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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石头知道

2023-07-14肖克寒

湖南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石匠大舅号子

肖克寒

大舅并不怕死。作为石匠,他已经“死”过多回,身体已与石头磨合成了另一块石头。大舅不怕死,却冥冥中感到这一年在自己身上或许会发生一些意料不到的事。这些意料不到的事,也许比死麻烦得多,譬如,一场猝不及防的病。

最近,他又筹划起为我外婆修建坟台和为他自己打一个石头棺盖的大事来。

眺望远处,红丘陵间有很多小石山,山上岩石嶙峋。有一条叫石马江的河流在小石山间隐约蜿蜒,像是大舅额上的皱纹,又像是他嘴上的烟缕在静静飘袅。

大舅理个平头,头发已经垩白,他寡言少语,总是披着那件半旧的羽绒棉袄。作为一个石匠,除了天然的石头,大舅的铁杆朋友当然也大多是与石头共生死的石匠了。正月里刚破五,就有那拜年返家从大舅屋门口路过的人搭信说,石脚有个人在等着他。石脚是个有名的干旱小村。大舅一听到“石脚”和“等”两个词就蒙了。

大舅屋前有棵大腊树,一蒙,他就习惯性地来到大腊树下。大腊树旁边有一棵小桃树。这棵桃树是大舅在我表妹秀子出嫁那年亲自栽下的,现在差不多有两个人高了,而且从主干上分出了三个大枝桠,就好像表妹有了三个子女。在大舅看来,那个朝着正屋的枝桠更像是秀子挥别的手。现在春天还没有真正到来,所以桃枝上都是光秃秃的。大舅平时很喜欢这棵桃树,常给这棵桃树施肥、整枝,但桃树所结的果子并不怎么可爱,又小又毛,口感更差,家里人认为这棵树品种不好,提议砍掉算了,去市场上另选一棵新型嫁接品种杨桃树,结果被大舅凶凶地爆了粗口:“你发癫!”大舅口头上有三个经典短句,除了这句粗口,另外两句就是“喝!”和“你算个屁!”

大舅在大腊树和小桃树下闷闷地吸了好一阵烟,才蹁进屋里去。他摸摸索索一会,怅然而又决然地踏上了去石脚的路。

石脚对于大舅到底有何意义?也没有更多的意义。那里不过是有一个外号叫石猴子的老哥而已。大舅曾经让我叫他伯伯。

石猴子并不姓石,到底姓什么据说还没个定论。他是遗腹子,却不太与生父挂相,有人怀疑是野种。之所以叫他石猴子,因为他是个石匠,一生都在围着石头转,像猴子跳圈,好比过去我们这里管那古老资江上放毛板船的人叫“船拐子”。石猴子不仅是大舅年龄上的老哥,而且当学徒和大舅是同一个启蒙师傅。

石脚村离大舅所在的亢冲村差不多有四五里路。和亢冲村一样,缺的是树木、水、鱼塘和稻田,多的是石头、石匠,但石脚村最优秀的石匠只有一个,那就是石猴子。

大舅是独自去石脚村的,他几乎什么都没有拿,却带上了一只镶有铜嘴的烟斗,那是他珍藏多年的物品。大舅只珍藏着两件物品,除了这件,就只有那块由老石匠炮筒子送给他的印有天安门城楼图案的汗巾。

从亢冲村去石脚村,中间隔着一个碾子坳。整个路程,大半是山石路。有的地方有溪流,响声不大水流也小,溪流上随意用一整块大青石板横架成桥,石板被鞋底或脚板磨得锃亮。有的地方有一席山坪,山坪里横七竖八摆着很多刚开采出来的石头,看到这些石头,大舅就浑身燥热,像是见到了自己的孩子。

