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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眠学校

2023-07-14王棵

湖南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餐馆

王棵

睡眠是一个具有现代性的话题,但在我们的生活中,相比金钱、工作和柴米油盐来说,并非重点。此篇小说的特别之处,是以睡眠作为纽带,让故事里的人物产生化学反应。睡眠是实的,也是虚的,同时又是一种分化人身体与精神的试剂。在复杂纷纭的现实世界,每个人都可能面临着不同程度的困扰,人人都有烦恼,只不过形式有所不同。

在小说的结尾,有睡眠问题的主人公,发现了他眼里本不该有睡眠问题的人,也有同样的问题,立即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兴奋。这是荒诞的,且有点黑色幽默。我们关注自己的精神,试图去帮助别人解决精神上的苦恼,本身就是一种荒诞。而这个荒诞的意义,是提醒人们更应该注重自己的精神生活,将睡眠当作一所精神上的大学。

坐在我面前的姨弟是一个眼球上布满血丝的中年人,他在向我请教一个我并不擅长的事情。“我已经四天没睡觉了,”他说,“你能教教我怎么睡觉吗?”

作为一个资深失眠症患者,我想告诉姨弟他找错人了。但作为一个与人为善的作家,我觉得但凡有一点帮到他的可能,我就要尽量配合他。

“你算是找对人了。”我目光笃定地看着姨弟,“我刚学会一些催眠的方法,正打算去考一个催眠师的证。”

“我就说嘛,这种事情,找老哥,一定是对的。”姨弟欣喜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你快教我,我必须马上睡一觉。再不睡觉,我就要死了。”

我领着姨弟来到我家的客房,让他在床上仰面躺下。在这个过程中,我脑中已准备了多套帮助姨弟睡眠的办法,它们都是我从抖音、小红书、微博上学来的。虽然我不擅长睡眠,但我擅长通过各种渠道搜罗睡眠方法,去充实我的睡眠工具箱。

“从现在开始,你别说话,什么也不想。我说什么,你就照做。”我挨着床边坐下,把另一个枕头取过来,垫到他头颈下的枕头上,“来,先把眼睛向上看,就像我们平时翻白眼那样。对!就是这样,保持着让眼球向上翻,保持着这个状态。”

姨弟依我的指令,努力往上翻着眼球。看着他变得白多黑少的眼睛,我立刻想起那些有视力障碍的算命术士。我的笑点被戳到了,忍俊不禁。但我知道,如果我笑出声来,姨弟将不再相信我有教他睡眠的能力。有一点不言自明,眼前的一切得以发生,基于姨弟的这一心理现实:他相信我有教人睡觉的能力。倘若我接下来真的能教会姨弟睡觉,他对我的这份笃信,功不可没。这就是信仰的魔力。我必须利用好这种魔力,才有可能真的把姨弟哄睡着。

见姨弟翻眼皮的动作已力不从心,我轻声对他说:“现在,你一定感觉到眼皮变得沉重,嗯,再坚持一会儿……好了,可以把眼睛闭上了。嗯,对,就是这样,很自然地把眼睛闭上。好,请你现在自然、放松地把脑袋微微低一下。对,做得很好。现在,你脑子里重复这句话:‘睡意向我袭来。也可以是‘困意向我袭来,或‘睡意困意向我袭来。对,你就在脑子里不断重复这三句话。嗯,睡意向我袭我,困意向我袭来,睡意困意向我袭来……”

姨弟的呼吸变得迟缓、深重,慢慢地,从他的鼻腔里,传出了匀细的鼾声。我把“睡意向我袭来”“困意向我袭来”“睡意困意向我袭来”三个助眠词都小声重复了五遍,然后,我不再说话,专心坐在床边,静观姨弟的变化。时间在悄然流逝,姨弟的鼾声如绵绵细雨,在安靜的客房里自由、松弛地洒落。忽地,这鼾声变得粗犷,是的,没错,他打出了第一声呼噜。

我吃惊地看着姨弟。当睡眠到来后,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展起来,刚才为了保持翻眼球的动作而抿紧的嘴,也放松了,随着更多的呼噜声从他鼻腔里涌出且这声音变得越来越快活,他的嘴微微地张开了。过了一会儿,在他的嘴齿之间,闪出一丝光亮。哦,那是他的唾液腺分泌出来的一缕唾液。这代表这么快他的睡眠就已变得深入了吗?

我的吃惊在于:作为一个伪催眠师,我的催眠首秀,竟如此容易且快速地成功了。说实话,我在姨弟身上试验的这招助眠术,我自己试过很多次,却没有一次真正成功过。刚才,我虽然向姨弟夸下海口,但对于是否真的能帮他入睡,我没有一点信心。基于内心的这份孱弱,我给自己做好了迎难而上的心理准备:这招不行,再用另一招,另一招不行,还有别的招……

居然,才把预备的努力交出最多两成,我就大功告成了。如果刚才我把手机上的计时器打开,现在那上面显示的时间值,应该不会超过六分钟吧。

大概,在他踏入我家门前,那场在他身体里发生的失眠事件持续时间过长,姨弟早已被折磨得身心俱疲,这会儿,他快马加鞭地奔跑在睡眠的世界里,越跑越远,越跑越不思归路——他的呼噜声,已堪称响亮。

我站起来,弯下腰,一手护住他的头颈,确保他不会被我接下来的动作打扰,另一只手,小心将我刚才叠上去的那只枕头抽出,如此,他的颈椎与腰椎已趋于同一个平面,他可以更加舒服地享受睡眠了。

我踮着脚尖,轻移至窗边。窗户隔音效果很好,外面的马路上,车子和行人寂静无声地移动着。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那时,我家和姨弟两家往来密切,我和姨弟常在一起玩耍。我们都曾经是心怀骄傲的少年啊,如今却在时间的列车里变成了深受失眠困扰的中年人,想想都叫人伤怀。

站在窗前许久,我小心将窗帘拉拢,而后,离开客房,掩上房门,坐回到客厅的沙发上。我想着熟睡中的姨弟,仍陷在吃惊中。这些吃惊,有一半是针对我自己的:一个连续失眠四天的人,在我蹩脚的催眠术的帮助下,竟然迅速地就入睡了,而且睡得这么坦然和淡定,我这么有催眠师的天分?

不。只能说,睡眠这件事情太过神秘莫测。只能说,探索睡眠的真谛,人类还任重道远。

我要来说说姨弟。

姨弟生于一九七九年。我们都是乡村长大的孩子,后来,我们分别在不同时期在城市里扎下了根。姨弟是初中毕业后进的城,我是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一个小城市。大概十年前,我和姨弟都待在了省城,此后我再也没挪过窝。

十五岁,姨弟初中毕业。有个我们共同的远房亲戚在市里开理发店,他相中了外貌出众、手指纤长、爱笑的姨弟,于是,姨弟成了他店里的洗头工。远房亲戚跟姨弟的妈,也就是我的小姨说好,让姨弟当两年洗头工,同时学习烫染技术,两年后,再让姨弟学习剪发。并没有到两年,实际上,姨弟才在发廊里待了一年半,便被一个老板看中了。就这样,姨弟当了这老板的助理,跟着他来到了一个规模可以和我们省城比肩的大城市。老板是一个特殊的建筑商,特殊,是因为他从事的建筑业务,是帮人家拆房子。因为他政府那边有人,可以接到大的单子,所以,他的公司赚了很多钱。老板对姨弟很好,姨弟跟在他身侧的接下来的三年里,他让姨弟学会了开车。这是姨弟学会的第一门正经技术,也是他至今掌握的唯一的实用技术。

