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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的坑,藏在沙中

2023-07-12姚远

莽原 2023年4期
关键词:老树项目经理猴子

姚远

1

我和张韦迪是发小。时隔多年,再见面时他喝多了酒,跳到沙坑里吃了一口沙子。我以为他疯了,事后回想起来,他没有疯,疯的是我。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得从头开始讲。

我和张韦迪在一个单位院儿里长大,楼上楼下。单位的房子刚分下来时都是毛坯,需要自己装修,弄得新院儿里处处都是沙堆。我们那时候都还小,调皮,天天琢磨着歪点子使坏。我们将路边的沙堆给掏了个大坑,再盖上一张薄纸板,面上压一层沙,又从旁处的沙堆表层刮来晒得发白的细沙,均匀地撒在上面,保管你走到跟前,也瞧不见里面那个大坑。陷阱这就有了,就缺猎物,我们把目标放在同龄的孩子上。没拆包的干脆面,或者是一张球星卡,都可以让我们成功“捕获”一个孩子。可院儿里就那几个孩子,很快,都知道沙堆里有坑。但孩子天性爱动,他们明知道沙堆里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却就是大路不走,偏要在沙堆上跳来跳去,就好似在炫耀。可笑的是,跳沙坑的事情久了,大家也都忘记在沙堆中间挖坑了。我忘记了,张韦迪也忘记了,所有的孩子都忘记了。

那是在暑假的午后,我和张韦迪路过那个沙堆时,张韦迪要跳过去,却栽在了沙坑陷阱中,摔了个四仰八叉,像只大乌龟,嘴里还吃了一口沙。那时张韦迪还小,他腿太短,一脚迈不出去,最后还是我把他拉出来的。他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嘴上不服气,又跳进去,非要向我证明,他可以一脚迈出来,但是并没有成功。

张韦迪的父亲是老技术工,当时在全市的业内也是叫得上名儿的。九十年代中期,我和张韦迪都在读小学,张韦迪的父亲在外面接了许多私单,赚了不少钱,单位里的领导找他谈了话,说是这样影响不好,劝他消停。结果张韦迪的父亲直接辞职,大大方方出门挣钱去了。单位的领导们很后悔,毕竟张父一走,单位的技术水平就垮下了一大块儿。他们好劝歹劝,张韦迪的父亲也不肯回来。那个时候,出来单干一个项目挣的钱比在单位里几年的工资都要多,谁愿意回?单位的领导们治不住张韦迪的父亲,便找来张韦迪的母亲谈话。张韦迪的母亲姓韦,是单位的会计,性格很强势。听我父亲说,张韦迪本来叫张迪,韦会计不干了,说自己是有大专文凭的,怎么着也算个知识分子,加上又是工人子弟,不讲究传宗接代那一套,硬逼着张父在张迪的名字里加个“韦”字。后来,不知道领导们怎么得罪了韦会计,韦会计在单位门口扯着嗓子把几个领导吃拿卡要的故事嚷嚷个遍,又说自己夫妇二人在单位干了这么多年,单位不涨工资就算了,还把张韦迪的父亲给逼走了。最后单位里答应给韦会计补发了一笔奖金,这事儿才罢休。

随着张韦迪的父亲开回我们院儿第一辆小汽车,那些沙堆就慢慢不見了。我父亲教我认车,说张韦迪父亲那辆车叫桑塔纳,是个不得了的东西。我父亲过生日的时候,喝醉了,让我祝他早日买辆桑塔纳。我说,不如买一辆带有弹簧减震的自行车来得实在,起码我不用再骑我妈的女式自行车了。我父亲当时憋红了脸,把我揍了一顿。后来,我父亲虽然没买桑塔纳,但是也没有买带弹簧减震的自行车,折中了一下,他买了一辆踏板小摩托。在我读高三的时候,这辆小摩托被学校门口的几个混混抢去卖了,我还遭了一顿打,但这已经是五年之后的事情了。

五年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单位那些个挺着大肚子的领导被请去喝茶了,再也没有回来。张韦迪父亲的肚子也越来越大,像一个胀起来的气球,但他父亲是一家私企的老板,不会被谁请去喝茶。他母亲让他父亲多运动,不要把肚子变大。他父亲说不会的,他是干活的,坐不住。到了冬天,张韦迪的父亲把桑塔纳卖了,换了一辆四个圈。我不知道四个圈是什么牌子,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那一阵子看到圆的东西,就会联想到沙堆中间的圆坑,四个圈就是四个坑,我们确实挖过四个并排的坑,从上面看上去就是四个圈。张韦迪父亲的肚子那么大,要是他掉进了坑里,指定爬出不来。我曾经这么想。

后来我很后悔,因为大年初五,张韦迪的父亲酒后开车,把车开到了河里。接到消息之后,单位里的人都去了现场,我父母也去了。没人顾得上管我,我坐不住,也悄悄跟了过去。我到河边的时候,张韦迪和韦会计已经被救了起来,而张韦迪的父亲因为肚子太大,卡在了驾驶座出不来,活生生给淹死了。大吊车把四个圈吊起来,我看见一大摊沙子从驾驶座溜了出来。不知为何,我心里总觉得张韦迪的父亲不是在河里淹死的,是在沙坑里淹死的。

张父去世之后,张韦迪就变了性子,他变得不爱念书,逃课打架成了常态。院儿里的人经常听见韦会计和张韦迪吵架,一吵就是半宿。他们家争吵的节奏非常固定,一般先是韦会计的怒骂,再就是张韦迪的咆哮,接着便是韦会计嚎啕大哭,这一波节奏来回几个往复之后,最后都会在张韦迪粗暴的关门声中终止。每次听到关门的声响,我就会去阳台往下看,看着张韦迪离开院儿大门。他那远去的背影,变得越来越像他的父亲,或者说是像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在这个时候,我总觉得张韦迪把什么东西从院儿里带走了,让我心里空落了一块儿。张韦迪这种情况让院儿里的人很担心,再加上对韦会计的同情,单位的人没少关心她。每逢有人问起来,韦会计便会摆摆手,让大家不必在意,说是张韦迪父亲的公司交给了张韦迪叔叔在打理,若是张韦迪以后考不上好大学,直接接手公司好了。

那日父亲下班回家,说是韦会计在找关系办退休。母亲好奇,说韦会计和她同龄,远不到退休的年龄啊。父亲说,韦会计一直闲着,单位也不敢把担子交给她,现在她提前离开单位,对年轻人是好事儿,不然老萝卜不让坑,新萝卜就种不下去。父亲吃饭时喝了两杯酒,又说起这件事情,他心里不痛快,说自己干了大半辈子,一年到手的工资还不如韦会计每个月的公司分红,马上韦会计啥事儿都不用干,还有退休金可以拿,怎么不让人眼红?母亲安慰父亲,说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比赚多少钱都强。

父亲后来把那份不甘心转嫁到了我身上,指望着我能读个好高中,再上个好大学。我觉得那时的我就好像一颗刚刚发芽的种子,明明心里已经幻想着人生,却还是会被外力干扰。读书、就业,他都预先为我定好了方向。当然,这个方向没有错,我所知道的大多数人都是这个方向。可是张韦迪就没有朝着这个方向生长,他是野蛮的,不可控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人与人的差异,这一刻我开始对世界产生怀疑,同时也对张韦迪的人生感到担忧和惶恐。事实上,他越来越变得让我畏惧且紧张。我把这个感受分享给了我的母亲,母亲却告诉我,每条路都是对的,不对的只有人。

2

我考上了市一高。

父亲在酒店里宴请亲朋,我却在隔壁包厢里看到了张韦迪——他的母亲韦会计正在宴请市一高的领导。后来,张韦迪就被安排进了市一高,我们做了同班同学。这是韦会计要求的,她希望我能在学习上“照顾”一下张韦迪。

