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麟囊

胡文淑

1

半小时前，楚姿被置业顾问从售楼中心赶了出来，没想到半小时后，她就又杀了个回马枪。

暑气炙烤着整座城市，临近黄昏时，终于叹息般吐出几缕偃旗息鼓的热风。开发新区高楼林立，绿意蓬勃，常常只有在这个时候，楚姿才觉得钢筋铁骨一般的城市也变得温情起来。一天中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因此她格外珍惜，甚至滿心感激。劳斯莱斯自路口右转，进入寸土寸金的高档住宅区，车载音响里传来咿咿呀呀的戏文曲调，声音不大，却像是在哪里听过。

这年代了还有人听戏？楚姿偷眼看向后视镜，发现后排那位儒雅的先生也正看向自己，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前面就到了，太谢谢两位了。”

“别谢我啊，要谢就谢我们老板。”还没等后边那位先生开口，戴鸭舌帽的司机就抢先说道，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上挂着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

后边那位先生温和地问道：“还在读书？”

“是的，大二。”楚姿笑了笑。

再次进入御湖凯旋公馆售楼中心，楚姿享受到了贵宾级的礼遇。此前她曾数十次进出，但这次的服务和待遇却是最体贴、最尊贵的。

车还未到进入口，制服挺拔的工作人员已经在拐角处迎接：“您好，车停门口就好。”

这是一座欧式花园别墅风格的售楼中心，道路两旁鲜花馥郁，音乐喷泉一边吟唱着轻音乐一边变换着讨好的造型。远远的，售楼中心门口的安保刷的一个立正，微笑着向他们敬礼，下午四五点钟的太阳使他的牙齿闪闪发光。车辆停稳，保安迅速迎上来，维持着热情的微笑，躬身拉开车门：“欢迎光临御湖凯旋公馆！”

四目相对的瞬间，楚姿看到这位保安大哥的表情一瞬间从热切到惊诧、又迅速冷淡下来——毕竟半个小时前她才刚刚被一番冷言冷语赶出去。想起那个跟自己一起被赶出售楼中心的老爷爷，楚姿心想，果然是人敬有钱的，狗咬篮的啊。她假装没有察觉的样子，抱着那沓御湖凯旋公馆的宣传资料准备下车。

“就这儿啊？”鸭舌帽司机探头打量了一眼，侧过脸问楚姿。他年轻的眉眼带着笑，语气却不以为然。

楚姿心想，这里还不够好吗？东区最好的地段，濒临湖景，闹中取静，只这高昂的价格就已经让很多人望而却步了。但想到这是帮助自己的人，楚姿对鸭舌帽回以恳切的微笑：“是的，请放心，不会打扰您太久的。”

一边回应着，楚姿俯身去车座下拿自己的遮阳伞，结果怀中的传单散落到车里。她局促地回头看一眼后座那位先生，准备再次弯腰去捡。

“没事儿，不用捡了，你先下车吧。”那位先生宽容地笑着说，一边把手伸向车门。

车门自动打开了，鸭舌帽站在门外，用手护住车顶，显然是怕他老板碰了头。这让楚姿更觉尴尬，凭车主人这份尊荣，也不能把人家的座驾弄得乱七八糟。她没有坐过这种豪车，但她认得，从电视和网络上，她知道这款车叫劳斯莱斯，具体价格则是她无法想象的。

很长一段时间，楚姿是害怕坐车的，越是豪车她越害怕——怕弄坏了赔不起，也怕不知道怎么开车门被人笑话自己没见识。小时候可没有这样的顾虑，家里那辆大黑杠自行车是她最快乐的座驾。大人们很轻易就把她拎起来，在自行车横梁上放好，过桥涉水，一路经过金黄的麦田，经过星散的村庄和人声鼎沸的集市，那是她童年的摇篮。

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好像是读高中的时候吧。她已经从一个黄毛丫头变成了身材修长的青春少女，同样的大黑杠自行车，就只能侧着身子坐在后座上了。那个春天的傍晚，蔷薇爬满了学校门口白色的铁栅栏，风吹来花香，也吹拂着她的长发。她一手环抱着骑车的妈妈，不经意间，看到了那个暗恋很久的男生——男生坐在被夕阳余晖镀了金色光晕的轿车里，而她坐在那辆灰扑扑的自行车后座上——他们默契地都没有跟对方打招呼，那一刻他们好像很熟，又仿佛完全不认识似的交错而过。

