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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象可征:《吕氏春秋》所涉青铜纹饰资料献疑

2023-07-13王晨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

湖北美术学院学报 2023年2期
关键词:兽面吕氏春秋饕餮

王晨 |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

陈亚琦 |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雕塑系

存世商周彝器美轮美奂,蔚为壮观,然与之相对,青铜器的研究史与研究资料却显得极为滞后,秦汉以前并无青铜器专书存世,具体到青铜器纹饰资料,更是如吉光片羽一般。天不丧斯文,幸赖《吕氏春秋》,战国时期的鼎象研究资料得以保留,使后世之人得以窥见时人是如何观察、刻画和理解周朝青铜装饰艺术的。然由于《吕氏春秋》文本语言的简省特质,加之现存图像纹饰的阙略,导致文本图像合证的研究成果不够丰富,部分研究成果有待商榷,研究工作没有拓展开来,影响了学者对相关资料的解读与引用。本文在梳理前人研究,汲取有益成果的基础上,对这五则鼎象资料从两个层次四个方向(前三者属文献考订与图像分析,后者系思想意涵)展开论述,希望有助于学界更为准确而深入地理解与利用这组珍贵的材料,不当之处,祈请方家指教。

一、文献考订与图像分析

1.行文与校勘

《吕氏春秋・先识览・先识》载:“周鼎铸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为不善亦然。”[1]421其中,“为不善亦然”句突兀尤甚,似为后世之评语混入正文,将《吕氏春秋》所载的五则青铜器纹饰研究资料排布比勘,可一目即知,现分述于下:

(1)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按:一本作“来”)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为不善亦然。(《吕氏春秋・先识览·先识》)

(2)周鼎著象,为其理之通也。理通,君道也。(《吕氏春秋·审分览·慎势》)

(3)周鼎著倕而齕其指,先王有以见大巧之不可为也。(《吕氏春秋·审应览·离谓》)

(4)周鼎有(按:孙铿鸣《吕氏春秋高注补正》以“著”为是,俞林波先生从之[2])窃(按:一本作“穷”)曲,状甚长,上下皆曲,以见极之败也。(《吕氏春秋·离俗览·适威》)

(5)周鼎著鼠,令马履之,为其不阳也。不阳者,亡国之俗也。(《吕氏春秋·恃君览·达郁》)

通过排布五则材料可知,虽然《吕氏春秋》所载青铜器纹饰资料分布于不同篇章中,但它们的结构(“周鼎著+名称+形状+义理”)谨严一律,显然是经过编者的剪裁排布与整齐化,故即使材料二与材料五附加有解释,亦均应以“也”字作结。反观材料一,则突兀明矣。然是说于版本上暂无依据,故只能存疑。与此相关的文本内证,即清代学者孙铿鸣在《吕氏春秋高注补正》一书中指出的材料四中的“有”字非是,当与其他四则材料文例一律,以“著”字为是,俞林波先生、张德良先生亦从之。关于《吕氏春秋》严整性与规划性方面,管宗昌先生[3]262-265使用量化统计的方法对《吕氏春秋》篇幅字数系统统计后直观地证明了全书百余篇,除少数篇章如《有始览》《本味》外,字数大体一致,波动较小。李炳海先生据此言及:“这样一来,就不能简单地把《吕氏春秋》视为单篇论文的结集,而要把它看作是精心策划、严密组织的文化系统工程的产物。当下盛行的集体编书的操作方式,可以从《吕氏春秋》那里找到源头,它是先秦时期集体编书体制已经成熟的标志”“对《吕氏春秋》各篇字数所作的统计表明,这部子书从总体设计到具体篇目的撰写,都有方圆规矩可循,甚至在字数上都有基本一致的标准。这正是先秦法家的行文特色,《韩非子》多数篇目就是如此,两部成书时段大体相同的子书,在这方面可以相互印证。”[3]5-6除去管氏的量化统计视角外,若此说成立,则本文又为《吕氏春秋》的编纂及其背后严谨的结构安排问题提供一切实的切入视角。

