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波
2023-07-14彭东明
彭东明
一
晚上七点,小妹收捡完厨房,坐到电视前准备看新闻联播时,娘的电话准时来了,她忙放下手上的茶杯,拿起电话便接。她知道,娘的电话如果多响了几下没接,她老人家便会不高兴。
“妈——”
这是细细的娇嗔的一声叫,有点像猫的叫声。她是满女,从小就一路这么叫过来。娘的火气再大、情绪再不好,听到小妹这一声叫,火气顿时就云消雾散了。
娘在电话的那一头大声地说:“今夜我还是继续包红波。”
小妹问:“买多少钱一个的号码?”
娘说:“上次四百元,这次只能翻番了,买八百元一个号码,泥鳅跑了只能在泥里边盘。”
“买码”在十多年前的冬天里,似乎是一夜间便在小城里悄然兴起。香港的六合彩,每周二、四、六晚上九点半从四十九个号码中摇出六个平码,一个特码,但小城里人却只买那一个特码。买中了,庄家以四十倍偿还于你,没买中,那买码的钱便打水漂了。
“买码”有许多种买法,一是胆子大、贪心重的人,专挑一个特码买,比如一百元买49号,如果那一晚摇出的特码是49号,那么庄家便得還你四千元。但这个中奖概率十分低。有的人年头单挑到年尾,也难挑中一回。二是包生肖,四十九个号码分摊在十二生肖上,每个生肖分四个号码,本命年的生肖分五个,例如在马年,马的生肖便是五个号,其他的都是四个。三是包单双,这个虽然中奖率高,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但是投入太大,没中,损失大,中了,赚不到几个钱。四是包波段,四十九个号码,分成红、绿、蓝三个波段。娘这一回便是包的红波。
这一年过完春节之后,小城里突然有人发现红波中的十七个号码已经有八期没有出了。那么这就意味着接下来出红波的概率已经非常大了,于是便有人包起了红波。娘是在别人包了两三期之后才开始包的,第一次她每个号码买了五十元,没中。第二次,她每个号码买了一百元,又没中。第三次每个号码买了两百元,还是没中。第四次,她就每个号码买四百元,依旧没中。这一回,她就得每个号码买八百元了,不然前边投入的本钱捞不回来。
小妹看完新闻联播,接着看天气预报,再接着看焦点访谈,然后便看音乐频道——她在街道的幼儿园当幼师,每天晚上的音乐节目她是必须守着要看的,因为她要教孩子们唱歌。但是,看到九点二十分,她就不得不调到凤凰卫视看六合彩摇码了,不然娘在九点半准时打电话过来,她如果说不出特码,娘就会发脾气骂人。娘住在拖尸巷,那里没有开通凤凰卫视,因此她只好在开码时打电话过来,迫不及待地问小妹中没中。
拖尸巷并非小城里上了同治县志的四街八巷中的一巷,它在县人民医院后边,医院里天天有人死,死了人从太平间拖出来,便到了这条小巷子里,拖出这条仄逼的住着四五十户人家的巷子,才能到大马路上去,久而久之,人们便将这条仄仄的小巷叫作拖尸巷。
住在这条小巷里的人家,却是从来不对外人说自家住在拖尸巷,他们只是说:“住在北岭街48号。”
北岭街48号在岁月的长河里也只是星光一现,前些年小城里搞老旧小区改造,拖尸巷两边这一片杂乱的屋脊,便首当其冲地列入了第一期改造工程。改造后的拖尸巷,一栋栋楼房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房前屋后绿树成荫,花木葱茏。北岭街办事处在小区门口挂上了一块金光闪闪的招牌:“幸福小区”。
小妹的太爷爷,在这北岭街上开茶行,他收购汨罗江上游方圆百里山川里生产的上好红茶,用船运到汉口,再从汉口将洋布洋纱一船一船逆汨罗江而上,运进小城里来。他在这北岭街上做了七大间房,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后来,日本人来了,汉口的茶行被炸了,北岭街上的茶行也被炸了。到小妹的爷爷手上,便只能靠着到码头上去跑脚货为生了。每一个日子的清晨,爷爷扛着扁担,到码头上去挑那沉沉的担子,一步一步踏着青石台阶,爬上高高的河岸……
每一个黄昏,爷爷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回来,扁担头上挑着一小袋米,年复一年,日子就这么打发过来。
后来,汨罗江上修起了一座又一座水电站,那些拦河大坝将水路拦断了,河上再没了船,码头上便再也没了货物可挑。于是,爷爷的扁担便再也派不上用场,他进了县搬运社拖板车,一直拖到退休时,便让儿子去顶了职。
小妹童年里记忆最深的便是父亲拖着爷爷留下的那辆板车爬长长的北岭街,父亲在前面拖,他的整个身子呈四十五度向前倾斜着,脚步一步一步地顶着水泥街面,父亲浑身的骨头似乎都在拉得“叽咯”作响。娘在后面推着,她埋着头,双手推着板车,双脚也像父亲那样一步一步顶着水泥路面往上爬,爬上长长的北岭街,他们便停下来,坐在板车上喘息,他们身上的衣服被汗得透湿,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刚刚从水塘里打捞出来一样……
九点半钟,娘的电话准时来了,电话一响,小妹立马拿起便接,她知道,娘此时此刻的心情有多急。她在那一头急迫地问道:“出了几号?”