开学两个月后,班主任讓张韦迪跟我同桌,并要我来盯着张韦迪。我有些不痛快,我知道和张韦迪同桌意味着什么,张韦迪上课喜欢拉着人说话,有时聊得起劲儿了,就无所顾忌。之前他跟班长坐一块儿,班长不想搭理他,被张韦迪扇了一巴掌。我不担心张韦迪找我麻烦,我就是单纯地与他保持一个隔绝层,让这个隔绝层严实地守着我的内心秩序。我害怕这种秩序被打破,就如同我害怕自己变成了一个“坏”学生一般。回去之后,我把心里想法对母亲说了,韦会计不是不在乎张韦迪读书的事儿吗?不是想他快点去接公司吗?为什么还要他继续上学?父亲却在一旁说,又是邻居,又是朋友,你多帮助一下怎么了?哪来这么多抱怨?我说,我想学习,但是张韦迪不想学习,他何必来祸害我?我母亲说,没有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孩子好,韦会计那是要面子才这样说,你还是多帮一下他。我问,怎么帮?母亲说,在不影响你自己的情况下,尽量让他不要闹事就行。我说,我拦不住的。

张韦迪觉得跟我同桌很无趣,学校生活也很无趣,便经常逃课,和一些社会上的混混搅和在一起。后来,张韦迪便直接不来学校了。有一次回家路上,遇到了韦会计,韦会计还对我说,哎呀多亏了你,我家迪迪跟你在一起就是好,现在学校都不找我麻烦了。我说,没有啊,我帮不上张韦迪,他经常逃课。韦会计第二天就押着张韦迪来了学校,还找了班主任。从那次之后,班主任将张韦迪安排到讲台边上坐着,这样所有老师都会注意到这个家伙是否又逃课了。可过了不到半个月,所有老师都像习惯了某件事情一般,任由那个座位空着了。

我和张韦迪最终还是闹翻了脸,因为一个叫魏音的女孩。魏音高挑白净,时尚洋气,是高三下学期才转过来的音乐生。老师希望我能带一下魏音的成绩,便让我和她做了同桌。学校禁止女生化妆,但是魏音每天都会画眉毛,将眉毛画得像柳叶一样。春天的风很温柔,夹带着魏音身上的香水味,把她那两片柳叶吹到了我的心里。自从魏音转来之后,张韦迪就不逃课了,韦会计因为这事儿,逢人便说,她家张韦迪开窍了,在高三下学期醒悟过来,不再逃课了。

但我知道他不逃课是因为魏音。张韦迪总找我打探魏音的事情,比如说魏音随身听里是谁的磁带,或者魏音上课偷偷翻的是什么小说,后来他干脆一下课就凑到魏音旁边,找着话题跟她聊天,但是魏音一直对他爱答不理的。张韦迪不甘心,总是缠着我,希望我多在魏音面前说说他的好。时间久了,魏音也怕了,就提出跟我换座位。我的座位靠着墙,她坐外边,现在她要求坐里边。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没什么,就是想换一下,坐里面觉得安全。我说,光天化日,你怕个啥?魏音说,也没怕啥,就是坐里边安全,我喜欢那种安全感。我不理解,说,你隔着我就有安全感了?我能给你安全感?魏音不说话,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魏音就是想让我挡在她外边。于是我们换了座位。张韦迪再找来的时候,总是隔着我去跟魏音说话,口水沫子都能喷到我脸上。我一个鼻孔闻着张韦迪身上的汗臭,另一个鼻孔闻着魏音身上轻飘飘的香味,有些说不清楚的感觉。我终于还是厌恶了这件事,我告诉张韦迪,说,你这样影响了我们学习。张韦迪说,你学习就你学习,什么叫我们?你和魏音什么时候成我们了?你他妈是不是喜欢魏音?我说,没有,不可能。张韦迪甩了脸色,说,你要是喜欢魏音就说,老子让给你!但你要是不承认,老子只要见到你跟魏音在一起了,你就给老子小心着!我说,你少跟我这样说话,你以为我们都跟你一样?

离高考还差两个月的时候,魏音扭伤了脚。她父母在外地经商,只有她姥姥照顾她,所以上学放学很麻烦。我找父亲要来了那辆踏板摩托车,每天绕了几公里的路,专程接送魏音。

我们这地方每到夏天就热得吓人,连空气都是热的。我接送魏音的时候,她在摩托车后面贴着我,汗把我们粘在了一起;她还总将耳机的一支给我戴着,里面放着她喜欢的钢琴曲,我很喜欢这种感觉。那段时光,我和魏音的关系,或许就隔着一张薄薄的振膜,也可能隔着一张高考试卷,动动手指头便能捅破。高考前一周,社会上几个青年混混找到了我。他们早就守在我摩托车的停放点,专门等着我和魏音。我以为是魏音惹了什么麻烦,就笑着迎了上去。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看看有没有办法解决矛盾。对方却不由分说就对我一顿打。他们打破了我的头,鲜血流下来,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倒在一个沙堆上,刚艰难地爬起来,又被一脚踩下去,还吃了一嘴沙。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完蛋了,彻底完蛋了……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似乎记得是魏音将我从沙堆里拖了出来,她哭喊着我的名字,将我送上了车。等我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魏音站在床边,她的白色上衣已经被血和沙子给弄脏了,马尾辫也乱了。我母亲坐在床头,她的眼眶已经红了,额间也都是汗珠。窗外的落日藏起了一半,好像要逃跑似的,将自己最后的阳光,压缩成了昏黄的奶油,洒在了母亲和魏音的身上。我担心母亲会埋怨魏音,便说,妈,这事儿跟她没关系。母亲微笑着对我点点头。我忽然发现,母亲温暖的笑容真的可以治愈伤痛,消除恐惧。

我母亲是江浙人,她上初中时,我姥爷就去世了;她上高中时,我姥姥也去世了。我母亲早年孤苦无依,四下辗转,直到认识我父亲之后,才算是安定了下来。印象中,我母亲很爱读书,她有两个大箱子,箱子里满满都是书。母亲告诉我,这些书都是姥爷当年藏起来的。长大后,我问过我母亲,恢复高考后,她为什么不去参加考试?母亲说,起先是因为成分不好,考上了也轮不到自己;后来就没了那个心思。虽说我母亲不算知识分子,但是在我看来,母亲的身材好,气质也好,很有大家闺秀的风度。何况,我的诗词启蒙老师是我母亲,我的英文启蒙老师也是我母亲,无论是学识、气度,母亲都要远超韦会计那种挂着“知识分子”头衔的人。

离高考还有三天,我出院了。深夜十点半左右,韦会计家的门响了一声,我知道是张韦迪回来了。

母亲让我换上衣服,与她一起去了韦会计家门外。母亲站在楼道里,唤张韦迪出来。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张韦迪开门后,母亲笑着问,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情,不敢承认?张韦迪翻了个大白眼,说,啥事?说这话时,我母亲站在门外,张韦迪站在门里,门开着一半。母亲突然把张韦迪从里面拽了出来,顺手一带,将门哐当一声给关上了。张韦迪气得大吼,你有毛病吧!母亲并不急,对张韦迪缓缓说,你现在比我都要高一个头,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了,干下那卑鄙龌龊的事,却敢做不敢当,你配做一个男人吗?

楼栋里的邻居们三三两两地探出了头,一场免票的好戏正在上演。

张韦迪脸上有些挂不住,想开门回家,又被我母亲给挡住了。张韦迪脸色烦躁,嘴里骂了一句,便转身下楼。母亲冲着张韦迪的背影说,一个大男人,串通外面的混混来欺负你从小到大的朋友,却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你今天要是走了,你这一辈子就别想抬起头做人!我这才知道,打我的混混是张韦迪找的,这是警察告诉我父母的。

听见我母亲说出这个事情后,我的心一下就沉了下去,当时我恨不起来,只想躲。倒也不是不敢恨,是觉得恶心。

那时张韦迪已经下了大半层楼梯,听我母亲说完,咆哮了一声,转身跑了回来,问我母亲到底想怎么样。韦会计这时也开了门出来,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母亲看也不看她,說,我在对你儿子说话,对一个大男人说话,你让他自己说,别插嘴。韦会计惊诧万分,却终是没有吭声,直愣愣杵在门口。张韦迪的脸上写满了羞愧和愤怒,两种情绪好像有着什么化学反应,在他脸上扭曲成一团。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张韦迪再次对我母亲咆哮。我母亲说,你是一个男人了,要堂堂正正做人,敢做敢当,做错了就要认错,就要自己承担后果。韦会计反应过来,连忙让张韦迪向我道歉。张韦迪还在犹豫,母亲说,我不要你道歉,你嫉妒,你虚荣,所以你暗地里找人打破了你好朋友的头,害他在高考前住院,弄不好就毁了他的一生啊。张韦迪终于架不住了,把头伸到我母亲面前,大声说,你打,给你打!你给儿子打回来!我母亲却没有动手,拉着我回家了。在上楼梯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张韦迪好像哭了。