然而,应当承认的是,文献比勘终究不如版本依据更为直接、坚实,《吕氏春秋》所涉青铜纹饰资料分布于不同篇章中,较之以同一篇章的行文规范,似更难以作到一律。除去材料一的特殊性外,孙铿鸣也承认材料二与其他四则材料略有不类,即没有具体的形容,或有脱文的可能。故孙氏又载或曰认为是则纹饰非如其他四则材料具体之象,而是泛泛之物象,故不必添加具体形容亦可[4]466-467。孙氏游移的态度恰恰证明从行文结构角度探讨文本面貌问题所面临的难题。由此,我们应该对行文问题持更加审慎的态度。循此思路,有学者从差异化的角度理解这五则材料,认为这五则鼎象材料之间同中有异。据韩鼎先生的梳理可知,卫聚贤先生、韩氏从孙氏后说,刘敦愿先生则从正反面评价与意义区别的角度揭示了材料二与其他四则材料间存在的差异。韩氏尤其以“象”为切入口指出了鼎象材料同名异辞的现象:此“象”并非具体的“象纹”,而是泛指“物象”。这些物象的总体功能是使人能够“通达事理”,而它句中具体纹饰则以其象征意义对应具体之“理”[5]43。此外,从《先识览》的主题看,“先识”即预言也,指向的是预见性,其所涉青铜器纹饰资料也应该照应这一主题,因此,“为不善亦然”是“饕餮”故事转向警示人事的自然转折,导向的是报应问题①。但这一转折究竟是《吕氏春秋》原文如此还是后人补缀注语的羼入,殊难定谳。

总之,《吕氏春秋》虽经过严谨的整理与编撰,但成书时间毕竟仓促②,亦不乏疏漏处,前人多有考辨,且书出众手,编者群在收录同一主题的材料时是否能够做到形式的高度统一确也值得考究,例如反映因果报应主题的材料何以入《先识》而不入《报更》就颇值得探讨,尤其是其已明言“以言报更也”。对此,我们认为应该将这一现象纳入到《吕氏春秋》的篇名与材料去取的体例问题中予以探讨,限于讨论主题的限制,这里就不过多展开了。综上,原本与善本之间,即校勘学所需面对的问题,我们暂且提出新的意见,以俟新材料的佐证。

2.训诂与解释

探讨完校勘问题,回归到《先识览》的文本,同样有值得深究的疑义之处。材料一周鼎的特征是“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此抽象的告诫义寓于具象化的描述中,即残害人者会得其报应(“报更”)。张双棣先生[1]423翻译为:“饕餮食人,尚未及咽,其身已残亡。”朱永嘉、萧木先生[6]596也翻译为:“吃人还没有来得及下咽,祸害已连及它自身。”王仁湘先生[7]240解释为“食人还没完全咽下去,就将自己撑死了”,均以“未”作“未及”解,不确。我们认为,这里的“未”当训作“无”,“未能”也,《庄子・知北游》“未应矣”,成玄英《疏》解作“无也”[8];《战国策・秦策五》“而未能复战也”,高诱《注》亦训作“无也”[9]。“饕餮”本无身而仅有首,故仅能撕咬咀嚼而无法吞咽,进而无法进食以获得营养,“害及其身”。由此可知,《先识览》前一“身”为首以下之“身躯”义,后一“身”当为宽泛意义上之“身体”义也。如此作解,方文从字顺,也避免了张氏《注》循环解释、自我矛盾之弊(“饕餮”本无身,何以残亡其身)。至于韩鼎先生认为“《恃君览》中饕餮‘已尽其类’的说法已体现出与‘害及其身’间的关联性”[5]44问题,就显得牵合过度了些。

3.句读与图像

除去上文谈及的行文与句读问题,这五则材料还包含着句读问题。众所周知,句读的差异直接决定了描述性语段与评述性或附加条件语段的区分,影响了读者的语意理解,也影响到了我们对青铜器纹饰图像的认识。尤其是材料一、材料四和材料五,本节我们主要讨论材料一的相关问题,至于材料四与五,由于没有更合适的比勘、对读材料,我们仅仅是提出疑问,以俟可供对读材料的出现。

