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局
2023-07-12艾容
艾容
李季租住的是报社的老房子,没通暖气的暖气片成了他的鞋架,七双黑皮鞋列兵布阵,威武锃亮。李季每天出门前都要换一双,今天也不例外。透过反光的鞋面,能看到他利索的平头、高挺的鼻梁和抿紧的薄嘴唇。他对自己的形象很满意,他将以这个形象出现在协和医院线口,为众环律所开辟一片新天地。
这个山东汉子刚过二十七岁,二十七年里,李季经历过无数惨淡的现实和人情凉薄,削肉剔骨般抠掉了父辈期许的忠厚温良,变得比南方人更圆滑精明——这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笑面虎,简直太对江城律政圈的胃口了。他研究生毕业两年了,算上研三跟导师接案子那一年,已经有了三年执业经验,虽然律师资格证才刚拿一年,虽然他在众环律所写诉状、到区县出差、拿三千元月薪,可在他导师眼中,李季必将成为武汉新生代律师的领军人物,不是他门门考第一的专业成绩和滚瓜烂熟的法律条文,而是他面对自己时的刁蛮凶狠和说服当事人的狡诈诡谲。
导师一直觉得,李季的好戏还在后头。
所有精彩的故事,都在等一次机遇。李季就是在协和医院围观一次医疗事故时遇到老郭的,他像一根干柴,立马被老郭点燃了。
当事人是来自黄冈农村的务工人员,晚上因为抄近路,摔进建筑工地刚浇完混凝土的五米深的地基坑,脊椎严重受损,下半身失去知觉。承包商一口咬定农民工误摔地基坑是因为抄近路,有错在先,只象征性给了两万元治疗费,送到协和医院后便不再露面。农民工的家属,除了学着电视里拉横幅哭诉,别无他法。
李季围观时,老郭领着实习生窦裕挤在人群里正慷慨陈词——首先,大倒农民工的苦水以广博同情;其次,怂恿农民工家属将开发商、建筑商、承包商一并上告以赢取关注,其三,将两万元退回去,直接把受伤农民工抬到法院。老郭这三部曲虽然简单粗暴,但容易操作。对于情绪极度愤慨的农民工家属来说,老郭的到来堪比活菩萨下凡。该是怎样的好人才会分文不取免费帮他们策划啊!
血气方刚的李季对老郭心生敬佩,上前递过一支黄鹤楼,顺便瞥见了清丽漂亮的实习生窦裕。他想,名师出高徒,英雄配美人,对老郭的好感也挪了一小半到窦裕身上。
那时还在初秋,微风吹着树上的叶子,桂花的香透过了李季每一寸肌膚。
世上很多感情都始于关注。我关注你,我靠近你,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想知道你在做什么,一切都绕不开那最开始的关注。就如同世上众多关系的终结也绕不开取关、屏蔽和拉黑。
李季跟窦裕说,你账号多少?我关注一下你。
窦裕是个聪明的湖北姑娘,一眼便识穿了李季的把戏。她低头笑笑,在说出自己账号的同时,也把手机号告诉了李季。
两人都没注意,一旁老郭的眼神有三秒钟的定格,定格的这三秒钟,他读出窦裕今天的长发特别柔顺、双眸特别明亮、小嘴特别鲜红,连她身上那香奈儿水果香水,也比平日甜腻迷人。然后,老郭的眼皮就抽搐起来。
这个小妖精,平日打死也不肯告诉他社交账号,还编了个理由,说是为保留生活的热情不被工作打扰,不便告诉上司社交账号。理由很牵强,却把老郭挡在了她生活圈之外。老郭鳏居了近十载,遇到窦裕突然动了心思——他老郭真的珍惜这次悸动啊,四十多岁了,青春只剩了个小尾巴,如果不抓紧翘一翘,会憋出病的。
可窦裕怎么能随便将自己的社交账号告诉一面之交的李季呢,也不怕上当受骗?老郭恨恨地想,脑海中浮现一万种窦裕被虐待的场景。老郭之前看过一篇文章,说人单身久了容易有犯罪冲动,自从遇到窦裕这个小妖精,他越来越觉得这篇文章写得好。