大舅在山石路上走走停停,就像在检阅一个石匠的人生。此前不久他去过几次石脚,那时石猴子气色还好,没有这一次危急。

大舅忽然在一座高高的渡槽前停下了。這座渡槽架在两座丘陵之间,共有八个高墩,很有些气势。大舅记得,当初修建这座渡槽时,他和石猴子两个都是重要技术人员,石猴子是组长,大舅是副组长。为了一块石头的摆法,两个人有不同的看法,一直争论到面红耳赤。后来大舅专程带上两瓶高度大曲去了趟石猴子家。石猴子炒了鸭胗和山老鼠肉,又炸了一碟花生米,开始和大舅喝酒,别的什么也不说。现在,这座渡槽早已废弃不用了,但在大舅眼里,它始终像一个结,缠绕着自己与石猴子的一段特殊记忆。自从那次渡槽之争后,大舅与石猴子更成了两个分不开的人,那种情分和义气只有石头才知道有多硬实。

这一次大舅很清楚,属于石猴子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石猴子即将离他而去。但只要他老黄不到场,石猴子决不会马上就走的,大舅完全有这个把握。

大舅和石猴子那些飘飏着风霜雨雪,蕴含着水与火、灵与肉的旧事密码,需要冗长的沉静去回望和破译。当然,必然少不了这把钥匙——石马江上的石工号子。

石马江是湘中大江资江上游最重要也最优美的支流之一,美就美在这条支流与石头紧密牵连在一起。在这片红丘陵上,它就是生长着的无处不在的另一类庄稼。它的存在,早已打破了二十四节气的序次,甚至重构了此间万物的生存法则。

石工号子里,那老碾屋旧址,如同一粒号子遗落在江湾上。石马江流经湘西南雪峰山东脉的数个乡镇,算是我们这里的母亲河。大舅所在的亢冲村和石猴子所在的石脚村都是石马江这根古藤上的苦瓜。石马江在石头的土地上奔淌不歇,有了石头一样的清湛和血性,石工号子是石马江最强烈最彻底的情绪释放。

这种释放,有时就是经典图画。譬如老碾屋旧址上,那一蓬在废墟间葳蕤勃长起来的白茅,叶片如长刀一般刈割着时空。其时从油菜地那边扑飞过来一只庞大的玉色蝴蝶,她似乎飞得很迷茫:最先旋飞在青灰色的已经结籽的油菜上,在那里反反复复地寻觅着几枝残花,继而越过碾房外的引渠,在引渠上空盘桓良久,然后毅然奔向碾房的墟址,停留在一棵蒲公英上——她会不会是一只迷路的蝴蝶?在她的翅膀下,在那棵蒲公英旁边,有一个圆鼓状的石座。这个石座周围被一些狗芽根、辣蓼和狗尾草包围着。石座上面有一些什么图案。在四月炫眼的阳光下,可以看到石面上分明镂刻着一只回头鹿,那鹿身形轻健优雅,神情雍容高贵,尤其是它的嘴里居然吐出了一缕仙气,仙气被刻成一绺小小的云朵,就好像是从天边衔回的一片云彩。就是这一片云彩,使整个图案意境变得无限深邃,使人想起九色鹿的神话和一些关于天、地与人的哲学。这石座已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石座,而是一种浪漫创意,一种情愫发酵,一种信念迸发,一种奇特的灵魂张扬。远方的山群波浪似的踊跃,整个原野显得静谧而悠远,蓬勃而躁动。这种滋育般的季节情绪与被雨水洗净的石座仙鹿,让人觉得有一双手在挥洒描绘。这双手是一双指骨粗大的可以雕创世界的大手,是一双在某个时间和空间里举足轻重的大手。

大舅正有一双这样的手,石猴子同样有一双这样的手。

大片的红丘陵古老而阒静,回荡起大片的石工号子,浮现出成群的古铜般肤色的石匠。在“嘿佐嘿佐”的号子中,石匠们拼成一座又一座的群像雕塑场景,聚拢,分散,再集结。这中间有一个人,曾是大舅生命中的偶像,也是大舅那位老哥石猴子及其他石匠生命中的偶像。听见大舅一次次说过:“我们当石匠师傅的,当得他一个指甲就不得了了!”那个人虽已不在人世,也没有回到故乡,但依旧在人们的嘴上和心坎上。他是人,也是神,他是真正存在过的大石匠——他更有一双这样的手!