后来，楚姿就不再让妈妈去接她放学了，也不再喜欢那辆大黑杠自行车，甚至莫名其妙地讨厌各种汽车……高考后来到这座城市读书，第一天就因为一辆出租车，迎头给她泼了盆冷水。报到那天，楚姿错过了迎接新生的校车，只得打出租车去学校。这是她第一次带着行李打车，因为不会开后备厢，就把拉杆箱放到了后座上。还没等她坐稳，司机师傅已经回过头用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数落起来，抱怨她弄脏了他刚洗过的座椅套。此后很久，楚姿都忘不了那位司机鄙夷的语气和眼神。

此时，那位先生已经下车，他温和地看着楚姿在车里忙活，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情绪。

保安大哥在等候中侧目，见楚姿面貌姣好，身材纤柔，下车时小白鞋与裙摆之间露出一段玉藕般的小腿，嘴角便露出一丝笑，更加殷勤地走在前面引路。

“老板请。”保安大哥谦恭地把他们领到售楼中心门口。

“你先请。”那位先生微微侧身对楚姿说。

先生大约四十岁左右，笑起来眼角勾勒出岁月的纹路，似乎对楚姿之前的局促并无察觉。这让楚姿想到一个词：风度翩翩。

错身经过保安大哥身边时，对上了他耐人寻味的笑容，楚姿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

2

玻璃旋转门打开的瞬间，妆容精致的置业顾问张采洁已经春风满面地迎了上来。她仿佛没有看到走在前边的楚姿，像一尾轻盈的鱼追逐撒入池塘的饵料，快步走向楚姿身后那位先生：“先生您好，要看房吗？很高兴为您服务，这边请。”

说着，将那位先生引向落地窗前的沙发。

玻璃面的茶几上已经摆好茶水，带着露水的玫瑰被日光镶上金边，精装英文版的《红与黑》装饰品一样摆放在水晶花瓶旁，广告立牌上写着“湖畔雅筑，品质大盘”，彰显着这片建筑的高贵与不凡。

临近黄昏，售楼中心已经没有其他客户了，几个置业顾问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向站在门口的楚姿——清纯漂亮的女大学生，有钱的中年大款，此种画面，他们应该是见怪不怪的了。但楚姿是售楼中心外聘的兼职行销，负责在人流密集区域寻找有购房意向的客户，并把他们带来售楼中心。半个小时前，同样是这个地方，张采洁刚刚嘲讽过这个姑娘，没想到半个小时后，楚姿就领着一位开豪车的先生过来了。

“是包养她的人过来撑场子吧？”

“很有可能，你们没看见外边吗，百万豪车啊！”

“肯定是，不然刚被张姐骂了这么快就找到了有钱的客户？哪有这么巧。”

“这实力今天绝对能成交，张采洁又赚爆了。”

“唉，什么时候来个大款包下我啊，真的不想努力了……”

角落里几个姑娘在窃窃私语。四周异样的目光，让楚姿如芒刺背。

鸭舌帽停好车，也走了进来：“你不是一起的吗？也给我们介绍一下。”

那位儒雅的先生也以征询的目光看向楚姿。

楚姿报以矜持的微笑。按照售楼中心的规矩，行销人员只负责把客户带到售楼中心引荐给置业顾问，后边的事就与她无关了。但想到这两位先生答应跟她来售楼中心的缘由，楚姿觉得自己不该就这么远远地站着。于是，她走向落地窗边的茶桌，从传单中抽出带访客户的登记表，低声对张采洁说：“张姐，您还没有给我签字……”

张采洁仿佛这才注意到楚姿，仍然保持着优雅的笑容，接过她手中的登记表匆匆签字确认，低声说道：“你可以走了。”

她似乎心情不错，难得流露出温和的语气。

楚姿拿到签字确认的登记表，欲言又止地看了看那位先生，带着歉意和感谢点点头，只能听话地转身出去了。

3

“你可以走了。”

半个小时以前，西装短裙的张采洁也是这么跟楚姿说的。当时张采洁眉头紧皱，描画锋利的眉尾高高扬起，轻蔑又讽刺地跟楚姿讲了同样的话。那时，楚姿也是局促地站在门口的柜台前，身旁是她带过来看房的老大爷，黝黑消瘦，布衣褴褛，显得与这富丽堂皇的售楼大厅格格不入。