心中虽然这样想,老郭还是笑着拍了拍李季的肩膀,说:老弟,有兴趣吗?走,我请客,我们边吃边聊。
老郭的爽朗背后藏了一万把带毒的利剑,他想剜了这小子。
李季在众环律所写了一年诉状,跑了一年区县,拿了一年三千块的月薪,他巴不得有这样的好机会,便对老郭笑脸相迎,答应了。中青两代男人,心里各自打着小算盘,出了协和医院后门,穿过那条林荫道长巷,走进了宿命布下的一个局。
后来想想,所有的情谊都伴随着怨恨,所有的结合都预示着分手。李季跟窦裕能走到一起,百分之百是因为老郭;李季跟窦裕分手,同样百分之百是因为老郭,虽然他嘴上不承认。老郭也知道,在这对年轻人短暂的罗曼史中,他是红娘也是小三,跟李季相爱相杀的缠绵悱恻,让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英雄气短,他死老婆时也没这么纠结过。
跟在两个男人身后的傻白甜窦裕其实是冤枉的。说实话,她对老郭这个老男人根本不感兴趣。不喜欢的理由很多,松弛的双颊,泛着黑青的胡茬子,笑起来一口老烟牙,实在是大煞风景;何况,老郭横起来像只张牙舞爪的老螃蟹,在当事人面前又温顺得仿佛受了一万次伤害的小寡妇,这些都让窦裕提不起兴致。
当然,最重要的是,窦裕根本不吃颜值不够、实力来凑这套陈词滥调。她爸妈在一个四线小城做公务员,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钱,足够她吃好喝好穿好用好,她根本不用委身老郭这样的老男人,她完全可以嫁个年龄相当的青年才俊。
窦裕一点也不觉得她这是什么优越感,更不觉得她这是不思进取。是又如何?千金难买我愿意,窦裕这么想。至于老郭,她在他这里只不过为了混一纸实习律师证明,实习期过了,她便会拍屁股走人。
老郭知道窦裕的这点傲娇,但是他能有什么办法?要说,从他老婆去世后,也有十来年了,他身边从来不缺女人,可他那一腔子热血却偏偏为这个小妖精充起来,因为是同行?还是因为办案子的朝夕相处?好在,他老郭不是纠结的人。为她充血就为她充血,不就是再扑一次火吗?他愿意做这个扑灯蛾,没什么大不了。他老郭可是连律师证都没有就能坐吃八方的湖北佬,他挥挥手指就能丢几十万去股市扑腾,这个小妖精能难倒他?
当然,这是在窦裕遇到李季之前。
酒局可真是人类的一大发明。对于男人这种虚伪的动物,没有什么是不能通过一顿酒解决的。一顿酒还没解决,那就再来一顿,不行就再来两顿,三顿。喝开了,他们就把面具卸下了,开诚布公地告诉你我要什么、能给你什么。如果说能让老郭和李季成为一根绳上的两个蚂蚱,全靠了这顿酒。
两男一女的酒局設在青年路地铁口的一家苍蝇馆子。老郭巴不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被地沟油毒死,甚至恨不能弄瓶毒鼠强下到酒菜里。至于让人又恨又疼的窦裕,就让这个小妖精委屈一下吧,谁叫她不知检点告诉李季自己的社交账号呢?虽说她现在还不是自己的女人,但指不定将来会是啊。男人的占有欲,让老郭变得小肚鸡肠,芝麻里面捡蚂蚁的事,也是做得出来的。
三个人在苍蝇馆子里落座,李季就开始打探窦裕的学历、家庭。窦裕一边用开水烫洗着一次性杯子碗筷,一边不厌其烦地回答。老郭拧开一瓶12年的白云边,给李季倒了满满一杯。白色的酒花就像老郭此刻的情绪,在杯盏里上上下下地翻腾。
倒满三杯酒,老郭开腔了:我年轻的时候在山东当过五年兵,我亡妻就是山东人,见到你我是打心眼里高兴啊,咱俩也算半个老乡了,这缘分就都在这杯酒里了。