大舅走得不急,是因为他要石猴子在人世间多留一会。

人间的各种工匠,大抵都能搬出一个祖师爷来的。譬如木匠的祖师爷是鲁班,酿酒的祖师爷是杜康,阉匠的祖师爷是华佗,连剃头匠都有祖师爷,竟是大名鼎鼎的关公。石匠最古老的神祇到底是谁,还没有听到过定论。有人实在找不到石匠的祖师,干脆也把鲁班奉为祖师。我在读闲书时,看到那个“补天”的故事,后来想,最适合做石匠祖师的,也许就是女娲。

有一次我把女娲的故事说给了大舅,想为他寻找一个正宗的祖师爷,大舅显然被我的女娲“炼五色石补天”的故事吸引了。

“五色石?”大舅惊讶地问。我常听大舅说他一生都在寻找一种五色石,但从未见到过真正的五色石。五色一般也就是指赤、黄、蓝、白、青五种颜色。五色石也许只是对石头的一种幻想。

我对大舅说,石头能成大才,担当重任,是炼出来的。女娲当初是如何炼石的?是否也与温度、风力、时月密不可分?不得而知。但可以知道的是肯定经历了千挑万选和千锤百炼,经过了汗浸和烈焰,涅槃和重生。有人说,影响了三个世纪的意大利雕塑家米开朗琪罗其实是一位极出色的石匠,堪称祖师爷。我坚定地以为,女娲才是人类的第一个当之无愧的石匠!

没想到当我把这些“学问”一古脑儿倒给大舅的时候,大舅一脸迷茫,沉默半晌竟从牙缝里蹦出四个字:“你是发癫!”大舅顿了一下,补了一句:“石匠全靠自己硬哐(碰撞)硬,苦出来的!要说石匠有什么祖师爷,那就只能是石头了!”我把大舅的这句话咀嚼了很久。

在湘中红丘陵上,按所从事的石工活来分,石匠一般有粗匠和细匠两个大类。粗匠上山采石多,用的工具主要是雷管炸药、錾类和庞大的磅锤,方法也比较原始,一撬二楔三打炮,不像现在有空压机、冲击机、火割机等现代化工具,全靠眼法和体力。粗匠常常出现在架桥铺路建房的工地上。细匠则是精雕细琢的功夫,如同绣花,除了眼力体力,更重要的还要有一种悟性。石匠的成长是一个极艰难的折磨过程。跟师傅学石匠必须从粗匠学起,粗匠学制一年,细匠则至少需要三四年,师傅认为学得差不多了才会为徒弟“盖卦”,即准许毕业。学徒头一年没有任何工资。师傅出行,徒弟挑着工具箱跟着串乡走村,那工具箱子里有平錾、尖錾、炮錾,有一斤以下的钉锤、三斤以下的手锤、十斤以下的磅锤,有两米长和一米长的撬棍,很是沉重。

这还不算,乡间有一句常说的俗话:“打石又打铁,一天是天二。”石匠白天打石头当石匠,晚上还要点起炉火锻炼法器当铁匠。石匠活又极危险,伤筋断骨甚至坠崖都是有可能的事,加上打炮容易排炮難,排哑炮更是像走地狱,一旦出事,往往终身残废。

在湘中红丘陵上,石匠出远门总要认认真真跟父母告别的。

在我的印象里,外婆的床头柜上总是魔法般地摆着时鲜果子,譬如金黄色的橘子,粉红的苹果等,都是大舅在外地做石工时以昂贵的价钱给外婆捎回来的。别看大舅外看像块石头疙瘩,只有三句经典语言,见了外婆立即温柔得像个小孩子。我去外婆家一般只在每年的正月初二或者重阳节去一次。去外婆家有二十多里路程,那时候无车可乘,全靠走路。从家里出发,沿着灰扑扑的省道走五六里地,然后从有一棵大樟树的地方岔入乡间小道,连续走过两三个村庄,就到了一个叫桃林的地方,开始翻山。那山有点像景阳冈,陡峻,岩石裸露,杂木丛生,只有少量的松林,大部分地方白茅铺地,平时除了过路的人,少见人影,显得荒凉甚至有些凶险。在那半山腰,有一座神奇的亭子。那亭子除了盖着厚瓦,其他全是石头,所以当地就叫它作石亭子。这亭子显然是用来供路人休息的,有长石凳,但作用好像不仅止于此。亭子雕檐绘壁,外观古朴。有一次,母亲对我说,那摆在亭子神位最边上的一个用石头做的像不是菩萨,雕的是一个真有其人的石匠。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石匠像,有几缕胡子,满脸清肃,与常见的石匠师傅没有太多差异。在石匠像的旁边,其实还有一尊稍小的石像,头部的左耳朵和一只手臂残缺,从略凸的胸脯看像是一位女性。那个石匠是谁呢?石匠旁边的女菩萨又是谁呢?母亲没有告诉我,也不肯告诉我。母亲只是说,这个亭子其实是专为那个石匠修的呢,石匠有德有才,被人当作菩萨了。后来我专门问大舅,大舅开始也不屑告诉我,后来才憨厚地笑了笑说:“细伢子莫乱问。”