小妹说:“6号”。
娘似乎是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喃喃地说:“又没出红波……”然后便将电话挂了。
小妹想象得到,这时的娘该有多么沮丧。娘不是不晓得心痛钱的人,她的大半辈子都在苦水里泡着,她是城郊村的菜农出身,当时她嫁给在搬运社当正式搬运工人的父亲,也算是高攀。她在蔬菜大队种菜卖菜时,一天只能赚几块钱,而嫁给父亲后,两口子推着那一辆板车,每天能赚下二十多块钱。他们凭着那一辆板车,不但养大了三个女儿,而且还一个个都送去读了书。
在大姐高中毕业,到街道居委会做上了合同工,二姐高中毕业考进省卫校,小妹也考上了高中的那一个夏天,那天,爹和娘拖着板车爬上长长的北岭街,坐下来喘息、擦汗时,爹突发脑溢血,一头栽在了地上,从此再没起来……
娘接过爹手上的板车又拖,她一个女劳力,拖着半车红砖,独自一个人爬着长长的北岭街,她硬是送二妹读完了卫校,又送小妹读完了高中,并考入了师范学校。
那时,娘恨不得一个钱分成八瓣花,每一天的餐桌上,总是一碗水豆腐拌辣椒粉开汤,还有一碗煎辣椒,一碗捞白菜。买白菜时,娘要等到收市时才去买,因为这时摆了一天的青菜都蔫巴了,挑回去也只能喂猪。菜农出身的娘深省此道,这时几毛钱便能买回一大捆白菜,让一大家子吃上一天。娘就是这样精打细算,这才让几个孩子都将书读了出来。
二
星期天上午,大妹、二妹、小妹三姐妹便都各自带着菜,带着丈夫和孩子到拖尸巷来了,她们每周都要在星期天到娘这里来聚一回,多少年了,周周如此。祖上留下的那七间破烂的老屋在建设幸福小区时被拆掉了,政府补偿了一百万元现金,外加一套安置房,娘便住在这一套安置房里。她哪一个女儿都不跟,她说她在拖尸巷住了一辈子,习惯住在这里,张娭毑、李娭毑、王娭毑、赵娭毑都住在这里,她有伴说话。
每周聚会,在灶台前掌勺的总是大姐,一来她的手艺好,炒出来的菜好吃,二来她做事手脚麻利,风风火火一阵工夫便将一桌子菜搞出来了。二姐帮她打下手,洗菜、切菜、收拾碗筷。小妹一般不进厨房,她的心细,帮着娘收拾屋子,她们将地板、桌子、凳子、窗户玻璃擦得一尘不染。
这一个周日的聚会,大家的话题全都集中到了昨晚“包红波”上。大姐说:“我们东街昨夜有一个基建包头跳河了,他包了七期‘红波,把以前赚下来的几百万元全都包光了,昨夜他是每个号押了十万元,想把以前亏在里边的钱一把捞回来,没想到昨夜又没出‘红波,他就跳河了……”