李季有些震惊,老郭这种搞法完全不像湖北人,看来这是想考验我的酒量了。他沉吟片刻,说:老郭,多谢您看得起我,先喝为敬。
话音未落,李季酒尽杯干。
老郭本来想摆李季一道,不想被李季来了个下马威。这回轮到老郭沉吟了。嘿,这小子不按常理出牌啊,上来就弄个感情深一口闷,丝毫不耍无赖。李季的烈性对了他的胃口,一丝惺惺相惜的感动油然而生。老郭哈哈一笑:兄弟,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别喝这么急,等菜上来咱细水长流。
喝着酒,李季把才情发挥到淋漓尽致,马屁也拍得出神入化。九头鸟老郭抵挡不住了,将上午医院的案例掰开揉碎,条分缕析,让李季看到一个几乎被打成公益援助的官司,顷刻之间起死回生,成了维权案子。李季不由地心生钦佩,这个连正经律师证都没有的老郭,他的江湖套路跟众环律所那些照本宣科的律师大为不同,虽然打的是擦边球,但结局却是众人喜闻乐见的。
李季出身寒微,对安全感的渴望让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现在,李季眼醉心明,知道机会又一次摆到了面前——老郭有经验但是没律师资格,我李季有资格但没经验。何不强强联手,优势互补,来他个合作共赢?想到这里,他连干三杯,恨不得将自己的肝胆献给老郭泡酒。
窦裕心疼了,说:你慢慢喝呀,又没人跟你抢。
老郭知道窦裕对李季有了意思,故意马上又给李季把酒满上。他打量着这个小妖精,看她心疼的表情,心里乐开了花,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你窦裕对我爱答不理,看看你相中的男人,对我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苍蝇馆子的苍蝇飞来飞去,电扇呼呼啦啦响,店老板一边看电视剧一边打盹。老郭目空一切,他的血又充起来了。
那天,就着两瓶白云边,两个男人从八岁吹到八十岁,干柴烈火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把火从下午两点一直烧到晚上八点。
李季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去众环律所递交了辞职信,还顺带跟老主任翻了脸,他把进律所以来的新账老账统统算了一遍,直到争取到被克扣的报酬统统补齐才善罢甘休。这自断后路的行为并不理智,或许会让老主任在圈里封杀他,但李季偏偏就这么狠,他打心眼里认可老郭,决定义无反顾地跟着老郭干了。
老郭的点子帮那个农民工争取了一笔近十万的治疗费,远远高于先前的两万元补助。更令李季佩服的是,这场嘴仗也让无证律师老郭赚了近二十万。当然,老郭吃肉,李季和窦裕也跟着喝上了肥汤,何况,也就是这个案子,让他们真正走到了一起。
两个人认识的第一个周末,李季开着他那辆奥迪A6去接窦裕看电影。这辆车花了四十万出头,其中李季自己掏了三万元,那是他的全部存款,大头是从姐姐那里搜刮来的。李季的姐姐初中毕业便跟了一个挖石头的金主,受尽歧视也享尽了锦衣玉食,他们的妈妈早年瘫痪在床、爸爸也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一家都指着姐姐用姿色换来安逸和富足,包括李季从本科到研究生的学费和生活费,也包括这辆奥迪轿车。
这辆车给李季帮了大忙。在看人下菜的律政圈,开车去谈案子比挤地铁公交的人更有底气,甚至比开奔驰宝马更有面儿——奔驰宝马多是成功商人的座驾,而奥迪更像公务用车。实际上,李季买了奥迪车后,办案的成功率大大提高,追女孩子也更容易上手了。
