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了麦子长辣椒
2023-07-12吕刚要
吕刚要
毛群醒了,他的家便醒了。
毛群不姓毛,姓张。不晓得从啥时起,所有人都叫他毛群了,叫得热闹而得意。农村人的外号看似莫名其妙,但都别有一番意味在其中。人们叫他毛群,是因为他脾气躁,像头动不动就炸毛的犟驴。
节能灯张开惨白的眼睛,逼退了一院子清冷缈远的星光。村庄仍然寂静。人们早不养鸡了,连杜鹃、吃杯茶鸟也不站在枝头聒噪了。都习惯了这懒散得不像麦天的麦天,身子往被窝里缩缩,眼皮又粘在了一起。毛群钻进厨房,厨房里很快响起锅碗瓢盆的磕碰声。饭菜香气悄悄钻出来,却没能浸入这帮懒人的梦乡。
毛群做好早饭才走进堂屋。他手里拿着一块湿毛巾,把孙子张旺从床上提溜起來,湿毛巾便贴了上去。张旺哇哧哇哧哭得像死了亲娘。毛群说,别哭了,哭塌天,你娘也听不见。张旺的娘倒没死,死去的是他爹张兵,但他娘在他爹三七后就走了。毛群说,你走行,张旺是张家的骨血,得留下。张旺的娘把张旺搂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末了,却把他往爷爷怀里一推,掂起脚边的旅行袋,走得义无反顾。毛群两条胳膊箍着这个可怜的孩子,任凭他怎样踢腾挣扎,哭得怎样撕心裂肺。她都不要你了,你还能把她唤回来吗?可孩子哪懂这些?小狗一样,死咬住爷爷的手不丢。血顺着指头扑扑往下滴,毛群都没让他松口,或许这样,他心里才会好受些吧。
笨手笨脚穿好衣服,小人儿不哭了,被爷爷抱进了厨房。早饭简单,一大一小两碗稀饭,一堆煮鸡蛋,小半筐蒸馍,外加一盘炒松瓜。张旺吃了一个鸡蛋、喝了一小碗稀饭,就不吃了。毛群知道今天有一场恶仗,吃了两个蒸馍,又硬往肚里塞了六个鸡蛋。吃过早饭,毛群提上书包,把张旺扛在肩头,去了志宽家。志宽家敞着门,昏黄的灯光散落出来,流淌一地——昨天说好的,张旺放志宽家,天亮他送孙女上幼儿园,把张旺一并送去。
架子车和镰刀早等得不耐烦了吧,只是黑影里看不清它们的表情。架子车前几天就动手修过,车身有些糟朽,榫卯松了,楔入好些木楔;两张镰昨晚已经磨了,镰上红红一层浮锈退去,在灯影下泛出凌厉的光芒。丢弃在旮旯里好多年,毛群知道,它们早憋着一股劲呢。只是不清楚它们会不会和自己一样硬胳膊硬腿,老迈得惹人厌了。
今年麦地里套种了辣椒。为了辣椒更好生长,麦子本来该提前几天割,可毛群耐着心性没动,他得等儿子过了百天忌日。昨天去给张兵烧了厚厚一沓黄纸,全是拓印的百元大钞。这孩子花钱手脚大。毛群说过他,挣钱不容易,咋能哗哗地抛撒?他不听,仿佛那钱不是拿血汗换来的,而是大风刮来的。唉,这些纸钱够他花一阵儿了吧。毛群以为自己会痛痛快快哭一场,可到底没流出一滴泪。眼泪哭干了?也好,流一条河的泪,儿子也活不过来。才三个多月,刺脚芽、狗狗秧已侵上坟头,绿莹莹一片,长得泼辣张狂。一想到这些坏东西喝着儿子的血水,才有了这么好的长势,毛群心里一阵揪痛。他手脚并用,不管它们怎样一副可怜相,一会儿工夫,就拔得一棵不剩了。
