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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巧展翅

2023-07-24黎筠

青海湖 2023年5期
关键词:骡子烤红薯小巧

黎筠

这个世界上,陈小巧只有两个亲人,一个是她儿子,一个是她丈夫。那天是星期一,黎明来不及给大地一个亲吻,儿子就踏着清凉的晨光去了学校,她的丈夫林一星蝙蝠一样贴着夜的呼吸,驾着心爱的富康一头扎向太阳初升的地方……

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有早起的麻雀,有路边油条的香味,有除尘车叮叮当当的音乐声,生活中所有的味道都在这个早晨咕咕地冒着泡儿。打发丈夫和儿子离家后,陈小巧望了一眼窗户上白白的一层寒气,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又躲进还留有体温的被窝里。她将右边的胳臂展开,如一只翅膀落在了丈夫的枕头上。开出租车的丈夫昨天下午六点半和他的副司机交接完,回到家胡乱扒拉几口饭,澡也没洗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睡到半夜,他把陈小巧身上的衣服剥葱一样剥得精光……陈小巧好像还在梦中,在梦中吃了一块甜甜的巧克力。

这会儿陈小巧仍旧在回味昨晚那块巧克力的绵润和甜蜜。自从丈夫被公司优化掉开出租车的那一天起,陈小巧就很少享受这种高质量的生活了,这种高质量的生活好像一起被优化掉了。昨晚那顿饭真好,陈小巧不由得咂起了嘴巴,好像饭的米香肉香还在牙缝里一寸寸地缭绕、发酵。就在这时候陈小巧的电话响了。

陈小巧的手机是汪金妹打响的。电话那头汪金妹粗哑的声音把整个早晨都掀翻了:陈小巧,我先给你通报一下,我要离婚了。陈小巧一下子没了睡意,“什么,又要离婚,你们把离婚当过家家呀!”汪金妹气呼呼地说:“小巧,我们过不下去了,说到天边也是一个字——‘离”。陈小巧大声喊道:“汪金妹,你这不长脑子的货,离就离吧,这个世界誰怕谁。汪金妹你给我听好了,以后离婚的事不需要向我通报,复婚的时候再通知我。”陈小巧啪地关了电话。

这个早晨陈小巧突然感觉烦躁起来,从未有过的烦乱不安。

那天被汪金妹的电话骚扰后,就再也睡不着,一个多时辰的光景陈小巧就起了床。她吃了几片儿子吃剩的面包,套起一件羽绒服走出门去。走到胡同口时,一位邻居大妈远远地叫住了她:“小巧,集市上的小蚂虾便宜了五角钱哩,三块五一斤,也该给你家一星补补了。天天早出晚归的,咳,这世道,咱老百姓挣钱比屙钱都难”。陈小巧的胃里一阵阵地往外泛酸,她不加掩饰地往地上吐了两口。小区的居民都知道陈小巧有洁癖,她家的门把手、卫生间的坐便器每天都要用酒精消毒的。

陈小巧顶着寒风往菜市场走,呼呼的北风隔着松软的围脖往脖子里灌,凉水泼着一般。陈小巧一到冬天就围了这条围脖,红色的,是丈夫林一星初恋陈小巧时送的,一二十年了,比儿子的年龄还长。汪金妹说过N遍了,陈小巧,你这个老古董,它就是个男人也该下岗了。说完这话没几天,汪金妹就和丈夫办理了第二次离婚。汪金妹有着一头天然的金发,修长的身材在大街上晃动时总是吸引白花花一片的目光。

陈小巧挺着冰凉的脖颈走到菜市场时,卖蚂虾的已剩下了独份,看看成色不错,陈小巧也没了挑选的余地,就称了一斤,急慌慌地往家赶。陈小巧提着塑料袋拐向自家楼梯口时,突然听到头顶一阵乌鸦的叫声。陈小巧机灵地扬起了头,就看到一只黑色的大鸟在家属区上方、在她的头顶盘旋。陈小巧赶忙往地上吐唾沫:呸呸呸!陈小巧并不是迷信的人,可这个早晨她却有了丝恐慌,这种恐慌像绳子一样套住了她的脖颈,她本能地挣扎着,乌鸦那双黑色的翅膀一直在她的心头拍呀拍。

