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无哀乐
2023-07-14蔡泽宇
蔡泽宇
我在大公园的相亲角想起我的朋友陈诚。这里大妈扎堆,冬天也把手插在棉衣里抖着腿唠嗑。她们与时俱进,现在不靠举牌子和发传单,而是兜里揣着二维码,逮着顺眼的年轻人让他扫。她们会和你聊,问问你收入多少,是哪里人,有没有房和车。满意了,就把你拉进微信群,好像把一只毒虫放进药罐,养蛊。我路过,也没逃掉这命。还好我聪明,兜里向来揣着两部手机。我把那个摔不坏的大头手机拿出来,说:“阿姨,我不用智能手机,没法扫码。”面前这个大妈顿时垮了笑容,上下打量我两眼,一种看劣质产品的眼神。旁边一个,好像捉住机会了,迎上来说:“小伙子,阿姨就喜欢你这种老实的。”
我们来聊聊。
我想起陈诚是因为我第一次去他家玩的时候,他妈妈也是这样说我。他喊了一群同学去他家做客,别人都没带东西,我受家里人耳濡目染,带了一串香蕉去。我家里是做生意的。陈诚家不大,男孩们闹哄哄地聚在门口,他母亲,一个和蔼的中年女人,微笑像缝在脸上。她给我们开门,给我们拿拖鞋。我进去,把香蕉放在玄关边上,她脸上的笑一下就烧起来了。她说:“哎呀,小朋友你真有礼貌,真老实,挺好的。”
我至今不明白,说一个人老实,到底是夸还是损。我父亲一直在宣扬他那套经商理论,说早些时候,社会上都是投机倒把的人,那时候大家喜欢玩一些阴损的小聪明,都贼得很。现在啊,社会稳定了,需要有大智慧的人,所以待人真诚才是好事。可我不止一次听他在家里臭骂那些坑了他的生意人,有的卷钱跑了,有的自个儿把盘口吃了个精光。我不知道什么样才是对的。那串香蕉,放在陈诚家,也不知道是吃了还是扔了——我认识陈诚好多年之后才知道他讨厌香蕉的味道。
这么说我和陈诚也不是什么好朋友。其实一开始我想说我俩是兄弟,可这个词太笨了,笨了就重,笨重。我们的情谊没到那份上。这世界蛮奇怪的,说“我爱你”,好像很简单——我前阵子没工作干,到文体中心找活,正好有个明星来开演唱会,我就去当保安。那天是人山人海,小女生小男孩,举着荧光棒开着闪光灯,给我看花了眼。明星是个很帅的小伙,站在灯光乱闪的舞台上,一开嗓,底下都声嘶力竭地喊,说那谁谁,我爱你!我们爱你!他们如痴如狂,对着一个陌生人用三个很原始的字来表达爱意。但是“我喜欢你”这句话,反倒是不容易说了。我见过很多男的女的,面对着面,就是说不出这四个字。就像说“我们是兄弟”显得很轻慢,一副要找你借钱的嘴脸,但说“我们是朋友”,就表达出一种很郑重的友谊。明明兄弟才更亲,蛮奇怪的。
但我对陈诚说过“我喜欢你”。我是真挺喜欢他的,跟他妈妈喜欢我一样喜欢他。阿姨后来还和他提过几次有关我的问题。她不记得我的名字,就说“那个带香蕉来我们家的小孩”。我很感谢她能记着我。我大学毕业,考了研究生,那时候和陈诚已经不联系了。后来我们又莫名其妙说上话,我跟他说:“我去浙大读书了。”他转头就告诉他妈了。我听见那个女人在电话另一头说:“啊,真厉害,挺好的。”语气和我第一次见她时一样,很高兴。有人能为我高兴的感觉很好,我由衷地感谢她。明明没见过几次,我高考完,考的大学也不错,陈诚和他妈说了,后来也告诉我阿姨特别开心。陈诚当时说:“真不知道谁才是她的儿子。”一种很怪的语气。我没察觉出什么,现在想想,却也分辨不清了。
大妈拉着我到亭子边上说话。她力气很大,我被迫跟着她走,手里还捏着我的翻盖手机。大公园的相亲角不是一个墙角,而是几根在亭子之间拉起来的绳子,你有意向了,就可以把自己的简历打出来,用夹子夹在绳上。纸总归是怕风吹雨淋的,于是有人就把简历塑封了再挂上去,还有的甚至裱起来,一个小木头框子,挂在上面,玩手机的人路过时撞到会很疼。这些绳子为什么被拉起来,我也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最开始会有人在上面晾被褥,后来这里变成了相亲角,他们就不乐意这么干了。大妈的手黑乎乎,很粗糙,被冷风吹着,也显不出一点红。这是双劳动人民的手,也意味着她在这座城市收入不算高。这可能是她看上我的理由——相亲讲究门当户对。