一拉上车,人立马变了样,气势一下子回来了,腰杆挺直了,脚下似乎又生出风来。架子车哐哐咚咚地响,招摇又傲慢。可惜没谁同它竞争了。二十多年前,布谷鸟在夜空中唱出第一声,一辆一辆架子车就争先恐后地拉出门,比赛一般向麦田冲去,但谁也没毛群这辆车跑得欢实,它跟着他一出家门,就激昂得像出征的战马,把暗夜碾压得七零八落。如今,它的同伴大多被扔进灶膛,变成了一撮锅底灰。毛群明白,它还有股不服输的劲,还想重振当年雄风。他拍拍车杆说,老家伙,悠着点劲,岁月不饶人啊,可别把自己跑散了架。
空气被夜露打湿了,凉津津的。夜空幽蓝深远,朦胧得像个梦。麻麻点点的星星像一盏盏油灯,缥缈摇曳,似乎一阵风都能把它们吹熄。
过寨河,上大路,麦田已经遥遥在望了,像一片墨汁泼出的海,隐隐翻涌着暗沉的躁动。麦香扑面而至,汹涌如浪,在夜露里浸泡得久了吧,沉甸甸的。毛群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惊扰了栖息在树间的鸟雀,扑楞楞扇动翅膀,很快又隐在远处枝叶的密处。
麦田里,麦穗们在窃窃私语,好像压根瞧不上毛群。那么大一块地呢,要是来两个壮劳力,它们啥屁都不敢放;一个须发皆白,腰弓得像虾,土埋到脖子的糟老头子也来逞能?它们便显出不屑,当然还有一丝怜悯——也不掂掂几斤几两?趁早滚蛋吧,省得一会儿屁滚尿流的,丢人现眼!
麦子已经熟了九成。庄稼人变懒散了,一点儿也不心焦,再过一两天,麦子熟透了,收割机开进去,像剃头似的,哗哗一阵,麦子就收完了。
毛群本来也可以等收割机,可他不,他就要匹马单枪一双手战胜它们,他相信他有这个能耐。所以,他懒得和它们废话。敢站在这里,就表明他不惧它们。但麦穗们不清楚,毛群不是和它们较劲,他对抗的是命运,征服它们不过是他丢给命运的一个白眼。毛群能感到命运就埋伏在麦田的暗处偷窥着他,邪恶而龌龊。在这一生中,命运多少次袭击过他,它以为能轻易打倒他,可每次他都又倔强地爬了起来。这似乎又冒犯了它的威严,或许更激怒了它,它把更多的灾难和痛苦施加在他的身上。
空旷的田野里,就毛群孤魂似的一人。他忽然有些怀念拿镰刀割麦时那红火的场面——天还黑得像块乌炭,几十个人排成一排,几十张镰一齐挥舞,漫天遍地都是唰唰的割麦声,虽然彼此看不见,但大家心里较着劲呢。一个麦季下来,哪个人不脱层皮?大型收割机统治麦田后,人们轻松悠闲起来,站在地头,看收割机像只巨大的虫子在麦田里爬来爬去,面对它们的钢牙利齿,麦子们早已溃不成军,成片成片被它吞噬了。所以,那边收着麦,这边地头的树下就有人甩起了扑克。特别近几年,年轻人都进城了,麦收天连面都不露一个,娘儿们骑着电瓶车,把地块指给麦贩子,一沓小红鱼就欢欢快快地游到手里了……这哪像收麦啊,对庄稼,对土地,对上天,全没一点儿敬畏了嘛。
儿子张兵一下学就跑到上海打工去了。确实比种庄稼来钱快,钞票哗啦哗啦数着,家里上房偏厦盖起了,还张狂地在县城首付了一套房。他叫毛群把地租出去,毛群虽然没听,但诸事却不那么用心了。麦子播上以后,他懒得脚底生根,再也不用牛一样伸着脖子同庄稼较劲了,有时在牌场一窝就是半天。好几个月不进地,长好长赖全凭麦子自己奋斗了。他甚至已忘了命运的不善,日子懒洋洋的,过得松弛昏昧,身体就如同废铜烂铁,在浮尘般细碎生活的遮掩中一天天锈蚀破烂起来,到了走段路都要喘的地步。但命运却像个终极杀手,始终潜伏在他身边,牢牢地盯着他。它是突然出手的,锋利如匕,干脆利索,稳中见狠,一击毙命。