二姐说:“我们医院昨夜收了两个跳楼的,一个送到医院时已经咽了气,一个摔得要死不活,现在还有一口气吊着,都是包‘红波包到最后不得了难……”
大姐在厨房里大声喊道:“娘老子呀!幸亏我不让你买码了,你要是还在买,这回肯定也会包红波,这一包进去,就是老鼠进了倒须笼,不得出来了。”
这时娘和小妹在擦卧室里的窗户,她答应了大妹一声,然后便朝小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她买码包“红波”的事,可千万不能让大妹知道了。
小妹会心地点了点头。
娘以前只打麻将,她每天早早地吃了中饭,到拖尸巷的巷口上张娭毑的杂货店去打半天。张娭毑老两口开着一个杂货店,店堂里同时也摆着一张麻将桌,他们一边贩买杂货,一边经营这张麻将桌,在这里打麻将,有茶喝,还有瓜子嗑,每人每半天收五元钱的台子费。到张娭毑这里来打麻将的也就是李娭毑、王娭毑、赵娭毑,再加上小妹的娘劉娭毑几个现人。她们是几十年的老姐妹,有事没事,每天都要凑到巷口上这家杂货店来坐坐、聊聊。因此,与其说她们是凑到一块打麻将,还不如说她们是凑到一块来聊聊天。麻将从年头打到年尾,输赢也就是几十百把块钱一个的人。
北岭街派出所有一回在拖尸巷的深处抓过一回赌,当场收缴赌资三万余元。那些被抓的赌徒说:“巷口上张娭毑的杂货店里打牌赌博,你们为什么不抓,偏偏只抓我们,你们跟张娭毑家到底是什么关系,是不是看到张娭毑的大女婿在市委工作,来头大,你们就怕抓得。”
派出所牛所长说:“张娭毑的杂货店里就几个婆婆老老打小牌,一场牌输赢也就几块十几块钱,那属于老年人娱乐活动,你们打牌动不动输赢上万,这是赌博行为。”
赌徒们说:“只要是打了钱,不管钱多钱少,都是赌博,你们要不都抓,要不都莫抓……”
派出所牛所长听赌徒们的一通牢骚下来,似乎感觉到也不无道理,第二天,他便亲自到巷口上的杂货店里来做张娭毑的思想工作。牛所长说:“张娭毑你这杂货店里几乎就成了拖尸巷的老年活动中心,婆婆老老们没事就聚到你这里,大伙在一块喝茶嗑瓜子、聊天、叙旧、打麻将,让大伙每天都开开心心过,这也算是为社区解决老年人问题分了忧,解了愁,我们应该感谢您。但是,也有一个问题要给您提出来,你们打麻将就打麻将,不要打钱。”
张娭毑说:“我们只打五毛钱一片的子,年头打到年尾,输输赢赢,也就几十百把块钱。”
牛所长说:“钱多钱少都是属于赌博性质,你们以后就只打麻将,不要打钱了。”
张娭毑说:“这可不行,打麻将不打钱,等于炒菜没放盐,那还有什么味,那还有谁愿意来打呢?”