往常陈小巧这时候回到家里会脱了外衣,束上围裙,把头一天的脏衣服放在洗衣机里搅,而自己会打开水龙头一遍遍、一片片地洗着菜叶儿,好像一片片的菜叶上都生了虫,怎么也洗不净似的,陈小巧有充足的时间享受这份悠闲。陈小巧和她的丈夫林一星、好友汪金妹原来同在煤机厂上班,车床运行甩出的碎铁末子,和着周边洗煤厂散发出的烟气把陈小巧的情绪弄得乌烟瘴气的,时不时地骂娘。但一下班,总是把自己料理得周周正正的,像一个白领。就在汪金妹为下岗抹眼泪的时候,陈小巧却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为自己终于得到解放而庆贺欢呼,气得林一星骂她神经病。然而好日子就这么降临了,任谁也挡不住。陈小巧一手拿着一点积蓄,一手拿着借来的钱买了一辆八成新的富康,林一星就灰头灰脸地在大街上开着车飞了起来。就在汪金妹为找不到工作,绿头苍蝇般在街上乱撞的时候,陈小巧跷着二郎腿当上了老板娘。每天晚上林一星下班后,陈小巧除了给他一个拥抱,第二件工作就是抓过林一星的钱包,一张张地数钱。每张钱都带着温度,把陈小巧的心弄得热乎乎的。陈小巧对汪金妹说她喜欢数钱的时刻,那哪是钱呀,那分明是她和林一星的好日子。陈小巧把数的钱还了买出租车的债,接下来又数着儿子上大学的钱。陈小巧梦中都在数钱,数着数着就把自己的心数飞了。可是现在,陈小巧数钱的手却感到了疲惫,浑身刚被电过一样麻麻的软弱无力,就一头扎到了床上,那只黑色的大鸟翅膀一闪一闪地在她眼前晃,像放幻灯片。这会儿,一米五宽的席梦思上还留着丈夫的体味儿,酸酸的还有一种诱人的味道。昨晚陈小巧要林一星洗澡时,他竟耍起了无赖,一袋面一样把自己放倒在床上,三两分钟就打起了呼噜,怎么也拉不起来。就这样林一星把生命中最后的气息永远地留在了她的枕边。

陈小巧裹着宽大的睡衣在席梦思床上摔来摔去,不得安宁,她发觉她没有心了,她的心被人偷跑了。就在这时,汪金妹的电话又来了,陈小巧一句话没说就挂断了。晚上,汪金妹来腻烦她的时候,陈小巧的丈夫林一星还没回来,开通的电话一直没人接。而通常是六点半和跑夜车的司机交接班的,最晚也只是六点四十分到家,汪金妹进门的时候,陈小巧特意看了看表,正七点半。如果,如果是七点的话,陈小巧也不会这么急躁了,可已经是七点半了,不是一般人的七点半,是最讲时间的出租车司机的七点半,就有点不正常了。汪金妹一进门就大声呼叫,陈小巧,我真得和那个黑骡子离婚了,你别怕烦。汪金妹的丈夫生出来就有名字,可汪金妹总是骡子来骡子去的,黑骡子人行,挣钱还行,可那方面不太行,汪金妹就可以挑理儿了,就可以拿出离婚的话了。前些年,汪金妹刚下岗那会儿,黑骡子也被单位精减下来了,看看一家人衣着无望,汪金妹就和黑骡子离了婚。汪金妹在城市、城郊的夹缝里钻来钻去,在男人的肩膀上、臂弯里碰来碰去,一年后来到黑骡子面前服了软,也复了婚。汪金妹天生不是过穷日子的料,几年后又和黑骡子进了一趟婚姻登记处,拿了离婚证,挎上一个开发商的胳膊从黑骡子的日子中溜走了。后来黑骡子时来运转,当上了私企小老板,又听说那方面也被治愈了,汪金妹蜻蜓一样又飞回来,黑骡子又向她敞开了怀抱,好像黑骡子就是属于她的一个永恒的房间,没有院墙,没有落锁,推开门就进来了,进得理直气壮的。陈小巧气得大骂,汪金妹,你这没有良心的东西,婚姻不是百货商店,可以任你进来进去的。可大家都说汪金妹不光长得好,命也好,碰上了黑骡子这样的男人。

夜深了。陈小巧在门口望着,最后有点熬不住地倚在门框上睡着了,睡梦中她仿佛看到一把刀正砍向她的丈夫林一星。她啊地一声惊醒了。望了望眼前的街道,街道上空无一人,除了朔风中醉醺醺地站立不住的灯光在黑夜里摇啊摇。陈小巧赶忙拨电话,可电话早已关机。这个夜晚没有林一星的陪伴,成了她一个人的夜晚。陈小巧再也憋不住,终于对着夜空哇地哭出声来……

几年后陈小巧也开起了出租车。

陈小巧开上出租车的前几年,一直在一家三甲医院的大门外卖烤红薯,陈小巧瞄准了烤红薯投资小见效快的小生意,但她更看重医院门口的人流量。每天上午十点左右,当她把红薯摊支出来的时候,也把印着林一星彩色大照片的寻人启事挂在了自己的胸前,春夏秋冬,天天如此。陈小巧拜了师傅,学了一个礼拜,就能烤出喧腾软甜、外焦里嫩的烤红薯了。汪金妹说真服了陈小巧,谁说有一天陈小巧能当上女市长,她也信。

