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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菜上齐后我们在等待什么

2023-07-12赵文辉

莽原 2023年4期
关键词:大堂收银员饭店

赵文辉

那天可真够倒霉的——饭店刚开门,一个打算办七十大寿的老者就来退定金,寿宴和本家一桩白事撞车了。

“你看这事咋这么巧哩?”韩胜利建议,“不得咱晚上办?或者把日期改一改?”

“不妥不妥,”老者连连摇头,“本家七天下葬,换哪一天都不合适,孩子们身上都戴着孝,多不吉利啊。”

韩胜利很不情愿地把200元定金退给老者。老者说对不住了韩老板,下回,下回有事肯定还来麻烦你。

“没关系。”韩胜利想挤出一个笑,硬是没能挤出来。

生意人都知道,开门第一笔生意很重要,这个当口来退货换货会叫人觉得触了霉头,意味着这一天的运气会受到影响。明理懂事的人一般也不会选择一大早来,都知道店家肯定不会给你好脸色。韩胜利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他不像有些生意人,出了门逢庙必进见佛就拜,初一十五撅着屁股给财神爷叩响头,粘一脑门子灰。他这个人随大流,按老辈人的说法,“不敬也不得罪”——想起来就烧炷香,忘了也就忘了。

可事情偏就这么邪乎,快到中午的时候,一群穿着橘黄色马甲的环卫工人围堵了饭店,在正门口扯开一条五米长的横幅,上面写着:“拒交垃圾处理费可耻!”一时间,惹得很多路人驻足观看,好像饭店出了多大的事,眼看着生意做不成了。

城管这几年从皮到瓤都变了,“土匪式执法”已成老皇历,现在抖音什么的太厉害,他们改变了策略,动辄就把环卫工们往前推。韩胜利觉得他们这么做很不地道,像两国交兵把老百姓放在队伍前面当人肉盾牌一样。开饭店这十几年,他一直是个遵纪守法的经营者,该缴的费用啥会儿也没少交过一分钱。这两年受疫情影响,饭店三天两头关门,生意实在有点惨淡,才打算跟城管磨一磨,要是他们心一软,也许能给他免一个月。

眼瞅着几拨来吃饭的熟客扭头就走,韩胜利急得直跺脚。他放弃了侥幸想法,上前跟黄马甲们交涉:“我说老师儿们,这正是上客高峰,你们堵住门不太合适吧?”

韩胜利的出现让黄马甲们瞬间骚动起来,一个领头模样的冲他高喊:“我们要吃饭!”

所有黄马甲都跟着喊起来:

“我们要吃饭!”

“不交垃圾处理费可耻!”

韩胜利看出来了,这些黄马甲都是精挑细选的:一是年龄偏大,二是女性居多,三是个个邋遢——好几个蓬头垢面,甚至夹着草棒,高挽的裤腿下露出一截截黑脚脖。他只好举手投降,问他们怎么缴款。那个领头的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台移动刷卡机:“刷卡,微信,支付宝,啥都行。交了费,你就可以安生做生意了,下午把正式发票给你送来。”扫地工秒变执法者,他们脸上挂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自豪。

韩胜利用手机支付的时候,黄马甲们自动散开,把饭店进出口让了出来。一拨人坐到马路牙石上歇息,对着别的门店指指戳戳,在寻找下一个目标;另一拨人开进饭店,有上卫生间的,有去接开水的,像一群开圈撒欢的羊。

韩胜利原以为霉运到此就算结束了,没想到晚上又出了一档子事——就像开车上路,第一个路口遇见的是红灯,接下来很可能一路全是红灯。

晚上,中医院黄主任的儿子结婚请客,他没来,张罗事的是他的女儿黄一萍,还有口腔科田医生、普外科孙医生。不久前中医院组织去西安学习,其实是给几个即将退二线的中层干部安排的休假——黄主任一路猛喝豪饮,旅程结束的前天晚上一头栽倒在宾馆的浴池里了。中医院的急救车把他从西安拉回来,脑干弥漫性出血,人废了。