大媽拉我进了亭子。大公园里这些亭子是五六年前造起来的,政府说要建设“园林型城市”,所以就把亭子盖到了城里的每一个地方。大妈走进亭子,大妈站定,大妈让我站直了,要看看我的身条。我觉得自己像半扇挂在钩子上的猪肉,有苍蝇在绕着我嗡嗡飞舞。大妈瞧了半天,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对自己的外表还是有自信的。那会儿在演唱会当保安,有小姑娘举着相机对舞台上咔嚓咔嚓,过一会儿,那镜头垂下来,开始对着我咔嚓了。我对她挥挥手,她也不羞,从大黑相机后面探出一张圆圆的脸蛋,喊:“大叔,你还挺帅的!”
我才二十多岁。
大妈问我:“小伙子,多大了?”我说二十五,二十六,记不清了。她“噢”了一声,说:“这可不好,年纪很重要。”她又问我:“你介意女孩比你大些?”我说不介意,喜欢最重要。她听了,脸上表情有点僵硬,配着她的笑,好像有点满意,又不太满意。大妈又问我:“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什么好词,就如实说:“没工作呢。”大妈的脸在寒风里越来越僵了。她又问:“那你有房有车吗?”
房,我大概是有的。不在这个城市,不在这个省里。在我老家,我父母在的地方。我成年之后,他们拿了我的身份证,给我请了一天假,在购房合同上签字。那时候说是给我当成年礼,后来我也明白,是做投资。所以我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不大。但我和他们闹掰了,回不去。我不在,他们卖不掉房子;他们不允许,我也住不进那房子。所以那可怜的屋子,没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家,也没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商品,空置在那,发烂发臭了。
车,我确实是有的。两辆,一辆自行车,一辆电瓶车。都和陈诚有关系。我们读的同一个初中、同一个高中,最后又考了同一个大学。大学的校园和中学不一样,老大了,宿舍楼到教学楼之间还有点坡度,上课时总是走过去,累人。所以我们商量着买个代步工具。我想着锻炼身体,就买了辆自行车;陈诚懒,买的是电瓶车,还在学校里上了牌照。他对我挺好的,明明能比我开得快很多,也缀在我边上看我蹬自行车,哪怕要迟到了也这样。也许这是他的一种乐趣。后来陈诚谈恋爱了,和同班的一个女孩。他就不骑车了,因为女孩没有车,他愿意陪她从宿舍走到教学楼。我总不好在他俩之间当电灯泡,但也没了踩自行车的兴致。于是和谈恋爱缺钱的陈诚商量了一下,把他的电动车连车带牌照买过来了。
但这两辆车现在估计扔在我们以前大学里的某个角落积灰。我都不记得它们会在哪了。我毕业了,陈诚也毕业了,我们带不走它们。
所以我算是没房没车的失败人士。我还没工作。
大妈走了,留我一个人待在四面透风的亭子里。我就觉得这种设计很没必要,你不如弄间小屋子,我要是钱花完了,工作也没有,还能在屋子里避避风。大妈嫌弃的眼神不会让我难过,我的难过劲儿早在陈诚和我绝交的时候就用完了。我们现在还联系,但我们不再是兄弟,我们只是朋友,能说上几句话的朋友。我们需要对方来证明自己的过去。
高中的时候陈诚想组个乐队。我的理想和他不一样,我想当书店老板。没想到在我们毕业的时候,乐队和书店都成了活不下去的东西。我向来是听陈诚的,没有为什么,他当乐队的主唱,我就去当贝斯手。因为贝斯手这活最简单,四根弦,好上手。
当时我们把乐队名字都想好了,叫“声无哀乐”,意思很简单,声音本身没有欢乐和悲伤的情绪,只是听的人自己感怀罢了。就像我们读的书、看见的事,就只是发生了,本身没有什么意义,我们赋予它意义而已。事事不关心的,是圣人;事事都挂心的,就成了疯子。我们不能成为圣人,于是很可耻地希望大家都别变成疯子。