陈小巧卖烤红薯的时候总是挺直腰杆,把胸前林一星的照片展示得平平展展没有一丝皱褶,这样林一星下颚上的一颗绿豆大的痣便格外显眼。陈小巧一边把烤红薯递给顾客,一边笑着对顾客说,先生,您见过这个人吗?这位女士,您见过这个人吗?他是开出租车的,是我孩子的爸,他失踪了。说着,她不由得又挺了挺腰,生怕人家看不清楚自己胸前的这个男人的照片。买烤红薯的人望了望她胸前的那个始终保持着一种表情的男人说,没有见过,真的没有。有的人走的时候叹了口气,有的走了几步,又回头往陈小巧的胸前瞄了瞄,好像吃完手中的由陈小巧烤出的红薯,就会自带一种使命,去远方寻找这个倒霉的男人,把他寻回来,扔给这个烤红薯的身材有点高挑的女人。

有时候,买烤红薯的人多,人们在陈小巧的跟前挤来挤去,一尾尾鱼一样,陈小巧手中那些烤得炸裂的红薯就会弄脏了那个寻人启事,以至那个叫林一星的男人的面孔有点模糊了,像涂上了一层油彩。不怕,第二天陈小巧会把一张新的寻人启事挂在自己的胸前,寻人启事上那个男人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情,那颗黑痣还是那么醒目,那颗黑痣甚至在陈小巧的胸前跳动了几下。

陈小巧的手忙,嘴也没闲着,每天每天她一遍遍地问那些买烤红薯的,你们见过这个男人没有,见过没有,他是我孩子的爸。她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是噙着泪说的,是一个字一个字喊出来的,她的声音是沙哑的,像是那几个字被埋在了千米深处,被她费力地一个一个打捞了上来。就在她噙着泪的时候,烤红薯的特殊的甜味正在这个城市的上空飘散着,惹得这个城市的许多人吸着鼻子,呲呲呲地贪恋着这烤红薯的味道。然而谁能想到这种味道是从一个叫陈小巧的失去了丈夫的女子手中飘出去的呢。

陈小巧从决定卖烤红薯的时候就把自己那张脸皮撕下来了,那张脸皮不管是厚还是薄,反正撕下来的那一刻挺痛的,像是被刀片刺拉一声割下来的。然后就是麻木。有熟人从陈小巧的身边經过时,她也会问,你们见过这个男人吗?他是开出租的……

汪金妹和别人说,陈小巧这个人彻底傻掉了。或者干脆当着陈小巧的面说,你这个人啊,就是死掉了,死掉了没埋呢!乐观一点不好吗?你对生活笑一个,生活也会还你一个笑。陈小巧心说眼前的这个金发女人何时成了哲学家了?

其实,陈小巧是报过警的,可林一星似乎给人藏猫猫,就是不露面,几年一千多天了,一个面都不露。他不露面,谁能有什么办法呢。

陈小巧的儿子一周回来一次,儿子回家时会细细地摩挲着陈小巧的手说,妈妈,你变了,看看你的手,有着烟火气,又黑又皴。陈小巧就会把整张脸埋在儿子宽阔的手掌里,陈小巧的心在颤抖,儿子的手也在颤抖。儿子突然改了口气说,妈妈你好伟大,好了不起,你的手上有一种香甜味,是蜂蜜的味道,肯定不是烤红薯的味道。儿子最后又说了一句,我们的生活会像蜂蜜,会越来越甜的。陈小巧的泪水一滴、两滴……不断地砸在儿子的手掌里。陈小巧心说,自己流出来的泪水一定会化为蜜的,他的那个又脏又懒的男人一定会回来的。也许有一天,他用脚尖踢开门就走了进来,走进他熟悉的家。陈小巧在家时开出租车的林一星喜欢用脚尖踢门。

和汪金妹的娇嫩比,陈小巧的皮肤早就成了古铜色,她的眼睛也好像变了颜色,自从她开上出租车走起了夜路,黑暗中她练就了一双洞察一切的眼睛。陈小巧的出租车是自己几年时间卖烤红薯的积蓄买来的,同样也是一辆二手车。不足的一小部分是借汪金妹的。

当陈小巧把一叠人民币交给汪金妹的时候,汪金妹一边推着,一边香汗淋淋地说,干吗这么快就还啊,我心里还没准备好呢,说着理了理额上的几缕金黄的刘海,像是真的没准备好。陈小巧说,收下吧,我这个人欠账是睡不好觉的,不管我们是什么关系。汪金妹一再地说,小巧小巧不要嘛,不要还了。可她最后还是伸出了手。陈小巧说,我这人粗心,你点一下对不对。汪金妹说不要数了嘛不要数了嘛,可灵巧的涂着指甲油的手指还是轻盈的蝴蝶一样扇动起一张张钞票。