前厅刚开始班前会点名,黄一萍就到了。韩胜利赶紧迎上去。黄一萍说他们的瓜子、糖拉来了,还有饮料和酒,让服务员帮忙搬进来。

门口停了一辆白色比亚迪,从驾驶室跳下黄一萍的男人。他咋咋呼呼的,让快点卸货。接着,从车里又跳出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脚刚着地就朝车流汹涌的马路跑去,被男人追上去一把擒住,拎进了饭店。小男孩四肢乱蹬,哇哇大叫。

大堂经理只好提前结束班前会,吩咐服务员去搬东西。

小男孩似乎有多动症,一进门就在大厅撒开了欢儿。他先是跑进吧台拽走两个生日气球,后来又把运送物品的四轮平板车当成滑板车玩起来。收银员上前提醒:“小朋友,小心把你跌了。”

小男孩狠狠地瞪了一眼收银员,“跌了让饭店赔!”

说着,小男孩又打开吧台前展示柜,拿出一瓶可乐狠命摇晃,随后猛地打开瓶子,泡沫一下子喷涌而出,洒了一地。收银员是个好脾气的姑娘,一边用干拖把抹地,一边又提醒他:“不敢摇了,小心滋到眼睛里。”

小男孩坏坏地盯了一眼收银员,说:“滋我眼睛,又不滋你眼睛!”

黄一萍和男人都没有劝止小男孩,他们可能已经习惯了。

黄一萍的头发打了个松松的结,挽在后面。她娇柔地举起手摸了摸头发,从领口到胸前拉了一遍羊毛衫;又抬起腿,双手拍打了两下膝盖,好像膝盖上沾了灰土;接下来,她将两只手抄进裤兜里,还趾高气扬地走了几步,目空一切、高人一等的样子。韩胜利经常刷到她的抖音,还加了“关注”;也在县报和几个公众号上读过她写的诗——其实就是一些分行的句子,知道她的网名叫“小桥流水”,是县诗词学会理事,经常跟一群老头儿们去采风;还不止一次在文昌广场的旗袍协会活动上见过她,再热的天,都穿着厚高跟皮鞋、改良旗袍,手持团扇,优雅地走着一字步。

田医生和孙医生也来了,中医院的红白喜事可离不开这两位。韩胜利在十几年的饭店生涯中,有幸结识了不少正经体面的人,田醫生就是其中一位。他热心、负责、可靠、干净利落,几乎无可指摘,说话做事举手投足都很得体。医生护士家里有事都找他,是中医院名副其实的“老总”。孙医生下巴大得出奇,嘴唇肥厚,皮肤泛红,脸上常挂着十二分的热情。他习练过庞中华字帖,收礼记账的事一般非他莫属。

孙医生一进饭店就直奔吧台,问有没有充电器。多头充电器找出来,他费了老大劲儿才找出跟他手机匹配的那根线,插进去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闪电符号。

这时,黄一萍迎过来,叫一声“田叔”,又叫一声“孙叔”,把两盒烟塞到他们手里,说:“今晚的事,可全指望两位叔叔了。俺年轻啥也不懂,你们只管当家做主就行了。”

“没问题,你尽管放心吧。”

孙医生被重视后,马上进入角色。他脸上的表情紧绷起来,问大堂经理礼账桌支好没有?今天几家办喜事?门口指示牌上标识没有?语气里明显多了临时配备的威严。其实这些早就准备好了,就在他眼皮底下,他故意问了一遍,只不过是表示自己考虑周全而已。

大堂经理一一指给孙医生看,他挨着检查了,又命令大堂经理:“先给礼账桌上一盘瓜子,一盘喜糖,还有茶壶水杯。”

赴宴的人陆陆续续来了,一进门都是先去礼账桌报到。有那么一会儿,礼账桌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财务科一个年轻人帮着收钱,孙医生记账,他的下巴几乎戳到了桌子上,露给大家一个头顶,那条中分缝很是显眼,头皮处重又长出的白色发根与黑色的发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黄一萍站在门口,机械地跟每一位来客打着招呼,反反复复都是同一句话:“欢迎光临,谢谢捧场,里面请!”