但陈诚是个疯子。他是个爱情的疯子。大二的时候他和徐雨萌恋爱了。那会儿在下雪,风大得要把我耳朵刮下来。他俩还能在宿舍楼下腻歪,雪下大了也只是撑把雨伞,从白天到路灯亮起。陈诚说:“她的眼睛特别好看,反射出灯光,亮晶晶的。”我说:“你最好别这样,你不冷,人家女孩子冷;雪化了,你踩了一地的泥水回宿舍,我得拖地,心比你俩加起来还冷。”他置若罔闻。这种男人,丢到相亲角也是没人要的。
我一开始觉得,徐雨萌是个好女孩。她长得不算漂亮,但很可爱,脸圆乎乎的,我要是有这样的女朋友,也会忍不住揪她的脸蛋。陈诚天天和她一块儿吃饭,有时候在食堂,有时候出校门搓一顿,都要拍照发给我看。一开始我觉得他烦人,后来又觉得他可怜,最后也就习惯了,对桌上的菜色点评几句。其实徐雨萌比饭菜有意思,因为陈诚爱她,所以总是把她拍得很好看。我记得他们第一次一块儿出去是吃火锅,也是雪天,窗户被热气熏得白蒙蒙,徐雨萌刚把手套摘下来,握着拳头在嘴边吹气取暖。陈诚抓拍得很好,看得我也想谈恋爱了。可我没有喜欢的人,恋爱也不是喜欢能决定的事。就像我喜欢陈诚,也只是把他当兄弟。后来的事情也证明了他不是恋爱的料子。整个大二我都看着陈诚在爱情里泡澡,温水煮青蛙,煮着煮着他就熟了。可惜他还没学会成熟。
他第一次和徐雨萌吵架是在他生日那天。徐雨萌联系我,说想给陈诚一个惊喜。我不太感冒,因为我觉得这多半只会剩下惊。她让我早点去拿她订的生日蛋糕,在陈诚下课之前,藏在宿舍里,等他进门,“啪”的一下,给他吓一跳。而徐雨萌会早点躲过来,带着礼物一块儿祝他生日快乐。我们宿舍里的另外两个倒霉兄弟,负责拧喷彩条的礼炮。万事俱备,过程也很顺利,陈诚那个呆子刚开门,就被彩色的纸条喷了一头一脸,然后我跟在徐雨萌背后托着蛋糕,唱“祝你生日快乐”。
陈诚愣了一会儿。他第一句话,对徐雨萌问:“你怎么进了男生宿舍?”第二句话,对着我,问:“你们一块儿准备的?”他拿了礼物,接了蛋糕,说:“谢谢你们。”脸上没什么表情,拉着徐雨萌走了。我没在意,和另两个舍友一块儿把他丢在宿舍的蛋糕分了,正吃得满脸奶油,徐雨萌给我发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消息。她说什么“抱歉,对不起,我不知道陈诚会不高兴”之类的。我一头雾水。很晚的时候陈诚黑着脸回了宿舍,也不和我说话,一条狗都看得出来他在生气。我不太能理解,要是有人给我过生日,他踹我屁股我都开心。后来大约有一周,我没见着徐雨萌出现,陈诚跟我一块儿上下课,好像突然回到了之前,我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周末晚自习下课,徐雨萌突然出现在我们教室门口,我松了口气。陈诚又跟她你侬我侬去了。
吵了第一次架,自然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们的最后一次吵架是在大三开学没多久,我不记得什么原因。刚下过雨,陈诚和徐雨萌闹掰了,两个人的脸都和地面一样湿漉漉的。她抽了他一记耳光,删了他的联系方式,此后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更糟糕的是这场冷战期间,徐雨萌的爷爷突然去世,她请假回家,连我都明白这恐怕就是一切的结局了。陈诚搞不明白,他知道这事之后立刻就要买票去见徐雨萌。我们学校离车站不远,但当时已经到了校门紧闭的时间。他要翻墙去找她。