那时还不到下午四点，太阳的灼热没有一点收敛。楚姿和同学孙悦然徘徊在伊藤洋华堂超市门口，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搜寻着她们的目标。楚姿一手抱所剩不多的传单，一手撑遮阳伞守在花坛边，长裙潋滟，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落在青青草坪上。孙悦然没打遮阳伞，那个硕大的太阳帽看起来像朵巨型的蘑菇。从上午开始，楚姿已经带了三组意向客户去售楼中心看房，加上孙悦然算给她的那组客户，只要再带一组，今天她俩就可以平分一百元的奖金了。

两个人的客户算给一个人，只要满五组，就可以额外拿到售楼中心许诺的一百元奖金。这主意是孙悦然想到的。她们是同班同学，一起出来兼职，孙悦然比楚姿年长一岁，懂的也更多一些。兼职工资是日结，两个人用这种方法精打细算，每天能比别人多赚一些。结伴而行的日子里，赚了钱就去逛街唱歌买漂亮衣服和化妆品，像许许多多家境普通的年轻女孩一样，她们穷，但也没有太大的欲望，因此常常很容易感觉到快乐。后来，楚姿偶然读到木心的诗，“天色还没夜下来，乡村总有人吹笛。我们穷，只此一身青春”——她的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下午那个时段，不少居家的人开始出来准备晚饭食材，超市附近的人流量就比街边更集中一些。楚姿的目光追随着每一个进出超市的人，试图在行色匆匆的人群里拦住几人散发传单。可蒸腾的暑气让人们失去了耐心，很多人都礼貌或不太礼貌地拒绝了她。但楚姿并不气馁，想到有孙悦然的帮助，她对再带一组客户丝毫不担心，甚至努努力，超过五组也是有可能的。

正这样想着，孙悦然一边喊，一边从花坛另一面绕过来。窈窕的身材配一袭赫本风的小黑裙，英伦风的宽檐遮阳帽下笑容灿烂，有点婴儿肥的脸颊让她在故作成熟的装扮里显出一点可爱的稚气。

“楚姿，快带这个爷爷去售楼中心看看。”孙悦然眨眨眼转身示意身后，伸手比了个“五”。

楚姿这才注意到她身后一起走来的老人——消瘦黝黑，穿着并不合身的灰色运动款防晒外套，一双粗粝泛黑的手局促地往防晒衫口袋里伸，眼神飘忽，不知道是对孙悦然还是对楚姿嗫嚅道：“我出来买菜嘞，非让我去看房子……”

“帮帮忙呀爷爷，我们今天完不成任务要挨批评，还会扣工资的，没有办法呀。”孙悦然弯了腰，双手合十祈求道，“学生出来兼职真的不容易，请您一定帮帮我们，不买没关系，去售楼中心转一圈就行。”

“不行不行，孙娃子快放学了，可不敢耽误喽……”老人家连连摇头。

“不远，很快的爺爷，我们过去再回来要不了十几分钟。”孙悦然转身对楚姿说，“快去路边拦个三轮。”

“不喊他们来车接了？”楚姿问。

“等不及了，爷爷要赶时间的。”孙悦然说。

正巧一辆电动三轮驶过来，楚姿来不及多想，伸手拦下，谈好价钱，就把老人家扶上了车。

“爷爷，太感谢您了，委屈您坐三轮过去，我同学陪着您一起。”孙悦然说。

早上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就商量好了，今天两个人的客户都算给楚姿，加上这位老人家，正好凑够五单了。

贴满了小广告的三轮电动车颤颤巍巍向御湖凯旋公馆售楼中心驶去。楚姿看老人家手里一直提着装白菜的塑料袋，显得有些不安，就安慰道：“没事的爷爷，只要十几分钟，不会耽误您接孙子的。”

“可得快点儿啊……”老人家抿起嘴，青筋凸起的手抓着车栏杆，褐色皮凉鞋露出的脚趾黑乎乎的。

楚姿心里隐约升起一丝不安。以老人家的外貌看，确实不像买得起那种洋房的人。把他带过去，置业经理会不会觉得自己在滥竽充数敷衍应付？他们是怎么判定有没有购房意向？会不会把自己当成骗子？会不会当众拆穿这位老人家？几分钟的路程变得无比漫长。可是如果不去，马上就到了下班时间，今天也许就再也带不到别的客户，近在咫尺的奖金就拿不到了，孙悦然也会不高兴的……