十五桌凉菜上齐后,有人问是不是该开席了,田医生望了一下门口,说:“再等等,说不定还有个别科室没来。”

礼账桌前已经空了,孙医生正对着礼单和助手清点现金。十几分钟后,又有人来催,说晚上还有手术哩。田医生还没开口,孙医生忽然霍地站起来宣布:“再等两分钟,两分钟后开席!”

瞅瞅确实没人来了,孙医生就把清点好的现金和礼单一齐交给黄一萍。黄一萍接过来,飞快地塞进手提包,转手给了她男人。她对那一沓钞票好像既在乎又不想抱着。她往孙医生身边靠了靠,声音低到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孙叔,人坐得太稀了,麻烦你把人集中集中吧。”

“也是,俗话说,好知客不会让一只椅子空着。”孙医生答应着,开始重新规划客人的座位。已经坐好的人都不愿意再动窝,他费了好大劲才把九桌合并成八桌,然后冲大堂经理猛喊了一嗓子:“上筷子开席——上热菜!”

大堂经理正在专心清点人数,很快,眉头皱了起来,好像没有听见孙医生的指令。孙医生一脸疑惑,黄一萍也一脸疑惑,又催了一遍。

大堂经理给他们解释:“你们预定了十五桌,实际只坐了八桌,少了七桌。”

黄一萍点点头。

孙医生也点点头,说:“对呀,八桌。赶紧上筷子开席吧,好多医生护士吃完还去上夜班嘞。”

“那……剩下的七桌怎么办?”大堂经理有点着急。

黄一萍说:“坐几桌开几桌,剩下那七桌你们留着再卖吧。”

大堂经理哭笑不得,指着已经上桌的凉菜让他们看:飘香带鱼、千层脆耳、香菜木耳、肉丝带底、苦菊杏仁,还有饭店自制的熟牛肉——都是上等里脊肉,筋腱透明,新鲜的杮红色,盘饰是经典的香芹配杨兰。

楼上楼下巡台的韩胜利闻讯也赶了过来,未到先笑,然后跑过去给孙医生上了一根烟,双手拢着火机为他点上,进一步解释:“孙医生你该知道的,包桌都是预制的,除了凉菜,还有部分热菜也做好了,清蒸鲈鱼、西红杮炖牛腩……这些菜不可以二次销售,剩下那七桌,饭店损失会很大的……”

“那你说怎么办?”孙医生晃动着大下巴,很不满意地问,“总不能一直不发筷吧?”他说话的时候有个特征,每说一句话嘴巴就吸溜一下,好像口水要掉下来似的。

大堂经理只得實话实说:“按惯例,主家要把欠坐的凉菜和部分热菜打包买走,到哪都是这个规矩,订桌的时候我们也提醒过主家。”

“打包?七桌啊,真是岂有此理!”孙医生一听跳了起来。

“没想到会欠坐这么多桌,要是一两桌,也就不提了……”韩胜利很抱歉地说。这也太出乎意料了,预定了十五桌,几乎余下一半啊。不过,他相信主家不会跟他争吵——邀请的客人来得少,本身就是很没面子的事。

黄一萍丈夫努了努嘴,想上来说点啥,被黄一萍挡住了。

黄一萍脸上出现了一种叫人十分尴尬的神色:“还不是因为我爸不当主任又病了。都说人走茶凉,现在人没走茶就凉了。”

黄一萍说着,眼中有雾一样的东西洇开来。

孙医生莫名其妙激动起来,突然冲韩胜利和大堂经理发起火来:“有你们这么做生意的吗?以后还让人来不让了?”