从此,石匠菩萨就在我的心底留下一个深深的结。

很小的时候,我最佩服的不是父亲母亲,而是我的大舅。我佩服他个子单瘦却结实有力,佩服他酒量大喝起来又特别爽快,佩服他还会哼个曲儿,也佩服他的三句经典语言。但我有一次在和人说话时因为骂了一句“你发癫!”被大舅在脑壳上爆了几栗壳子。他说这句话是你们小孩说的吗?是我们石匠骂的!

记得大舅最喜欢哼的曲调就是石马江石工号子中的一段,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衣嗬里嗨——呀嗬里嗨,嘿佐——嘿佐……”

一个看起来很粗莽的男人,哼起石工号子来,居然那么容易进入意境。有时候,他一边哼,还要求我也跟着哼哼,为他帮腔。我不知大舅具体跟谁学的石匠手艺,平时看他那功夫确实了得。譬如他砌石头时,石头在他的手下好像失去了重量和棱角,变得特别听话。他把每块石头安排得妥帖到位后就会习惯地总结一句:“算个屁!”

大舅有一个自制的帆布工具袋,是用来装他的石匠法器的,包括掏灰的铁挖耳。当他把口袋扛到肩上的时候,那布口袋里发出金属的碰撞声,沉甸甸的。

望着大舅的背影,我想:那个石匠菩萨就是这样的吗?

大舅把石猴子送上山之后,本来沉闷少语的他变得更加郁郁寡欢,耳背也明显严重了。譬如,有时他对着门前那株毛桃树独自吸上半晌烟,任你怎么叫唤也不搭理你;有时对着大腊树上的小鸟念念有词:“你叫,你叫,你发癫是么……”更多的时候是伫在岔路口,望着路的远方,像在焦虑地等待什么。家人们不知道大舅与石猴子相见最后一面时到底经历了一些什么。

对于死亡,大舅习惯把它当作换一个地方睡觉。但他第一次经历死亡时,还是特别恐惧的。据他说,那是有一次在山上开石,他刚听见一声凄喊:“何得了啊——崩啦!”仰头就见一块巨大的岩石轰然滚下,他本能地一晃,赢得两秒钟,没被砸中,那个呼喊的石工却瞬间陷在石下!

类似的事,三年后竟又发生了一次……

关于生死,我与大舅有过一些讨论。大舅有几句话虽然平淡却是惊世骇俗。譬如他说,当石匠的人就是石头命,石头最硬也最低贱,待在那里千年万年也不会改变什么,但一锤子下去或一炮火轰响它就可能徹底裂碎了;他又说,人生来就是为了死的。见我大惑不解,又补充道:“你看好多人为了死那一天的小小风光耗费了一生。等到了那天,我的坟墓上要盖上自己做的石头棺盖才睡得踏实。”我若有所悟。而当我尽自己所学,向大舅郑重阐述生命的深刻含义时,他表示那是书读多了吃了饭没事干才有的想法。他斩钉截铁地说,生等于死,死等于生,生生死死,就是一锤子大的鸟事:“算个屁!”