没等楚姿纠结出个所以然，已经到了售楼中心门口。

三轮电动车上张贴着花花绿绿的广告，“乒乒乓乓”地穿行在音乐与鲜花簇拥的大理石路面上，声音沉闷而又声势浩大地向着售楼中心的大门奔突而来。拐角处负责引导的工作人员侧目而视，带着疑惑的神情，甚至忘记了指挥引导，任由这辆破旧而招摇的三轮车一路蹦蹦跳跳开到了城堡一样的售楼中心门口。

看着三轮车里跳下来抱着宣传单的女学生，还有紧随其后的老大爷，门口的保安大哥咧开嘴笑了起来——这竟然也是来看房子的？坐着破三轮来买洋房啊？没有敬礼的仪式，精明干练的保安大哥毫不掩饰嘲讽的微笑，一脸看戏的表情推开了玻璃门。

不仅保安大哥不信，就连楚姿看到拎着两棵白菜，佝偻着身躯的老人家，也觉得这一看就不像买得起房子的主儿呀。

楚姿硬着头皮带老人家走进去。大厅里水晶灯明亮高悬，空调的凉气里萦绕着淡淡的薰香，和热浪滚滚的屋外仿佛是两个世界。老人家带着几分不安和畏惧环视四周，与大厅里精致高贵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好像珠宝展柜里放进了一块脏抹布。

没有一个人过来接待，所有置业顾问都把目光看向了他们，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头，诧异而愕然。楚姿看了看身边不知所措的老人，一路上的不安反倒消失了，代之以愤怒和同情——即便再以貌取人，这样的怠慢和忽视也还是很让人难堪的。

楚姿走向与她对接的置业经理张采洁。张采洁正站在服务台打电话，一边用甜腻的声音跟对方预约看房时间，一边眼神凌厉地示意楚姿等她说完。

老人家踌躇地站在门口，似乎有话想说，但嗫嚅着不敢擅自走过来。楚姿等张采洁打完电话，把老人家领了过来，说：“爷爷，这是我们的置业顾问张经理，您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她。”

张采洁上下打量着老人家，随手从柜台上抽出一张户型图，两根手指夹着，递上来：“拿回去看一下吧，跟孩子们商量商量，有需要了再过来。”

说完，把楚姿拉到一边，低声呵斥道：“入职时没有给你们培训过吗？怎么带这样的客户？”

楚姿低头沉默，内心却在反驳，就算老人家不买房，过来看看不可以吗？至于这样以貌取人看人下菜啊？

见楚姿不说话，张采洁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嘲讽：“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们的小把戏，我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干不了就趁早走人。好了，你赶紧带他出去吧。”

楚姿内心那点愤怒支撑起来的自尊一下子溃不成军，手心黏黏腻腻出了一层薄汗，羞耻心逼得她面红耳赤。为了一百元的獎金，遭受这种羞辱，真是太丢脸了。

在溺水般的局促中，楚姿走出了售楼中心。回过头，发现老人家沉默地跟在她身后，户型图被他卷了起来，塞进了装白菜的透明塑料袋里。他脸上明显带着不悦，嘴里不停地说：“晚了，晚了，我还要接孙子哩……”

没时间再等三轮车了，楚姿没有办法，只好叫了一辆出租车，送老人家去了超市的方向。

坐在出租车上，老人把户型图从白菜袋子里拿出来，看了看，似乎看不懂，就看着沿途林立的高楼，不知道是对楚姿解释还是在自言自语：“真该买房子了，孙娃子大喽，住不下喽，也该换个大房子喽……”

楚姿心里一动，问道：“爷爷，您真要买房子啊？”

老人家说：“该买房子了，改天让儿子儿媳过来看看。”

4

伊藤洋华堂超市里，孙悦然买了两瓶水，悠闲地坐在休闲区的沙发上。今天提前完成了五组任务，完全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地在外边晒太阳了。她一边给楚姿发信息，一边看向附近的化妆品区，打算等楚姿过来，一起去逛逛超市，买些日常用品，再晚些时候，就回学校后边的美食街吃小火锅，她们都喜欢那家的小米辣。