田医生一直没说话,他衣着朴素,可气度不凡。韩胜利知道,田医生的沉默里含有一种指责意味。这些年来,中医院的红白喜事田医生都安排在韩胜利的饭店,应该说也是老主顾了。韩胜利心存感激,有一年春节备了一份自制大礼包送到他家,他却坚决拒收,说选择你的饭店一是饭菜质量不错,盘子大、肉菜多,二是离中医院近,方便。后来,田医生女儿出嫁,请客也安排在了这里,最后一分不少把账结了。田医生是韩胜利见过的、为数不多的不肯接受打折的顾客。

想到这里,韩胜利觉得应该给田医生一个面子——这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还没等韩胜利开口,田医生说话了,他提出双方都让一步,这边把人员再调整一下,八桌变成十一桌,余下的那四桌就不再提了。他用征询的目光望着韩胜利,韩胜利连连点头,说就听田医生的。

黄一萍也同意了,还冲韩胜利说了一声:“谢谢韩老板照顾。”

田医生把赞许和感谢安置在一个微笑里,迅速调整了桌数,让几个帮忙的和黄一萍他们也坐进去。按以往的惯例,老总和主家都不坐席,宴席结束后会单开一桌,各自根据自己的口味单独点菜。大堂经理知道他们的习惯——田医生喜欢吃炒凉粉,总是交代厨师把凉粉炒焦一点;孙医生会按自己的习惯点主食,一人一碗素汤面,每碗放一个荷包蛋。孙医生爱热闹,会把能喝酒的同事拽两个过来喝二茬酒,他自己更是以身作则,从不作弊,最后不是被人架走,就是打电话叫老婆来接他。

黄一萍独自一人离开餐桌,她还在为刚才的事纠结,暗暗责怪自己预定桌数时高估了爸爸的威信,又在心里骂现在的人势利。孙医生看见了,立马跑过来劝她吃点东西。黄一萍突然伤心起来,眼角又湿了。孙医生一边安慰她不要想太多,一边轻轻拍打她的肩,递给她两张餐巾纸。黄一萍的眼泪营造了一个温馨的场面。

宴席结束得很快,客人像退潮似的离桌而去。把剩余的酒水搬上车后,黄一萍说接下来还有宴请,问回头一齐结账行不行。韩胜利还没开口,孙医生就在旁边自作主张,说:“回头一起结!有我在这儿站,韩老板还能不同意?”

黄一萍的男人瓮声瓮气地来了一句:“放心,门前门后的,人还能跑了?”他说话时瞪着一对圆眼,像要跟人吵架似的。

韩胜利无奈地笑了一下,吩咐收银员把单子拿出来,让黄一萍签了字。

谁知黄一萍这一去再没回头。一个多月过去了,别说来结账,连个电话也没有。韩胜利只好让大堂经理主动打黄一萍的手机,一开始她说这两天太忙,等忙完了就过来结账;后来再打,光说来送钱就是不见人影。韩胜利也不敢催得太急,他还指望他们带来下一单生意呢。开饭店的都清楚,自己干的可不是一锤子买卖。

两三个月过去了,仍然不见黄一萍过来结账,再打电话,就一直无人接听了。凭经验,韩胜利知道麻烦来了。

这天,正好饭店所在区域检修线路,停电无法营业,韩胜利就开着一辆别克,带着大堂经理和收银员一起去找黄一萍。收银员是个细心人,提前打听到了黄一萍的家庭住址,还打听到黄主任瘫痪后被黄一萍接到了自己家。這一点,让韩胜利对黄一萍产生了一丝好感。

韩胜利觉得直接上门有点不好意思,就试着拨打黄一萍手机。这次黄一萍不但接了,口气还很热情,说:“加个微信吧,我把位置发你,我手机号就是微信号。”韩胜利冲大堂经理和收银员笑笑,说:“情况看来不错,结账时把零头给她免了吧。啥事都是两好搁一好。”

大堂经理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当即反对:“那可不行,老板,他们少坐了四桌,剩下的凉菜咱职工吃了几天都没吃完,损失有多大?没让她打包就是照顾她了。”

这是一座老旧小区,没有装电梯,好在黄一萍家住在二楼。他们上去的时候,见楼道口停了一辆崭新的电动车,车座上贴着一张告示:此处不得停放车辆!每个字都张牙舞爪带着情绪,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敲了敲门,三个人在门口等着。