儿子是在给人装空调时,从十八层高的楼房上摔下来的。那么高的楼房,儿子为什么就相信了那貌似坚固的防盗窗?在腰里束根绳,就把小命交给了它。在身子坠落的瞬间,防盗窗竟生生被他拽断了。毛群没有看到那惨象,他甚至不敢去想象那惨烈的场面。但别人的话还是顺风传进了耳朵,跌落在地的儿子几乎碎成了片,是被人一针一线缝合起来的。毛群感觉那针线游走在他心里,一针一针扎下去,鲜血淋漓……
毛群被击倒了。办完儿子的后事,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月。令命运不能理解和相信的是,虚弱得像片纸的毛群竟又从病床上爬起来了。儿子走了,他还有孙子。孙子像棵小树苗,正在茁壮成长,他得为孙子遮风挡雨啊。他又一次把命運踩在了脚下。带着孙子,出不了远门,挣不了大钱,所能依靠的只有土地了。他扛了张锄走进地里,当时麦苗已深得能盖住老鸹,绿油油蓝汪汪的,看见他,高兴得欢蹦乱跳,显示着久违的亲切。他却耷蒙着眼皮,板着脸,狠心地一整垄一整垄把麦子锄掉,留出空畦,间作辣椒。种上辣椒,才能增收,才能供孙子用度。为了孙子,他不得不做恶人。
朝手心吐口唾沫,毛群拉开了架势。一搭手,麦穗沉甸甸的,麦秆粗壮得像荆条,滋啦一声,拢进胳膊的麦子竟没有割透。是老得挥不动镰了?还是小东西们想给他个下马威,让他知难而退?毛群看看镰刀,刀刃闪着森森的寒光。他往手上加了些力,手起刀落,一大片麦子终于被他斩下来。十多年没摸过镰,是有点手生了。两三镰过后,逐渐找到了感觉。一会儿工夫,他就得心应手了。唰唰唰,割麦声清脆响亮,镰刀像条吐着信子的蛇,带着杀气,在麦垄间窜跳出没。这突然而至的侵略,惊扰了麦田原住民们的梦,青蛙、蟾蜍、蚂蚱、田鼠,大难来临似的,纷纷溃逃而去。
割够一歇,回头看看,麦子放倒后,被麦垄囚着的辣椒苗释放出来,手舞足蹈地高兴。可仔细一瞧,辣椒苗的叶片黄恹恹的,是麦子抢走了它们的养料水分。毛群想,等收了麦,任何事不做,得先给辣椒放次透水,顺水再冲进些肥料,让它们敞开了吃喝,吃饱喝足,才有劲生长。
今年麦收,几乎所有人都劝毛群用收割机,现在谁还下这憨劲?可毛群不,他要做给命运看,让它晓得他毛群这名号可不是白得的,他不是只会扶着墙根走的糟老头子,它永远打不垮他,他又满血复活了。还有一层,他怜惜那些辣椒苗,每一棵都是活泼的小生命,收割机再小心,也会伤到它们,对于一个真正的庄稼人,那都是罪过。人不诳地,地不诳人,一分付出,一分收获。
毛群一气割了两遭。可能是真老了,腰杆硬得像铁板,直不起来,腿酸了,胳膊也软成了棉花套。
太阳总算拱出了地面,昨夜喝大了吧,起得有些迟,懒洋洋的,还涨红着脸。远天蔚蓝纯净,近处的麦子,远处的杨树,总算清晰起来,被阳光披上了金色的外衣。一只花大姐俏生生站在尖刺似的麦芒上,翅膀沾了露水,飞了几次都没起来。周围空旷冷清,像个澄明的大琥珀包裹着这个世界。
一身黏汗,外套早就甩了,短袖也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毛群干脆把它也脱了下来。赤裸着的上身被晨风的长舌头轻轻一舔,清凉彻骨。那种舒爽,不经过热气腾腾的战斗,是体会不到的。