没过多长时间,韦会计就带着张韦迪搬离了单位的家属院儿。

那天夜里,回到家后母亲便将自己锁到了房里,无论我和父亲怎么敲门,她也不开。父亲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就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隔着房门,父亲埋怨母亲,说母亲不该撕破脸,弄得邻里之间难做人。母亲这时打开了门,仰起头来,看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丈夫,吐出两个字,窝囊。父亲垂头叹了一口气,跑到阳台上抽烟去了。我想回自己的房间,母亲喊住了我,问我头还疼不疼,我说不疼了。母亲说,跟魏音说一声,她脚不方便,高考的时候,我和你爸接送你们两个,你们安心考试。我应了一声,回了房间,心里却是一阵激荡,久久不能平复。

3

高考那日是个大晴天,火辣辣的阳光把考场变成了一个大蒸笼。我的汗水滴在了试卷上,浸湿了作文题目《路》,似乎那条路就泥泞起来。我想起了张韦迪,又想起了我的母亲,提笔写下第一行文字:

我咬着牙,尽管这条路很艰难,我也要堂堂正正地走下去,因为这是母亲教给我的人间正道……

晚饭时,父亲接上我,又接上魏音,一起去我家里吃饭。路上我问魏音作文写的什么。魏音说,我写的是我学音乐的事儿,我参加艺考的心路历程。后来我才知道,魏音小时候家里很穷,想学音乐学不起,直到近些年,她父母南下经商之后,家庭条件改善,这才开始学音乐。魏音是真有音乐梦想的,她说过的那些音乐家的名字,除了贝多芬之外,其他我都没听过。我对魏音说,真好,真羡慕你,你听得来,我听不来,听不懂。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我没让父母来接,因为我想把这个时间留给魏音。没想到我在校门口等魏音的时候,遇到了张韦迪。张韦迪也看到我,先是避了一下,后来又想过来跟我说话。犹豫不决时,正巧魏音出来了,张韦迪也就没过来。不过我见到他远远地对我笑了。向晚的阳光照着他,像给他披了一层沙子。我感觉他是一只落在沙坑里的犬,妈的,我终于要与他说再见了。

那个暑假,我自以为我和魏音在疯狂地恋爱。那种感觉,就好像出了笼的鸟,远远地飞向天空,恨不得直奔宇宙而去。

父母回老家探亲去了,我约了魏音,去游乐场疯玩了一上午,又泡在电影院连着看了两部大片,出来后在小吃街填饱了肚子,然后一起回到我家。那天晚上,我与魏音拥抱着,亲吻着,青春的火焰几乎要让我的身体都燃烧起来了。关键时刻,魏音却突然推开了我,说,不行。我说,怎么不行?都这样了,怎么不行?魏音说,我心里过不去。我问,有什么过不去?哪里过不去?她想了想,说,我们太快了……我又问她,是不是我对你不好?魏音摇了摇头。我又问,那是不是你不够爱我?魏音说,我不知道,我心里好像被浇了水,火焰一下就熄灭了。我不说话了,魏音忽然抱住我,说,你别不高兴啊。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矛盾。魏音说,我是女孩子,你能不能理解一下?反正我们后面日子很长很长呢。我问,你真的会一直在我身边吗?她点了点头,盯着我看。我看到魏音眼底有雾。

怎么都没有想到,魏音高考成绩没过录取线,不是差一星半点,一大截子呢。魏音在家里哭了好几天,怎么劝都没有用。我说,要不你复读吧,我在武汉等你。魏音没有答话。

到我开学的前一天,一觉醒来,发现魏音在半夜里给我发了消息,说她已经去了深圳,她父母给她找好了机构,要送她去法国。魏音就这么不动声色地走了。我心里很不舒服,想与她通个电话,却发现她电话关了机。魏音这是存心与我断联,又或许是早有预谋。

到大学报到没多久,我收到了魏音的一封信,是我母亲寄来的。母亲说,魏音把信寄到了家里,委托她转交给我。魏音在信里说,她没有勇气与我告别,冷静地想了想,觉得就这样断了联系也好,省得念念不忘,彼此难受。我把信读了很多遍,心里像刀割一般,想与她说话,又不知道信该寄往哪里。我难受了好多天,走不出来。很多年后回想起魏音,总是记得她那两片眉毛,还有那高高的马尾辫。又想起当年高考的作文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有时殊途同归,有时擦肩而过,有时分道扬镳,谁也不能勉强谁。这么一想,便也不怪她了。

4

我读的是工程类专业,学校是省内知名的老学校。老学校的很多设施都有些落后,更何况校区在郊外的山上,教室里没空调,寝室里没卫生间。一到夏天,叫得上名和叫不上名的虫子满天飞,宿舍楼的公共厕所里更是臭味四溢。每当我们给宿管大爷提建议的时候,宿管大爷便说,你们大男生要学会吃苦。既然男生要吃苦,我们就找女生出面,可交涉的结果是,学校只是单独把女生宿舍给翻新了。虽说我们不歧视女性,但是学校也不能歧视男性啊?

唯一算是幸运的事,是我的寝室在楼道顶头,比别的寝室多了一扇窗户,刚好占了一个床位。这样一来,我们寝室只用住三个人,再加上窗户通风,空气也就好了许多。

我的室友一个是胖子,一个是瘦子。胖子叫庞小丁,我们喊他胖丁。瘦子姓侯,我们喊他猴子。胖丁家里条件好,父亲是做房地产的,我们相识的第一天,他便请我和猴子吃了一顿火锅,花了两百多块。猴子家在山区,偏僻且贫穷,他家三代人就供猴子一个人读书。我问他们为什么学这个专业。胖丁说,我爹搞建筑工程的,不懂技术,他要我学技术,好接班。我问他,房地产已经是夕阳产业了,等你毕业,还能干吗?胖丁说,开玩笑呢,你知道我舅是谁吗?有他在,房地产垮不垮我不知道,至少我爹的公司不会垮。猴子学这个专业是为了盖房子。他说他家四代八口人全都挤在一间屋子里,他十多岁上初中就在校住讀了。

我一直很好奇,胖丁究竟是不是正式考进大学的。有次和胖丁喝了酒,我终于忍不住问了,胖丁说,兄弟,你也太小看人了,我成绩不差,天生的,过目不忘。说完,胖丁当众开始背圆周率,背到我都断片儿了,他还在背。人比人气死人,有的人出生时,就带着超人的天赋,而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相比胖丁,猴子每顿饭都是大米加白菜。后来我看不下去,送了他一瓶辣椒酱。但猴子每门功课成绩都很好,好得让人只能望其项背。所以,他每学期都能拿到奖学金。

大一下学期,胖丁谈了对象。胖丁带对象来寝室过夜,给了我和猴子一人一百块钱,让我们出去找个网吧包夜。

去了网吧,猴子带着计算机课本,一点点对着摸索。我说,猴子,来了网吧,咱们就打游戏吧。猴子说他不会,我教他玩了DOTA,猴子一玩就着了迷。我一觉醒来,发现猴子还在玩。我问,游戏好玩吗?猴子点了点头。后来,猴子的游戏水平已经远远超过我了,但他的计算机课却挂了,补考了几次都没过。

胖丁请我们喝酒,对我俩说,兄弟们,别纠结挂科这事儿了,好好把专业学好,以后咱们一起开公司,要啥有啥。猴子说,那不行,我怕拿不到毕业证。胖丁说,去我那里干活,不用毕业证。猴子说,我得给我爹妈一个交代。胖丁说,交代啥?我给你钱,你带钱回去交代不行吗?猴子说,我家八口人,你给钱能给八份吗?胖丁说,你读书是为了什么?不是找工作吗?找工作不就是挣钱吗?我让你挣钱就行了。猴子说,你们不懂……

