的房间,传统的传宗接代思想在她的头脑中根深蒂固,对于儿子及儿子带来的权力的渴望已经成为支配她一切行动的源头,甚至不惜牺牲表妹一生的幸福。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她在经济上的依附性使她任他处理;她在男性生活中只是一个因素,而男人却是她的整个生存。”[4]在社会动荡的年代里,白园里的两姐妹只能依附于白瑞德的财富和权力生存,并且为此暗自较量和互相算计。李锐不断地追问人性何以被扭曲,女性的生存空间何以被侵占,这是男性中心社会下女性的婚姻悲剧,也是人性的悲剧。李锐从女性人性的健全和发展的角度,对女性现实的生存空间进行关照,对女性的生存手段既有同情又有批判,从而使他的作品具有更深刻的现实意义。
3.女性“他者”的思想
“在父权制社会中,对女性来说,一方面要接受男性中心观念,接受男性世界的既定的法律和习俗,这导致了男性-主体对女性-他者的支配关系。”[5]《旧址》中九思堂的李氏家族延续了封建时期的一夫多妻制,正室夫人李王氏久病不起时,却还提醒丈夫,等自己的丧事一过,就把三姨太扶为正室,她显然已经默认并接受了男性世界既定的法律规则和习俗。像李王氏这样的女性不仅是男尊女卑封建思想的受害者,同时也是将这种思想不断强化的加害者。李乃敬先后娶回来的三房姨太太,都是李王氏一手操办的。女性默默忍耐着来自男性中心社会的各种压迫,甚至心甘情愿地在社会中保持着“他者”地位。更可悲的是,许多女性一生也没有意识到正是男性创造的传统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对女性个体的物质生存空间和精神空间进行了双重压迫。因此,李锐通过书写女性在社会空间中的现实状况,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女性必须重新确立自己的主体地位,不依附他人,找到生存的意义,并在此基础上形成属于女性的新价值观念体系和行为系统。
三、生活空间
“城市日常生活展布在城市空间之中,人们表面上是在处理空间,事实上是在处理日常生活世界乃至整个社会的建构过程。”[6]李锐有意在城市空间之中描绘诸多人物的日常生活,构建了一种人物展览式的生活空间,正如李锐在《银城故事·代后记》中所说:“我的闲笔不少吧,比如所有关于牛和竹子的描写,比如汤锅铺的父子俩,比如六姑婆母女艰辛的凡俗生活,比如牛屎客旺财,比如松山别墅,甚至山川景物,等等,那都是暴动起义之外的。”[7]李锐在小说中着眼人们的日常生活,有意识地将历史的宏大与生活的平淡结合在一起,并将其融合在同一个城市空间中表现出来,而这一切的背后是李锐关于自然和历史饱含感情的深刻思考。
1.生活空间的历史性
在《旧址》中,李锐运用大量的笔墨描写了九思堂的水夫冬哥不同时期的担水生活。“几十年来冬哥一直都在惶恐和谦卑中为一个家族担水,如今冬哥在这个改写了历史的城市里,又按照部长的意思惶恐而谦卑地为革命担水。世界虽然已不是原来的世界,可冬哥还是原来的冬哥。”[8]时代变了,可人没变,李锐在小说中描写了了大时代变迁下小人物的生活变化和命运沉浮,表达了自己对于人和历史进程脱节的反思。李锐在小说中还有意识地运用了插叙、补叙的手法,通过人物的回忆和客观的叙述构建了不同的生活空间,并将包含着不同历史内容的生活空间组合在一个画面之内。《旧址》中描写了长大后的李京生回到“银城”旧地,参观古槐双坊旧址,曾经生活的地方却是现今的旅游景点。李锐通过对比“银城”居民日常生活新与旧的变化,对历史变化中的城市空间进行书写,展现了不同时空下的“银城”,在过去与现在组成的有机空间整体中表现了历史变迁的偶然与必然。
2.生活空间的真实性