牛所长想了想也是,假如他霸蛮不让这些老人打钱,大家便不会聚到一块来了,这不就等于将这个民间老年活动中心搞散了伙。他说:“那你们以后就不要把钱摆在桌子上,你这是在街边上,来来往往的人多,要注意社会影响。”
于是,此后在张娭毑店里打麻将,便是先买筹码,不再摆钱上桌了。
尽管街道派出所牛所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她们打不打钱,但这桌麻将还是没能维持多久便散了伙,先是赵娭毑摔了一跤,把脚摔断了,出不了门。这样,张娭毑两口子必须上一个了,要不张爹守店买货,让张娭毑上桌,要不张娭毑守店,让张爹上。可是,后来王娭毑被她女儿接到长沙带外孙去了,于是这一桌麻将便三差一再也凑不齐了。
不管有没有麻将打,娘依旧是每天早早地弄了中饭吃,然后便守到张娭毑的杂货店里去了,喝一杯茶,聊聊女儿女婿们的事,聊聊几个外孙伢崽的事,也聊拖尸巷这家那家的人事……张家李家和刘家,同住拖尸巷几十年,早年一同在码头上挑脚货,后来一同在搬运社拖板车,每一个日子,天亮时踏着巷子里清冷的青石板出门,天黑时,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回家,年复一年,天天如此。
哪一个日子几家人如果不见面,不在一块聊天,便似乎感觉到少了点什么。
打麻将是一个聚头,每天一聚便是老半天,现在没有麻将打了,便聚不久了,喝一杯茶,聊一顿饭久便散了。这样,娘便莫名地感到了日子的难挨,每天从张娭毑的店子里回来,太阳还老高地挂在半天。回到家里,她不知道要干什么才好,常常一个人守在窗前,望着太阳一丝一丝地落下去,一直望到太阳落山后,这才去弄晚饭吃……那些日子,娘就像秋后霜打了的茄子一样,整天蔫巴巴的。
后来,“买码”的风便悄然吹到了汨罗江边这座小城里。
张娭毑的杂货店里,除了照常贩卖杂货,又新添了一样商品——码书和码报,这码书码报都是从小道上送来的,一本厚厚的码书,管一年的买码指南,码报只管一期的指南,这上边有无数道买码的谜语、暗语和隐喻让你去猜想。例如,有一回娘问小妹:“码报上说‘横行天下,你看是不是买‘7号呢?”
小妹说:“为什么要买7号呢?”
娘用手比画着:“一横,再下,不就是一个‘7字吗?”
小妹说:“我认为不应该这样理解,‘横行天下,应该是指‘一,‘一是横着的,‘一又是最大的,易经上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只有最大的‘一,才能横行天下。”
娘便听了小妹的,那一期用一百元单挑“1”号,然而,结果却出了“7”号。
娘便骂小妹:“我看你是书读得越多越白费,不听你的就好了,我一百元单挑‘7号,可以赚下四千。”
小妹说:“那你以后再也莫问我了,我才懒得操你这个闲心。”
后来,好些日子娘不再问小妹了,但是那一天周日回家吃饭时,娘却又问小妹:“码报上说‘1+1=几,下期是不是买‘2号呢?‘1+1不是等于‘2吗?”
小妹一笑说:“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呢?一加一,就是一个蠢宝也知道等于二。这不都中码发财了,那庄家岂不亏死了。”
娘问:“那你说,‘1+1等于几?”
小妹想了半天说:“这‘1+1,竖过来看便是一个‘王字,老虎的头上是有一个‘王字的,你是不是考虑包老虎这一个生肖呢?”
娘说:“你这一回讲得倒是蛮有道理。”
于是,那一期娘便用四百元钱包下了属于老虎的四个号码。娘认为小妹的分析蛮有道理,所以她就下了重注。
然而,这期却就偏偏出了“2”号,不但娘没买中,整个拖尸巷也没有一个人中码,因为谁都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事,码报上明确告诉你“1+1=几”。
娘又说:“以后再也不听你的了。”
小妹也说:“以后我再也不操你这个心了。”
嘴里这么说:“但过不了几天,娘又要来问小妹这个那个,娘从来不问大妹,因为大妹在街道居委会当负责人,居委会是反对买码的,还写了标语贴在街上,她一问,大妹便会骂她。娘也不问二妹,因为二妹在医院上三班倒,年头到年尾忙不赢。这一回娘问小妹:“刘备到茅庐去请诸葛亮出山,请了几回?”
小妹告诉她:“刘備是三顾茅庐”。
娘那一期便单挑“3”号,结果真的中了。
下期,娘又问小妹:“金陵城里有十几钗?”