关于材料一,检讨现阶段的研究,有三个方向的讨论,一是对《吕氏春秋》编者图像认知水平的质疑与认可,谢耀亭先生[10]31指出:“我们在大量考古发现所见到的兽面纹中,有首无身的只是少数。这也可以证明,在《吕氏春秋》编者们所处的时代,他们所见到的商代祭祀重器已经不多,兽面纹已经退出青铜器纹饰的主导地位。他们对这种纹饰的具体意涵已经不能明了。所以他们提出兽面纹的教化功能,并不能正确地揭示此纹饰所代表的思想内涵。”与此相对,韩鼎先生更倾向于《吕氏春秋》编者本身熟稔青铜器纹饰的具体组合及意涵。若如质疑的学者所指出的那样,《吕氏春秋》的编者可能已然不太熟悉如何正确分析兽面纹的图像与具体的组合部件,则传世文献具体的描述将与现存纹饰的比勘将存在着不小的出入,当然,换一个思路来认识传世文本,我们也可以寻绎这种“误识”背后图像艺术的认识逻辑。

二是结合青铜纹饰的发展史,客观地描述“饕餮”纹(又作兽面纹)③的发展阶段与类型特征,段勇先生[11]46,156在分析兽面纹时代差异时,对第三期(西周中期至春秋晚期)的兽面纹型式有过如下的总结,“西周中期以后,青铜器上的兽面纹一蹶不振。数量锐减至底,绝大多数兽面纹型式均已消失,仅存个别变异类纹饰;兽面纹形象重归抽象,且型似而实非”,“西周早期仍可见大量兽面纹,但至中期其地位被凤鸟纹取代。因此,兽面纹所代表的信仰和崇拜体系与商代(商族)具有最密切的联系”。兽面纹的整体以夸张变形的正面向人的兽首为主,其核心要素即眼、角(耳)、口。具体到如下图1 的各个构形部件,可区分出有身(王仁湘先生将其概括为“显身兽面纹”)与无身(王仁湘先生将其概括为“隐身兽面纹”)的“饕餮”(又作兽面)。正如图1 所展示的那样,“饕餮”的身形在艺术构造中呈现出独特而极简的面貌,其最显著的结构特征即为以鼻脊线为中心的对称性④,有着特殊的拆半表现、艺术特质及审美价值[12]。以上为独兽说,与此区别的是,王仁湘先生提出了二兽相对说,王氏[7]246认为“它们本来是两个相对的动物头面侧视图,恰是我们误将两图合为一图,看成了一个正视的兽面。”王说虽颇有新意,然是说过分夸大了隔断纹饰的意义,忽视了艺术的整体性,把两张兽脸理解为互不搭界的两兽而非一兽似不确,我们不采纳这样的意见。

图1 兽面纹示例[10]30-[11]27

三是“饕餮”纹具体意涵的探究,学者对此讨论甚多⑤?从《左传・文公十八年》所载:“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侵欲崇侈,不可盈厌,聚敛积实,不知纪极,不分孤寡,不恤穷匮,天下之民,以比三凶,谓之饕餮。舜臣尧,宾于四门,流四凶族浑敦、穷奇、梼杌、饕餮,投诸四裔,以御螭魅。”[13]《吕氏春秋・恃君》所载:“饕餮,穷奇之地……多无君。”[1]600大致可以推测其应该与某一个上古之人及所属的野蛮部族有关,有些学者循此线索会将部落首领蚩尤与饕餮间建立起联系,但蚩尤与饕餮纹的关系,刘正(京都静渊)教授[14]在《“蚩尤”和青铜器上的饕餮图像的关系研究》一文中已经辨明二者之间本无联系,乃宋代具有理学道德评价与倾向的文学家、史学家罗泌及其子罗萍联系并建构起来的。总之,文献中的“饕餮”有人名、族名、兽名三类,共通之处乃其兽性耳。