姨弟离开那老板时,还没到二十岁。一方面是因为他年少轻狂,另一方面是受了一个人的蛊惑,总之,他就认为自己也能开房屋拆除公司了。就跟那个蛊惑他的人合伙。一个二十岁不到的人自己当了老板,成不成另说,这个事本身,就足够让人对当事者刮目相看。那一年,在姨弟家所在的村子里,他一度成为很多父母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很是风光。他回过一次村,烫着当时时髦的锅盖式卷发,穿着一套任谁都觉得料子很好、做工考究的深咖色西装,脚上蹬着一双锃亮的三接头皮鞋,十足一副货真价实的老板派头,邻居来他家串门,他见人就發糖,也发烟。发的是中华或玉溪,邻居们接过烟,彼此交头接耳:这孩子出去没几天,就混出名堂来了。

姨弟的拆除公司其实根本没搞成。话说他当老板助理的那些时间里,积累了几个关系,但事情的发展并不如他所料,那些关系并不好使,他和合伙人请客吃饭、出差,搭上了好几千块钱,但一年下来,一个真正的业务都没谈成。一个月不黑风不高的夜晚,合伙人跑了,从此与姨弟失联。拆除公司只好无限期关停。

二十岁的姨弟不好意思回家,在外面漂了两三年。这段时间,他到底做过什么,除了他自己,亲戚朋友们无人知晓。我倒是听说了些关于他的传言,它们大多对他的声名不利,比如,有一个说法:他去给黑社会当马仔。给这些传言提供佐证的,是他在这两三年后再出现在村人眼前时,一只小拇指不再能够自如地卷曲,据说,它骨折过。

在他重新出现不久,他去了省城,开始做服装生意。当时服装生意还算好做,与他一起在省城摆摊卖服装的,有的人赚得多,有的人赚得少,赔的人并没有。姨弟的成就不高不低,一年下来挣的钱,比普通上班族略多。换作别人,会觉得自己的人生进入正轨,会兢兢业业地把眼前这个事业干下去。姨弟却没有。

跟姨弟做服装生意的人里面,有个人贷款买了套房子,姨弟是不甘人后的,心思也活跃了起来:他也要在这座城市有一套房子。因为揣了这个心思,眼下这个赚不到大钱的活计,叫他不耐烦。一不耐烦,他就不好好干,便再也赚不到钱了。有一段时间,生意赚不到钱,心里面那个买房子的计划又挥之不去,姨弟成天满腹牢骚。忽有一日,姨弟听说做海员收入高,并且因为一年中至少有五分之三的时间在海上,花不掉钱,很容易把收入攒下来,他便去做了一个在我们亲戚眼里堪称大胆的决定:当海员。

如姨弟所料,在海上跑了七年,他攒下了二三十万。海员的生活很考验人的精神耐力,姨弟再也坚持不下去,拿着这笔钱,他先花了不到十万,贷款买了郊区一套小房子,剩下来的钱,他一部分用于支付那个他谈了快五年的女朋友所需的彩礼、婚宴开销,另一部分,他和老婆用来租了一个门面,办旅游公司。

公司办了不到一年,新世纪中国最惨烈的大地震发生了,姨弟和他老婆的旅游业务,主要面对已成为地震灾区的两个地方,坚持了一年,公司再也做不下去,只好倒闭。前前后后,在这个公司上,姨弟和他老婆亏掉了将近十万块钱。也就是说,他把当时家里所有的存款都亏掉了。

突然变得家徒四壁,贷款要还,孩子要养,夫妻二人决定各自去上班:老婆去卖手机的商铺当柜姐,他被老婆逼着去开出租。开了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己很讨厌这门活计,便辞职不干了。又过去半年,因为口才好,人长得周正,虽已年过三十,他还是在一家知名发艺中心谋得了店长的工作。就这样,他的生活重归平静,虽然收入不多,但贷款还得上,孩子养得活,日常的消费也都能正常应付,也还行。如此平安过了三年,姨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辞了发艺中心的工作,回家闭门炒股。

姨弟是不适合炒股的。别人炒股有时赚、有时赔,他在第一个月赚了一笔钱之后,接下来一年里,他的炒股生涯就只有套牢或直接地亏钱这两条主线。他终究放弃了靠炒股发财的白日梦,去开网约车。可是,他极不喜欢这种替人服务的活计。有一天,一个素质极差的乘客辱骂他,他把那人打了,从此不再开网约车。纠结了一阵子,他又去了海上。这次,他干了三年海员,又攒到了一小笔钱。

疫情开始的时候,姨弟正好满四十岁。我和家族里的人一贯甚少联系,跟姨弟也不例外。多年来,我都是从父母那儿获得姨弟一鳞半爪的近况。据我父母说,疫情三年里,姨弟过得比四十岁前更不顺利,他折腾这个,折腾那个,终究都一无所获。我没有去向父母打听姨弟那些“不顺利”的细节。疫情三年,大家都过得一言难尽,姨弟在这段时间里的“不顺利”,也不值得我大惊小怪。

客房里的呼噜声渐渐隐没了。我离开客厅的沙发,轻悄走到客房门口,仔细辨听,终于听到姨弟的呼吸声。那声音纤巧、匀细,若有若无,让我觉得他已经从忘我的熟睡走入了宛如深海的沉睡。我放松心情,回身往客厅走,拖鞋在地板上留下有节奏的拍打声。客厅角落里的立式时钟上,时针指向七点。姨弟是下午两点来找我请教睡眠的。算算时间,他已经睡了五个多小时了。

这段时间里,我接到过姨弟媳妇的电话。从她嘴里,我约略弄清了姨弟连续失眠四天的原因。

疫情三年里,姨弟的悲摧,不止做啥都不成这一样,更悲摧的是,他还背着老婆办了网贷,并因逾期不还被平台告上法庭。四天前,老婆知道了这件事,他俩大吵了一场后,他悔恨、难过、不安,如此,他一个往常一沾枕头就睡着的人,突然就被失眠缠上了,且这失眠来势凶猛,如同饿虎遇见误入丛林的幼兔,一副誓要将他吞没的架势,叫他无论怎样挣扎、推拒,都难以摆脱。

肚子在发出请求进食的信号,我应该吃晚饭了。怕做饭吵到姨弟,我决定叫外卖。想了想,又觉得叫外卖也可能吵到姨弟。因为到时外卖员会连着两次拨响可视电话,一次在小区门口让保安帮着拨,一次在楼栋下,还要按一次门铃或敲门,连续三次声响,对睡眠中的姨弟是有力的打搅。最终,我决定出去吃。

我正打开门口的鞋柜找鞋,身后传来脚步声。姨弟趿着拖鞋,离开客房门口,向客厅这边走来。

“老哥,卫生间在哪儿?”他的眼睛半睁半闭,走路东倒西歪,显然他的意识,有一半还停留在睡梦中。

“那儿。”我向他刚刚经过的那个卫生间指了指。

“我真是睡得太死了,卫生间就在眼前都没发现。”他转身往回走,却又踅回来,“老哥,你这是要出门吗?”