过了正月,阳光日日明亮起来。等进入二月后,大舅家门前那棵毛桃树开始凸起了粉嫩的花蕾。大舅又给桃树施了一遍家肥。表妹全家因为在贵阳打工没有回来过春节,大舅显然有些失落。他给桃树施一遍肥,也算是一次无奈的思念。

这之中,大舅又与满舅商量了一回给外婆修建拜台的事。满舅对大舅说:“要修早点修吧,娘在那边等了好多年了!”大舅半晌没有吱声。

农历二月底的一天,大舅忽然说,身上怎么特别痒。后来家人们看见他整天抓来挠去坐立不安起来,性子也变得格外暴躁,动不动骂人,甚至摔东西,屋前枇杷树下石缸上的竹勺就是他摔成两瓣的。他的痒是从脚下开始的,后来扩展到了上半身,再后来竟到了头上。有时候,他拼命地抠着头皮,可以听见一下一下的令人恐怖的嚓嚓声。家人们开始以为他是因为心烦才会发痒,后来又以为他是得了疥疮,结果都不是。在家人的逼迫下,大舅极不情愿地来到县医院。医生告诉他是患了荨麻疹。大舅问那还有救么?医生说治当然可治,但断根希望不大。医生让大舅拣了一大袋药物回来吃,有点效果,但依旧是痒。他吁出一声叹息,说:“算了算了……”他终于选好了为自己打棺盖的石头。

在这片红丘陵上,石头比土地更可爱。这方土地大多是红壤,并不十分适合种植庄稼,遍地的石头成了石匠的庄稼,成了四季果园,成了他们的伙计,甚至成了他们的儿女和生命的全部。

老碾房废址上的那个石座上镂着的回头仙鹿,就是石匠把石头变化成了神。文物部门的同志说,鹿与福禄之“禄”谐音,表现的是一种传统意义上的祝福与吉祥。这里虽是对建筑物主人的祝福,更有石匠自己的寄托与倾诉。

在石马江上,到底有过多少石匠,只有无数的石头知道。平时听到这样一些绰号:“毛石匠”“石佬扒”“岩猛子”“跛佬石”“满石匠”“开毛石的”……很多绰号,上一辈人用了,这一辈人又用,这个人用了,那个人又用。譬如亢冲村就有三个“石砣爷”。大舅也是有称号的,他的称号很奇特,竟然叫作“石老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姓“石”或者姓“包”,因为京戏里有个“黑老包”。叫“石老包”的真正含义就是一个有名气的石匠包头。为了谋生,大舅刚上十五岁那年就被外婆狠心送到了一位远亲家里跟着学石工手艺,粗细兼学。仿佛天生与石头有缘,他对石头的悟性特别好,又吃得苦,比一般人少学半年师傅就“盖卦”了。数年之后,他的名声越来越大。人们说大舅有两下子,这两下子,头一下子是“艺”,也就是手艺。大舅的石工手艺渐渐出神入化。譬如开采山石时,层子石还好办一些,有明显的纹路,那些被称为蒙鼓石的山石特别恼火,看不出任何纹路,如果不能找到正确的角度,费工费力不说,往往还会把石材破坏,变成一堆废料。很多石匠对着一块蒙鼓石,怎么也找不到下手处。请来大舅,他只要往石头前一站,默视一会儿,好像与石头交流了一番似的,立即知道这块石头的长势,从而找到石头的纹路。大舅更是一位有水平的细匠,他手头常有一根绣花针似的小錾,那是用来给石像点睛用的。不久前,我和他夸起石座上的仙鹿图像时,他难得地哈哈一笑说:“算个屁!小孩子耍个把戏呢!”第二个是“义”,也就是江湖义气。大舅的手艺在江湖上出名之后,很多时候被人请去当包头师傅。大舅处事公道,宁亏自己十分也决不亏人家一分。但是,大舅也有无法克服的不足——太古板太直率,这就决定了一生只可能与石头打交道。

大舅二十三岁那年,交上了桃花运。但是,那场桃花运并没有给他带来快乐,相反,害得他又“死”了一次。

自从送走石猴子后,大舅身上的痒一天没有停歇过。但,此刻他是安静的。

远远的地方,有尖峭的石工号子划破长空。这号子一起,仿佛所有的石头立即回应。

石马江上,虽没有传说中的五色石,但确有青、白、红、灰、蓝五种颜色的石头。最常见的是那种大青石,白石头也有不少。听大舅说,大青石抗压耐久,坚硬牢靠,不仅广泛用于打基础,更多用于做墙体材料。那种带白色或红色条纹的大青石,材质相对要差一些,但比较漂亮,可用于装饰。彩色条纹就像是石头的磁带,记录着石工们的呼吸与歌声。