回顾与辨析完学界的讨论,我们必须先澄清一个怀疑,即《吕氏春秋》中记载的“饕餮”纹与现实的青铜纹饰之间究竟存不存在着对应关系。韩鼎先生[5]42认为:“通过与现存纹饰的对比可以发现,至今无法确定其(《吕氏春秋》)中任何一种切实地存在于可见的青铜器上。”但正如学者们所指出的那样,虽然数量不多,然学界所熟知的饕餮纹也存在着有首无身类。因此,我们不应该因为吕大临《考古图》卷一“癸鼎”中的癸鼎纹饰有身却被吕氏误判,就直接否定“饕餮”纹与兽面纹之间对应的可能性。当然,这样审慎的意见应当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

从句读理解图像,《吕氏春秋》记载的周鼎上是仅铸有首无身的“饕餮”,还是另铸有食人图景,二者有着显著的区别:若采纳前说,当于“有首无身”处结句,材料一所描绘的鼎仅铸有有首无身的“饕餮”,至于“食人未咽”云云,则为补充说明之辞,非实际图像描绘之语也,韩鼎先生[5]42《对〈吕氏春秋〉所载青铜器纹饰名称的几点看法》一文从前说;若采纳后者,在“以言报更也”后结句,乃通行句读,语气流畅且完整,避免了语义破碎之讥,则“食人未咽”云云属周鼎上实际铸有“饕餮”食人图景的描绘之语,则此周鼎当属“人首母题”中“人兽互动”之A 类型⑥。据学者总结可知,A 类型题材多为猛兽扑噬人物,人物多以全身或者头部形态出现,器物种类包括尊、鼎、卣等,与《吕氏春秋》所载器型合。除去器型外,在考古出土实物中,我们发现四川广汉三星堆出土商代中期龙虎尊及安徽阜南出土商代中期龙虎尊装饰的纹样与材料一的描绘最为近之。据卢昉先生介绍,三星堆龙虎尊圈足饰有云雷纹组成的饕餮纹,肩下饰有三虎,作虎口衔人状(按:卢昉先生对此纹饰的解释持较为审慎的态度),是器腹部主纹是高浮雕猛虎噬人图像。参考图2、图3与图4,三器主要区别在人、虎头部是否有融合现象,比较而言,图3 更为接近《吕氏春秋》材料一的描述。鼎器中则以后母戊鼎耳外侧饰浮雕式双兽食人首纹最为近之。排比现阶段已经出土的青铜器纹饰图像⑦,虽然不能与《吕氏春秋》材料一所载完全一致,但基本特征应该是都可以对应上的,主要的差异在于有首无身的“饕餮”还未与人形成整体的组合纹饰。总之,比较二说,衡诸图像、器型,我们倾向于后说,在“报更也”处结句,材料一所描绘的鼎象系“人兽母题”类。

图2 安徽阜南出土商代中期龙虎尊局部线图[15]

图3 四川广汉三星堆出土商代中期龙虎尊局部线图[16]

图4 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大型钺纹饰[17]

关于材料四,“窃曲”,《吕氏春秋》一本作“穷曲”。关于“窃曲”之句读及具体意涵,学界并没有统一的意见,回顾诸说,分歧有三:一是东汉高诱业已云“未闻”,清代学者孙铿鸣疑而未定,以为讹文。二是学者如郭沫若先生[18]以“穷”为是,“穷曲”连读。大部分学者则以“窃”为是,“窃曲”连读,如张双棣、张德良、段勇等先生。金其源先生则在“窃曲”连读说的基础上认为“窃”当训“缺”,“曲”当训“屈”,言周鼎有缺文,其文甚长而屈其上下。[19]1291金说与《适威》所言的铜器纹饰不类,虽有新见却纯为穿凿立异之论,难以信从。容庚先生以窃曲文为青铜器纹饰名并加以了细致的分类研究,陈公柔、张长寿先生[20]在此基础上也对此有过系统讨论,共分二型十式。张德良先生[21]系统考察了西周时期青铜器的窃曲纹,将窃曲纹分为甲(来源自分解饕餮纹,凡四型)、乙(横S 形窃曲纹,凡两型)、丙(异形窃曲纹,凡三型)三类。张文虽然认为窃曲的含义并不清晰,但学界的命名是相对准确的,窃曲纹包含目纹、羽纹(或歧牙)、带状的卷曲线条三要素。韩鼎先生则考辩了学界对窃曲纹命名与概念使用的学术历程,指出了前贤在讨论时因循环论证推导出不合理的结论。三是部分学者采纳在“窃”后断读的意见,如清代学者惠栋认为“窃”是兽名,可能是穷奇[22]。邓建鹏先生[23]则循惠氏的思路,将“窃(穷)奇”与传世文献如《左传》《山海经》《神异经》相联系,试图将其坐实为一种奇兽。陈奇猷先生[19]1301-1302检讨了传世文献中的“穷奇”,通过合观义项的使用,揭示了《适威》“窃”是而异文“穷”为非。朱永嘉、萧木两位先生[6]807均依从陈奇猷先生的考订,在“窃”处结句,解释为“禼”之重文(繁文),乃虫之一种,相较于前人仅在文献上作探讨,陈先生[19]1300-1302提供了字形(甲骨文“禼”字)与出土纹饰(山西侯马牛村古城遗址所出碎陶片纹饰“”)两方面的佐证,王利器先生、俞林波先生亦从之[2]。