“我出去吃点儿饭,你继续睡吧。等你醒了,我再帮你叫外卖。”

“我已经醒了啊。我也饿了,我们一起出去吃吧。”他将两臂向外抻直,松了松上身的筋肉,又把脖颈大幅度摇晃了几下,一下子整个人变得神清气爽。

我看到数小时前他那双因为失眠而充血的眼睛,恢复了那种生活不如意的中年人特有的浑浊与慵懒,它们叫我不忍直視,却又叫我放心。

我对此刻发生在他身体里的变化了如指掌:五个小时的深睡,恢复了他身上的元气。睡眠就是这么神奇:被它抛弃,人就元气大伤;一旦获得它的垂青,人就元气满满,宛如新生。

姨弟的目光落到那架时钟上,“呀,都七点多了啊,我这一觉睡了这么久?我不能再睡了,再睡,夜里就睡不着了。夜里睡不着,好不容易跟你学会的睡觉办法,不就白学了吗?”

他说得对。一个有失眠前科的人,切忌白天睡得过饱。先前我失误了,应该先让他挨一挨,等到了晚上,我再来为他的睡眠推波助澜。

姨弟上完卫生间,跟我一起出门。出小区不远,有一条新开辟的商业街,里面有不少我熟悉的小馆子,适合我们兄弟俩吃个简餐。我领着姨弟走进了街区。

“在这儿吃吧。”姨弟被一家餐馆吸引。

这家餐馆我吃过两次,味道不怎么样。我却想到,他是客人,我应该重视他的感受,迁就他。更何况,吃个便饭而已,小事情,我不应过分关注自己的感受。我应和道:“行啊,就在这儿吃。”

我俩刚落座,餐馆老板就走过来,殷勤地说这说那。我心里面想,还是“熟悉的配方”,又来了。

我要吐槽这家开了快一年的餐馆。这是一家表里很不如一的餐馆。我的意思是,任何人第一次从它外面经过,都会被它吸引,勾起食欲,忍不住想坐下来点餐。但是当人们坐下来,会发现,那些吸引他们在此停步、贴得到处都是的菜品的图片,都是虚假宣传——它们中十之八九,都是点不了的。“今天不供应这道菜。”“这道菜的食材要从外地空运过来,需要提前预订。”他们如是解释。荒诞的一点是:那些点不了的菜,汇集起来,几乎集齐了中国八大菜系中的经典菜:红烧臭鳜鱼、松鼠桂鱼、藿香大鲫鱼、清远白切鸡、三丝鱼翅、龙井虾仁、剁椒鱼头、白炒鲜竹蛏、金陵板鸭、蟹粉狮子头、锅包肉、糖醋鲤鱼……这可是一家小馆子,小到什么程度呢?它只有一间小小的门面,里面的空间只够辟出一间小厨房,此外就是放一个高到人胸口的长条形餐台,上面摆置当日可以出售的快餐,就餐台是四张小方桌,全都摆在门外,试问,规模如此小的餐馆,却广而告之可以吃到八大菜系中的名菜,谁不会对它感到好奇?

理所当然,在我看来,这家餐馆的生意,在这个街区里,是排倒数的——靠着这条商业街解决餐食的附近的白领、住户,他们中有几个人会做它的回头客呢?我认为很少。

我和姨弟坐在四张方桌最靠里的那一张上,梳着马尾,穿着苏格兰裙服,一副另类艺术家打扮的老板,坐在我们旁边的那张方桌边。“我们今天主打两种套餐,还有三种面食。”他滔滔不绝地说,“你们来得有点晚,我们快打烊了,套餐已经卖完,只有面食。”

“有哪些面食?”姨弟兴致勃勃地望向灯光中的那些图片。它们被见缝插针地张贴在那个长条形的餐台朝外的身子上,或者把门两边局促的两面墙贴得满满,还有许多,被密密麻麻张贴在那种学生用的画板上——好几个画板,排列在街道与屋外就餐区之间,正好构成一道“栅栏”。

“今天本来卖的是阳春面和沙茶面。”

“沙茶面是什么?”姨弟当过数年海员,见识却不广,他不知道,应该也没吃过这种地方特色小吃。

“不好意思,沙茶面今天卖完了。”老板说,“阳春面还有几份。”

我替姨弟庆幸。幸亏沙茶面点不了,否则,今天之后,他将彻底丧失对沙茶面的好感。我光顾过的那两次,其中一次,点的就是沙茶面。那碗沙茶面,就是用罐装的沙茶酱调一下味,除此之外,它跟清汤面没有区别。好笑的是,被用来调味的罐装沙茶酱,店家只会用一点点。相比我在厦门一个巷子里吃过的、让我惊为天人的一碗沙茶面,这碗面的味道不知差了多少倍。

“老哥,那我们就吃阳春面吧。听着很好吃的样子。”姨弟说。他用“听着”这个词,那么,听起来,他对阳春面也不熟悉。

“我去给你们做。”老板进了屋。他兼任餐馆厨师。

两碗阳春面一摆到桌上,姨弟就拿出手机,对着自己的那碗面拍摄。的确,碗很好看,碗里的细面条被叠成五层,卧在漂了香芹叶、薄荷叶的汤汁里,看着也很好看。把这碗面拍成照片,发到朋友圈里,还是会引来点赞的。

姨弟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多拍几张。他站起来,走到“栅栏”外,将手机举高又放低,蹲下身或踮脚站起,一口气给餐馆拍了十多张局部或全景照。这餐馆的外观,看着的确清新、雅致,放眼望去,这条街上,数它生意最差,但绝对样貌最令人惊艳。

老板发觉了姨弟对餐馆的兴趣,兴奋异常,粘着姨弟不离去了——即便姨弟回到座位,开始吃,他还是跟姨弟说个没完。

“你可以进我们的群。”这餐馆没有菜单,但老板手里随时会出现一张印有二维码的图片。他向姨弟举起二维码,“进了这个群,图片上的这些菜,你都可以预订。”他扫视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八大菜系”,“进了群,你以后过来吃饭,打九五折。”他说着这些我曾听过两遍的话语,“当然,群里面,都是些对美食有兴趣的朋友,他们是我通过开这家餐馆认识的或在这儿认识的,我们可以讨论美食话题,也可以讨论创业。”

姨弟的注意力全在老板具有煽动力的声音上,筷子夹面,三次有两次没夹上,夹上了,往嘴上送,偶尔还会送到鼻孔上。他吃得如此不专注,当然无法知道这碗阳春面多么食之无味。

“我们不需要九五折。”我在姨弟的手机摄像头刚要对准那个入群码时,将老板手上的图片推开。“我们也不预订图片上的菜。”我说。先前我第二次从这儿回去后,打开大众点评,点进本地一家知名大型餐厅,查红烧臭鳜鱼的价格,惊奇地发觉,如果预订这家小馆子的红烧臭鳜鱼,我要多花点儿钱。

老板觉察到我的排斥,识趣地走开。

那碗面,姨弟没吃几口。也许,他深深被这家餐馆的形式感所吸引,心受震动,失去了饥饿的感觉。

我猜得没错,回去的路上,他对其他话题兴趣全无,张口闭口这家餐馆。末了,总会来一句类似这样的话:“有创意。”“这年头,创意才是赚钱法宝啊。”“我要是也能想出做生意的好创意,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回到家中,我暗自发愁。我想,今天姨弟的到来,使得我的脑中被塞入过多的新信息,令我的脑子变得芜杂,以我对自己的了解,今晚我肯定很难入睡。而刚刚睡了那么久的姨弟,接下来多半也是睡不着的。

沉寂的深夜,睡不着的姨弟,会变得善于觉察屋中发生的一切,届时,他很容易就会发现我的失眠。一旦他发现我失眠,我懂得催眠他人的谎言,便不攻自破。随之,我在族人面前的文化人设,也会被质疑,有“塌方”危险。

我越想越多,想得越多,便越恐慌,这预示着,今晚的失眠问题将非常严重。

形势严峻啊,我该怎么办?