“悦悦。”在熙攘的人声里，孙悦然一下子就听出是楚姿过来了，软软糯糯拖着一点尾音，撒娇一样喊她。

“这边，来这里坐。”孙悦然举起一瓶水招呼楚姿。

一路跑下来，楚姿清秀的脸庞被几缕汗湿的额发缠绕着。孙悦然从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她：“干吗这么急，反正完成任务了，你什么时候过来都行啊。”

忍了一路的委屈，好像随时都会决堤，但楚姿还是忍住了。她抱起孙悦然的手臂夸张地蹭了蹭眼睛，假装哭着说：“呜呜呜，售楼中心不给我签，说是带过去骗他们的……”

孙悦然帽檐下圆圆的脸皱成一团，挣扎着把手臂抽出来，说：“呀呀呀，你快别恶心

了，汗都蹭到我身上了。”

描述事情经过的时候，楚姿刻意带了些调侃，说到好笑的地方，还模仿张采洁挑起眉毛、睥睨的眼神;说到那些势利的置业顾问，愤怒和激动让她的脸上泛起了潮红。

孙悦然有些看不下去了，打断她说：“你就是太软弱太好欺负了，她那么说你为什么不还嘴？”把瓶盖打开递给她，“入职的时候说带去客户就算任务，客户成交还有咱们的返点，可成不成交的都是他们说了算，咱们怎么知道？这么久你看谁拿到返点了？他们才是骗子，压榨咱们劳动力！”

“可话语权在人家手里啊……”楚姿无奈地摇摇头。

“狗屁话语权，那个爷爷不是说真打算给他儿子换房子吗？售楼中心那些人根本就是狗眼看人低！”

“哈哈，就是就是。”楚姿见孙悦然连骂人的粗话都说出来了，不觉被她逗笑了。

“是什么是啊？我让你把那个老爷爷带过去，可不是让你傻子一样挨骂的。”孙悦然豪情大发，“已经完成四个指标了，咱不能功亏一篑。走，姐这就给你找个大款客户，回售楼中心打他们的脸。”

5

楚姿撑着遮阳伞站在路边，白皙的皮肤被暑气炙烤出一层红晕，五官恬淡的她却总喜欢穿颜色艳丽的长裙，因而显出一种清澈的明艳。

孙悦然站在不远处马路的另一边，两个人约好分头行动，争取下班前再带访一组客户。楚姿知道孙悦然只是在安慰她，还有十几分钟就到下班时间了，今天拿到奖金的可能微乎其微。于是，她不再主动找寻客户，东张西望地打量着这座并不熟悉的城市，打算磨洋工到点下班。

夕阳将余辉洒向楼宇、街道、草坪和车流，给整个城市覆上了一层虚幻的带着金属光泽的薄膜。人群熙攘，甲壳虫一样的车辆质地坚硬，大都神色匆匆。大千世界里，一个人的静止和奔跑都是微不足道的，甚至不会泛起一丝丝涟漪。

正在这时，一辆豪车远远驶来，车头上那带翅膀的小金人让楚姿眼前一亮，她知道这款车叫劳斯莱斯，在这个并不发达的三线小城市，这种豪车并不多见。劳斯莱斯在楚姿身边停下，车窗降下来，鸭舌帽下一张年轻帅气的脸伸出来：“美女你好，知道天悦鹭洲怎么走吗？”

帅哥总是让人心生好感。楚姿回以友善的微笑，抬手指了指正前方：“前面第二个路口，右边就是。”

顺着她指示的方向，远处楼顶上“天悦鹭洲”几个大字隐约可见。

楚姿后来想，她能被鸭舌帽男孩注意到，大概正因为她是流动里的静止，否则汹涌的人潮里，这辆车就不会停在自己面前。楚姿忽然灵机一动，说：“先生要买房吗，这是御湖凯旋公馆的新盘，您要不要看一下？”

说着，递上一份传单到车窗前。

鸭舌帽男孩笑了笑：“不，我们是去看朋友的，谢谢了。”

楚姿不好意思地收回传单，退了一步，抱歉地说：“哦，不好意思啊。不过，要是你们不赶时间的话，也可以去看看御湖凯旋公馆，很不错的投资项目。”

后车窗随之降下来，一位梳着背头显得成熟稳重的中年男子对她微笑致意，然后对鸭舌帽男孩说：“时间还早，我们过去看看也行。”