关于材料五,韩鼎先生认为“在现存青铜器中尚未发现铸有鼠形或马形的纹饰”[5]43,韩说显然在材料收集方面有所缺失。鼠形我们确实未曾发现,然马形纹饰显然已有,且韩氏所引清人王士祯《池北偶谈》已载有一中凹处铸马鼠形的天马鼎,虽为笔记丛谈,亦一旁证也。

是则材料有两种句读可能,一是如段勇先生认为马亦属周鼎所铸图像,从此说则是鼎为马履鼠之形也。杨晓能先生[24]提及装饰有马形之器著名者如山西灵石旌介商墓出土的外底铸马形铜簋,又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灵石县文化局的研究者认为是簋当为外底铸骡形,参图5 与图6;另一种可能乃马践履为一条件句,非周鼎具体之图像,从此说则当于“鼠”字结句,整体纹饰仅为鼠形。

图5 簋(M1:35)

图6 铜簋(M1:35)底部骡纹拓片(1/2)[25]

二、“饕餮”探微与意涵考索

当我们考订文献之后重新审视五则材料,最具研究价值的无疑当属材料一,我们以此为例详加考索其类型及思想意涵。从考古类型学角度细致区分,“饕餮”纹可细分为有身兽面纹与无身兽面纹。《吕氏春秋》编者若确能清晰区分二者,则此“饕餮”当属无身兽面纹。李济先生曾着重关注和讨论过“饕餮”纹并区分有动物面(有首无身)与肥遗(一首两身)两类。后来的研究者对此从不同方面予以了完善,如段勇先生[11]12业已指出第二种分类因与《山海经・西山经》发生了冲突,存在着命名不当的问题。又刘敦愿先生在《美术考古与古代文明》中认为“饕餮”纹不是有首无身而是以首代身,这当然也是一种合理的推测。实际上,“饕餮”纹中存在着不少难以辨明具体部位的形态与样式,区分有身与无身以及本有身而省略身等更为细致的诸多问题还需要学界进一步厘清,“饕餮”纹的命名、分类、审美特性与形象特质值得学界的再讨论⑧,无身“饕餮”纹与有身“饕餮”纹在区别与意涵方面更值得进一步的讨论。在图像与观念之间,在领略艺术主题的呈现与演化的同时也应当解释清楚其背后的理念,关于材料一描绘的“人兽母题”类图像,据卢昉先生[26]所梳理的这一类型的图像意义可知,目前学界有十一种较为流行的说法,分别为:神人合一说、驱凶辟邪说、萨满通灵说、威吓说、彰显军威说、人假虎威的狩猎舞蹈造像说、训虎(兽)戏虎(兽)说、交媾说、升天说、祈求接受说、民族来源说。如若增加《吕氏春秋》编者的看法,则可概括为警示教育说,这一补充既有助于学界更加深入地理解与探讨青铜器装饰法则背后的设计思想,也牵涉到战国时期艺术的人文主题及其呈现与理解方式。后世文献如《后汉书・酷吏传》“阳球”条载“图像之设,以昭劝戒,欲令人君动鉴得失”[27],追溯其渊源,《吕氏春秋》当为先声。潘诺夫斯基[28]曾对艺术作品的解释分为三个层次,即前图思想志描述、图像志描述及更深层次(世界的内在)意义上的图像志描述。回顾我们的讨论,前三节的解释更多地落实在了第二个层面,即由文献考订切入约定俗成的鼎象主题的理解,至于跨越性地寻绎鼎象的内在艺术含义,在第三个层面理解《吕氏春秋》鼎象资料,我们相信编者的看法与设计思想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把握鼎象特定主题与概念表现。