我正不知所措,姨弟媳妇打来电话,要我转告姨弟,请他今晚回去睡。只要他回去睡,她不会跟他吵架。我接电话时,姨弟就在旁边听。据我父母说,姨弟是很爱老婆孩子的,一般情况下,他不会违逆老婆的意思。果不其然,这个电话没打完,姨弟就开始收拾东西了。我想,如果不是先前他媳妇跟他吵个没完,怕是他今天不会贸然来打扰我。

“你没事儿了吧?”姨弟临走前,我担心地问他。

“我好了。”姨弟平静地说,“你教我那个办法很有效,要是我还睡不着,就用这个办法。”

他的话对我是种激励,我笑了,说:“我还有很多办法。如果你再睡不着,并且那个方法没用,我再教你别的办法。”

“但愿不用再因为这种事情打扰老哥。”姨弟说,“老哥你放心,我就是一时想不开,才睡不着。我本来就不失眠。现在我心里的疙瘩解开了,不会再失眠了。”

我把姨弟送到小区负二楼的停车场,直到他发动车离去,我还在想,他说的“疙瘩”到底是什么,这“疙瘩”又是怎么解开的呢?这几个小时里,我只是在技术层面上帮他催了一次眠,应该没有触及过他心中那个“疙瘩”,他仅仅会因为到我这儿来了一趟,情绪得到些疏解,就解开了“疙瘩”?

回去后,姨弟整整三天没跟我联络。这很正常,我无须纳闷。多年来,我和他有时一整年都不会联系一次。亲戚之间的关系便是如此,大家刻意地保持适度的距离,其实是在表达对血缘关系的珍惜。熟悉的尽头多半是厌烦,厌烦过后离交恶就不远了。

想到姨弟那天突然杀到我家时,那种堪忧的状况,我还是对他有些担忧。思考再三,三天后,我决定不顾分寸,给他打去一个问候电话。

姨弟告诉我,回去后,他每天都像从前那样,晚上十一点前就上床,上床不久便呼呼大睡。姨弟媳妇则告诉我,欠下的网贷,她用他们仅有的积蓄还掉了,他们不再一天接数个讨债电话,她在动员姨弟放下心理包袱,去送外卖。

我约略听我父母说起过,姨弟其实仍然和二十来岁时那样,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他的一句口头禅是:“我可是二十岁不到,就当过老板的人。”过去这些年来,若非迫不得已,那些纯靠出卖体力的工作,他是不会去干的。听姨弟媳妇的口气,这次姨弟被她说服了,他已经在相关平台注册了外卖骑手身份,正打算去购置一辆电动车,不日,这个城市庞大的外卖员队伍中,将会多一个年逾四十、脸庞白净的中年男子。

我认为,这对姨弟来说,是可喜可贺之事。在这世上,工作不分贵贱,只要是兢兢业业的劳动者,不论做着哪种工作,都值得尊敬。我自己就曾想过,如果哪一天,我做不成作家了,就去送外卖、送快递、开网约车。话虽如此,真到了那一天,我会那么坦然、迅速地上岗吗?我不敢深想,对此存疑。

跟姨弟通电话的第四天,傍晚,我去那条商业街散步,看到前面拐弯处一个形似姨弟的身影。我不太相信那是他,便没追上去。因为我想,如果他来这儿,一定会顺便到我家去一趟。我在那个商业街区散了一会儿步,打道回府。刚到家,我接到姨弟的电话。

“老哥,我来你这儿了。”他说,“方便我去你家找你吗?”

果然是他。他去那条街干什么?

几分钟后,坐在我家客厅沙发上的姨弟,为我揭开了谜底。

“跟你说实话,”姨弟说,“加上今天,我这几天已经是第三次来这儿了。”

“第三次?”我这一惊非小,“你三次来这儿干什么?那天弟媳说你要去送外卖,你是接了这儿的单?”

“我想来想去,没有去送外卖……我还不甘心,最后還想再拼一把……实在不行,就去送外卖。”姨弟低下头,不好意思看我,“我三次过来,都是去那条街上。”

“去那条街上干什么?”

“那天我们去的那家餐馆,”姨弟说,“我去跟老板谈合作。”

“跟他谈合作?”事情不太妙了,我替他紧张起来,“你们能合作什么?”

“是这样的,”姨弟说,“我觉得他这个餐馆创意很好,我想学习学习……不过,谈了两次之后,什么也没谈成,反倒让我变郁闷了……”

姨弟接下来的一番讲述,让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就是在我打电话给姨弟的第二天,他开车来到那个街区,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去了那个小餐馆。老板正带着他店里唯一的员工,也许是他女朋友,也许是他的合伙人,两个人正在收拾外面的餐桌,打算闭店。他一眼就认出了姨弟。这老板记人这方面很有能力。姨弟说明来意:他也想开个餐馆,但不知道怎么开,他很欣赏这家餐馆的创意,就专程前来请教。听姨弟这么一说,老板分外兴奋。屋里面的灯已经关了,他女朋友或合伙人离开了,他和姨弟坐在外面的方桌边上,摸黑交谈。

理所当然,在老板的邀请下,姨弟很干脆地对着他递过来的二维码扫了一下,加入了这家餐馆的食客群。

老板不讳言他对餐馆的创意很满意。他指了指漆黑的餐馆里面,说,这里面的空间,就几个平方,其实只够做一家甜品店,但是他做成了一家餐馆,仅凭这一点,他就成功了。此其一。其二,因为店面小,租金就少,这方面的成本就变低了。要知道,开餐馆,店面租金是重要开支。他的这一成本很低,无形中就降低了做生意的难度。

他又将手臂支棱开,手指翘成好看的形状,指了指外面的这四张方桌,对姨弟说,因为他才四张桌子,每张桌子最多坐四个人,他每天需要接待的食客量不大,所以,他不需要另外聘请员工,就不需要给员工发工资、交五险一金,每天需要准备的食物,也不用太多。他的意思是,他一天不需要太多营业额,就可以确保餐馆不赔。事实正是如此,这餐馆开了近一年,看起来每天食客寥寥无几,但其实它是盈利的。

听老板这么一解释,姨弟对他多了些佩服。

老板接下来的话,让姨弟对他的佩服上升到了另一个层面。

他说,除了餐馆能盈利这种显性的成功之外,他做这家餐馆,还有一种隐性的成功。姨弟问什么“隐性的成功”。老板就向姨弟解释:自餐馆开张近一年来,因为它的创意,常有人来洽谈开连锁店。姨弟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老板开这家餐馆,是想一箭双雕的,先确保餐馆能盈利,再利用餐馆的创意,去钓投资客,获取加盟费。看来,这老板心气儿大着呢,他在下一盘大棋。

“有谈成功的连锁店吗?”姨弟想弄清这个问题。

老板沉吟了一下,说:“暂时还没有。”又解释道:“因为我要的加盟费,也不是别人想象的那么低。”