小妹告诉她:“金陵十二钗”。
娘又单挑“12号”,结果又买中了。
娘便将小妹家里的《红楼梦》《水浒》《西游记》和《三国演义》搬到了家里,一有空便看书,她说她自己看了书,省得回回问小妹。
小妹便笑,她说:“这买码千不好万不好,却也有一门好处,居然让只有小学文化的娘老子迷上了古典文学。”
娘说:“这买码可比打麻将好多了,打麻将非得凑齐四个人才能开场,这买码一个人买,两个人也买。打麻将非得统一打五元或十元一片子,这买码一元、十元、百块、千元,随你买。打麻将一坐便是半天,呆血。这买码只要给张娭毑打个电话,告诉她买哪个号码,买多少钱一个就行了,连路都不用跑。”
娘口里说连路都不用跑,但每天一吃完中饭便迫不及待地跑到张娭毑的杂货店去了,她们几个婆婆老老凑在一块,一边看着码报,一边猜谜语,一边讲《水浒》《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中的典故,一直要到傍晚时分才回家。那些日子,娘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她不再像一只霜打的茄子了。
后来,随着小城里买码的人越来越多,赌资越买越大,政府便开始出重拳打击“买码”了,一夜之间,大街小巷里贴满了打击“买码”的标语,高音喇叭从早到晚也在宣传着“买码”的危害,讲述着因为“买码”而弄得家破人亡的一个又一个案例。张娭毑杂货店里摆着出售的码书码报被派出所没收了,牛所长郑重其事地告诉张娭毑,以后不但不允许贩码书码报,更不允许写单、坐庄。一经发现,轻则拘留,重则判刑。
后来的日子里,张娭毑杂货店的柜台上,便再也看不到码书码报了。张娭毑也不再写单了。以前,婆婆老老们将“买码”的数字报到张娭毑这里,张娭毑再报到她那在河对岸开洗脚城的满女那里,满妹子再报到她上边的庄家……出码后,第二天婆婆老老们凭输赢再到张娭毑这里来结账。
虽然张娭毑不再写单,但婆婆老老们依旧是一吃过中饭便聚集到了张娭毑的店子里,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张娭毑便会从内边屋里的床铺底下翻出一张“码报”来让婆婆老老们看。这码报是原先给她送码报的人偷偷送来的,张娭毑便将这码报藏在内屋,偷偷地买给熟人,不熟的人来问有不有“码报”买,张娭毑便一口回答说没有,因为她怕派出所派人来带笼子。
婆婆老老们躲在内屋将“码报”看完,就坐到外边的店堂里来热热闹闹地猜着“码报”上的谜语,解着典故,根据各自的判断抓着特码和特肖。
张娭毑现在不写单了,她的满女也不写单了,但满妹子将她的上线,一个外号叫白小姐的庄家电话告诉了大家,让她们各自直接和庄家白小姐联系。
白小姐很神秘,她从来不接电话,报单时发信息,结账时微信转账,拖尸巷的婆婆老老们从来就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更莫讲看见她的真人,不晓得她到底是个男的还是女的,是老的还是少的……
刘娭毑的手机是老人手机,加不得微信,也发不得信息。因此,这报单、结账,刘娭毑便全都交给了小妹……
大妹和二妹在厨房里风风火火一阵工夫弄出了十来道菜,然后便在餐厅里大声地喊着娘和小妹莫再擦洗了,先吃饭。
于是,一家人便开心地围着这一桌子菜吃,不时还大声地笑。
饭桌上的话题,依然还是讲着那个该死的“红波”,已经有十六期没有出了。大妹历数着她们街道上那些包“红波”包得一塌糊涂的人:“我家隔壁一个做酒生意的老板,本来存了大几十万块钱,准备给他崽伢子买房结婚,结果这次包‘红波全包进去了,昨夜他还要包,没钱了,便将刚进的一车酒押在了庄家那里,他以为昨夜肯定会出……还有上街头开餐馆的唐爹,包到最后,他欠着庄家几十万,再也付不出了,庄家请了黑道上的人要砍他的脚筋,他现在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二妹也说:“从包‘红波以来,周二、周四、周六一开码,总有吃农药的、跳楼投河的人半夜三更送到医院里来抢救,搞得我们通宵睡不成……”
娘说:“吃饭吃饭,莫尽讲一些空头话,随他哪个跳楼吃农药,不关你们的屁事。”
小妹抬头看了看娘的脸色,感觉到她的脸色极难看。小妹的心里清楚地知道,一讲起这包“红波”,娘的心里肯定不舒服。
大妹和二妹都不知道娘一直在“买码”,而且这次也在包“红波”。大约是在政府禁止买码的半年之后,有一个周日,大家都回家吃饭,大妹在娘的房间里发现了码书和码报。本来,每回女儿们回家,娘便要将那些东西藏起来的,而那一个周日,她却疏忽了。
大妹拿着那一堆码书、码报,大惊失色地问娘:“你不是说你早就没买了吗?何解这里还有这么多码书码报?”