号子声里流传着那个石匠菩萨的传奇故事。我终于听到了一些此前无法知道的内容。据说那个石匠出生时难产,是外面开山炮轰的一声巨响才催使他呱呱落地的。石匠在石马江上方圆百里闻名,不仅力大,更是有粗有细,开石山,凿石头,砌石墈,样样拿手,雕龙镂凤无人能及。人家雕龙镂凤,往往末后请他去点睛。据说有一年,石马江上游的一处悬崖上要凿一条栈道,地方官员召集包括那个石匠在内的数十个厉害的石匠去完成工程。为了加快进度,有人想出一个办法,以升斗计石工的凿石量,一斗石屑一斗大米,结果那位石匠成绩最为突出,每日凿得石屑一斗。石匠生性豪侠,慷慨好施,被人称为“隆公明”。隆是他的姓,也是石马江上一个叫得很响的姓。他的真名叫隆百生,“公明”借用的是宋江的号。久而久之,石匠的真名被人忘记,“隆公明”的称号倒是越叫越响。

隆公明的故事能为石匠们解渴。那么,石匠们到底渴在哪里?

石头是大地上最渴的土壤,渴得已经凝固。石匠也是石头,或者说石匠是离石头最近的生命。石匠和石头的命是相通的,所以石匠的渴也就是石头的渴。你见过一个石匠的渴吗?最渴的时候不是他握住錾子扬起锤子的时候,不是他运动起全身的筋骨和肌腱奋力撬起石头的时候,也不是他义无反顾地走向炮口排除哑炮的时候,而是他坐在石头与石头之间默默对视的时候。你见过石匠的缄默吗?那是高天厚土间一种另类的天籁。这种天籁有着无穷的张力,是一些碰撞的火花与气息。

有一次我去看望痒得极厉害的大舅,我发现大舅被痒折磨得又瘦又黑,眼眶深陷下去,这使我大吃一惊。大舅说,他今年过不过得去还真难说呀,万一过不去,别的没什么,就是你外婆的拜台没有修好,愧为人子,再就是自己那石头棺盖还没动手,枉过一生。我说大舅,你死都不怕,还怕痒么?大舅说:“你发癫!痒,比死难受多了!我宁肯像石猴子一样痛死,不愿痒死!”说着,他开始不安地站起来了。我发现他已经戴了一顶瓜皮帽子,知道他的头上肯定被抓得不太好看了。我忽然提了一句,想去一趟石亭子。他说去那干什么。我说想去考察一下那位石匠菩萨,那也是一个地方的文史呀。大舅立即停止了抓痒,问我去看那个有什么用。我说我只想感受一下一位石匠的神秘。大舅沉静下来了,摸出了一支烟来,我马上抓起桌子上的打火机给他卡上火。大舅幽幽地叹了一声:“石亭子差不多毁了。”接着,他说起了石亭子和新修的马路,说起了那尊石匠菩萨。他说石匠菩萨、石匠娘娘都不见了。

我想去考察一下的想法是从乡村旅游的话题开始的,石亭子是一种石工文化。

石匠菩萨没有了,大家觉得无所适从,最后商定找那个石工号子唱得最好、神像雕得最好的石匠“炮筒子”,请他定夺是不是为那石匠菩萨重新雕像。那炮筒子,大舅也让我叫过一回伯伯的。但炮筒子因为被石头砸伤过脑壳,突然中风无法言语。

重重忧伤从大舅的脸上浮起来,同时我发现,他的眼睛早已潮湿。奇怪,这中间大舅倒是一点也不感到痒了。

大舅忽然说,是的,我要去看一下炮筒子。他说当初还是炮筒子教会了他唱石工号子的。

后来我才知道,大舅和石猴子的诀别,就是在石工号子中进行的。石猴子也许就是在苦苦地等待那几句石工号子。

石工号子是石匠们走向梦想的路。

大舅赶到石脚的时候,石猴子已经只剩一口气了。当大舅轻轻坐在他的床边的时候,石猴子立即有了感应,眼睛微微地睁开来,望着大舅。大舅说:“猴哥,我来看你了。”石猴子好像又没了什么反应。大舅又说:“猴哥,你莫急着回去,兄弟们再说几句话吧。”石猴子也没什么反应。大舅思忖了半晌,终于理解了,贴在他的耳边,轻轻说:“猴哥,我晓得你想么子哩,我给你起个头……”说完便朝石猴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石猴子这下似乎轻轻地点了点头。