姨弟不知道别人想象的加盟费是多少,老板开出的价又是多少。并没有一家连锁店真的开成,这才是事情的本质。他有点失望。

“不过,过来谈的人不少。”老板强调说,“一直有人来谈。你看,你不是也来了吗?对了,你想加盟吗?我们可以谈谈。”

姨弟对老板产生了一丝戒备。他依稀弄懂为什么老板愿意把这家餐馆的秘密向他和盘托出了——照理说,这是不合理的,他只是一个来这儿用过一次餐的食客而已——原来,他是把姨弟列为潜在加盟商了。

见姨弟忽然不说话,老板笑了起来:“你别紧张,你没有加盟的意愿也无所谓。但如果你可以给我拉来加盟商,我给你提成。你不是已经加了我的群吗?我跟你讲,我跟群里的朋友,都是这么说的,要是拉来加盟商,有提成。”

姨弟被老板说得犯了晕,不知道该说什么。老板又笑了:“除了这个有提成,别的也有提成。比如,我们对接福建一家沙茶酱品牌,如果你帮我引荐想买这款酱的商户,你也会有提成。我们还对接安徽一家水产养殖商,如果有水产店的商户或酒店啊餐馆啊因你的引荐去采购他家的鳜鱼,你也有提成。再比如……”

姨弟听着听着,忽然发现黑暗中那些现在看不清的美食图片,它们所具备的功能,并不止招引食客这一项。它们里面还藏有别的学问和玄机。

“你有什么不懂,可以看群里面的公告。”老板说,“我的群里面,置顶了公告,那里面,写了你可以跟我合作的各种各样的方式。”

姨弟打开那个微信群,发现里面的群成员有几百个,有几个人,正在里面热聊。他瞪着手机屏幕,专心看了十几条聊天记录——有两个人,在商谈如何在全国为某种新型农产品打开市场。

姨弟将手机放到桌上,呆呆地看着老板。他一时间脑袋昏沉,觉得自己智商很不够用,就郁闷了。

“这是一个拼创意的时代。”老板说,“我这个餐厅的创意,归结起来,思路就两点:第一,想办法先把人的目光吸引过来。如今是眼球经济时代嘛,被人看到、关注,是第一要义;第二、极小的投资、极少的成本。两点一结合,餐馆生意就成了。但我的事业,并非这一间小小的餐馆,实话说,它只是我跟社会和时代链接的一个支点,通过它,我让我的事业延伸至四面八方。”

姨弟越来越听不懂老板的话,而且越来越觉得与眼前这位高人相比,自己一无是处。他旋又想到,一家小小的餐馆里,就藏着如此高明的人,再放眼整个街区,放眼整个城市,放眼整个国家,放眼整个世界,各种角角落落里,隐藏着多少高人啊,难怪,他年过四旬,做什么都一路败北。越想,他越郁闷。他甚至开始在心里怪罪那些海员经历。他想,是不是它们让他变成一个脑子不太好使的人?总之,他很郁闷,对自己很不满意。

当晚回家,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加起来最多睡着两个小时。过了一天,他又来到这家餐馆,吃了一碗面,末了,与老板交谈。他试图从对方的话语中,获得更多真知灼见。结果却是,他越来越郁闷,当夜,他一分钟都没睡着。先前我教给他的那一招催眠术,他用了又用,都收效甚微。今天,他又去那街区,原本想再去那餐馆小坐,但忽然觉得,这老板有毒,便果断决定,从此不再靠近那餐馆一步。做出这个决定后,他决定来我这儿,像上次那样,希望我帮他解决失眠问题。

我無意评判这几天姨弟与那老板之间发生的事,虽然这件事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只在意姨弟眼下的身体和心理状况,我不希望他最终像我那样,变成一个长期受失眠困扰的人。

我引姨弟来到客房,让他在床上仰面躺下。

我知道这一次帮他催眠,会比上次难度大。我开动脑筋,对接下来的催眠过程,好生构思了一番,然后,我轻声说:“你调整一下身体,手放在身体两侧,腿自然伸直,直到感觉躺得特别舒服,就闭上眼睛。”

姨弟把眼睛闭上了。我知道他已准备好了。但作为一个过来人,我也知道,他的心准备好了,脑袋却一定还没准备好。他失眠的原因无疑是焦虑,至于为什么焦虑,我自然已略知一二,短期之内,怕是除了医生,谁也没有办法帮他挖掉焦虑的根源,我也只能暂时让他停止焦虑。我打开音箱,放了首我最喜欢的睡眠音乐。

“你先听会儿音乐。”

在舒缓、空灵的音乐声中,姨弟安静地躺着。我不说话,观察着他的脸。先前他来的时候,由于情绪不稳定,说话时嘴巴会轻微抽搐,眨眼睛的频率也异乎寻常地快,这会儿,他嘴角两边的法令纹,比躺下前似乎浅了一些,他的眼部肌肉舒展了,眼睫毛一动不动,哦,他已开始放松精神了。

我正要依自己的构思让我的催眠话术开场,却见姨弟的眼睫毛颤动了几下,紧接着,他的眼角湿润了。我正因此讶异、不知所措,却见他两边眼角的泪水迅速汇成两滴泪珠。它们在他眼角停留了片刻,就蓦地向下滑落。我清晰地看到,它们猛地坠落在枕头上。立即,枕头上出现两块圆形泪渍。

“……”姨弟忽地喃喃说着什么,声音细弱到听不清。

我不知道刚才那一两分钟时间里,姨弟想到了什么。但我知道,是音乐调动了他疏解情感的本能。而在这一刻,作为一个被姨弟寄予无限信赖的人,我要做的只能是,静静地看着他,不去打断他的思绪,就让它们像一条溪流,沿着那蜿蜒曲折的山涧,自然地流淌,流到哪儿算哪儿。

一曲音乐放完了。在第二段音乐到来的那个间隙,姨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仍然闭着眼睛,嘴角向上扬了扬之后又平展地松弛了下来。我抽了两张纸巾,用轻柔的动作帮他拭掉眼角的泪迹。他的嘴角又动了动,似乎是被我这个动作感动了。

我关掉了音乐,对他说:“你可以开始睡觉了。我知道,你刚才想到了很多事情。该想的,都已经想过了。从现在开始,你什么都不要再去想。”

姨弟又长舒了一口气,两只手掌轻压床面,把自己的身体往枕头上送去一厘米。我知道,他是在让颈椎和枕头的契合度变得更好。他又动了动手指,而后让两只手自然弯曲地扣放在床面上。他的膝盖也动了动,之后,两条腿变得更加放松。他完全准备好了。但愿,我这次催眠跟上次一样顺利。

“你现在这样躺着,非常好。我希望你这一刻整个身体,从头到脚,每一块肌肉、每一寸肌肤,都是彻彻底底放松的。你可以感受一下自己的面部、颈部、肩部,你的手、腿、脚,你身上的一切,当你发觉自己似乎感受不到它们存在了,那就是你真的放松了。”

我边说边看着姨弟。他的身体没有动,但不知为何,我感觉他有点与先前不一样了,看起来,他的身体似乎比先前更沉静了,像一块从炼炉里取出来的铁,先前虽然被安置于某处,但仍是烧红的状态,这会儿,它正在冷却。我知道,姨弟虔诚地听完了我刚才说的每一个字,他正在等待我的新指令。