李锐在处理历史与虚构的关系时,为了构建小说中“银城”的叙事空间,他查阅了很多资料以保持小说的真实质感:“故事可以虚构,细节却不能任意胡说。为了保持真实的质感,我直接借用了一些史料,比如小说里的那首军歌是当年黄遵宪先生写的,比如关于竹子在井盐业里的具体用法,比如在牛市上如何挑选好牛的‘牛经,等等这些纯技术性的文字,都是我从《文史资料》里直接引用的。”[7]李锐通过真实的细节,在《银城故事》中对繁荣的井盐业、热闹的牛市等进行丰富而真实性的描绘,将“银城”这个城市空间塑造成一个可观可感的繁荣地区。李锐在《旧址》中还将某些事件发生的时间具体到某一日,更增强了小说叙事空间的真实性。比如《旧址》中描写李乃之死亡前的情景:“李乃之想起来,1936年12月在银城监狱被秘密枪决的那一天。”[8]实现了和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头相同的艺术效果。在李锐笔下,“银城”这座城市空间中的许多构成因素都获得了一种真实的质感,“银城”里的人和社会的面貌以尽量保持真实性的方式被展现出来。李锐在小说中还将城市空间的描写与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相结合,使其更加真实可感。在《银城故事》中,李锐搭建了“神仙洞-茶楼-安定营-育人学校-敦睦堂”这一具有层次性的空间,为不同的场景、不同的空间中活动的人物赋予了相对应的性格特征。同时,李锐有意识地安排了不同人物在不同的社会空间中来回活动,进而推动故事情节的发生和发展。小说中形形色色的人物与知府大人被炸死的事件联系在一起,成为后续情节的导火索,使各种事件的发生既具有偶然性,又具有合理性。
3.生活空间的众生话语
李锐在《银城故事·代后记》中提道:“在我的《银城故事》里没有英雄,不只没有英雄,我的这部小说里甚至没有特别突出的主人翁。”[7]正如李锐所说,他在《银城故事》里描写了叫花子们的生活,描写了郑记汤锅铺的郑老爹和郑矮崽的生活,还描写了育人学校里师生们的生活等等。李锐笔下的每一个人物和他们所处的空间在小说中都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李銳着眼于不同人物的日常生活,描写不同阶层人们的真实生存空间。李锐笔下的“银城”没有英雄,每个人物和他们的“声音”都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和价值,使小说成为“多声部的合唱”。
四、结语
通过对李锐“银城系列”小说中的阶级空间、女性空间以及生活空间的探讨,我们可以发现,李锐在“银城系列”小说的创作过程中十分注重小说叙事空间的建构。他细致描摹了“银城”的各个方面,力图为我们呈现出一个立体的、全方位的城市空间,展现不同历史时期的银城经历的外部冲击和内部变化。李锐在小说中始终关注叙事空间下的个体生命,在描写反映时代的重大历史事件时,与李劼人等作家着力表现人与历史发展轨迹的一致性不同,他努力跳出传统历史意识对创作的桎梏,另辟蹊径,着重描写个人的日常生活和真实的生存空间。李锐在建构“银城”城市空间的基础上,通过融入历史事件,以人物的悲剧结局传达出关于人性的理性思考,写出了人性的残缺,写出了历史的长久和生命的短暂,并试图以人文精神的力量消解历史的残酷性,努力在广阔的历史长河中不断追问人的生存价值与社会发展的意义。
参考文献
[1] 厉蓉.第三空间:文学研究的另类视角[D].南京:南京大学,2014.
[2] 王永兵.辛亥革命的三种演义方式——《死水微澜》、《大波》与《银城故事》[J].文学评论,2011(5).
[3] 周和军.西方新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与当代都市文化研究[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5.
[4] 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
[5] 刘慧敏.存在主义女性主义与女性的自由与解放——浅析波伏娃的《第二性》[J].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13)
[6] 王志刚.空间正义:从宏观结构到日常生活——兼论社会主义空间正义的主体性建构[J].探索,2013(5)
[7] 李锐.银城故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8] 李锐.旧址[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王滔,安庆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