大三下学期,猴子有整整两天没回学校。辅导员急得快要疯了,带着我和胖丁满世界去找。到了周日的晚上,猴子却自己回来了。我和胖丁对他一顿臭骂。猴子说,你们别骂了,我心情不好,去网吧玩了两天。胖丁说,我操,你不会打个电话啊?猴子说,我没电话,你忘记了?先别说这个,我想明白了,我想请你们吃个饭,你们都请我吃了三年的饭了。

猴子肯定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我和胖丁决定跟他聊聊,但不能让他出钱请客。于是,就提出去我们平日常去的那个饭馆,想趁着吃饭期间,悄悄把单买了。猴子看出了我们的心思,没给我们机会。他去买了几盒泡面,又称了几样卤菜,提了两瓶廉价白酒,我们就在寝室里开吃了。几杯酒下肚,猴子话匣子打开了。他把我们在一起的这三年进行了复盘,说了很多感谢的话;还说他是真心把我们当朋友,而不是因为我们条件比他好。我们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却不说。问得急了,他就给自己灌酒。因为怕他喝醉,我们就不再问了。

第二天天没亮,猴子就走了。他给我和胖丁留了信,说他爷爷去世了,家里人没有告诉他。他父亲一个人养着家里几口人,疲乏不堪,从山上摔了下来,瘫了。猴子决定回老家,把弟弟妹妹拉扯大,当然也得伺候他父亲,还要照顾他奶奶。胖丁大骂猴子,说他糊涂。辅导员也去了猴子老家,但他坚决不肯再回学校了。

5

猴子走了以后,我和胖丁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交流少了,客套却多了。都说三角形是稳定的,以前猴子在的时候,胖丁每次吹过牛皮,我和猴子都能顶回去,但是猴子走后,我发现我顶不回去了。我开始变得顺从,俗话也叫捧臭脚。慢慢地,胖丁也觉得很没意思,也就懒得搭理我了。

或许这是一种成熟的表现,但是这种成熟的方式让我有些厌恶。我越来越不愿与胖丁单独相处,怕最后要么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崩塌,要么是我内心秩序崩盘。

大四下学期,胖丁走了,在他自己家的公司实习。我的实习单位是某企业的建筑项目部。他们是搞工程的,我是学工程的,但我的工作却跟所学专业八面不沾,要么是迎来送往,要么是陪吃陪喝。没过多久,我就有些厌倦了,想要离开。我父亲给我打电话,说,儿子,这单位是大企业,多少人花钱、找关系都不一定能进去,你好好珍惜,好好干,争取毕业转正。父亲挂了电话,母亲给我发来消息,说,儿子,自己的路自己走,做你想做的事情。

当天夜里,我约项目经理一起喝酒。我问项目经理,说,哥,你觉得我干得咋样?他说,不错!名牌大学生就是不一样,继续努力,争取做到更好。我又问,那你说,我能转正吗?他点了点头,说,我不管这些,但是你肯定没问题,咱们项目部就缺你这种名牌大学生,除非领导们瞎了眼。我说,万一领导真瞎了眼呢?他说,这样吧,过几天我跟领导提一提。我问,领导知道我吗?他说,领导只知道你名字,而你干得好不好,还得听我给他汇报。我说,那拜托你了,你辛苦。我还给了项目经理3000元钱。可最后,领导们真的瞎了眼,只有一个转正名额,给了新来的女财务。我心里不舒服,单位这时给了我两条路,要么毕业之后继续干,做临时工;要么拿到实习证明,背包走人。我拿不定主意,就去找辅导员请教。辅导员比我高两届,年龄也大不了多少,既是老师,也是学长。我把给项目经理塞钱的事告诉辅导员了。辅导员问,他接了没?我说,接了。辅导员说,那你就去问他,他拿了你的钱,肯定会给你帮忙,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我借着酒劲,去找了项目经理。那会儿已是晚上十点,我见他宿舍的灯亮着,便想去敲门。说是宿舍,其实就是工棚。除了项目经理住单间,我们其他人都是多人间,一靠近就能闻到一股臭袜子味。我到了项目经理的门外,听到里面有女人的娇喘声,便把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或许是项目经理老婆来了,他老婆偶尔会来工地看他。我正想转身离去,房门却打开了,那个女财务差点撞到我怀里。她头发散着,衬衣扣子也没扣好,粉色的内衣若隐若现。女财务见了我,惊叫一声,飞快地跑开了。听见女财务惊叫,项目经理穿着一条裤衩就跑了出来。他见到是我,脸色就变了。他说,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也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路过……他说,你压根就不住这里,路过什么?我觉得他说得对,连忙改口说,我来找你,有个事我拿不定主意……他说,什么事?我说,我转正没办成,你觉得是做临时工好,还是背包走人好?他没有回答,点了根烟,反问,你刚才看见了什么?我明白他的意思,说,我刚刚走到这里,什么也没看见。他点了点头,说,那你就留这儿干临时工吧,转正的事看情况再说。我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本来这事可以就此圆满结束,可我转身刚走了两步,回味过来——原来这狗东西收了我的钱,却安排他的小情人转正了?我心里很不舒服,酒劲也开始上涌。我回头看着项目经理,眼睛里嗖嗖蹿着火苗子。他见我这个样子,问,你要干什么?我说,那女的为什么能转正?他眼睛一瞪,像被人打了一拳,说,公司定的,我怎么知道?我说,你拿了我的钱,又不给我办事,是不是就因为那个女的?项目经理冲了过来,说,你他妈什么意思?我胸中怒火烧了起来,堂堂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居然输给了一件粉色内衣。去你妈的!我一拳打在了项目经理脸上。项目经理挥拳反击,我们打到了一起。他是北方人,块头比我大,没有几回合,我就败下阵来。项目经理把我按在沙堆里,不停地扇我耳光。工友们听到动静,纷纷跑出工棚,把我们拉开了。

因为打了项目经理,我连实习证明也没拿到。学校那边催得紧,我只好去求胖丁,指望他那个公司给我盖个章。胖丁在电话里说,没问题,兄弟。没吃亏吧?要不要我帮你找人打回去?我说,算了,都过去了。我现在就需要个实习证明。胖丁要我明天过去。

第二天,我刚买了票,正在候车,胖丁打来电话,说,兄弟,我有个急事要出差,你先别过来,等我回来给你消息。又过了两天,胖丁还没回话,我便给他打了过去。电话响了好久他才接,说,兄弟,公司最近在外地竞标,章子被我爸带出去了。我找了我一个朋友的公司,明天给你办好快递过去。还有,你千万不要对外说是我给办的。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没有什么,你不说就行。没过几天,我就收到了胖丁寄来的实习证明,也就在当天晚上,我看到胖丁的QQ空间更新了一组照片,好像他家的公司又中了什么大项目,直到我看见那组照片里有胖丁和此前那个项目经理的合影后,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我把那张实习证明撕了,然后给胖丁发了个消息,说,实习证明已收到,感谢。胖丁说,不客气,都是兄弟,就是事情拖太久了,你没怪我吧?我没有回复他。

实习的事儿最后被我父亲知道了,他冲我发脾气,说,妈的,你被人打了,怎么不跟老子说?接着,他连打了好几通电话,说当务之急是找人去疏通一下,看能不能先让我回那个企业工作。我说,我不去,已经这样了我还能待得下去?父亲说,这你不懂,先进去,然后转正,岗位如果不喜欢了再找关系调走,反正等你转正了,就不怕那狗东西了。当天夜里,父亲接到熟人回的电话,之后,父亲耷拉着脸,对我说,儿子,你打的那个项目经理,是大老板的侄子,你怎么太岁头上动土呢?我一腔热血就这么被蒸发了,像父亲手里的香烟,火一烧,就没了。

我躺床上睡不着,思来想去都是这事儿。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着,还做了一梦。梦里,我看见胖丁变瘦了,瘦得像张韦迪。我问他怎么瘦了。他一言不发,走到我面前,扇了我一耳光。我想扇回去,可是身子软软的,怎么也动不了。我拼命地挣扎,可身子好像陷在流沙里,越挣扎越往下坠。突然惊醒,我出了一身冷汗。打开胖丁的微信,顺着他此前的话,回复了三个字:没关系。