“现在,请慢慢地深呼吸。”我说,“呼吸的时候,拿捏好分寸,不会难受,不憋气,在这个分寸的前提下,尽可能地慢慢地深吸气、慢吐气,每次,都要把肺腔吸得满满的,再把肺腔里的气全部吐掉。对,你做得非常对,就是这样,慢慢地吸气、呼气……现在,你从大腿肌肉往下,逐渐地放松,这种放松的感觉,经过大腿、小腿、脚踝、脚面,到达脚心……你浑身软绵绵的,软绵绵的,很无力的感觉……无力感……”

姨弟胸膛起伏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变缓。他像一条刚从波峰浪谷里逃出来的船,静静地躺在宛如平静海面的床上。他的样子,让我对今天的催眠成果,有了极大信心。

“好了,现在,请你开始想象,你躺在一条铺满羽毛的小船上。小船呢,在波平如镜的大海上,轻轻地摇曳着,摇曳着……哦,如果你现在看到的不是大海,是草原,你身上覆满羽毛,你躺在春天温暖的草地上,那也是很好的……反正啊,你正躺在一个非常美好、温暖的地方……你就顺着自己的想象,不要停止这样的想象……嗯,对,你脑海里看到的,是一个非常棒的世界,对,你就待在那个世界里,不要出来……”

说到这儿,我想起,有时,我会把网上学到的多种助眠术融合在一起,竟也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现在,我要把上次那个助眠术嫁接过来。我说:“你待在你看到的情境里,也可以开始默念‘睡意向我袭来‘困意向我袭来‘睡意困意向我袭来,当然,你也可以默念别的词,如‘好困啊‘舒服啊‘幸福啊‘真开心‘美好‘优美,如果你感觉一说到某个词就很困,也可以只说这个词,不断地重复它。”

我不再说话。一个人真正有了睡意时,旁人在旁边絮叨,是一种搅扰。

姨弟开始打鼾。哦!太棒了!我的第二次催眠,居然又在走向成功了。难道,我很适合去做一个催眠师?这么一想,我受到激励,更感到肩上的责任重大。我拿出十二分的认真劲儿,观察着姨弟。

姨弟却只是打着鼾。过去三四分钟后,他还只是打鼾,没有像上次那样,发出呼噜声。我意识到了自己伪催眠师的身份,紧张起来,有些心慌。我对刚刚在姨弟身上试行的这招催眠术,这个被众多催眠师人设的小红书博主常拿出来教导网友的常用催眠术,产生了怀疑。毕竟,我自己无数次使用这一招,但很少见效过。姨弟还是只打鼾,不打呼噜。我看着他,心里着急。怎么办?我悄悄离开客房,来到主卧,打开小红书,打算现学现卖,找一个能与刚才这招催眠方法形成一套组合拳的催眠术,用到姨弟身上。

找到了,这一招,似乎合适。

我放下手机,将我刚学到的这招催眠术在心中最后默诵一遍,然后,悄然走向客房。令我惊喜的是,走到门口,我听到里面传出呼噜声。

姨弟太厉害了,我想,我的助眠术有一定的功劳,但助他战胜失眠的主要力量,一定是他自己的睡眠天分——此前,在长达四十余年的时间里,他从未被失眠症眷顾过,这说明,他是有睡眠天分的。

我站在客房里,看着已经睡着的姨弟,心里兀自感慨。忽地,我看到姨弟的眼角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唔,他又流泪了。睡梦中的他,到底觉知到了什么,如此悲伤?我怔怔地站着。姨弟叹了口气,动了一下,侧转身,两条腿交叠,腰弓起来,变成蜷缩状,继续睡觉。

我又走回主卧,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长夜正在深入,我的脑子进入了亢奋状态。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阻止自己胡思乱想,试图像姨弟那样睡过去,但这对我来说十分艰难。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隔壁的客房里传来一声大叫,我于半梦半醒间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来到客房,就见姨弟呆坐在床上。他像一个刚被老师布置了一道世纪难题的学生那样,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刚才,我做梦了。我在草原上走,天气很好,却忽然又不好了,天一下子黑得不得了。一匹马朝我跑了过来,在我身边停下,用复杂的眼神看我。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它肚子里发出一个男人的声音:‘无力啊……无力啊……我正感到纳闷,马抬起腿,向我的眼前踢过来。我吓醒了。”姨弟转过脸来看我,“老哥,我怎么会在你家?”

我听出他的意识还有部分停留在睡梦中,便要向他解释。他却已彻底醒觉。“想起来了,我是过来请你教我睡觉的。”他说,“真好啊,我刚才睡着了。”

忆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飞快地躺了下来。

“好不容易睡着,我不能起来。”他说,“老哥,今晚,我就睡你家了吧。麻烦你再教我一个睡觉的方法。你教过我的那个办法,可能不顶用了。刚才那一段时间里,我把那个办法重复了好几次才终于睡着的。你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吧?”

“当然,我有很多催眠办法。”我加重语气,以便往姨弟的心里输入信心,“你好好躺着。来,我们现在重新开始。”

姨弟迅速把身体各部位都调整成舒服的姿势。“开始吧,老哥。”他有点急不可耐了。

我还记得不久前在小红书上看的那条催眠教学视频,我开始一字一句引导姨弟:“你先让自己感觉到头皮放松,眼皮放松,鼻子放松,嘴巴放松,在此基础上,你手慢慢地握拳,轻握那种,用指尖去触碰你的掌心,感受你掌心的温度,再慢慢地把手松开,你就重复这个握拳、放开的动作……”

姨弟配合着我的引导,放松自己,握拳、放开,握拳、放开,忽然,他睁开了眼睛。“老哥,我今天不想学了。我……不想睡了。”

“为什么?”

“不知道怎么了,我觉得自己……不像个男人。”姨弟说,“我把老婆、孩子扔在家里,不管他们,自己跑出来,就因为睡不着觉这个事情。睡得着、睡不着觉,对我这种人来说,有那么重要吗?睡得着、睡不着觉,都挣不到钱。还不如睡不着觉,可以多点时间想想怎么挣钱,让老婆、孩子不再受那么多的罪。还有……我认为,你也不像我们看到的那么风光,你肯定也有你的苦处,可是,我那么不懂事,三番两次地来打扰你……你一定忍着不说我,心里面,你肯定在说,这个兄弟,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对吗?”

我想阻止他说下去。他突然如此深入地对我倾诉心声,我很不适应。“我没有。”我说,“放心,我真没有。老弟你来找我,我很高兴的。”

姨弟转换话题:“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不喜欢被打扰吗?”

我好奇心起:“为什么?”