娘望着咄咄逼人的大妹,这时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样低下了头,她说:“我又没有经常买,只是偶尔买点小码,好玩。”
大妹将那些码书码报摔在地上,一脚一脚踩着,她一边踩一边骂:“我在街道居委会当打码办主任,你却躲在这里买码,你叫我怎么做人……你要再买码,我就不再回这个家了,我就跟你断绝母女关系……”大妹骂着骂着便痛哭流泪。
二妹也在一边说:“娘老子呀!你何解硬要买这个码呢?你跟着街道上那些大妈去跳广场舞、去练气功、去练太极拳不好吗?你要是买码买出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是没有人来服侍你。”
大妹拿着那一堆码书码报在门口一把火烧掉了。
娘靠在门框上,脸色苍白,她低着头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时,小妹突然感觉到娘是那么可怜。
后来,娘再也不将码书码报带到家里来了。从此以后,娘买码的事,也就只有小妹一个人知道。俗话说“爷疼头孙,娘疼满崽”,娘和小妹,不知道是脾气性格相合一些,还是气味相投一些,反正娘对小妹最信任,有什么心里话,只跟她讲,就连那拆迁补偿的一百万元钱,也存在小妹这里。她对大妹二妹说:“这一百万放在小妹这里存着我最放心,她不得动。我要是生大病,我用这个钱,不花你们的钱。我要是没生什么大病,我死后这一笔钱你们三姐妹平着分……”
吃过中饭,大家一块帮着娘将厨房收捡干净,三姐妹便都要回去了。
小妹走到门口,娘突然喊道:“小妹你慢一步走,帮我将窗户玻璃擦完再走。”
小妹心里知道,娘是要等大姐二姐她们都走后,和她对账,并不是要擦玻璃,窗户玻璃上午全都擦得干干净净了。
大姐朝她笑了笑说:“娘老子最喜欢你,因为你心细,打扫得干净。”
二姐也笑着说:“你是能者多劳,快回去吧!”
小妹便朝她们眨了眨眼睛:“那你们先走。”
小妹回到屋里,娘便将门拴紧了,她从床铺的被子底下翻出一本记账簿来。自从大姐那一次翻箱倒柜清缴她的码书码报之后,她便吸取教训,将这买码的记账簿藏得很深很深。
娘将记账簿一页一页地翻开,一笔一笔地和小妹对着,自从包“红波”以来,已经有五期没有对过账了。
一笔一笔对完账之后,娘郑重地问道:“没错吧?”
小妹说:“没错。”
小妹替娘报码单、结码账以来,娘的账面上,最辉煌的时候曾经有过五万多元的盈余,可是现在,将那五万多输完,还倒亏了六万多元。
对完了账,小妹便问:“没有别的事了吧?”
娘说:“没有别的事了。”
小妹说:“那我走了。”
娘说:“你去吧,下期还包‘红波,每个号码买一千六百元,我懒得再给你打电话了。”
小妹说:“我知道了。”
小妹走出去好远,又回过头来看了看,娘靠在门框上目送着她,见小妹回头,娘便朝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但小妹却明显地感觉到,娘的笑是那么沉重。
三
周二晚上七点,娘的电话又准时来了。她前天说到时候懒得再打电话,还是包红波。但到了这个时候,她又不放心,还是将电话打过来了。她说:“还是包红波,每个号码买一千六百元。”
小妹说:“我知道,早就报过去了。”
娘说:“今夜应该会出了。”
小妹说:“应该吧!”
娘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过了几秒钟便将电话挂掉了。
小妹接着看电视,看到九点二十分,她便将电视节目从音乐频道调到了香港的凤凰台,看着那些号码摇着一个一个滚出来。
九点半,几乎是在最后一个特码摇着滚出来时,电话响了。
娘在电话里迫切地问:“出了几号?”