最后,父亲还是跟他单位的一个朋友打了招呼,给我开了个实习证明,顺便打听了一下,看看单位里有没有可能,想给我安排个工作。朋友提供了几个信息,但都得找关系活动。

折腾了半个多月,学校通知我去拿毕业证。我从学校回来后,父亲说给我找到工作了。工作在一处架桥工地上,从我家过去要坐三小时的车,比我去武汉都要远。我说我不想去,我可以去武汉找工作。父亲发了脾气,说,这是国企!我们俩吵起来,谁也没法说服谁。我躲进厨房,想找母亲聊会儿。母亲听我抱怨了好久,忽然说,你爸送了人家一箱茅台。我说,一个工作至于吗?回头万一不能转正呢?母亲看了我一会儿,冷不丁把菜刀拔了出来,说,昨天磨好的,十分锋利,你要是还不能转正,就拿去把人砍了。我说,妈,你疯了吗?母亲说,一个工作而已,做不做是你的事情,但是因为人家没给你转正,你就打人,你觉得你做得对吗?我说,我就是受不了那个气。母亲把刀递给我,说,那你就去把那个项目经理砍了!我说,妈,他收了我3000!要么就别拿,拿了就得办事。母亲说,你真的那么在乎转正吗?你這个年龄,转正不转正有什么关系?做你想做的事情才重要。我说,我又不是找不到工作,我爸他那酒可不便宜啊,他送人之前,能不能跟我说一声?这不是让我骑虎难下吗?我爸听到了我的话,推门而入,大吼,老子明天就去要回来,行不行?

我母亲哼了一声,走出厨房,说,两个窝囊废!

我下不了决心,便开始抛硬币:如果是正面,我就出去闯;如果是反面,我就听父亲的。结果抛了第一次,是个正面。我心想,刚刚抛硬币的时候,没洗手,心不诚。便去洗了个手,又抛了一次,结果还是正面。我打开电脑,试着在网上找工作。找着找着,我忍不住查了一下茅台的价格,最后决定去父亲安排的单位。

6

老规矩,刚开始先做临时工,干一阵子才能签合同,先签短期合同,之后再看能不能转正。

项目经理亲自去火车站接的我。这个项目经理很瘦,年纪也有些大,像棵老枯的树。巧了,他名字里竟真有一个“树”字,我就喊他老树。我见到老树的第一反应,便是觉得自己应该能打得过他。老树这人很好,很友善,很真诚。报到的第一天,他拉着几个技术工请我吃了一顿饭。他说我是这个项目上学历最高的。我说,以前就没有大学生过来吗?他说,都是关系户,野鸡大学出来的,专业术语都不懂,待三个月就调走了。喝了酒,老树又带我们去了一个洗脚城。去了之后才知道,他们是去找小姐的。我连忙谢绝。老树说,没事,没事,放开了就好了。我说,我真不是放不开,只是真不玩这些。老树说,别客气,项目上的钱,不让你掏腰包。我说,也不是钱的事,我玩不了这个。老树说,你没结婚吧?我说,没有,女朋友都没有。老树说,那你怕个啥?我们这儿离城太远了,项目工期又长,很多人都没车,经常半年才回家一次,不玩这个玩什么?我说,我真的不玩!老树说,不把我当朋友?我说,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又比我大这么多,日久见人心。老树拗不过我,便安排其他人进去玩,他陪我在外面抽烟。

聊了一会儿,我看出老树像想说些什么话,便主动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老树递给我一根烟,说,安排你进来的那个领导,是你家亲戚?我不知该不该接话,便说,什么领导?我不是很清楚,家里安排的。老树又说了领导的名字,我说我不认识。老树说,你别误会,就是听说你是上面的再上面的领导安排的,我顺嘴问一声。我说,可能是我爸的熟人吧。老树叹了口气,说,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如果有机会的话,帮我个忙。我让老树接着说,看看能不能帮上忙。老树说,我儿子明年大学毕业,这孩子命苦,从小没妈,要是能帮忙的话,看看能不能也安排到这边项目上来。我想了想,说,年轻人嘛,不行就出去闯闯,非得来这项目吗?他说,就我儿子那本事,话都说不利索,闯个屁。我犹豫了一下,说,你在这干了这么多年,都没办法安排他到这项目上来?老树笑了笑,说,我要是有路子,还会在这破地方干这么久?我安排他来是可以的,最多就是做个苦力。老树好像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不好听,接着解释,我不是说你,你不一样,你名牌大学毕业,家里有关系,是来镀金的,迟早要调走。

干了一个多月,已经到了八月底。这阵子老树对我很照顾。其实,老树大概已经知道我没什么背景了,父亲那边的关系大抵是一次性的,也就只能帮到这个份上,了不起以后再把我调回去。但就算如此,老树对我依然很好,大事小事都是捡最舒服的给我,好吃好喝的也都带着我。当然,找小姐这事儿我还是不去。

进入九月,我确实被调走了,只不过调去了更远的地方。

我去问老树,那个新项目是什么情况。老树说,不对啊,那个地方条件更差。我说,那是个什么意思。老树想了想,说,要不你给家里人打个电话?我听出老树话里的意思,便给父亲打电话,父亲电话关机。我又打给了母亲。母亲支支吾吾,开始什么都不肯说,听到单位要调我去一个更远的地方,她才告诉我,我父亲让人举报,被关起来调查了。

我心乱如麻,当晚就要回家。老樹知道后,二话没说,连夜开车送我去了火车站。

凌晨四点多,我回到家里。见到母亲时,感觉她老了很多。我对母亲说,别担心,我回来了,有什么事情我来处理。母亲说,你爸他胆子小,了不起拿别人一点烟酒,做不出出格的事情。

第二天,父亲回来了。我这才知道,父亲一进去,就把他送茅台的事情给供出来了,害得给我安排工作的领导也被调查了,结果我父亲没什么大问题,倒是查出那个领导有一大堆问题,难怪项目上要把我调走。父亲安慰我说,不要紧,你爸我没有犯什么大的错误,等这阵子过去了,我再找人把你调回来。

结果,不到一周的时间,我还没去新项目,父亲便被“安排”退休了。我心里很乱,一天到晚晕头转向的。我问老树,老树,你说我是撤呢,还是再坚持一下?老树给我点上了烟,说,你是个本分人,也聪明,有些地方不适合你。我说,那哪里适合我呢?社会不都是这样吗?老树看着远方,说,我儿子要是有你这能力,我肯定让他继续读书,读完留在大城市。

当夜,我又决定抛硬币,正面是走,反面是留。我抛了个反面,但我还是决定走。翌日,下着大雨,老树坚持送我到家,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我留他在我家里吃饭,他推脱了,说,我家离这儿不远,送你回来一趟,我也想顺便回家看看,一年没回去了。我想了想,说,那我就不留你了,下次有机会,我请你喝酒。老树点了点头,便开车走了。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老树,听说没过多久,他心脏病发作,走了。听工友说,老树已经病了几年了,只是项目离城太远,没办法定期复查和治疗。我试着去问过关于老树儿子的消息,项目上的人也不知道,总之是没有去项目上。

7

父亲退休后,不是出去喝酒,就是出去打麻将。母亲决定限制他的支出,每个月只给父亲一千块。父亲不甘心,与母亲吵架。母亲说,就那点退休金够你折腾吗?每个月一千块,够你出去打麻将了,预防老年痴呆。父亲说,一千块也不够打麻将啊!母亲说,楼下麻将馆,老头儿、老太太的桌子,打一块钱的够了。

我决定考研。但不想再读工程专业了,跨专业考其他工科也不现实,就选了个冷门:美学。父亲问我,说,美学是个啥?你会画画吗?我说,美学不是美术,两码事,跟你说不清楚,而且我自己也不是那么明白。父亲说,你不明白还考个啥?再说了,毕业能干啥?还不如把这精力花在工地上锻炼一下。我没敢告诉父亲,之所以选这个专业,除了冷门之外,还有个原因——小时候看过一部电视剧,陈道明演的,好像就是一个大学的美学老师。我那时觉得很酷,很有意思。我在家闭门苦读了几个月,考了390分,进入了复试。复试的时候,导师问我,能不能一句话总结,说说自己为什么要考这个专业?我犹豫再三,说,因为我本科毕业后的生活不太美,我想要美。导师是个老爷子,他被我逗笑了,拍拍自己发光的额头,说,行,开学前多读一些书,把基本功补齐。