很倒霉的是陈诚每次干坏事我都在场,这次也不例外。我们往学校的后山跑,那里连着市里的森林公园,最外头的栅栏上破了个大洞,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跟狗一样钻出去。我们跑过教学楼,跑过食堂,从泔水桶边上,沿着一条光秃秃的小路爬上山坡。秋末近冬的季节,夜晚已经浓得像墨,朝我们的脑袋泼下来。陈诚举着手机走在前面,一些碎石子从他的脚底滑落,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山路是被人踩出来的,沿途两边的树,叶子已经落光,却有人把红色的丝带系在枝丫上。学校里的人说森林公园建起来前,山上有不少野坟,这些红带子就是他们家里人留的,方便上坟时候找路。我当时走着没什么感觉,现在想起来,山上阴森森的,陈诚的背影也模糊不清。脚底下的土路又湿又黏,雨后的气息,在冷空气里尖得像根针,往我们心里扎。
我和陈诚用了半个小时才从泥土里翻过小山,一路沿着公园的石阶往下走。走到边上我们才发现栅栏被修好了,一块铁皮,牢牢糊住了原本的狗洞。狗學校,教室打不开的电脑不修,勾搭女学生的老教授不管,尽在这种小地方查漏补缺。我看见陈诚举着手机照着那块铁皮发呆,就说:“没事,我托着你,你从上面翻出去。”我又说:“但是我没法和你一起走了,你路上小心点。”他已经买了最早的一张车票,往徐雨萌的家乡,于是我也买了。我得照顾他,毕竟他妈妈对我挺好的,和他视频的时候,还会时不时问一嘴我怎么样了。现在看来,我可以准备退票了。陈诚不说话,我走到栅栏边上,蹲好,准备让他踩着我的肩去追逐爱情。他突然丢了手机,说:“算了。”
那天晚上我陪他在公园里坐到天亮。没有长椅,我们就坐在还没晾干的土壤上,伸直了腿。地面在震动,我们都能感到那种脉搏,那是通往徐雨萌的最后一列火车,从不远处的车站逃走。我们离它太近了,所以大地也被它震撼,陈诚跟着地面抖动起来,我听见他在哭。除了初中我们打架那次,我几乎没见他哭过,所以跟着慌乱起来。我说:“没事,陈诚,陈诚,那就是个女孩,大学里遍地都是。”陈诚耸着肩,哽咽地说:“她叫徐雨萌。”我有些生气,说:“我当然知道,我连你妈叫什么都知道。”陈诚抬起头,一点点月光里,我看见他咧着嘴,眼泪流到腮边,又流进嘴里,他也不去擦。我说:“你别哭了。”他咂吧咂吧嘴,说:“眼泪挺苦的。”我不知道说什么,从兜里拿一张纸巾给他。他接过去,咬在嘴里,口水泪水都落在上面。纸巾很快湿透了。
陈诚说:“徐雨萌和我在一起,吃了不少苦。”
我是听不得这些屁话的。爱情这东西就是一个故事,没有苦没有甜,或者说,最后是甜的,那过程里的苦也不过是调情的小把戏,最后是苦的,那过程里的甜更要你百倍偿还。声无哀乐,高中时候陈诚说得一清二楚,这会儿当局者迷,糟蹋我的纸巾。我给他递了一张又一张,最后没了,他趴在我肩上哭,跟个娘们似的。夜里冷得像月光下的松树,陈诚的眼泪滴在我的衣服上,被空气吹冷,连带着我也冰凉起来。我摸摸他的后背,说:“没事的,没事的。”
这当然也是安慰他的屁话。徐雨萌过了半个多月才回学校。我不知道他俩怎么处理这一段空白的时间,只看到他们又在一起了一阵,貌合神离,最后还是分开了。这是陈诚的初恋,有点戏剧,但并不刻骨铭心。
就像我们在一块儿待了十年,最后还是说分开就分开了。
大公园里真的挺冷。大妈把我带到这,不负责任地离开,还好我原本就准备在这儿等陈诚。我和他约好见一面——大四闹掰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彼此了。
我们曾是很好的朋友。我去他家吃饭的时候,阿姨都知道我的那份面要多搁点醋。陈诚吃面,稀里哗啦,他妈训他,让他学学我,吃饭安静些。那时候我不当回事,现在想想,不太好。那时候我在陈诚眼里恐怕就是“别人家的孩子”,阿姨总让他和我学学,哪怕我们考了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她也会说:“人家比你多考了几分。”这样看来,陈诚能和我玩到大四才吹了,是他耐性好。