“我偷偷看过你写的小说。”

我更加尴尬了。我的家族里没有别的读书人,我一向认为,我的亲戚们是不会看我写的东西的。姨弟这么一说,我很意外,不知道怎么回应他。

“你有一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喜欢独处,我觉得,你写的就是你自己……”姨弟说,“请原谅我来打扰你。”

我仍然不知道怎么回应他。见我沉默,姨弟也不再说下去。房间里变得极安静,我感到尴尬,我感觉到,姨弟也是。

“我该走了。”姨弟手忙脚乱地起床,披上外衣,快步走出客房。我跟着他来到客厅。沙发上,放着他的挎包。他把包背起来,来到门口,穿鞋。我还惦记着他的失眠,我觉得,临走之前,我还是应该就这方面安抚他几句。

“只要你别把失眠太当回事,”我说,“失眠就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嗯,我就特别喜欢听你开导我。”姨弟说。

“我也失眠,”我说,“而且,肯定……比你厉害多了。”

姨弟大吃一惊,系鞋带的手停下了。他把刚穿上的一只鞋脱下,换上拖鞋,走回来,坐到沙发上。“老哥,你也失眠?真的?”他说,“你怎么会失眠?你不像会失眠的人啊。你过得这么好……”

姨弟最后那句话,让我哭笑不得。我的许多亲戚,都觉得我过得比他们好,理由是,我有稳定的收入,而他们在工地或工厂做工,或找点小生意做做,等等等等,总而言之,他们没有稳定工作。关于这一点,我从来都无法辩驳,也懒得辩驳。只是有时,比如,某个有“欠钱不还”劣迹的亲戚突然打电话来问我借钱,我会临时抱佛脚地卖一下惨。这个话题要说起来没完没了,不说也罢。

“很多看着不像会失眠的人,都在失眠。”我苦笑着说,“失眠的人,是非常多的。远比你所知道的要多。至少,在我的朋友中间,有睡眠障碍的人,是很多的。”

“有多少?”

“六成?五成?四成?我没统计过。反正,肯定是很多的。”

“四到六成?真有那么多吗?”姨弟说,“我身边没那么多会失眠的人,这个我确定。”

“也许你身边没那么多人。”我说,“但我身边就有那么多人,真的。”

“是因为你们是文化人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姨弟。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先要和他厘清文化人这个概念。我不觉得自己是文化人,很多姨弟所认为的文化人都不是。我想了想,说:“不同群体的人,有睡眠障碍的人的基数,肯定是有所区别的。”

“那就是了嘛。”姨弟说,“我懂你的意思了,你们那个群体,失眠的人很多。差不多是一半一半,有一个不失眠的人,就有一个失眠的人。真没想到,你们这些看着比我们过得好的人,比我们这些人更容易失眠啊。失眠多难受啊,看来,你们过得还不如我们好呢……”

姨弟曲解了我的意思,我想辩解,但他忽然变得目光炯炯,脸上闪亮着某种奇怪的激动,我对此感到讶异,忘了说话。

“老哥,你们文化人就是没有生意头脑。”他说,“你怎么没有发现,你身边藏着这么大的生意经?”

我被他说蒙了。“我身边埋着生意经?”

“对啊!”姨弟说,“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客源。你想啊,你们文化人里面有大概一半的人失眠,也就是说,如果你要开一个专门对付失眠的店,大街上十个人里面就有五个人是你的潜在客户啊。”

我觉得姨弟的逻辑有问题,我正打算耐着性子把那问题指出来,却忽然被姨弟刚才的这番话逗笑了。我完全没有预料到,他會说出如此搞笑的一番话。我决定逗一逗他。

“如果你想开,你可以开。我对这个不感兴趣。”

“行啊,我开。”姨弟兴奋地说,“我聘请你做我的技术顾问,不,你就做指导老师。”

“我做不了。”我快要笑出声了,“我指导你这两回,都是硬着头皮上。要不是你打心眼儿里信任我,我真指导不了你。”

“你能指导得了我,就也指导得了别人啊。”姨弟说,“干吧。你不觉得这个创意很牛吗?做生意,有一个好的创意,就成功了一半啊,你看那家餐馆……”

我打断他,继续逗他:“这种店有没有开的价值另说,我只问你一件事,开店的资金,你准备好了吗?”

姨弟郑重其事地盯着我,脸上挂着笑,说:“老哥,我能问你借钱吗?”

我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那天晚上接下来的时间让我感到痛苦。姨弟像刚被注射了兴奋剂的人一样,喋喋不休地游说我借钱给他办一间睡眠学校。睡眠学校,对,我得承认,他为他急于创立的,以助眠为业务的店起的名字倒是质朴、易懂,且别具一格。

“就像我以前干过的发艺中心,像现在那些健身房、瑜伽馆那样,我们这个店,实行会员制。”姨弟说,“会员制你知道吗?”

他稍作停顿,注视着我的眼睛,仿佛必须等到我“知道”或“不知道”的答案后,他才说下去。我心里一阵寒冷,敏感地认为:也许,就在刚才我告诉他我也会失眠并且比他严重、“我们”中失眠的人很多的那一刻开始,有什么东西就在姨弟心里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蛮横、无厘头,用逻辑解释不通。

我十分懊恼,怪自己刚才告知他我失眠的事实。

我该回答“知道”还是“不知道”呢?回答“知道”,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傻;回答“不知道”,就帮姨弟印证了他对我的新认识——这个姨兄其实是有点傻的。我真的进退两难,一时间愁肠百结。

好在,姨弟不再给我纠结的机会,他继续说下去了。他接下来所言,让我知道,刚才他向我提的那个问题,他自己心里已经帮我作答。答案是“不知道”或“不太知道”。

“会员制有一个好处,先收钱,再慢慢办事。只要把钱收过来了,一切就都好说啦。”姨弟变得眉飞色舞,“因为店一开,就可以陆陆续续收到会员费,所以,要准备的资金,其实就是开店前几个月的房租费,还有办理相关营业执照的费用。他忽然放低声音,“也可以不办执照,如果,就在你自己家里教学员睡觉的话。对,为什么要租店呢?你看你,离婚后也不愿再给我找个嫂子,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这一住就是好几年。你看你这房子,空空荡荡的,小区地理位置又好、环境又好,一个人住多浪费啊,不如拿来当教室。你不觉得我的想法很好吗?房子里有了人气,你自己也不会那么无聊了。你有时候也会无聊的,对吧?所以,一举两得,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何乐而不为,对啊,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我觉得他应该赶紧离开我的房子。今晚,对我来说,一定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失眠之夜。我会辗转反侧一千次,一遍遍复盘这几天来自己的所作所为,我要搞清楚,我的脑子到底哪儿出了问题,令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导致我此刻坠于如此令我惶恐不安的境地。

“你一定会说,学员从哪里拉?”姨弟说,“这个你不用管。我来拉。四到六成的客户面,基本盘那么大,还愁拉不到客户吗?你要做的就是,像教我那样,把你的那些方法,耐心地告诉学员们。对了,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你可不许像对我那样,对学员们也那么实在——你不许告诉任何学员你也失眠。”

我感觉我的身体已在发抖。我居然被姨弟的话带动,短暂地想象了一下站在我的房子里为学员催眠的情形。我看到我站在他们面前,因为前一夜的失眠,我黑眼圈深重、满眼呆滞,学员们全都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我。我看到,他们在与我对视不久后,变得更加焦虑了。而我,也因此更加焦慮。

此刻,我就很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内心里的焦虑。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的?如果当真,他是不是精神不太正常?如果他精神不正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可能是这几天才开始的。如果他早就精神不正常了,为什么在几天前他第一次为睡眠的事来求助我时,我没发现呢?我越想越多,像是得了强迫症。我的脑袋快要炸开了。

“对了,”姨弟在不断补充想法,也许,他把我当成了一个道具——供他疏理思路的道具,“我借你的钱,要不了几个月,我肯定就能还给你。”他说,“这一点,老哥你,请尽管放心。”

我想起我借出去后再也收不回来的钱,它们都被埋葬在一个叫作“血缘”的巨坑里。我忽然怀疑,姨弟这几天连续两次来找我求助睡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一个假象,真相现在终于出场了:他走投无路,想到了我,来找我借钱。他真的要去办那个听着就很滑稽的睡眠学校吗?他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创意滑稽吗?他是知道的,一定是知道的,他只是需要一个冠冕堂皇让我掏钱给他的理由而已。