就这样,我被录取了,笔试与复试成绩都是第一名,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报考这个专业。

研一寒假,家里亲戚吃年饭,父亲大肆鼓吹我读硕士的事情。堂姐说,我看了很多哲学和文学的书,其实就是搞心灵鸡汤的。我说,那都不是正经的专业书,真正的大师不搞这些玩意。那年春节之后,家里亲戚经常把孩子往我家送,总是说什么孩子不听话、不读书,让我给教育一下。一来二去,我成了家族心灵鸡汤贩售机,还是免费的。

文史哲这类专业,就业一直让人发愁,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就只有进高校教书一条出路。这条路往下深挖一下,就是读博。可我们学校没有美学的博士点。我问导师的意见。导师说,你去北京吧,我有个师弟在北京,你去那边读博,发期刊比我们这里容易,机会也比较多,好毕业。

我诚心诚意去了一趟北京,见到了导师的师弟,也就是我的师叔。接待我的人是我学姐,她现在正在师叔那边读博。学姐带我跟师叔吃了一顿饭,师叔与我喝了几杯酒。临分别时,师叔把我拉到一边,说,咱们这个专业人少,不过你前面还有三个学生,最早的那个两年前就申请了,你能等吗?我算了算年龄,要是我再等三年,毕业时也还不到三十五岁,应该还能够进高校。我说,我能等。

第二天,学姐送我去火车站的路上,我看到她几番欲言又止,就问,学姐,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学姐说,我今年博士第三年了,估计明年还不能毕业。我说,为什么?你的文章我看过,功底水平都没得说,为什么不能毕业?她说,发期刊呗,太难了,我有一个学长,今年第六年了,还没发出来。在回来的高铁上,我一直在心里盘算着一件事,假如我六年才毕业,再加上等这三年,我还不到四十岁,进高校仍然来得及。

回到家后,我把读博的事情跟父母商量了一下。母亲说,那你打算结婚生小孩吗?我说,暂时没打算。母亲说,那你是不婚主义或者丁克吗?父亲在一旁说,那老子就打死你!我想了想,说,我觉得我还是愿意结婚的,生小孩得看情况。父亲说,看什么情况?生了我们替你养。我开玩笑说,万一生不出来怎么办?父亲生气了,说,你放屁!母亲笑着说,不用担心,生不出来我也不怪你。

闲得无聊,我找了个广告公司的工作。老板以前是开照相馆的,专门拍证件照,十块钱送一版打印。后来家里房子拆了,有了钱,就开了这家广告公司,给人拍视频。我求职那天,老板看了我的资料,说,高才生啊,咱们公司正好就缺你这种美术人才!我赶紧摇头,说,老板,我是读美学的,不是美术。老板说,美学不是美术?我给老板好好解释了一下我的专业。老板皱着眉头,说,美学也好啊,我这儿就缺你这样有思想高度的,客户肯定喜欢,你以后就跟我一起跑客户,写方案。

另一边,父母开始给我张罗着相亲。见过几个,都聊不来。有一个在银行上班的女孩,人长得不错,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她和我认识的第二天,说带我去见她朋友。我一去,好家伙,居然是要我打麻将!我连忙说自己不会,就仓皇逃跑了。最后一个叫小满。是我姨妈给介绍的,法国留学回来,在我姨妈的社区工作,正在考编。小满比我小两岁,有些微胖,准确说是婴儿肥。她两个眼睛很大,头发齐齐压着眉毛,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像个小朋友。我说,法国人不是讲究浪漫吗?你这么可爱,一点都不像法国海龟。小满说,你是不是就喜欢那种红唇、长发、高跟鞋、长风衣的女孩?我可以给你介绍,我好多同学都是法国留学回来的,一个比一个好看,恋爱经验也丰富,和你绝对聊得来。小满就是这样,话很多,一开口就是机枪,不打完一梭子子弹不停。我对小满说,不用介绍别人了,我喜欢可爱的。事实上,我当时想到了魏音,不知道她在法国是不是早就紅唇、长发、高跟鞋、长风衣了。

转眼到了春节,我从小满家里吃了年饭出来,遇到了姨妈。姨妈让我尽快跟小满把婚结了,我以为姨妈只是例常催婚,便说不急。回到家后,母亲也催着我快点结婚。我说,急什么,这才谈了不到一年。母亲说,小满去年考编进了面试,差一点就考上了,今年她多半没问题,等她考上编制,怕她家里会节外生枝。我说,能生出啥枝节?她爸妈人都不错啊。母亲说,你不懂。

年后,我和老板去了一家电商公司谈一单广告。进门看到几百平的办公区,密密麻麻全是电脑,每台电脑跟前都有一个人在忙活。我老板说,你看,一家电商公司,关着门做事儿,一年利润上亿。我说,怎么做到上亿的?老板说,除了卖东西,他们还有直播、信息流广告、代运营好多项目。这还只是分公司,只是负责几个产品的淘宝店铺运营,总公司在武汉呢。

到了会客室,接待人员给我和老板倒了一杯水。我看到水杯上印着四个汉字:韦迪商务,下面还有一个艺术体的英文单词:way。心里咯噔一下,想,不会这么巧吧?

果不其然,推门而入的人是张韦迪,他是这家公司的老板,刚从武汉总公司赶回来。他坐在主人座上,竟没有认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痒痒的,总感觉有什么在挠我的心,这让我很不自在。谈话过程中,我老板一个劲儿让我说话,我支支吾吾却说得语无伦次,把我老板都要急死了。张韦迪则是一脸和煦,说起话来也是如春风拂面,不徐不疾,没有半点当年的小流氓痕迹。他越是这样,我就心里越痒痒。我忽然清楚那种感觉是什么了,就像嘴里吞了沙子,沙子灌到肚子,跑到了心里一样。

半个小时后,张韦迪说他还有个会,意思是要送客了。老板赔着笑脸退了去,我则低着头跟在他后面。快出会客室时,我后背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是张韦迪。他小声说,晚上一起吃饭。我老板听见了,连忙说,张总想吃什么,我安排。张韦迪笑着指指我,说,我们是发小,许多年没见了,晚上想叙个旧。

晚上,我们去了一家火锅店。点完菜后,服务员问我们吃什么锅底,我问张韦迪吃不吃辣,他摇了摇头。我对服务员说,中辣和清汤鸳鸯。张韦迪补充说,把清汤换成白水,白水和辣汤鸳鸯锅。锅底上来后,张韦迪真的只用白开水涮肉和青菜。我说,你怎么现在这样吃了?有什么忌讳?张韦迪说,媳妇说的,这叫身材管理,企业形象。我说,你结婚了?张韦迪说,没有,不过也快了,到时候请你参加我们的婚礼。

两杯酒下肚,张韦迪问我,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说,肯定没你过得好,我穷学生一个,刚毕业。张韦迪说,怎么现在才毕业,读研了?我说,是的。张韦迪说,真羡慕你,我连大学门都没进去,一辈子的遗憾。我说,你现在什么都有了,这还重要吗?张韦迪说,读书这事花钱买不来,就算买到学历,也不是真的。张韦迪问了我的专业,我告诉了他。他说,美学好啊,现在很多人价值观扭曲,都和审美有关。我有些惊奇,他竟然知道美学,而且,是我近期遇到的人中,唯一一个没有把美学划为美术专业的人。张韦迪说,我看过一些哲学书,对海德格尔很感兴趣。我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说,大哥,你开玩笑吧?海德格尔我都看不懂啊。张韦迪说,就是看不懂我才有兴趣啊!我说,你为什么会研究这些?爱好吗?张韦迪跟我碰杯,他把酒一口闷了,说,为了接触人,接触更多牛人,我逼着自己学。我说,你才是真正的牛人!张韦迪说,我比不上你,你那是做学问,我这太功利了,看的都是皮毛。咱们也不谦虚了,你先把酒干了。

我一口闷了。

张韦迪问,你老板那个公司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说是广告公司,也就是个摄影小作坊,你怎么会找到他?我都看不上他做的活儿。张韦迪说,他有个亲戚,刚好管我们,人家打招呼,让我多扶持本土企业,没办法。对了,如果我把活儿给他了,是你干吗?是你干的话,我也就放心了。我说,那我就盯着吧,各个环节都给你把严。张韦迪说,你堂堂一个美学硕士,在他那里做个什么劲啊?我说,如果顺利的话,过两年我就去北京读博了,在那里先过渡一下。张韦迪说,要不这样,你来我公司吧,我公司在这边正好缺人,薪酬你自己定。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婉拒了。不是不动心,是我在刻意回避着什么。后来他问起我的婚姻,我说我刚谈了个对象,学法语的,在社区工作。张韦迪说,要不让她去我公司吧,我那边缺个负责外贸的,专门往法国卖香水,一万五底薪,提成和奖金另算。我说,那我问问她吧。对了,你媳妇干嘛的?什么时候介绍我认识?张韦迪笑了笑,说,有机会的。

回去后,我在洗澡的时候低头看了看,发现我肚子已经越来越大,低着头都快看不到脚趾了。当时,我脑子里蹦出一个疑问:白开水锅底的火锅好不好吃?