大舅就坐正身子,清清嗓子,开始轻轻地唱了起来。他是这么唱的:“嗨——嗨得喂阳着罗嗬,喂衣也着和子也……”

大舅渐渐沉醉在自己的石工号子声里。这时奇迹出现了,石猴子的嘴唇居然也轻轻地跟着翕动起来,好像在应和。于时,在大舅的眼前,浮现出他与石猴子的一幕又一幕。

石猴子与大舅的交往是他们共同的启蒙师傅介绍的。作为大舅的远亲——外婆娘家的一位亲戚,在大舅即将离开他家之前,远亲端着他那把水烟壶,呼噜呼噜地吸了几口之后对大舅说:“伢崽,石脚我有个好徒弟,他年纪大你几岁,悟性比你还好,你要是愿意,再去跟他相伴两年吧,我的手艺全在他那里了!”大舅遵照师嘱就去了。

初次相见,大舅发现,石猴子人特别闷,三扁担打不出一个屁来。平时,石猴子和大舅的对话主要通过手里的石匠法器进行交流。尽管如此,他们竟然特别默契。譬如开山采石,石猴子要是相中了哪块石头,就会把手锤往石头上一扔,大舅马上领会到师兄的意图,然后去研究石头的长势和纹路,要是选对了,石猴子就会慢悠悠地说:“屁哟,恰(抽)根烟哉……”此时的石猴子还会难得地自编几句又毛又野的号子:“我是你喳(的)爷(ya)呀,衣嗬里嗨;你是我喳(的)崽呀,呀嗬里嗨;你婆娘是我喳肉呀,衣嗬里嗨……”个别时候,大舅要是对师兄的意图有看法,也不明说,而是反复用一把錾子在石头上划,划到数下,石猴子就会走过去重新对石头进行一番审视。

排哑炮的事是最危险的事。平时虽然难得碰上一两次,但还是遇上过。这时候,石猴子那张南瓜脸上就会充满冷峻甚至是杀气。他绝不会让大舅去排哑炮,自己先狠狠地抽一根烟,然后随便捡一顶破烂的柳条帽戴上,也不带其他防护东西,倒背着手,头也不回,朝着哑炮慢腾腾地走过去……但是,大舅不愿意老是让石猴子去,有一次不顾石猴子的反对,硬是自己走了过去,石猴子拗不过,就坚定地陪在大舅后面。大舅明白他的意思,那就是万一有危险,就同归于尽!还真是有鬼似的,那一次,大舅快走近哑炮时,石猴子突然大喊一聲“不好”,一把揽住大舅滚进了坎下的崖屋里……

死神再一次与大舅擦肩而过。大舅后来惊奇地问石猴子怎么就知道哑炮会响,石猴子说:“我是嗅出来的,我突然嗅到了导火线燃烧的硝药味!”大舅这才想起师傅临行前交代的话,从内心里充满了对石猴子的敬佩,并认为他不仅是一位兄长,简直是一位父亲!

但是,大舅和石猴子之间终于又有了一些说不清的东西。

那是他们在一个叫吴家冲的地方为一个大户人家砌保坎。大舅和石猴子同时喜欢上了老板的女儿。两个人开始了莫名的较劲,谁也不理谁。后来石猴子知道老板女儿送了一个铜嘴烟斗给大舅了。有一天,石猴子突然对大舅说,这里的工夫也不是蛮多了,他想先走一步另外去寻找一注工夫,找到了再一起去做。大舅明白这是石猴子在给他机会,主动退让了。大舅却坚持一起走。就在大舅和石猴子离开吴家冲一个月后,他们同时听到一个消息,说是老板的女儿因失足在水库溺亡。