数完油腻腻的一沓钞票,两个人终于平静了。两个人平静地坐下来喝茶,很难得的时光,难得的时光中的两杯茶、两个人。汪金妹话题一转说,陈小巧你别激动,前几天福安路的一个环卫工人说几年前看见了林一星的车,看见了那个上车的男人,一个贼眉鼠眼的瘦脸男人。那个环卫工人说林一星的车子很特别,后面的车牌一头平一头翘,仿佛还摇晃着。陈小巧心一沉,谁说不是呢,自家的那辆出租车车牌从林一星接手时就一头平一头翘,遇到高低不平的路会一晃一晃的,正像陈小巧现在手中的日子。

而汪金妹无疑是幸福的。依汪金妹和陈小巧的私交两个人是不会心底下暗暗比较的。不会比较,也不能遮盖两个人关系的尴尬。世间所有尴尬的关系好像都不得不维持着,就像陈小巧和汪金妹,就像陈小巧和汪金妹的两只手,一只伸出来白瓷瓷的能发光,还能散发出玫瑰花的味道;一只皱巴巴的,像时光中抽出来的有点残损的枝条,散发出螺旋状的不断向上的烟火味。这种关系维持下去,维持着可能前面就是一条平坦宽阔的能渡自己又能渡别人的河流。

白天就那么扇动了几下翅膀,旋即迎来了傍晚,白天和夜晚的关系好像是一个开关的关系,开一下就是白天,关掉就成了夜晚。陈小巧驾驶着出租车往夜的深处走,夜在她的视野里无边无际的,无边无际地让陈小巧恐慌。陈小巧在白天是强势的,当然,强势而有原则。女出租车司机都会变得越来越强势,强势是一种铠甲,有了这样的铠甲护身,才能应对各种各样的顾客和突发情况。陈小巧在黑夜中脱去了白天的铠甲,水草一样的软弱,黑夜剥去了她灵魂中所有的伪装,她将自己受伤的七寸之处呈现给夜。陈小巧学会了和黑夜交朋友,和黑夜说话,或许她的丈夫林一星就躲在黑夜里,躲在黑夜里和她藏猫猫。陈小巧说,一星,我好累,你母亲又来我们家了,她对我不放心,隔三差五来我们家捉贼,你知道是什么样的贼,唉唉,我都说不出口啊!林一星我告诉你,我不是那样的人,家里永远不会有那样的贼,她永远都不会捉到。陈小巧叹了口气,但突然,她往上竖了竖脖子,提高了声音说,一星,儿子的学习又进步了,这次考了年级八十名,这样下去很有希望进重点一本;一星,汽油涨了,物价高了,可出租车的起步价还是六块,这车是跑不起来了;一星,你到底在哪里……

陈小巧和每一个出租车司机一样,一过午时脑袋就像成熟的麦穗情不自禁地勾下来,像是想寻找一把收割的镰刀。此刻陈小巧的脑袋里黄瓤瓤地像塞满了稻草,她的眼前恍恍惚惚地飘着一张席梦思床,她真想睡觉,想爬上去睡一个踏实的囫囵觉。这时候她只能选擇打开电台,于是乌七八糟的声音树叶、沙砾一样忽地刮了过来。陈小巧对汪金妹说跑出租的如果没有电台,非得急死累死瞌睡死寂寞死,最后只有跳海了。电台里杂乱的男声女声像一根竹棍把她的上下眼皮给撑了起来。那天汪金妹说,一天到晚死死死的多不吉利,咱就说说你那个红色的富康,什么破车号,后几位竟是76768(妻留妻留吧),林一星一消失,可不就把你留下了。汪金妹的男人黑骡子在生意场上把日子头看得比命都重要,什么六八九年年有,七五四赖霉头;什么朝不剃头夜不刮胡,睡觉面向南日日进银圆。汪金妹就是踩着这样的每一天竟也把日子过得鲜活滋润。陈小巧偏不信,陈小巧说每一页日历都会朝黑骡子吐唾沫,黑骡子千好万好这一条就不好,大老爷儿们戴胸罩,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陈小巧说这话的时候,黑骡子的舌尖正在纠缠着另一只柔软的舌头。

福安路,瘦脸男子,环卫工人,这几个关键词翻来覆去在陈小巧的脑海里转。有一段时间,陈小巧每天在福安路附近转,见到环卫工人就会唠叨几句,碰到说本地话的瘦脸男子就会伸出头盯几眼,目光像钉子。有的伸伸脖子忍了;有的骂她一句神经病。