我把张韦迪的建议告诉了小满,她母亲在家大发雷霆,不仅骂了小满,还把我数落了一顿,说社区是个稳定的地方,别看拿钱少,等以后进了编制,职位升起来了,工资能差哪里去?公积金啊,福利啊,这些加起来也不会少。又说,你朋友那公司眼下是不错,可你能保证他公司不会垮吗?万一垮了,你来负责?再说你啊,都这么大人了,又是高才生,也不去考个编制,趁着年轻,早点进去,才有提干的空间……挂了电话后,月亮忽然不见了,眼前的路暗了许多。

张韦迪后来还是分了一点业务给我老板,其实就是一点零碎活儿。我老板那天对我大发雷霆,好像张韦迪没给他大活儿,是我的错。我起身,把水杯的水倒干净,然后对老板说,我没这个能力,我辞职;这水杯是我女朋友送我的,我得带走。

我提着那个水杯,去社区找了小满。小满说,你怎么来了?还拿着杯子,像个要饭的。我说,我失业了,马上就要出去讨饭了。小满说,你被开除了?我说,不是,我把老板开除了。小满说,那你来我们社区干着吧,刚好今天才来了一个硕士生,学哲学的,也准备明年考编,你们说不准能做朋友。我说,你们社区现在都有哲学硕士进来了?小满说,开玩笑呢,多少硕士、博士挤破头来社区,都是为了以后考编方便。我说,别跟我说他们都是立志为人民服务的,国家把他们培养成专业人才,可不是让他们去躺平的。小满说,不然呢?宇宙的尽头是考编,你知道吗?我说,你怎么跟你妈说话一个调调了?让我躺平混日子,我良心不安。小满说,噢哟,瞧不起我?就你一个人看得明白,人家都是世俗庸人?我脾气上来了,说,那行,人各有志,反正我现在失业了,你要嫌弃我,我无话可说。小满一下笑了,说,不经逗啊?我还就喜欢你这傻劲儿,逗你玩呢。又说,晚上来接我下班,我请你吃饭。我说,哦,什么名堂?有喜事了?小满说,你下岗,我上岗,我考上编了!我激动地抱住小满,说,真的啊?这是好事啊!小满噘着嘴,说,你刚刚不是还瞧不起我们这种躺平的人吗?我说,人都是自私的,我见不得别人躺平,但是你躺平了,我就开心。

8

学姐打来电话,说师叔那儿有消息了,让我抓紧准备博士申请。

我把这消息告诉父母,父亲说,好好好,我儿子真牛!不过,小满的事儿怎么办?我说,读博没那么忙,有寒暑假,公共课上完了,也可以回家写论文。母亲说,你不怕小满跑了?我说,怎么,考上编制就要跑了?放心,我们好着呢。

晚上,我和小满吃饭的时候,我问她有没有想过跟我结婚。小满说,你还没求婚呢,先求婚,求了再说。我说,是不是我求了,你就答应?小满笑了笑,说,这不是废话吗?我不跟你结,跟谁结?我注意到小满的衬衣扣子开了一颗,粉色贴身内衣若隐若现。这让我想到工地上那个女财务,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吃完饭回到家里,姨妈也在。见我进门,姨妈气呼呼地说,你知道小满她妈什么态度吗?我一边换拖鞋,一边毫不在意地说,能什么态度?爱结不结,不结拉倒。姨妈说,结还是愿意的,就是提条件呗。父亲说,房子吗?我们早就买了,就在城東。姨妈说,房子的问题是解决了,但是开口要三十万彩礼。我当时就跳了起来,说,她卖女儿呢?她是不想结婚故意找碴吧?姨妈说,我早就跟你们讲,早点把婚结了,就没这事儿了。现在小满考上编了,彩礼就涨价了。咱们这地方小,有编制是件不得了的事,喊个三五十万不过分。姨妈一个劲儿安慰我们。母亲想了半天,说,实话讲,我们真拿不出这么多钱……姨妈说,那还得看小满本人的意思。我说,我去找小满谈谈吧。

我连夜把小满喊了出来,把事情跟她说清楚了。小满气得直咬牙,碎碎念地把她妈数落了半天。我说,你别念叨了,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想不想嫁给我?小满说,嫁,但你还是得先求婚。我说,求婚不是个事儿,可是你妈那边怎么办?小满说,你管她干吗?我嫁人,又不是她嫁人,她凭什么把我当肉卖?我说,你不买菜,不知道行情,真把你当肉卖,可不是这个价。小满说,你是说我不值三十万?我说,你是无价的,三十万最多买你一根头发丝。小满高兴地笑了。

小满回去之后,和她母亲大吵了一架。当晚,姨妈就带来消息,说小满母亲表态了,彩礼看着给,但只有一个要求,让我别去北京读博,要结婚就必须留下来。父亲听了,在家气得跳脚,说,你别听她的,眼光狭隘!母亲却说,你要理解人家妈妈,人家把女儿嫁给你,怕被窝还没捂热,你就跑北京了,小满又不能陪你去;再说,你博士毕业了,万一去外地工作,人家能不担心吗?我说,前者不用担心,后面的我还真不敢保证。父亲说,别听你妈的,儿子,你要以自己前途为重。母亲想了想,说,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无论怎么选择,你都要坚定走下去。

我心里很不痛快,给小满发了消息,问她能不能出来吃夜宵。小满给我打来电话,还没说话就笑起来。我说,你还笑得出来,就你妈那条件你让我怎么办?小满说,你就说你不读了呗,咱先把婚结了,你想读就去读啊。我心里突然充满了感动,定了下情绪,说,我要去读书了,你怎么办?小满说,我辞职啊,陪你去北京。我说,你疯了吗?好不容易考上的编制啊,你是认真的吗?小满说,逗你呢。不过,你想读博士就去读,读完回来找个稳定的工作,这是认真的。

挂了电话,我一晚上都没睡好。爬起来走到阳台上,没有月亮,也看不见一个星星。我才注意到,天气闷得慌,估计要下雨了。

9

张韦迪来找我,说他要结婚了。我说,你不是说年底结婚吗?怎么提前了?他说,突发情况,我当爹了,总不能抱着孩子结婚吧?我说,这是双喜临门啊,可庆可贺。他说,算了吧,一个女人故意怀孕,逼着你结婚,要房要钱的,你自己想想?我说,你这就答应了?张韦迪笑着说,揣着明白装糊涂,生活也许会简单许多。

我感觉张韦迪这话落在我身上,一点也不为过。我坚信小满是舍不下编制的,她母亲更不会轻易放她跟我走。

分别时,张韦迪给了我两瓶茅台,一条围巾,说,酒是给婚礼准备的,带给你爸先尝尝;围巾是之前给丈母娘买的,觉得更适合你妈,就多买了一条。我连忙摆手,说,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张韦迪硬塞给我,说,做了几十年邻居,算我的一点心意。又叮嘱我一定记着参加他的婚礼,说到时候带我见一个人。我问是谁。他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婚礼前一天,张韦迪又打电话,说他实在太忙,请帖就不送了,让我直接去就行。我知道办一场婚礼不容易,但怎么都不会想到张韦迪是有意不给我送请柬的,因为他的新娘是魏音!