我从小就以为自己是个天才。我心思不定,总是在课上想起别的事情。数学课我能望着窗外的绿叶作十四行诗,到语文课,我又埋头赶数学作业去了,只为了能在回家之后表现得轻松一点——我父亲是个擅长责备的人,在商场上,他无往不利,只要是比他阶层低些的,都能让他训得体无完肤。他称之为“驯马”。可在家里,他甚至比在外头更严苛,我从不敢表现出压力太大的模样,怕有一天我在他眼里连一匹可以驯化的马都不是。所以我把作业放在学习之上,只要早早写完,早早关灯,在他完成那些臃肿的酒局之前上床睡觉,我就是有救的。因此我很少见到他。
我的母亲沉默而善良,像每一位温和的母亲一样,也正因如此,她在我的童年缺席,她给我留下的记忆都是厨房里的饭香和感冒药的苦味。我的父亲统领着我,一如他统领他的“商业帝国”。他会因为毛手毛脚责备我,因为摔倒在地责备我,因为被同学欺负责备我。更多地,在我考试失利的时候,他会把他积攒多年的功力倾斥在我身上,让我意识到自己无药可救。我理所当然地厌学,也导致了我在课堂上走神的问题,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我成绩还不错,起码相比那些上课神游天外的人,我算是个好学生。所以我觉得自己是个天才,起码在学习这一项上。我为之忍受我的家庭,直到进入大学。
在我出生的城市,大部分家庭总是和陈诚家一样,父亲憨厚老实,母亲精明和善。我以为这是一个正常的家庭该有的模样,因而觉得自己不幸,以此合理地怀疑我拥有天赋是因为我为它付出了代价。可当我和陈诚一同去了外省,到那些不那么美好的城市读书,我才猛然意识到,其实不幸才是大多数家庭的常态。我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软弱的童年,却发现更多在地面上爬行的孩子。我试图无视这些痛苦,然而当我发现我已经会和陌生人倾诉衷肠的时候,我明白自己已经失去天才的可能性。
没有什么比真相揭晓更令人绝望。我为之浑浑噩噩了一段时间,回头看才发现那并无影响,因为我人生中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混沌。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蒙住自己的眼睛,不去反抗,不去挣扎,不同流合污,但也没去争取更好的未来。这就是我的常态,人的常态。我决定做一些不平凡的事情,在我成年之后的生命里。陈诚学着恋爱,我却学着冷漠——和那些与我共享不幸又各有不同的同学们一样,我反抗我的童年,也就反抗着我的家庭。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学会吸烟,因为我有遗传性鼻炎,某种意义上我又一次被血亲打败了。
我以为这就是成长,事实上它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我没能学会更珍贵的那些东西。大学是我一生中最软弱的时刻,我先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平庸,又努力尝试着拒绝它;我意识到拒绝平庸必须先拒绝我俗烂的童年,可没有收入意味着我无法脱离沉重的家庭。所以我很早就开始试着寻找一份工作,日复一日地面试和社交,然后绝望地发现自己越来越像过去的父亲。这是家庭的怪圈。而陈诚那时的离去只是在这基础上又给了我当面一拳,可我的脸皮已经足够承受一切拷打了。
他只是不成熟,我觉得。意外的是,我在校园里遇见了徐雨萌,并惊讶地发现她比陈诚更像现在的我——她推着一辆电瓶车,似乎是没电了,吃力地往桥上爬。那件当作罩衣的黑色棉袄,挂在车把上,破了个洞,没有多余的棉絮可以飘落。我本来是该去上课的,想了会儿,和她并肩走着。她的耳朵被冻红了,和她曾经圆润的脸蛋一样,让我忍不住想揪一下。