“有事吗?”黄一萍男人的大脑袋出现在门缝里,口气一点也不友好。

“你不认识我们了?”韩胜利反问。

干餐饮这么多年,韩胜利已经习惯了这种表情和眼神。很多人嘴里称呼他老板,心里却不把他当回事。他们鄙视的不是他这个人,是他从事的这个行业。

“是韩老板吧。”黄一萍出现在男人身后,脸上礼貌地笑着,请他们进了客厅。

客厅有一张檀木茶台,几把复古风格的实木凳子;茶台后面墙上,挂了一幅六尺书法,“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墙根有一只粗陶花瓶,里面扔了几枝褐色的枯荷。这年头到哪儿差不多都是这种摆设,再加一件古玩,一炉香,马上高雅起来。

黄一萍穿了一件汉服风格的圆领袍,夸张的琵琶袖,显出几分古典美。她趿拉着一双绣有荷花的小白鞋,露出穿了船袜的脚后跟。女人居家时都爱这么随便,却自有一番风情。

“噢,对不起,我家那一口不抽烟,请大家喝茶吧。”她浅笑着说。

显然是提前准备好了,一只只品茗杯被镊子从消毒器里夹出来。茶是正山小种,茶壶被一只细白的手端着,兰花指很生动地翘了起来,红色的茶汤注入公道杯里,一缕淡淡的白汽飘起来,立时就有了茶香。

黄一萍坐在主人的位置,说她刚报了一个茶艺培训班,网课,下次你们来我给你们泡工夫茶。韩胜利想到了黄一萍的网名,“小桥流水”,他觉得这一刻挺温馨、挺和谐的,是个好开端。黄一萍倒茶时,他用食指和中指叩了叩桌面,心想,可别有下一次了,最好这次就能把账结清。

收银员把签了字的单子拿出来,还没张嘴,黄一萍忽然提出要把自己写的诗给他们看看。大堂经理和收银员相互瞅了一眼,一脸蒙逼。

“哟,你真是才女一枚呀!”韩胜利赶忙表现出极有兴趣的样子。

黄一萍打开手机,一边给他们看,一边好像自己是在对牛弹琴一样。这是一首题为《母爱》的现代诗,黄一萍对着手机朗诵起来:“谁有母亲,谁就有了一半财富……”韩胜利像是被感染了,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像回到了中专时期的文学社,突然有了跟黄一萍深入交往的冲动。

大堂经理却坐不住了,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考虑要不要去外边透透气。

“你走来走去的样子就像要随时离开一样。”黄一萍笑着说。

大堂经理不得不重新坐了回来:“哪里,我有腰椎间盘突出,不能久坐。要不咱们说正事吧?”

收银员很机灵,马上把单子递了过去。

黄一萍有点不高兴,好像责怪她们打扰了她的雅兴。她接过单子瞅了一眼,吸了一下腮帮子,好大一会儿不见她说话。

收银员小心翼翼地说明那张单子:“498元一桌,一共坐了十一桌,饭款是5478元,你家小孩还单点了一个糖醋里脊,两小瓶可口可乐,我们老板没让算钱……”

“是吗?”黄一萍转头问她男人。

男人好像做梦才醒一样,点点头。

黄一萍岔开了话题,说:“我可不可以把孙叔叫来,跟咱们一起茶叙?”

不等韩胜利他们答话,她就拨通了手机:“孙叔,麻烦你来我家一趟吧,韩老板他们来了。”

韩胜利觉得有点不对劲,凭以往的经验,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乐观得有点早了。

场面多少有点冷清,一壶正山小种早泡得没了颜色。韩胜利正想找个话题打破沉默,一阵呻吟声从阳台传过来。

“噢,我爸,自从得病后脑子也不好使了,跟个老小孩一样。”黄一萍解释。

“我可是你爸的老病号了,早该来看看黄主任。”韩胜利说着,站了起来。

黄主任跟很多脑出血重症病人一样,嘴歪得不成个样子。不过,他似乎比以前胖了,脸上红扑扑的,坐在一张帆布椅子上,好像正在回忆着过去的时光。韩胜利叫了两声,他像不认识似的瞅了一眼韩胜利。韩胜利心里突然涌过一阵悲哀,想起黄主任以往出入饭店时的生动画面,心想,那么生龙活虎一个人,生病后被放在轮椅上,穿上尿不湿,然后就被遗忘了。