至于为何《吕氏春秋》会在主题框架下的历史故事中插入周朝青铜器纹饰的描述及解读材料?韩鼎先生[5]44已经作出了很好的回答:“论据的可信性、神圣性、权威性都得到了提升。”追溯这些材料所在的段落可知,这些青铜纹饰资料作为论证观点的有力论据均匀地分布在不同的篇章中,相信绝非《吕氏春秋》一个编者所为。可以合理地推测的是,这样的论证与穿插方式既可能受到了吕不韦个人的好尚影响⑨,也同样可能是得到时俗广泛认可的有力手段,如《淮南子》也有相关的记载。清代学者徐时栋言及:“诸子说鼎者甚多,而未有言其所铸之物,惟吕氏四载之,非特广异闻,抑三代钟鼎无古于此者。”[4]398徐氏所言虽有过誉之嫌,然幸赖《吕氏春秋》的保存,作为论据的资料成为了今之学人研究先秦艺术史时仅存的珍贵史料。

结语

综上所述,通过将《吕氏春秋》所涉鼎象资料与传世文献及现存的纹饰材料比对合观,在文献比勘中发现了后世评语“为不善亦然”混入吕书正文的现象;在训诂中明晰了“食人未咽”的“未”不应当依从传统的解释训为“未及”,而应当改训作“无”“未能”,“食人未咽”可解释为“(‘饕餮’本无身而仅有首,故)仅能吞食人类却无法下咽”;“饕餮”纹虽然在定名问题上还存在着商榷的余地,与现存纹饰的比对还有一定的出入,但在图像类型分类中依然可以确定周鼎“饕餮”纹当属“人首母题”中“人兽互动”之A 类型;在“饕餮”命名与思想意涵的讨论中,我们补充了《吕氏春秋》编者的看法,即警示教育说,这不仅完善了学界对“人兽母题”意义的相关认识,也丰富了艺术图像学领域的个案研究与人文主题。

当然,本文只是在文献与思想层面对《吕氏春秋》所涉鼎象资料展开了合证方面的探讨,也仅仅是以个案研究的形式揭示了其于形象史学与艺术图像学的意义。若想要发掘相关材料的研究意义与价值,还需要从诸多学科视角开展更为全面、深入的探索。

注释:

① 谨志谢忱当改正作谨致谢忱。

② 学界对《吕氏春秋》编纂成书的时间及因《史记》记载对《吕氏春秋》成书次数问题有过讨论,主要包括“秦始皇四年”说(清人严可均)、“秦始皇六年”说(清人孙星衍、钱大昕、王引之、陈奇猷、李家骧、刘跃进)、“秦始皇七年”说(清人姚文田、钱穆、田凤台、柏杨、冯君实)、“秦始皇八年”说(汉人高诱、宋人吕祖谦、杨琳、李颖科、何志华)及“秦始皇二十六年”说(徐复观)。徐丽华先生有过很好的总结但未能给出结论,李颖科、张双棣先生有详细的讨论,何志华先生则作出了相应的补正,《吕氏春秋》当在秦王政八年一次性成书,可从。详参李颖科.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史学论稿[M].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7:55-63;徐丽华.《吕氏春秋》文献学研究述评[J].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6):55;张双棣.吕氏春秋[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10-12;何志华.吕氏春秋管窥[M].香港: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2015:97。