这天,早晨出门的时候陈小巧把一只斧头包得严严实实的,带上了车。她不是砍人,她是要自卫。天气真冷,春风还在空气中发着嫩芽,天地仍然混沌着,太阳似乎难以冲破板结的地平线,而陈小巧就打了个喷嚏驾驶着出租车出发了。昨天下午陈小巧又一次遇见了那个可疑的瘦脸男子,她的目光透过车窗把他盯得死死的,即便他的一个侧影,她也用记忆把他牢牢地拴住了。半个月前在城市的一个偏僻街道,这个瘦脸男子上了陈小巧的车,只不过瘦脸男子操着一口外地口音。即便是这样,陈小巧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车上陈小巧拿出林一星的照片问,你认识这个男子吗?车上的瘦脸男子迟疑了一下说,好像,好像见过。陈小巧的一颗心好像被一根麻绳提溜了起来,赶紧追问道,是什么时候,早上还是晚上?那人又顿了一下说,可能,可能是早上吧。陈小巧的心依稀被一种刑具折磨着,折磨得要痛死似的,她的眼睛里突然放出了凶光。

陈小巧开出租车时仍然延续着卖烤红薯时的习惯,见人就让人家看林一星的照片,或许最后连树上的麻雀也对她厌烦了吧。

此刻那个瘦脸男子就在她的视线里,真巧,这个早上她出车半个小时就遇见了他。而现在,那把斧头在她的眼睛里发烫,她的左眼又流出了泪水。陈小巧从孩提时就出现了这种状况:她的两只眼睛再也没有步调一致过,据说是害了一场眼病。于是她的左眼流泪的时候,她的右眼就背叛了她的感情;她的右眼流泪的时候,她的左眼作东张西望状,仿若她的一只眼睛在东半球,一只眼睛在西半球,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自然气候使它们对世界产生了不同的情愫。陈小巧的左眼里流的不是泪水,是一种仇恨。她用一千多个日夜将丈夫林一星无故失踪的仇恨养大了,现在是需要收割的时候,不需要镰刀,一把斧头就可以消解这种仇恨,陈小巧感觉自己的一颗心都在那只斧头上跳荡。

太阳经过一场艰难的分娩,终于冲出了地平线,天地不再混沌,开始呈现出一片澄明。瘦脸男子走向陈小巧,走过陈小巧的出租车,消失在相反的方向。陈小巧把车停了下来,她走下车,定了定神,之后她用手朝瘦脸男子去的方向做了个挥刀的动作。当她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心里有一种酒醉后的畅快,她甚至想自己要不要去报警,让警察出警,去捉拿他。陈小巧闭上了眼睛,有一片阳光透过树叶贴在了她刚才流泪的左眼上,她的眼睛被阳光按摩着,好像浑身都被阳光按摩了,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陈小巧重新坐在车上准备发动车的时候,咋也想不到那个瘦脸男子又折了回来,折了回来,还敲了敲她的车窗说,女士,不知道照片上的那个人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告诉你,我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在这个城市居住了十几年,我从没干过违法乱纪的事。说着,又重重地敲了一下车窗,朝地上啐了一口,咚咚咚地往前走了几步,便消失在人群中。远处一个公交站牌下,一辆辆公交车从远处开来,做短暂的停留,又载着各人的梦想奔向远方。

这天早上,陈小巧拉了几个客人就收了车。次日就是周末,是儿子放学的日子,很久很久,自己没有为儿子做一顿丰盛的饭菜了。想到这里,她的泪水竟止不住地往下流,不是一只眼睛,而是两只。陈小巧惊讶地叫了起来。

她想,林一星一定在某一处角落里,也听到了她的叫声。

陈小巧双眼流泪的时候,汪金妹正在为自己的丈夫黑骡子的一条条信息生气。黑骡子把舌头探入另一个芬芳的夜晚,汪金妹就凭女人的知觉收到了一些模模糊糊的信息。有一天,汪金妹给陈小巧打电话说,这个狗日的黑骡子正在给老娘编绿帽子哩。陈小巧在电话中哈哈大笑起来,汪金妹,你给他的这顶绿帽子还没编好,他就要给你发绿帽子了,别没事找事儿,你们家可不是靠卖帽子发家的。汪金妹眼泪汪汪地放下了电话,心里说:陈小巧你又没住在别人的黑夜里,凭什么说人家的夜不黑。黑骡子这段有点骡,有些事做得非驴非马不黑不白的。房事从过去的一个礼拜一次,竟压缩到了两三个礼拜一次,有时干脆发个信息告诉汪金妹不回去过夜了,或在外地,或陪客户在KTV唱歌跳舞打麻将。汪金妹曾真理在握地告诉陈小巧:黑骡子一定是在外面吃了野食儿,一定的。说真的,以往汪金妹是不怎么在乎黑骡子的,正是有了一条条这样的信息,黑骡子在她的心目中房产一样一天天地升值,黑骡子怎么都想不到汪金妹会动用私家侦探。