“我爸现在说不清话,脑子也不太灵光,老是数自己的手指头……不过,他这样也挺幸福的,不用再想这想那了,省心。”黄一萍给他们解释黄主任的病情。

她男人突然冒出一句:“老爷子彻底报废了,上周一,他呜呜拉拉说了半天,我才懂他的意思,他向我宣布往后不撒尿了。”

男人话没说完就开始大笑起来,好几分钟停不下来。不过,这笑声里明显带着嫌弃和嘲讽。黄一萍狠狠剜了他一眼。

不大一会儿,孙医生来了,他径直进屋,看来对这里一点都不陌生。一进屋,就跟韩胜利亲热地握手,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似的。黄一萍又泡了一壶正山小种,兰花指重新翘起来,给每个人续茶。那天,韩胜利好像就记住黄一萍的兰花指了。

黄一萍开始盛赞孙医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却闭口不提结账的事。她告诉韩胜利,她爸生病后很多人都变得陌生了,也就孙医生经常来探望。

“那天你也见了,一半人都没去。孙叔跟他们不一样,他在我们最困难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了,我兄弟的婚礼,他从头忙到尾,像个家长一样。”黄一萍说得很真诚。

孙医生有点不好意思地晃了晃大下巴,说:“我跟黄主任关系不一般啊,再就是我年轻时也喜欢诗歌,跟一萍有共同语言。”

黄一萍告诉他们,孙叔经常给她推荐一些名诗,都是二十世纪八十年的诗人的大作。她感叹说,那时候的诗人水平就是不一样,一下子闯入了她的灵魂深处。她还专门给孙医生写了一首诗,说着,又当着大家朗诵起来:

“每当我在生活中遇到雷雨风暴/他都用他的言语、行动和热诚的心/给我以安慰/就像我们家安静、却值得信赖的暖气片一样……”

“暖气片”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摆手叫黄一萍停下来,转头对韩胜利说:“应该鼓励你的员工爱好诗歌,因为这是高贵的激情。一个人可以很贫穷,却应该活得高尚。”

孙医生像换了一个人,文绉绉的,这让韩胜利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

黄一萍兴奋地接了一句:“一个人可以一无所有,但是精神不可贫穷。”

俩人一唱一和,金句不断,韩胜利很快找到了出处——不都是出自微信公众号推送的那些鸡汤文吗?他觉得越来越没意思了,却又无可奈何。最后他明白了,所有问题的症结在于,这是一个喜欢附庸风雅的女人。为了应付下去,韩胜利没话找话,问起了黄一萍两口子在哪儿高就。

没等黄一萍开口,男人就直不棱登地来了一句:“开铲车的,两证齐全。”

韩胜利的记忆一下子被唤醒了:对,就是他了。前些年县城大拆迁那阵子,开发商和镇政府使用了一拨社会人专门对付钉子户,这个挖掘机司机就是其中一员,总是冲在最前面,开着挖掘机干倒过很多房子。不知當时黄一萍为他的战绩写过诗歌没有。

黄一萍说她原来在一家私立幼儿园教中班,本来计划办个美术班,不过现在哪也去不了,老爸成了这个样子,这时候不尽尽孝心怕将来后悔都来不及了,这才把老爸接到她家来了。

男人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老爷子的工资本我们也接来了。”

黄一萍的脸腾一下红了,斥他:“你不说话没有人把你当哑巴。谁说工资本归咱了?妈把它锁在柜子里,当命根子一样,谁敢动?”

男人讨了个没趣,双手干洗了一把脸,又没话找话来了一句:“拆迁完了,没活儿干了,我要出海捕鱼了。嘿,漂洋过海,免费看风景啊,工资也他妈来劲,一年挣一辆帕萨特。”停顿一下,又强调一遍,“一年一辆帕萨特!”