我没有帮她。我们走过玉泉河上的桥,路过道路两旁干枯的树。我跟着徐雨萌到宿舍樓下,站在陈诚曾经踩出的那对脚印里。她说:“谢谢你。”然后又费劲地把车推到雨棚下充电。她用力的时候会把眉头皱紧,我以前从未见过,那里有细密的纹路。充电器上的红灯闪起来,像夜幕下火车上的指示灯。她说:“我和陈诚分手了。”我们都知道这件事,她在拒绝我。雨棚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像太久没洗过的窗帘。
“要下雪了。”我说。
徐雨萌说她回家的时候很难。事发突然,她被悲伤冻住了一阵,以至于买不到回去的票。她说,她打车到了车站外,天已经黑了,最后一班车马上要到站。她在网上订不到,跑到售票处一遍一遍地刷新机器,还是没有。
我突然想起那两张买了又退的火车票,一张陈诚的,一张我的,感觉事情有些不妙。
徐雨萌说她爷爷特别疼她。她母亲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上头还有两个姐姐,第四个孩子是个男孩。在农村,这是个常见的组合,老一辈生孩子像抽奖,直到摸到个带把的才会停下。可既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排行老三的女孩穿着旧衣服、喝着稀粥长大,于是一个看似成熟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理所当然地追着他去了城市。可惜的是那个进城务工的男人也只是个块头大些的男孩,没过半年就从脚手架上落下,摔在了一堆竖立的钢筋上。
徐雨萌说,就像羊肉串。我咽了口口水,说:“然后呢?”她说:“然后的故事,大家都能猜到。”我用我的脑子顶替了她的嘴——一个意外怀孕的女人,在失去爱人和支柱的悲痛中挣扎,艰难地选择留下肚里的孩子。徐雨萌的心脏不好,她说是出生时脐带缠住了脖子,“当时我脸都青了。”我很难想象那样的场景,要下雪的气温,徐雨萌的脸蛋看起来还是红润的。这样生来被伤害着的婴儿,外公把她视作野种。而她猝然失去了儿子的爷爷奶奶,在厌恨与怀念中把爱都留给了无辜的孩子。“他们很伟大。”我说。徐雨萌摇摇头,神色藏在羽绒服的绒毛边里。
“他们可能只是别无选择。”她说。
陈诚和我坐在后山看火车的时候,徐雨萌想到了回家的办法。她胡乱买了张车票,检票进了候车大厅,然后等着那辆正确的火车到站。她挤在等待上车的人群中,慢慢靠近了闸机。她靠近,直到能看见检票员呆滞的眼神——前一个人刚刷完票,闸机的门刚打开。她飞快地握住检票员的手,说:“求求你,我买不到票……求求你!”然后松开手、扯上行李,贴着那位旅客冲过了站口。
我想象她拖着行李在电梯上站立。周围的目光,探寻或者鄙夷,一万把矛,扎在她瘦了很多的脸上。她沉默地站在那,死去的老人在天上俯视着她。她在陌生的人群里显得矮而瘦小,不知道他花了的眼睛能不能分辨出自己的孙女。
“对不起。”我对徐雨萌说。
“我赶上了,不是吗?”
她说话时眼神很安静。
老一辈都喜欢对着电话吼,发出很大的呼唤声。他们的思维越来越迟钝,误以为孩子们继承了自己的一切,包括渐渐听不清声音的耳朵。徐雨萌站在车厢与车厢之间,捏着手机,明白自己再也不会听到爷爷的喊声。事实上老人不会说普通话,她背井离乡的母亲也不愿让她学会乡音,但每次通话的时候,她都知道爷爷最后说的是“你要照顾好自己”。也许世上有种不用学习的语言,像音乐,所以她站在火车的连接处,听那些关节吱呀作响,便好像又听见了爷爷笑着向她走来,手里攥着一颗被热化了的奶糖。
“我也爱吃奶糖。”我说。
陈诚不该在这个故事里有一席之地——徐雨萌最窘迫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火车要到站了,列车员在站着的人们之间走动,说:“没票的,补票!”徐雨萌对着夜晚发呆,直到列车停下,才回头,在餐车补上了一张红色的纸票。终点站,列车员聚在一块,叽喳聊着。那个拿着机器打票的女人,抬起眼皮瞟了她一眼,说:“这会儿才想起来补票?想躲,怕出不去站?”