汪金妹一次次地给陈小巧打电话,汇报私家侦探的收获。私家侦探发现了黑骡子和一个女子去了咖啡厅,后来又去了一个小区,还在小区的一套住宅里过了夜。后来……汪金妹电话中不漏过一个细节,津津有味地进行独家报道,甚至有一点玩味的成分,这让陈小巧不由得骂她缺心眼子。别人的婚姻都有孩子这个刺刺着,汪金妹年轻时害怕失去妖精的体形,背着黑骡子每次房事后都含一片妈富隆,黑骡子辛辛苦苦鼓捣十几年,精子也没有化为龙。而汪金妹在人前抱怨黑骡子奉献的精是死虫虫,没有一条能用的。现在人到中年汪金妹想用黑骡子的一条虫虫在自己奢华的子宫里养为龙,可黑骡子却把它一条一条放进了别人的水池里。不久,黑骡子的儿子就诞生了,就活活泼泼地奔跑在晨光中了。

其实,汪金妹的侦探第一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但老天有眼,这个侦探的道德性远远超过了敬业精神。当他发现这个实底的时候就坐在了他的家里,确切地说坐在电脑旁,打半天游戏,给汪金妹发一条信息,然后往嘴里送一小勺咖啡,喉管里发出咕咕嘟嘟的聲音,然后告诉她发现了什么,还有什么。事实上,黑骡子就是一个被私家侦探握在手里的鱼竿,钓上来的恰恰是她汪金妹,一个月的时间垂钓者从她手里钓走了五千块钱。私家侦探给出的最终答案是:黑骡子这个民营企业家只有二奶,二奶后面没有站着第三、第四。一直到汪金妹离世,她竟然不知道黑骡子有了儿子。

陈小巧在一个天光发白的时刻坐在出租车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汪金妹掉到一个深不见底的鞋子里,鞋子的形状仿若天河,发着幽蓝的光。醒来,陈小巧骇得一身冷汗。

第二天,陈小巧见到汪金妹的第一句话就是,傻丫头,得放手时且放手,莫要等到祸临头。陈小巧那天绝对是一个天文加占卜派的预言家,十四个字把汪金妹的后半生牢牢地锁死了。

汪金妹走了。

那天早上,陈小巧起初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她刷牙洗脸放屁、打喷嚏吃饭,一样都不缺少。那天的太阳仍旧很好,阳光灿烂得虚怀若谷地遮盖了一个夜晚的丑事,下弦月在天边柳叶眉一样弯成一把镰刀,霍地一声,一个生命就被收割了。收割的声音迸溅到陈小巧的心尖上,唉呀一声,她的疼痛如水墨画洇透了一个城市。陈小巧捂着剧烈跳动的心尖尖,在驾驶室里挣扎、挣扎。

那天早上汪金妹是作好了赴死的准备的,汪金妹一个星期以前就作好了赴死的准备,或者说汪金妹出生前就在母腹里启动了死亡的开关。这套开关就是站立在马路上的信号灯,也许她在梦中就对死亡进行了一次次的演练:汪金妹在这个早上关掉声音甚至关掉呼吸一头撞向了一辆拉煤的大货车,不,是撞向了太阳似的红色信号灯,红色信号灯向她眨着多情的眼睛——瞬间,汪金妹的白背心上印上了一朵朵红色的牡丹花,她的灵魂看到一群群的蝴蝶在牡丹花中穿梭戏耍。汪金妹的一只手断裂,独自往前爬行着,每个指缝里都是灰尘,要抓住全世界似的,一条本该划出优美舞步的大腿在这个早晨选择了弯曲,弯曲成半个车轮的弧度,于是就唰地一声被一只车轮带走了。早上出门前汪金妹是洒了香水的,法国香水,毫不含糊的品牌,洒了一遍又洒了一遍。这样,一场血腥的车祸就被小半瓶香水收买了。以往,汪金妹和每一个男人约会都要喷洒这种香水,白亮亮的肌肤就喷成了浪漫的海蓝色。汪金妹不会写诗,却艰涩地制造着诗人的浪漫,无疑,这是汪金妹的最后一次约会,诗一般的死亡之约。

一个星期前,一场现实版的影视剧在汪金妹的家里上演了。她推开卧室门的一瞬间看到了黑骡子和一个陌生女人。她的眼睛不是X光缺乏穿透力。汪金妹只看到了这个女人,没看到站在她身后,在另一套房子里正晃动着小鸡鸡撒尿的男孩子。以往汪金妹和黑骡子大白天相亲相爱的时候也是要锁卧室的,这不属于道德范畴,只是一种习惯。可他们两个人竟然没锁,锁与不锁大不相同,就有了挑衅的意味。汪金妹顿时印堂发黑。

谁也没想到汪金妹只是关上门,关上屋门走了出去,且哼着歌,可她的喉管却上了锁,歌声被挤压。汪金妹走到马路上时,那把锁已经生了锈,再也没有打开的契机,于是她的歌声锈迹斑斑地成了细细的一缕。汪金妹走到常青路旁边的幸福公园时,她哇地一声呕吐起来,吐得眼泪汪汪的。

幸福公园里所有的人都幸福着,都向她敞着笑脸。她麻木地望着天空。一个小男孩走到她的面前,将一把小草放到她的手中,她向小男孩笑了笑,很奢侈的笑容。小男孩说,阿姨,你笑的时候真好看!