大舅一边唱着石工号子,一边将带来的铜嘴烟斗轻轻地放在石猴子身边。石猴子好像终于等到了什么东西,嘴角漾出淡淡笑意,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红丘陵在夜幕下起伏着。星星寥落了。

为石猴子举行追悼仪式的师傅依旧精神抖擞。他说此时石匠正在回故乡的路上。

大舅的痒再次严重发作,后背,手臂,大腿内侧,肚皮……他不顾一切地抓挠着,唰唰有声。但他在送走石猴子时发现,石工号子对于疾病有着神奇的抵抗力,于是开始有意识地唱他的石工号子。痒得轻一点就声音小一点,痒得恼火一点就把声音提高再提高。他的这一些有点怪诞的行为引起家人的注意,认为他是不是难受得神经错乱了。但大舅不管这么多。我对舅妈说:大舅爱唱就让他唱吧!也许他唱出来了,身上的痒就会好受一些。

对于石工号子的这种玄妙力量,我是坚信的。

早年读文学史,很信服一种说法:没有劳动就没有优美的号子,号子是诗歌的最古老的源头,所谓“作则歌,歌则舞”。石马江上的石工号子具体的产生时间基本断定在明初休养生息时期。石马江上石工多,石工号子的种类竟达十余种。譬如,撬石头的号子一般用三声短号,拉石过坳往往用四声长号……

大舅说石工号子虽然随心所至但也不是乱唱的,有简单的章法。譬如唱“撬石号子”时,常常是领唱者先把钢钎往地上重重地一顿,起一个音,然后一呼百应,爽利的号子滚滚如潮,气势磅礴。“咯种气势呀,惊动过北京城呢!”大舅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得意。一提起北京城,他就来劲:那年,国家从全国抽调能工巧匠去北京修建人民大会堂,石马江上有三四十名石工去了北京。最后一天的工夫刚刚开始,领头的老师傅突然直起腰来,牢牢地站了个桩势,只见他将手中持着的钢钎重重地一顿,起了个音。手下其他的石匠立即如百鸟朝凤,高唱起来。他们唱的是石工号子中的“胆”——“梭拉号子”。雄浑的号子声飙响在首都的上空,引起所有的外地石匠和过路的市民们极大的兴趣,一曲完毕,喝彩声四起。

炮筒子的父亲就是当年在北京领唱石工号子的石匠。父亲把石工号子传给了炮筒子。大舅和炮筒子第一次相识,是在一处大坝工地上。第一天上工地,太阳刚露脸,一群石匠往大坝上走,领头的炮筒子忽然唱起了《太阳号子》,轮到抬石头时,他又领头唱起了《开抬号子》……

大舅从未听过这样的好调子,当初师傅也没教过,石猴子也没唱过。他专注地听着,听得入了迷。有一次炮筒子主动招呼大舅:“做石匠要学会借力用力,唱歌也是用力呢。来,我教你唱几句……”

由于友情日深,有一天炮筒子送了一条父亲留给他的有天安门城楼图案的毛巾奖品给大舅,大舅收下后压在外婆遗下的一只老樟木箱子的里层再没有让它露过面。

炮筒子对大舅的到来显然有些激动,眼里竟有泪光:“老,老黄……”大舅心里一阵发酸,但没有掉下眼泪。他想起石猴子,情不自禁地唱起了石工号子:“梭起莲花香罗嗬,看罗嗬,衣火里嗨呀火里嗨……”

炮筒子听得入了迷。几支曲子完毕,大舅才想起给石匠菩萨重新塑像的事。他附在炮筒子的耳边大声地提了“石匠菩萨”四个字,并反復问“塑不塑”。炮筒子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才吃力而又含糊地吐出几个字:“嗦(塑)!嗦(塑)!嗦(塑)……”大舅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大舅走在红丘陵上。这是一片拥有石头和石头般号子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有没有女娲炼过的五色石?没有人见到过。这里,自古就有清澈的石马江,江边的丘陵上,叠着一层一层的梯田,田墈大多是用石头砌成的,弯弯的田埂像是万里长城的微缩版。

似梦非梦中,那只古碾房旧址上的玉色蝴蝶在飞,那只刻在柱础上的小鹿在仰望乡村的四月的天空。大舅有点醉了,似乎彻底忘记了那难受的痒……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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