难怪张韦迪每次提到他对象的时候,都是支支吾吾的,原来竟是如此。看到魏音的那一刻,我心里翻江倒海,什么滋味都有,但就是没了初恋时的那种滋味。

魏音果然是我想象中的样子,红唇、长发、高跟鞋,白色的婚纱披在她身上,确实是美极了。张韦迪带她过来打招呼时,我说,恭喜啊,这么多年不见,你是越来越漂亮了。魏音说,谢谢,扭头问张韦迪,这位朋友是……有些面熟,不好意思,想不起来了。张韦迪说,你仔细看看。

魏音看我的时候,那眼神我很熟悉,就和当年她说她不会离开我的时候一樣,眼底有一层雾。我感到奇怪,她怎么会认不出我呢?高中时我是有些瘦,上大学后开始长高长胖,可也不至于走了样啊。我说,你想不起来就对了,我以前跟着张韦迪玩的时候,见过你一面。魏音说,原来是这样,就说有些面熟。

婚礼开始后,主持人把麦克风交给了魏音,魏音嗲着声音,开始细数她和张韦迪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无非是多么浪漫,多么恩爱。我真的反胃了,借口上厕所,逃了出去,然后打车回了家。

过了两天,张韦迪约我出来喝酒。见了面,我说,这新婚宴尔的,不在家陪新娘子,怎么跑出来喝酒?他说,她要养胎,有她妈过来陪着。又说,我知道婚礼那天你中途逃跑了,这喜酒得给你补上。

我们坐在路边摊上,撸着烤串,喝着茅台酒。提到魏音的时候,张韦迪说,意外吗?我说,看到她的那一刻,是有点意外;但想到新郎是你,又不觉得意外了。张韦迪说,是她主动跟我好上的,在同学聚会上我被灌醉了,她送我回去,在我家照顾了我一宿,后面就住下不走了。我说,什么时候同学聚会了?我却不知道?他说,你当然不知道,那次聚会是魏音组织的。我恍然大悟,说,肯定是冲着你去的,当然要避开我了。他点点头说,她总是那么有心机。我说,你都心里清楚,为什么还跟她好?张韦迪说,我要说是因为爱情,你信不信?我说,我信酒。张韦迪大笑起来,我们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我们喝多了酒,两个人腿都是软的,走在路上东倒西歪。要去哪呢?我不知道,张韦迪也不知道。与张韦迪重逢这短短一年,其实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不知为什么在他身上我找到了共鸣,像儿时的情谊从时间深处泛起的回声,这种共鸣将我从一种孤独中解救了出来。

我们走到了一处工地上,那里堆着一个大沙堆。张韦迪指着沙堆笑,说,你现在这个肚子,还能跳得过去吗?我一阵助跑,跳是跳过去了,但腿一软就摔倒了。张韦迪捧腹大笑,拉我起来。他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沙堆上挖坑?我说,记得,你摔进去了。张韦迪说,跳沙堆得有个彩头,来,挖!我没有动手,看着他独自在沙堆上挖了一个大坑。张韦迪退了一些距离,对我说,看我跳过去。说着一阵小跑,纵身一跳,不偏不倚,跳到了沙坑里,摔了个龟肚朝天,四肢乱翻,还吃了一嘴沙。我笑个不停,去拉他起来。他说,别拉,自己跌倒要自己爬起来。张韦迪勉强起身,但因为喝了酒腿软,沙子又滑,刚刚起身又摔了下去。我笑着说,你还是出不来。张韦迪说,没事,我能出来!张韦迪真的爬出来了,他一步一步爬出了那个坑,爬出了那个他亲手挖的坑,还吃了一嘴沙。张韦迪指着我,说,这有什么,我一直在爬,一点点爬到了今天;你不一样,你一直是站着的,我好羡慕你啊……张韦迪好像疯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张韦迪在沙坑里爬,他还吃了一嘴沙。后来被手机闹铃叫醒了,铃声是柴可夫斯基钢琴曲,就是高考那年跟魏音一起听的那个片段,我用作手机铃声已经很多年了。现在想来,张韦迪没疯,是我疯了。

我删掉了那段铃声。

10

学姐又在催了,提醒我赶紧准备读博的申请,不能再拖了。

我当天就去了武汉,找学校开一个证明。说来也巧,刚出校门,接到了胖丁的电话,问我在哪里?能不能来武汉?我说我就在武汉,在学校这边。胖丁说,猴子回来了,要请我们吃饭。

就约在了学校门口的小餐馆。

猴子看起来更黑了,但精气神却比以前好了很多,身子板也结实了。他告诉我们,当年辅导员没能把他劝回学校,回来后给他办了休学手续。这几年家里情况好转了,他就回来把书给念完了,并且也找到了工作。

我说,好呀,你小子,闷不作声跑来学校,读完书,找到工作才告诉我们,太不够意思了。胖丁说,是啊,你来了怎么不早说?猴子腼腆笑笑,不答话。我知道他是不愿给我们添麻烦。我问猴子在哪里工作,猴子说了,居然是我最初实习的单位,甚至还是在那个项目经理的手下。我问猴子,你转正了没?猴子说,刚转,上个月转的。胖丁说,猴子,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贵人?猴子说,真没有,我就是老老实实干活儿。我说,总归是你小子幸运,我可没你那么命好。猴子问什么意思,我就讲了当初和项目经理打架的事,最后叮嘱不要跟人提到我,提到了也要说不熟悉。

那晚我们喝了不少酒,也前秦后汉说了不少往事。

第二天,我刚坐上去往北京的高铁,胖丁给我打来了电话,说,他娘的,你可把猴子害惨了。我问怎么回事?胖丁说,昨晚猴子回去以后,就去找项目经理讨要你那三千块钱,话不投机,猴子就抡了那家伙一酒瓶。我惊得手机都快拿不住了,连忙问,那猴子现在什么情况?胖丁说,人被抓进了拘留所,你快赶过来,我们想想办法。

挂了电话之后,我泪如泉涌——我的傻兄弟,都陈年老账了,你还去跟他较劲干吗?

我中途下车,买票又返回了武汉。一路上无心观赏窗外的风景,只记得隐隐约约看见了一棵不知名的老树,半埋在沙里,好像枯死了,顶端却顽强地吐着一簇葱绿。沙很厚,但树根很倔强,努力扎到深处,为老树提供着赖以续命的水分和营养。我内心忽然有一种冲动,掏出手机发了几条信息——

第一条是发给学姐的,告诉她,我不读博了。师姐马上回了一串吃惊的表情。

第二条发给了小满,告诉她,我不读博了,我们结婚吧。小满回复说,笨蛋,先求婚!

最后一条发给了我母亲,说,我不读博了,详情面具。母亲没有回复我。

到了武汉,我先去商场,买了一条张韦迪送我母亲的同款围巾,我相信张韦迪的眼光,三千多元,花色,质量都不错。我将这条围巾送给了那个女财务,恳求她给猴子说上几句好话。女财务本来不想管这件事,但看到是我,才答应帮忙。女财务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项目经理总算没有怪罪猴子;我又委托女财务赔了项目经理一万块钱,这钱是胖丁出的。

三天后,猴子被放出来了;庆幸的是,他的工作竟保住了。我猜想这也是女财务的功劳。我们见面时,猴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兄弟,我没给你丢人。我说,哪里话,是我连累兄弟受苦了,对不起。

从武汉回来,是小满开车接的我。她听完我说的故事,好久没有说话。突然,小满指着车窗外面,说,你看那一棵树!

果然是那一棵树——光秃秃的,树干都快枯成棍儿了,顶端却顽强地吐着一簇葱绿。沙很厚,但树根很倔强,努力扎到深处,为老树提供着赖以续命的水分和营养。

我说,快停车!

小满停好车后,我默默走向那棵树。沙很厚,没走两步,就把我绊趴下了。我四肢用力,开始在沙面上爬,感觉自己就是一条陷到沙里的犬。这段路好漫长啊,张韦迪爬过,魏音爬过,胖丁爬过,猴子也爬过;我父母爬过,韦会计爬过,老树也爬过;甚至,项目经理和女财务都爬过……我痛哭流涕,等我爬到那棵树跟前时,小满在那里等我了。她拉我起来,说,别哭了,一切都会好的。我说,我们快结婚吧,我一天都不要等了。小满笑着说,又想占我便宜?先求婚再说,哪有那么多便宜給你占?

车开远之后,回头再望,那棵树已经不见了,只有沙。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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