鸭舌帽男孩略显惊讶地回了一下头，然后又看一眼路边的楚姿，笑了，笑得不明所以。他对楚姿挑了挑眉毛：“那你上来带路吧。”

这样，楚姿就把他们带到了售楼中心。

然后，她就被张采洁晾到了一边。

6

售楼中心东南角，外墙尚未完工的新楼盘在夕阳里投下庞大的阴影，绿色防护网围挡的楼宇立柱旁，数十米高的钢铁塔吊在黄昏里高耸成一个巨大的“十”字。那是正在热销的御湖凯旋公馆三期工程，“高台府邸，尊贵领地”的巨幅海报彰显着它不凡的身价。

楚姿走在这片阴影里，恍惚想到自己的未来。毕业后她会留在这个城市吗？还没有进入社会，高昂的房价已经让她望而却步，售楼顾问们面对不同人前倨后恭的态度也让她觉出了人情凉薄。想到这就是她即将面对的未来，楚姿感到十分沮丧。

手机铃声响起，是孙悦然的电话：“什么情况啊楚姿？我看见你上了那辆豪车，真的有大客户去看房子了吗？”

“是是是，咱们完成任务啦！”楚姿高兴地说，随后又解释说因为帮忙给他们指路，人家表达谢意才一起过来的，未必真有购房意愿。

“哈哈，那群势利眼儿这下打脸了吧？以为没能力买房的老人明明想买，却被她们草草打发了;以为有能力买的老板也就是去做个样子。让他们以貌取人，活该！”隔着手机屏，仿佛能看到孙悅然揶揄的坏笑。

楚姿也觉得神奇，前后反转得这么快，跟小说里发生的故事一样。奶奶喜欢听戏，黑白电视机在油漆脱落的大木桌上咿咿呀呀地唱，一句唱词缠缠绵绵得无休无止，儿时的楚姿听不懂，也没有耐心，但她喜欢躺在露天的竹凉床上，听奶奶讲戏文。记忆最深的是，一个好心的富家小姐赠给贫家女财物，后来富家小姐遇上洪水家道败落，恰好被之前的贫家女所救。奶奶感慨地说：“老天爷瞅着哩，好人总有好报啊。”长大以后，楚姿才知道那个故事叫《锁麟囊》，正来自电视里咿咿呀呀的唱词。这样想着，之前车里播放的熟悉唱腔，竟仿佛就是这段戏文了。

短暂的出神很快被孙悦然打断：“我跟你说楚姿，你可要聪明一点。路口前面就能看见天悦鹭洲的大招牌，还需要问啊？不会是有意跟你搭讪吧？你想想咱们艺术学院楼下每个周末那些豪车，快回来吧，千万别被人骗了。”

“不会的。听口音他们是外地人，应该是找不到才向我问路的。”楚姿说。

这么说着，楚姿回头看了一眼。天悦鹭洲在眼前都找不到，御湖凯旋公馆这里七拐八拐的，他们出来估计更找不到路了。想到这里，楚姿停下了脚步。不能接受了帮助反而把别人给坑了，她决定还是要等他们出来，把返回的路跟人家说清楚。

楼宇投下的阴影已经被甩在了身后。落日浑圆，逐渐收敛了刺眼的光芒，端坐在钢铁塔吊的顶端，倒像是温暖的灯塔一样了。

劳斯莱斯远远驶来，在楚姿跟前停下，后车窗降下来，鸭舌帽没有露面，那位先生端正而温和地问：“你在等我们吗？”

“是的，我怕你们找不到去天悦鹭洲的路……”楚姿说。

“你也太小看我了。任凭什么路，走过一遍，就印在这里了。”鸭舌帽指了下脑袋，“活地图。”

“那就好。”楚姿笑道，“太感谢你们了，帮我完成了今天的任务。”

“不谢，举手之劳的事。”后排那位先生递出一张名片，对楚姿说，“有什么事的话可以来找我。”

“好的，谢谢，谢谢你们！”楚姿接过名片，对着远去的劳斯莱斯挥了挥手。

夕阳西下，城市的灯尚未亮起，天空弥漫着半明半暗的灰，此时是一天里最为混沌的时刻，但楚姿心里却一片光明……

责任编辑 刘钰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