小妹说:“17号。”
娘叹了一声长气,不再说什么,然后将电话挂掉了。小妹拿着电话在手上却好久才挂。她也无心再看音乐频道的节目了,她想给娘再打一个电话过去,却拿着手机在手上好久一阵又放下了。
周四晚上七点,娘的电话又准时来了。她说:“还是包红波,每个号码三千二百元。”
小妹说:“好的,我这就报过去。”
娘说:“今夜硬应该要出来了。”
小妹附和说:“照道理硬是要出了。”
然而,到九点半开码时,依然没有出“红波”。
周六晚上,娘还是包“红波”,每个号码买六千四百元。
到晚上九点半开码时,“红波”还是没有出。
这一夜,整个小城似乎都炸开了锅,有人在哭,有人在喊,有人在骂,有人在摔打东西,救护车急迫地鸣着笛在大街上跑个不停。这一切都与那个该死的“红波”有关,人们聚集在街头巷尾热烈地议论着,似乎谁都想不通,那个“红波”何解十九期了还不出来,这是不是老天爷故意在作弄人。
周日上午,刘家三姐妹依旧是各家带了菜到娘的屋里搞饭吃。
一进门,大妹便感觉到娘的脸色不对头,忙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说:“娘老子呀,你的臉色这么苍白,是不是生病了?”
娘说:“我没病,只是这两夜睡不好!”
二妹说:“你的降压药在吃吗?是不是血压上来了?”
娘说:“我天天吃了。”
二妹从抽屉里翻出血压仪,给娘测量了一下血压。她说:“血压只是有一点偏高。你睡不好,是不是昨夜我们医院的救护车跑进跑出把你吵着了?昨夜我们医院收了五个跳楼的,闹得我们一夜没有消停。”
大妹在一边恶狠狠地说:“跳吧跳吧,让那些包‘红波的贱货一个个全都跳楼摔死去,这一回是老天爷有眼,就是不让‘红波出来,就是要将那些买码的一个个收拾干净。”
大妹和二妹在厨房里搞饭,小妹帮着娘洗洗抹抹收拾屋子。
小妹说:“娘老子你不舒服就歇着去,我来收拾。”
娘说:“我没事。”她的神情黯然,不再多说一句话。要在往常,她一边洗洗抹抹,一边和小妹讲巷子里这家那家的事,嘴巴从来不停。有时,她一边干着活还会不知不觉地哼起小调。可是,现在她什么也不说了。小妹想要找点话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们就那样静静地抹着桌子,擦着玻璃。
后来,一桌子菜端上来摆好了,一大家子团团围坐,开心地吃着,一边吃,仍然是一边热烈地谈论着小城里包“红波”的故事。娘埋头吃着饭,再也不说她们不该谈论这“红波”了。
吃过饭,收拾完厨房子,大妹的一家子、二妹的一家子便都急着回家了,她们各有各的事。小妹还没结婚,因此没有必要急着回。她说:“大姐二姐你们先走吧,我再帮着娘收拾收拾。”
等到大妹二妹她们都走远了之后,娘对小妹说:“你也回去吧,这账不对了,每期只包‘红波,清清楚楚。”
小妹说:“娘你莫想那么多,你买码是为了好玩,输也好,赢也好,都无所谓,你要好好吃、好好睡,就当没有这么回事。”
娘说:“我不当一回事,我就不相信,我这一百万在你手上还包不出一个‘红波。”娘说这话的时候,狠狠地咬着牙,目光是那么坚定。小妹突然就想起,娘拖着板车爬长长的北岭街时,就是这个神态。
小妹说:“是呵,泥鳅掉了在泥里盘,‘红波总会出来的,娘你放宽心一些。”
娘点了点头。小妹从娘的眼神里看到了那一抹充满希冀的光,或许在娘的想望里,“红波”在下期无论如何都要出来。
娘说:“我这里没有什么事,你早点回去吧!下期还是包‘红波,还是翻一倍包,每个号码买一万二千八百元。”
小妹说:“我知道了。”
小妹出门走出去几丈远,依旧是习惯性地回过头来望望,娘还是靠在门框上,朝她笑了笑,她嘴角上的那一弯笑意,却是那么凄楚。
小妹万万没有想到,这是娘最后一次靠在门框上送她。
周二晚上七点,娘依旧是准时打电话给小妹,娘说:“还是包‘红波,每个号码一万二千八百元。”娘说得那么平静,那么坚定。
小妹说:“我知道了。”
娘随即便将电话挂了,不再多说一句话。
还没到九点半,娘的电话又来了,娘迫不及待地问:“出了几号?”