窦裕跟李季的定情一吻,就在这辆车上,在电影院的地下停车场。他停车时,一只手搭在窦裕的副驾座椅上,一只手握方向盘,头偏向左方,完美的侧影,逆着光,像极了cosplay现场的男主角。动漫迷窦裕有些心花怒放,她假装解不开安全扣,向李季求助;李季假模假式骂她笨,一边为她解扣;李季弯下腰的那一瞬间,脸蹭到了女孩温润的唇上,他一转头,便够着了她的唇。窦裕对这次自编自导自演的地下车库定情之吻,非常满意。虽然还没看电影,虽然也没吃晚饭,但两人很快达成默契,重新发动汽车,匆忙来到窦裕租住的香闺,疯狂完成了未完成的那个吻。当然不只是那个吻——三月份武汉的雨下得踉踉跄跄,二十七岁的李季和二十四岁的窦裕在柔软的床垫上,粗暴而简单地交付了彼此,整个过程也是踉踉跄跄的。
李季穿戴完毕准备出门,窦裕的合租女友,那位在杂志社写稿的名叫姚杳的女孩才黑着眼圈回来。李季知道,人和人是不同的,比如窦裕的热烈与姚杳的冷漠。嗯,虽然她们都爱啃周黑鸭,都爱穿only的西装、Peacebird的长裙,都爱喝江汉路夜市上的水果汁,都爱HAPPY站台的跳舞机,但她们是不同的。有了这层认识,李季自作主张配了窦裕家的钥匙,为所欲为。有时候动作太大,吵到隔壁的姚杳,她会跳起来捶捶墙,不过整体上无伤大雅。
有时候躺在床上,窦裕会跟李季谈起老郭,他对老郭就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李季跟老郭兑现了苍蝇馆子的诺言,老郭出经验、李季出资质,游走于法律与公益援助的边缘。短短三个月,两个人就接了七件案子。水涨船高,实习生窦裕也利益均沾,她换了苹果6,买了新款coach手包,还跟姚杳去日本游玩了半个月。要知道去日本的旅资,姚杳可是辛辛苦苦攒了两年。
至于老郭和李季赚了多少钱,谁也不知道。不过,李季非常满意与老郭日渐亲密的关系,这比股票大涨都令他开心。他知道钱是除了亲情,世界上最好的纽带,便对老郭大献殷勤,送表,送腰带,也送吃喝玩乐。
至于李季和窦裕恋爱这件事,老郭是半年后才发现的。
在被老郭发现之前,两个聪明的年轻人,都在布局。李季和窦裕知道老男人的G点在哪里,一点也不含糊地将感情地下化,甚至蓄谋着吞下医院这条线口后把老郭踢出局。当然,前提是李季策反老郭在医疗战线的一众眼线,从逐个请吃饭、送人情开始,这个需要时间。窦裕也知道,自己必须把逛街买包包的时间腾出来一部分努力度过实习期,才能顺利当上执业律师,否则,跟不上李季的步调,之前睡出来的感情也是白搭。两个初出江湖的年轻人,要工作要能力要权力要金钱,这些眼下都离不开老郭。他们二人彼此相爱,也都深爱着老郭。这个无证律师有着一切大律师所具备的敏锐、狡诈、阅历、经验。在这场恋爱中,三个人彼此相爱,各司其职,才能演出一场李季导师常说的好戏。
正当一切紧锣密鼓进行的时候,意外却发生了。
李季眼里,真理的写法有很多种。比如,三人行必有我师,可三人行,也必有意外。七夕那天晚上,号称四条单身狗的老郭、李季、窦裕、姚杳在泛海国际吃火锅。李季要开车,没有喝酒;姚杳晚上加班,也没有喝酒;喝酒的是老郭跟窦裕,以老郭为主。酒足饭饱以后,姚杳打车先回杂志社码字去了,李季要分别送老郭和窦裕回家。去老郭的家经过窦裕的家,李季一时大意,一脚油门直接踩到了老郭家,中途没将窦裕放下。到了老郭家楼下,两人已欲火焚身,急不可待;同时心存侥幸,以为老郭喝醉了,竟没有叫醒他,直接将车绕了一圈,回到窦裕家,欢度甜蜜七夕。岂料好事进行到一半,老郭醒了,扯着公鸭嗓站在楼下嚎叫:李季啊窦裕啊,你们恋爱为什么要瞒着我啊?我老郭是那种会拦着你们谈朋友的人吗?