后来,汪金妹最终选择往家走,家是一个套子,又是一盏明灯!汪金妹一边走一边想象着黑骡子见到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拉着她的手说,老婆,饶了我吧,是那个贱女人拉我下水的。老婆,我再也不和她厮混了。汪金妹不慌不忙地用目光将他死死地捆绑了,然后坐在沙发上,一边用牙签扎着苹果块往嘴里送,一边拿眼睛割他。汪金妹割一下黑骡子叫一声痛;割一下,他喊叫一声。她终于闻到了腥涩的气息,她听到了他像往常一样叫她小姑奶奶,咔的一声,她停止了对他的杀戮和审判。时光又带她回到了刚结婚的那几年。那几年真好,黑骡子“小姑

奶奶”的清脆叫声取悦了汪金妹的每个器官。这样想着汪金妹就走到了楼梯口,她的心却左蹦右跳忐忑不安。她忐忑地上楼,忐忑地打开防盗门。客厅里空无一人,每个房间都空着,只有浮躁得充满着腥涩气息的空气。汪金妹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就在这时,她接到了黑骡子的一句信息:金妹,咱们离婚吧。黑骡子发出这条信息时,天空中的太阳成熟了,圆圆地,掉进了大山的怀里。

汪金妹走后,陈小巧蜕变成一只飞蛾,满大街地撞。先是拒载。明明出租车的红灯亮起,是空车,有人拦车时,出租车吱扭一声,陈小巧停下了,热情地招呼着上车,然后打出探寻的目光,去哪儿?再然后丢下树叶一样轻飘飘的两个字:不去。顾客下车时还了她三个字:臭婆娘。

接着是和同行们抢客,不,是陈小巧被同行掠夺了。很多次明明顾客向自己招手,嘎巴一个急刹车刚刚掉过头,前面的出租车捷足先登,拉上顾客丢下一股浓烟一个响屁一个饱嗝呜啦一声开走了。

这天,陈小巧看到一个黑出租在前面抢客,她加大油门轰地一声冲向前去,嘎地一下在前面停下了。然后下车,仰头向黑出租走过去,用尖尖的指头指着客人说,你给我下来。客人一脸问号,惊惊颤颤地走下车。陈小巧严肃地对客人说,谁,谁让你打黑租?客人摇摇头一脸苦笑。陈小巧提高声音说,你不知道黑出租是违法拉载吗?你不知道黑出租不安全吗?你不要自己的命,你媳妇孩子还要你的命呢?客人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大姐我改坐您的车还不行吗?”陈小巧拉开车门一偏腿坐上了驾驶室,轰地一声加大油门驶了出去,嘴里还骂着,死老黑,你这个死老黑!客人在马路上哎哎叫着,继而大骂一声疯婆娘。陈小巧硬生生地把一句话砸在了马路上,溅起了一层尘土:老娘想啥时候疯就疯,你他妈管得着嘛!

周末,陈小巧一把抱住刚刚踏进家的儿子说,汪金妹死了。说完放声大哭,她的两只眼睛突突突地往外冒水儿,一会便把儿子的肩膀弄湿了。汪金妹死了!汪金妹死了……

陈小巧一遍遍地说着,好像最终下定决心承认了这件事情,又好像在质疑,在否定。

十年后,陈小巧仍然是这个城市的女出租车司机,只是她手中的那辆车变成了崭新的捷达。

那天,陈小巧把儿子送到机场后,开着车又回到了福安路,多少年过去了,这个名字在她的记忆里还是那么清晰,这个名字曾经是一条蛇在她的梦里反复出现,反复地缠绕着她。陈小巧的车是空车,而她却打出了有客的绿色标志。陈小巧又一次拒载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想让出租车载着自己无拘无束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跑。电台有人喊话说,陈小巧你疯了,开学季这几天的生意多好,你凭什么拒载,你神经病啊!陈小巧回了一句,我就是一神经病,碍着你什么事了。

陈小巧的车开到快没油时才停在了路边的一棵行道树下,一圈一圈地跑,陈小巧跑得额头上都有了细汗。她两只胳膊架在方向盘上,将头埋了下去,像一只飞倦了的小鸟栖息在树枝上。过了一會,陈小巧才抬起一双泪眼自言自语地说,林一星,我再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我们的儿子不光读了硕士,还要读公派的博士,博士留学生。现在,现在他就在漂洋过海的飞机上,他要飞十几个小时。儿子想让我和他一起飞,让我作陪读,儿子是舍不下我一个人在家啊!可林一星啊林一星,我已经老了,我这只鸟是飞不动了,飞不动了,只能看儿子这只小鸟飞,看儿子平平安安地飞。儿子这只鸟飞出去,几年后还会飞回来,她舍不了我,舍不了这个家啊……