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没给人留下悲伤的空隙。
徐雨萌愣了一会儿。她说那时候只觉得身上很冷,冻硬实了,于是没有感到羞耻和疼痛。她抓起那张票,塞进兜里,回头对那女人说:“去你妈的!”然后飛快地逃离了火车。下车的时候行李箱的轮子卡进了列车与站台之间的缝隙,她用力一扯,那颗塑料滑轮发出一声脆响,一路落进铁轨里去了。
天没下雨,徐雨萌的睫毛却被冻上了,缀着一颗冰珠。
那是过去了。我的时间里,天色渐暗,夕阳像水煮后剥了皮的番茄。我还在等陈诚,他总是让我等。番茄煮久了,就烂了,我习惯等待,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个烂人。徐雨萌说得对,他们恋爱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在避嫌,却还是时不时出现在他俩身边,电灯泡似的。下课他们一起走的时候,陈诚会低头发消息问我作业是什么;吃饭的时候,陈诚会发消息说自己没空,撒泼似的要我给他带瓶饮料;连他俩吵架了,当那个倒霉传声筒的人,也是我。我不知道徐雨萌看到他埋头发消息,心里会怎么想,我觉得是我的错。我总觉得都是我的错。
大公园门口已经没多少往里走的人了。相亲角的活动在日落结束,那些有家庭的人,要回家吃饭。我努力辨认着还在朝我走来的身影,晚霞里,他们都显得陌生又熟悉。我疑心自己是否还能认出陈诚,因为几年的时光早就把我自己也雕琢得面目全非。我和陈诚在大学毕业之后就没再见过了。
大四的时候,因为我迟来的叛逆期,我和家里的关系在无数次争吵里逐渐断裂开来。我每次都以为自己能保持安静,却总在一些无端的指责下失去了沉默。我不擅长和别人吵架,我的泪腺过于发达,只要情绪激动就会流下眼泪。所以我从小到大都没吵赢过。无论如何占理,他们会说:“你看,他都哭了。”
我的眼泪和我们曾经梦想的音乐一样,只是存在,没有什么意义,不悲伤也不愤怒。“声无哀乐”。但大家不需要没意义的东西,他们热爱给自己见到的每一样东西命名,然后用大段的遐想去定义。陈诚后来也变成了这样无趣的人。他每天会和家里通话半个小时,隔着屏幕亲吻他的家人,甚至他家的狗。我被他扯着,对屏幕喊“阿姨好”,次数比和我的母亲通话还多。
有些沙漠曾是大海,但有些也生来干涸。陈诚的手机里传来他妈妈柔和的声音,频率很高,他的父亲时不时插上一句。偶尔过节的时候,路途遥远,我们不便回家。陈诚会给家里打视频电话,亲朋好友在另一侧闹哄哄的,问:“诚诚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的记忆里没有这样的场景。父亲为了赚钱,节假日,家里也是冷清的。大三的时候元旦放三天假,因为期末备考,我们都没有回家。陈诚在宿舍里接了电话,突然喊我一块儿出门。我走到校门口,看见叔叔阿姨自个儿开车来给儿子一个惊喜。他们把大包小包的吃食递给我们,嘱咐我们在学校好好照顾自己。我在一边被塞了满手,呆愣愣地站着,兜里的手机只有两条“元旦快乐”。
我的肚子能被陈诚家里带来的零食填饱,但心脏不能。宿舍里开了空调,暖和得让我有点头晕。我帮陈诚把吃的喝的都丢在桌上,陈诚大声叹了口气,说:“我好想回家!”
我有些烦躁,不知道是因为他突然增大的音量,还是后背上渐冷的汗水。我把外套脱了,手机上来了一条消息。我妈说:“元旦快乐。”我妈说:“家里漏水了,你爸不在家。”她又连着发了三四条语音,都是一分钟的长度。我不想点进去,上次同她大吵了一架,她哭着骂我,我们一个多月没联系。陈诚还在我耳边抱怨,说早知道就坐他爸妈的车一起回去了。我把手机丢在一边。陈诚上来揽着我的肩膀,说:“你为什么不理我?”我忽然有些委屈,他之前和徐雨萌谈恋爱的时候,不也大把大把时间地把我空着?外面有人在放鞭炮,点烟花,声音很响。我想,这是违法的。陈诚还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被爆炸声盖住,我听不清。他说了半晌,突然凑到我耳朵边上,呼着气说:“我们一起回去吧!”