韩胜利一愣,在他们这个豫北小县,有很多人不堪家境贫困,都选择了跟船队出海打鱼,不过,以黄一萍的家境,也不至于让男人风里浪里下苦力啊。

黄一萍证实了男人的话,“没办法呀,我爸病成这样,他又失业在家,可日子总得过下去啊。正在给他办保险,下周去做阑尾切除手术。”

孙医生突然很兴奋,有点抑制不住地附和了一句:“要买就买份大保险!”

男人一听,呼地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孙医生跟前,双手按住了孙医生的双肩,那双黑手骨节粗大,长满了汗毛。孙医生一怔,不安地望着男人,思忖刚才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男人开口了,嘴里的热气喷到了孙医生脸上:“到时候你亲自为我主刀!”

孙医生松了一口气,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黄一萍不耐烦地提醒男人,该去接小孩了。男人极不情愿地看了大家一眼,仿佛这是一种示威,出门时他使劲摔了一下门,整个屋子震了一下。门外,传来男人的吼声:“真想把这个家崩了!”

韩胜利觉得孙医生越扯越远,该回归正题了。他指着茶台上的账单:“真不好意思,受疫情影响,店里资金周转不过来,要不,真不会来催你们。”

话音未落,黄一萍就拧起眉,一脸陌生的表情。

孙医生开口了:“韩老板,能不能优惠优惠?”

心直口快的大堂经理接上话:“这498元一桌的婚宴包桌,硬菜这么多,在全县城都找不到第二家;况且那天……”

黄一萍一下子拉下了脸,像大理石一样冰冷,原来柔和的目光也变得像一根刺,“小桥流水”变成了滔滔大浪,她开始指责那天的饭菜有问题:蒜蓉西兰花死咸死咸,撒尿牛肉丸没有大家期待的爆浆,有一块梅菜扣肉的肉片上还看到半枚动物检疫的蓝紫色印章。

“我们花钱不是买丢人的!”黄一萍最后强调一句。

韩胜利提出把100元以内的零头免了,黄一萍还是不接腔。韩胜利心想,她文弱的身体里不知道藏着些什么念头呢。那一刻,韩胜利想到给田医生打电话,他肯定会说一些公道话,把事情圆满地解决。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婚宴结束了,就是他跟黄一萍之间的私事,没有道理去麻烦人家。

孙医生又开口了,暗示韩胜利:“韩老板,中医院可不是个小客户,一年下来,得有多少红白喜事要办……”

沉默继续着。韩胜利肚里渐渐积起了一团火,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有人威胁他;双手不住地颤抖,真想把手中的品茗杯狠狠摔在茶台上,这笔钱不要了!倏忽又好像有一位长者镇定地将手放在他的肩头,劝他不要性急。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饭店是他下岗这些年倾注了全部心血的职业,是他的饭碗,他必须忍让,不能跟客人较真。但是,他一分钟都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

最后,黄一萍软磨硬赖,加上孙医生的面子,少结了一千元。

韩胜利从黄一萍家出来后,愤怒得晕眩。上了别克车,他赌气似的点火启动,接着,变速杆被狠狠推上了一挡,车子就像一匹挨了鞭子的牲口一样猛蹿出去,轮胎下的石子被碾压得砰砰乱飞。

别克在一家夜市摊停下来,韩胜利招呼大堂经理和收银员一同下车,从后备厢拿出一瓶白酒,说今儿怎么也得喝两口,喝完找代驾吧。两个女孩一反平时的矜持,猛点了一桌菜,毛血旺、烧腐竹、鱼香肉丝、煎皮渣……大堂经理拿起酒瓶咕嘟咕嘟给自己和韩胜利的杯子倒满,又问收银员:“喝不喝?”

从不喝酒的收银员不知哪来的勇气,说:“给我也倒满,喝!”

仨人端起杯碰了一下,一口干下去一大截。

“说了一百圈,她就是想少给钱!去他妈的,我呸!”收银员爆了一句粗口。

大堂经理跟韩胜利埋怨当初就不该给黄一萍上筷子开席,又说,再遇见这种情况,你就交给我们别管了。

韩胜利心里一热,这俩姑娘跟着自己鞍前马后,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又想,开饭店这伺候人的营生,哪有容易的啊……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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