陈小巧咳嗽了两声,她的身体有点虚弱,说完这些话有点气喘吁吁的,好像说完这些话就把她身体里的力量掏空了。

这天早上陈小巧没有吃饭,就发动捷达往外面跑。这天是个阴冷天,阴冷还刮着风,天气预报说气温过山车似的一下子降了八九度。陈小巧走出单元楼的时候就觉得冷。陈小巧一边往车库走,一边听饥饿的麻雀从头顶飞过,但这个时候人迹还是稀少,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觅食的麻雀、出租车,和大街上跑着的稀稀拉拉的那些公交车。

这天是周一,一些高中走读生这个时候会渴望一辆出租车,或者公交车嘎地一声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把他们顺顺利利地带到教室。儿子原来也走读过,后来就选择了住校,这让开出租的陈小巧省心了不少。电台里的人昨天晚上就喊过了,让今天早一点出车,免得那些走读生在街上受冻,免得让他们迟到。开出租的人都知道,大多数走读生都会选择坐出租车,他们坐上出租车然后箭一样驶往学校,一点都不担心误事。

陈小巧这个早上连续送了两个高中生,又送了一个五六十岁的顾客,肚子就打起了战鼓。毕竟陈小巧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毕竟五十多岁的人的胃不耐扛了。过去陈小巧一天不吃饭,踩起油门来也不会泄劲,阳光透过车窗一照,就给自己的身体加了油。可现在自己的力气细弱得像一条线,一顿不吃,这条线就要断了。陈小巧忽然闻到了一股特别的粥香,接着,她便看到了路边矗立的几间房子和一大堆的人,接着陈小巧又听到了一堆人发出的呼噜呼噜喝粥的声音,好不壮观。

陈小巧的胃又响动了几声。她只好熄了车,走上前问道,这粥怎么卖?看着挺黏糊的。搭话的人说这粥,还有这菜、这馒头都不要钱,不信你抬头往上看。不要钱?陈小巧心里嘀咕着,有几分好奇地往头顶看,只见“爱心粥”三个字火红火红的,一下子温暖了她的眼睛。陈小巧问搭话的人,您是,您是这里的老板?搭话的人头上冒着汗,一边给人盛粥一边回答,这里没有老板,这里服务的人和被服务的对象都是亲人,是一家人。

陈小巧一连喝了两碗粥,喝得骨头缝里都冒着热气,她从没喝过这样好喝的粥,太香太浓太甜了。喝粥的时候她才知道“爱心粥”的发起人就是那个搭话的男人,一个四五十岁的秃顶男人,这个男人伺候走了瘫痪十多年的老娘,又伺候走了病妻。孩子大了,不需要他了,他觉得无事可干,就和几个退休的老职工做起这个爱心粥,给早起的环卫工人、家庭做饭困难的老人、和暂时找不到工作的打工者一顿热腾腾的早餐。

喝了粥,陈小巧对秃顶男人说,以后我来不及做早餐的时候就来这里吃,可不要嫌弃呀。说着从皮夹子里抽出几张钱递给了秃顶男人。秃顶男人不知所措,连声说,爱心粥不要钱啊,这不要钱的。秃顶男人解释的时候,陈小巧又说,以后每个月我都会拿出三百元,大家一起把这个爱心粥办下去。秃顶男人朝她一鞠躬说,您是第99个向爱心粥捐款的人。陈小巧回头一笑说,这就是爱心粥嘛!

陈小巧倏然觉得自己年轻起来,自己这只老鸟难道要重新飞起来?这个早上,心旷神怡的陈小巧决定抛下车,一个人走一走,做了太久的出租车司机了,她是需要走一走了,再不走,自己的腿就会生锈,就会和渐渐老去的捷达车锈在一起,最后被人当作废品处理了。陈小巧走着,眼前完全是不同的风景,坐在车上的她这些年失去了多少好风景啊。她又走过了一条她不太熟悉的街道,又一条。这个城市有好几条她还没机会熟悉的道路。这个城市怀胎太快,产床还没准备好,呱呱一声,就坠地了,就有了这些纵横交织的崭新的道路。道路两旁的花卉不断地释放着清新的气息,这种气息深入一个城市的肺腑,改变了一个城市的气质。陈小巧也深深地吸了一口阳光和花草滋养的空气,她高高地仰起头,像一棵行走在马路上的植物,不时地被光合作用。她走着走着,脚步突然轻盈起来;走着走着,陈小巧突然产生一种想飞的冲动。远远地看去,陈小巧真的飞了起来,像一只鸟,她的翅膀是透明的、金色的,是太阳的颜色。

黎 筠 女,原名孙丽筠。曾在《文艺报》《中国作家》《安徽文学》《当代人》《散文百家》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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