我即刻想起了我们坐在地上听火车开远的那一刻,陈诚趴在我肩膀上,哭得眼睛红肿。那时候我和他一起追火车,想让一个女孩别太孤单。这会儿,他要我再和他一起上火车,陪他回他那个完美的家。我能得到什么?我会和他在火车站告别,然后在元旦修水管,母亲和我抱怨不着家的父亲,而那个男人回家的第一件事,是问我为什么不待在学校里好好复习。我高三的时候因为一次月考失利在陈诚家躲到深夜,阿姨做了晚饭,夜宵给我们煮糖水喝,牛奶也热了双份,没有问我为什么。她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新的被褥,在陈诚床上窝好,可最后我还是在母亲不断拨来的电话里回家了。那是我唯一一次考得太差却没被痛骂,也让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和陈诚之间的鸿沟。他没法理解一对歇斯底里的父母,我没法永远抬头望着他美丽的家庭。他总觉得我很怪,不和家里联系,又总在无意间让我刺痛。这是我的错,我的脖子酸楚,眼眶也酸楚。我支撑不下。
我说:“陈诚,你有病吧?”
在那之后我没再和陈诚说过话。他是那种典型的小孩,会在和我相遇时梗着脖子目不斜视地走过,然后招呼身边的同学,假装自己根本不缺一个朋友。他演着演着确实就忘了,半年多之后,我们就毕业了,一切都无疾而终。我有时想起他,恋爱的时候他像个小孩,哭泣的时候他像个小孩,连吵架之后闹脾气,他也像个小孩。他是大多数人之上的人,而我是大多数中的一个,他或许更幸福,但我更能理解痛苦。因此我们走向了不同的路。
陈诚给我一颗奶糖。我以前爱吃,现在塞进嘴里,苦的,涩的,就是没有半点甜。叫先前那些大妈吃到这颗糖,会说:“都是香精味,害慘了孩子。”奶糖也是假的了。我想不明白还有什么是真的。
“这是你以前一直吃的牌子。”陈诚说。
这也是徐雨萌爱吃的牌子,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们走在大公园的鹅卵石小路上,傍晚的夕阳沉下去,天边露了一丝微薄的光线。天色已经黑了,只有硌脚的石头引路。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像以前那样,先开了口。我问他:“阿姨身体还好吗?”陈诚吸吸鼻子,说:“她年前得了乳腺癌。”我“啊”了一声,说:“初期?”他点点头,我松了口气。陈诚说:“我妈让你去我家吃饭。”我说:“还有精神做饭,挺好的,让阿姨注意身体。”他点点头,说:“你别提她的头发。她做了一段时间化疗,现在得戴假发了。”
我们对彼此笑了笑。
“你还记得徐雨萌吗?”我说。
“你还怪我吗?”陈诚说。
我盯着他瞧。
大三的时候我想种一丛月季。我们的宿舍在六楼,没有电梯。我花两百块钱在花鸟市场买了一个巨大的水缸,一只乌龟曾死在里面。我把它扛到宿舍阳台,还得把我偷偷从学校花坛里挖的一袋土带上,以及化肥、水盘,一次一次爬楼。我走在楼道间的时候,很累,但是已经在梦想明年春天月季盛开的样子。我仍在过去,只有一包种子,可我欣赏来年春天的花朵,像盯着萝卜的骡子。陈诚在谈恋爱,没有空帮我。我扶着水缸站在空荡荡的楼梯间,想起我们高中时也坐在这样没人打扰的地方,读嵇康的《声无哀乐论》。陈诚大声念着里面的句子,忽然抓住我的手,说:“我们办个乐队吧!”
声无哀乐,陈诚还不明白。声音的传播需要时间,他站在那和我说话,说出的话在过去,听到的人已经在未来了。既然那些话语都已经老去,那么倾听的人们也不必悲伤或高兴,而应该把自己的故事也留在记忆里。我会去他家吃饭,带一串香蕉,和阿姨说声好;徐雨萌不会再见他,坐着火车,往一个陌生的方向去。一切都是现在,一切都业已过去。任何时候都太晚了。
我只为在我面前的人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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