③ 李济先生首先批评了“饕餮”旧称,以“动物面”命名之,张光直先生改称“兽头纹”,谢耀亭先生继承了马承源先生《商周青铜器纹饰综述》主张,批评了学界习惯使用《吕氏春秋・先识览》所载“饕餮”而以“饕餮纹”命名青铜器纹饰研究的做法。揭示了“饕餮”纹非商人自命名而应以“兽面纹”定名的合理性,推进了纹饰的科学性命名研究。段勇先生也持相似态度,并将兽面纹从“最低限度物象”的角度判定为“牲面纹”,此外,段勇先生将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的神话动物形象如兽面纹、夔龙纹和神鸟纹(又可细分为玄鸟纹与凤鸟纹)统称为“幻想动物纹”。韩鼎先生则在继承杨希枚先生对宋人误读“饕餮”纹与兽面纹联系的基础上直接否定了用“饕餮”纹去印证“周鼎著饕餮”记载的做法。可参段勇.商周青铜器幻想动物纹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2:1,151;韩鼎.对《吕氏春秋》所载青铜器纹饰名称的几点看法[J].考古与文物,2011(3):42。

④ 王先胜先生将“饕餮”纹(兽面纹)在结构上分为两类,然王氏遗漏了有首有身的“饕餮”纹,显然存在着失察与误读,其与《吕氏春秋》的编者很可能犯了同样的错误。详参王先胜.中国上古纹饰[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21:201。

⑤ 如林巳奈夫先生认为兽面纹是甲骨文、金文中“帝”的形象,可溯源为河姆渡文化的太阳神。王先胜先生在认可林说的基础上认为“饕餮”纹确与“天帝”关系密切,其地位是高于商周始祖的直系祖先的,王氏接据湖南宁乡出土的商代晚期铜铙所分布的四方位二十八排云雷纹及相关的民族学资料将“饕餮”纹、兽面纹定为“太一神”北斗星君的化身。沃特伯里认为兽面纹均为虎的形象,万孝臣认为兽面纹代表着远古传说中的怪兽,不可确知,张光直先生则以“萨满通灵说”解释之,查尔斯・约翰逊则将之具体为萨满作法时的面具,俞伟超先生则以神灵的象征作解,并援引“百物”及驱除“魑魅魍魉”的诸神为据,艾兰先生将兽面纹称为另一个世界的幻象,汪涛先生则认为其主要表现的是双目,建议用双目纹来取代“饕餮”纹,马承源先生认为其属幻想动物的集合体,李泽厚先生认为是虎,丁山先生认为是羊,段勇先生认为其原型是牛、羊、豕等祭牲,兽面纹的终极象征是“帝(上帝)”,王仁湘先生认为兽面纹表现的是一种威势与勇力,谢耀亭先生从原始思维角度对王孙满所言加以分析后认为兽面纹代表的是商人心中的至上神上帝,均与林说类似。杨晓能先生对青铜器纹饰涉及兽面纹部分的主要解释有过梳理并加以了颇具启发意义的分析,包括中国,日本与欧美学界的研究,可以合观。详参王先胜.中国上古纹饰[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21:191、197;杨晓能.另一种古史—青铜器纹饰、图形文字与图像铭文的解读[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55-59;王仁湘.凡世与神界 中国早期信仰的考古学观察・饕餮重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96。

⑥ 我们采纳的是卢昉教授的类型划分法,详参卢昉.中国古代青铜器整理与研究[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6:33。

⑦ 王仁湘先生还补充有殷墟司母戊鼎耳饰、妇好铜钺纹饰、美国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藏三足觥纹饰。详参王仁湘.凡世与神界 中国早期信仰的考古学观察・饕餮重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240。

⑧ 如于民先生和赵宪章、朱存明先生在相关方面的讨论就颇具参考价值。详参赵宪章,朱存明.美术考古与艺术美学[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8:172-173。

⑨ 《史记》记载有周九鼎入秦与吕不韦目验事,文韬先生对此事涉及的文化背景有过相应的讨论。详参文韬.“铸鼎象物”与“民知神奸”—关于九鼎图像的追踪[J].中国文艺评论,2018(1):54-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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