我感觉我已经生气了。以我对自己的了解,姨弟再说下去,我会向他暴露我的真面目:火爆脾气、说话尖酸刻薄、心眼比针尖还小。到那时,我在“血缘系”人群中精心维护的温文尔雅、豁达大度的形象将坍塌。那可不是我想看到的局面。

感谢姨弟媳妇,就在我如一柱熔浆即将从地面喷薄而出时,她打来了电话,唤姨弟回家。

“你好好想想吧。”姨弟说,“我明天给你打电话,我们再好好聊这个事。老婆又在生我的气了,唉!都怪我不好,不能给她好的生活。我这就要回去了。”

第二天,姨弟果然打来电话。他先告诉我,因为昨天意外从我处得到一个创业点子,他心情好,回去睡得可香了。

我想对他说,他倒是睡得香了,我呢?彻夜未眠啊。

好在,这一夜的不眠,也不是白白的牺牲。清晨醒来,我已经想到了若干种搪塞姨弟的托词。

正如我希望的那样,姨弟的这个电话打了不到十分钟,就打不下去了。

又过去一天,姨弟的电话又打过来了。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让他该电话不到三分钟就打不下去。

这之后好多天,姨弟没再给我打过电话,更没来找过我。

喔!我该怎么说呢?我对他仍心存担忧,但我对他的担忧有多严重,我抗拒他在我生活中出现的情绪就有多严重。

姨弟来我家的那两次,是三月。五月到来后,我跟住在乡下的父母通电话时,忍不住问了姨弟的现状。我母亲说,她刚巧跟她妹妹见过一面,据她妹妹说,姨弟已送了一个月外卖。这期间的一天,他跟一个无端刁难他的点餐客差点打起来。点餐客向平台投诉了他,导致他被罚款,且停工一天。

有一天傍晚,我去那街区散步,经过那家餐馆,惊讶地发现它没有营业,茶色玻璃门上贴着一张A4打印纸,上面用好看的毛笔字写着“店面转让”字样,以及老板的手机号。我猜,这毛笔字,是那老板亲自撰写的。在这家餐馆向人们告别之际,那老板依然不忘向这个世界展示自己的小小特长。我想起他的马尾辫、苏格兰裙,我丝毫不怀疑,他是一个有艺术天分的人。他自己一定也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并对此常加练习。或许,他还会画画,唱歌很好听,正在学习某种不为人熟知的乐器……姨弟像他一样,小时候,姨弟无师自通,会剪纸,剪得还不错。

这一天过去不久,又一天晚上,我打开久未打开的微信朋友圈,特意去查看姨弟的朋友圈。他的朋友圈设置的是“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我看到他昨天发了一条朋友圈,上面配了一段简短文字和一张图片。

文字是:放弃幻想,停止挣扎。

“放弃幻想”?他幻想过什么呢?“停止掙扎”?他的意思是,最近这段时间,他的内心世界一直在为着什么备受煎熬、挣扎万状吗?

图片是他穿着外卖员衣服的自拍照。

这条朋友圈被他公开了定位。

我多么熟悉他定位的那个离我只有几百米的街区啊。

我蓦地心中酸楚,不由自由地打开饿了么软件。我想去点一份超级昂贵的外卖,然后,将心情调整到最佳状态,准备去迎接一个陌生的外卖员,在他将外卖送到我手上后,我将给他发一个超级大的红包。

我终究还是关掉了饿了么软件。我觉得,我未曾付诸实施的那个行为,伪善、矫情、自以为是,毫无存在的必要性,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

就这么过去了好些天,夏天的一个晚上,七八点钟的样子,我接到姨弟的电话,他说他刚才为了避让一个闯红灯的孩子,连人带车以及车上的餐食,摔到了马路与人行道之间的隔离石礅上,脸和手臂都被擦伤了,正好出事的地点,离我家很近,他问我,家里有没有药,能不能到我家里来包扎一下。我一听,对他特别担心,火速下楼,开车去接他。

擦伤有好几处,均不算严重。我从柜子里取出备用药箱,帮他消毒、抹药。姨弟在我家的沙发上躺了一会儿,想借机休息一下。这期间,不断有电话打过来,它们大多来自顾客,有催单的,有责问的,姨弟一个一个地耐心解释,大多获得了顾客的同情和谅解。后来姨弟匆忙走了。临出门前,姨弟说,自从干了送外卖,他就没有失眠过。他又问我,你的失眠好了吗?

我不置可否地向他笑笑,提醒他路上注意安全。

姨弟却惦记着这个话题。也或许,他最近积累了一些关于睡眠的心得,特别想告诉我。当天夜里,十一点来钟,我接到姨弟的电话。

“老哥我跟你说,睡不着觉这个事情吧,我算是想明白了。我承认,你说的那些睡觉办法,说它没用吧,也是有用的,之前,你教、我学,在我身上就起了作用。但是吧,那些方法治标不治本啊。”他卖了个关子,说,“其实吧,要真想治本,就跟我一样,去送外卖,去工地上搬砖、扛沙袋,去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拿着铁锹、锄头,到地里头翻啊、耙啊,把自己弄得腰也酸、背也疼,脑子里面什么都想不了,就只想把人躺下来,放平在床上,到那时候,绝对不存在睡不着觉这一说。我现在就是这样,早上一睁眼,就往外跑,接着下来一整天几乎都在跑,跑得都感觉不到腿是长在自己身上的。晚上,一般要十一点多,才能回到家。一进家门,用水龙头把毛巾打湿,随便抹一把脸,牙都懒得刷,澡都不想洗,马上就躺到床上去。跟你说啊,我每天就是这样,一沾枕头,就呼呼大睡,闹钟响,起床。老哥啊,我说你啊,就是过得太好了……这失眠啊,是富贵病……”

就这样,我和姨弟互换了睡眠导师的身份。姨弟告诉我的那些关于睡眠的道理,我不可能不懂,但是,睡眠这种事情,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姨弟正在进行的说教,只能让我感慨:人与人之间的某些情绪并不相通。

不过,我喜欢听到姨弟富有激情的声音,喜欢他高涨的情绪,喜欢他现在对一切满不在乎的状态。

姨弟说:“我前几天听人说一个段子,说,人要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就去医院急诊室坐那么半天,就什么都能想明白啦。这个段子让我想到老哥的失眠,我就想告诉你我这段时间学到的人生道理……就是啊,我有时候骑着电瓶车在大街上跑,我就想起了我们那次想弄的睡眠学校这个事。现在想想,这个事真扯,世界上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学校。大街就是最好的睡眠学校嘛。多往大街上走走,看看人生百态,多尝尝酸甜苦辣的滋味,什么都学得会,睡觉这种不是事情的事情呢,哪有学不会的。”

我听得不耐烦,说:“你说得对,对极了。只不过老弟啊,我一会儿有点事,要挂电话了哈。”

姨弟听说我要挂电话,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嘿!老哥,要不,你跟我去送两天外卖,让大街教教你怎么睡觉?跟你打赌,我保证你能把这个事情学会,学得特别会,要吗?要的话,我现在就在电话里教你怎么在软件上注册……哎呀,你就当体验生活嘛。”

我挂掉电话,闭上眼睛,让自己进入一段十几分钟的冥想,以便把姨弟刚刚通过我的耳朵塞进我脑海的那些无用信息清洗干净。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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