小妹说:“还没出来,正在摇着。”
小妹明显地听见娘在电话那头喘粗气的声音。
这时,最后的特码滚出来了,小妹告诉娘:“出了22号。”
娘几乎是在电话的那一头咆哮:“何解又没有出‘红波,这到底是出了什么鬼……”
小妹被娘的这一声吼叫吓坏了,她说:“娘老子呀!你莫急。”
娘在那一头终于克制不住地大声呐喊:“还不急,我都包到一万二千八百元一个的号码了。”
小妹故作轻松地说:“娘老子呀!泥鳅掉了在泥里盘……”
娘在那一头极端不耐烦地将电话挂掉了。
小妹举着手机愣在那里,她想给娘再打过去,安慰她一下,但她转而又想,这样或许会使她更加烦躁。她发了一阵呆,又将手机放下了。
这两日,小妹心里感到了极度的不安,她想回去看看娘,却又有点不敢回去,一回去肯定就会讲到这个“红波”,一讲到这个“红波”,娘的情绪或许就会失控,她不能支持娘继续买下去,她更不能劝阻娘莫再买了,因为娘總是以为希望就在前头,下一期“红波”就会出来,“红波”一出来她就可以将前边投进去的本钱全都捞回来……
小妹的心,就这样忐忑不安地熬到了周四的晚上。七点钟娘的电话准时来了,她坚定地说:“还是包‘红波,每个号码买两万五千六百元。”
小妹说:“我知道了。”
娘将电话挂掉了。
小妹坐在那里发着呆,她再也没了心思看电视,就那样生生地坐着发呆,她在等待着九点半香港凤凰台出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墙上的挂钟每走一下,小妹的心里似乎便“咯噔”一下。
她早早地将电视频道调到了香港凤凰台,她在一分一秒地等待着出码。她在想象着,当那个“红波”的号码滚出来时,娘就会长长地吁一口气,将这些日子积郁在心里的那一团闷气尽尽地吐出来,她会说,终归从泥里边将泥鳅盘出来了……可是,如果今夜又没有出“红波”的号码呢?小妹将眼睛闭上了,她简直不敢往下想。
电视屏幕上终于开始摇码了,一个又一个平码滚了出来,当最后一个特码滚出来时,娘的电话来了,她问:“几号?”
小妹说:“39号。”
娘颤颤抖抖地说:“又没出……”
小妹听到了娘的手机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她再喊娘时,却没了答应。
小妹知道娘出事了,她立马给二姐打电话,她知道她正在医院上晚班。打完二姐的电话,她又紧接着给大姐打电话,她告诉大姐,娘出事了,得赶紧到医院去。
拖尸巷离着医院只有一道墙,二妹接电话后,在十分钟之内就将娘搬进了医院。等到大妹和小妹赶到医院时,二妹哭着告诉她们:“娘是脑溢血,已经没有办法了……”
大妹一把抓住娘的手,一边哭一边骂:“娘老子呀!你何解这么狠的心,说声走就走……撇下我们不管了……”
三姐妹围在娘的病床边哭成了一团。
二妹说:“娘呀!你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我们,您就赶紧说……”
娘在流着泪,她“噢,噢……”了两下,却再也说不出话。
小妹说:“娘呵!你那一百万还在我这里存着,你报给我的码单,我从来没有报给庄家。我知道,娘一辈子不服输,我想要让你有个盼头,我也总是以为下一期红波会出来……所以我一直瞒着你……”小妹一边哭一边说。
娘“呵——”了一声,便将眼睛闭上了,她的嘴角里似乎隐隐地留着一丝笑意。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