老郭站在灼灼热浪中,看似洒脱的申诉声里透着无限凄凉。老郭对窦裕还没开始便已结束的爱情,让他英雄气短,脊背发凉。不,说英雄气短是对英雄的侮辱,应该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老郭在楼下边喊边骂,李季和窦裕窝在被子里大气不敢出,仿佛是一对被捉奸在床的狗男女,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当时,李季首先想到的是可能会戛然而止的财路。一想到老郭有可能踢他出局,李季就不寒而栗。他远在山东的父亲终于可以凭儿子挣的钱掩盖女儿不贞的事实,他瘫痪的母亲再也不用吃姐姐有名无分换回的高价药,他姐姐甚至可以不用供养全家转而找个老实男人结婚生子重获新生,他全家人甚至可以用崭新的面目好好与人相处,却因为他疏忽大意,前功尽弃。老郭的一声叫骂将好局搅乱了,这让李季很不甘心。如果因为这一时冲动而满盘皆输,将是多么可惜啊。
窦裕这个时候跟李季出奇的一致。倒不是因为她有多爱李季,能有多爱呢?也不过半年的交颈之情、鱼水之欢,因为怕老郭发现,他们还没有一起出游过,甚至不敢在白天约会。实习期还有最后一个月就到头了,她就可以做律师了,当然不能因为这次意外毁掉熬过的大半年。
在老郭骂街的那个晚上,出租屋里这对年轻男女,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冷静和自爱——谈什么为你生为你死,狗屁,人最爱的不过是自己。
老郭见两人不肯露头,就拔了奥迪四个轮子的气门芯,冲楼上最后喊了一声:李季,窦裕,你们好好享受吧,老子不给你们当灯泡了……
这近似哀求的愠怒,被下班回家的姚杳听见了,她心里升起一种同病相怜的情感。或许是想起被隔壁叫床声吵醒的无数个难挨的夜晚,或许是可怜老郭这个老男人的一厢情愿,两个互相诉苦的人,在蚊虫的陪伴下,迎来了黎明。其间,老郭声情并茂地说着他对李季如何如何坦诚,对窦裕如何如何关照,控诉着他们如何如何背信弃义;姚杳不时地插话,按时间、地点、情节以及平时的所见所闻进行补充,两个人将正经恋爱的李季和窦裕演绎得仿佛是一对欺世盗名的奸夫淫妇。
可是,等老郭酒醒后,却连夜打电话叫人来修车;早上,李季畏畏缩缩出来时,奥迪的四个车胎已经全部充好气了。昨夜的指责在阳光的暴晒下销声匿迹,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
李季给窦裕发了一条微信,告诉她:如果我们一口咬定这是第一次,以后不会再有了,这事儿就过去了。
窦裕深以为然。
不过,还是李季导师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好戏还在后頭。
一周后,老郭打电话约李季出来吃饭,谈案子。
这座位于街道口的高层建筑,毗邻大学校区,曾因聚集了全国各色酒店登上过新闻头条。暮色初合,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招牌将整栋楼都烧起来了,它将从入夜烧到黎明。这里是老郭的主场,他将江湖手段发挥得淋漓尽致。酒足饭饱以后,他神秘地对李季说: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然后,老郭熟门熟路带李季上了七楼,牵出一个漂亮的学生妹,交到李季手上,语重心长地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今儿老兄给你换件新衣服。
从那以后,老郭跟李季和好如初,他们亲如兄弟,对外一致介绍:我们是一起站过岗一起扛过枪一起坐过牢一起嫖过娼的铁杆儿。这个口号很快在圈内流行开来。
窦裕实习期的最后一天,收到几组李季和不同学生妹的照片,发件人都是老郭。她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好几天,哭一场,笑一场,笑一场,哭一场。姚杳请假陪她疗伤,每天给她喂一段疗伤的心灵鸡汤。最后,窦裕想开了,她安慰自己:我的人生不是为了相伴哪一个傻逼,我必须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这场情事里,清丽女孩窦裕出局了,带着戛然而止的爱情和完美的实习律师经验。窦裕知道,虽然没有善终,但她也是赚的,毕竟她爱过最有潜力的年轻律师,跟过业界最有经验的无证律师。
窦裕谢过了姚杳,背起行囊,离开了这个城市。
十一月的武汉阴冷潮湿,内裤晒一周还得用吹风机烘干。没通暖气的暖气片上仍然摆着李季的七双黑皮鞋,列兵布阵一般,威武锃亮。李季每天出门前都要换一双,今天也不例外。透过反光的鞋面,能看到他利索的平头、高挺的鼻梁和抿紧的薄嘴唇。他对自己的形象很满意。
这一天,李季将迎来他的二十八岁生日。跟窦裕分手后,他的业绩扶摇直上,已经积累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正等待着属于他的时机。他知道,男人最爱的永远只会是自己;这座城市,不会永远是哪个人的主场。李季决定离开老郭了,虽然他还是那个业界经验最丰富的无证律师,而最有潜力的年轻律师李季,也将在武汉三镇开拓出一片自己的新天地。
诚如导师所言,好戏还在后头——他将践行导师这句箴言,满怀信心地致敬终将失去的得到,和终将得到的失去。
责任编辑 申广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