毛群掏出支烟,凑在鼻子下面。不知啥时养成的坏毛病,一下大力,手不自觉就往兜里摸烟。不抽烟的人不晓得烟有多神奇,一口浓烟吸进去,在五脏六腑间穿行之后,软绵绵的身体里,新的力气又忽悠悠长出来,仿佛它们就养在那口苦涩的烟雾里。但收麦时不能抽烟,这他是知道的,但闻闻也能喂饱那些在心里不停抓挠的烟虫。
攒足劲,毛群身子一矮,重新挥起了镰刀,但速度已明显不如上一遭。今天的目标是拿下这块麦田,这样蜗牛似的得爬到什么时候?他有些生自己的气,你个老东西,磨洋工吗?难怪小东西们瞧不起你,还想同命运掰手腕呢,蹲地下撒泡尿把自己淹死得了。
他感觉老脸羞臊得不行,手底下加了劲,拼命挥动镰刀,麦子又成片成片倒下去。一遭没到头,他就喘起来,气息粗重如牛,心也怦怦乱跳,有一镰甚至削到鞋面上,割出浅浅一道口子。他看看镰刀,怀疑刀刃过早地钝了。镰刀遭到羞辱,似乎有些生气,差点在他试刃的拇指上割出道血口子。他意识到错怪了镰刀,是自己急躁了。做了几十年活儿,不该犯这错误的。问题是他高估了自己的体力,总想着同十年、二十年前差不多。望望满地麦子,才刚刚割开一个地边,他突然有些英雄气短,难道今天真的要败给这一地麦子,让小东西们看他的笑话吗?可他不会轻易服输的,轻易服输的毛群还配叫毛群?他一生,多少沟沟坎坎都过来了,每一次跌倒,不管伤得再重,他都能从血泊里爬起来。他就像头犟牛,红头涨脸地同命运顶了一辈子犄角,老了老了能被一地麦子绊个狗啃屎吗?这话要说出去,恐怕三岁小孩儿都要掩嘴耻笑了。他告诉自己,要稳扎稳打,心浮气躁的,不败也要败了。
毛群扔下镰刀,走到地头,拿毛巾擦了擦满身满脸的汗,又咕咚咕咚灌下一肚子温开水,跳到喉咙眼的心脏复位了。年轻人是有冲劲,可那是程咬金的三斧头,三斧子砍过,胳膊腿软了,腰也塌了;老有老的好处,骨头硬了,动作慢了,但有长劲,耐力足。
重回麦田,毛群手里的镰刀慢了下来,步子却迈得扎实了,一镰一镰,稳稳地向前推进。满地麦子交头接耳挤眉弄眼的,以为他真的了。他没有再生气,甚至感觉是有意在麻痹这些小东西。让它们得意一会儿吧,到时候一镰一镰把它们全部放倒,小东西们才会明白,姜还是老的辣。
他为自己的计谋而兴奋。
哧啦哧啦,镰刀有节奏地挥舞着,像是一首曲调简单的老歌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播放,把毛群的思绪扯到了久远的过去。
九岁那年,命运对他实施了第一次精准打击,仿佛一闷棍,咚一声敲到他头上,让他发蒙了。
一伏三场雨,这是秋庄稼的保障。可那年秋天,近一个月没有下雨,坑坑壕壕都成了蒸干的大铁锅,泼一瓢水下去,似乎能滋啦冒出白烟。田地焦渴地张着大嘴,玉米叶子卷成了细长的喇叭筒;豆叶耷拉着耷拉着就焦枯了,干热风一吹,哗哗地满地乱跑。生产队想要在地里挖几口井,保住那点可怜的秋粮。毛群他爹和几个社员轮流上阵,挖了整整七天,终于出水了,泉眼汩汩往外冒,可水还是太浅,根本不够用。他爹又跳下去,想要把井再挖深些。不料井筒子坍塌了,沙子把他埋在了里面。上面的人拼命拉绳子,他爹却被齐腰深的泥沙死死拽住了,泉眼活泼泼地翻涌,很快就把他爹吞没了。
爹是天。天塌了。娘抱着他哭,他在娘怀里发抖。
秋收结束,娘摆了香案,让他也跪下来,给老天爷磕头,保佑他们娘儿俩平安。他抱着院里那棵榆树,死活不丢手——老天爷夺走了爹的命,是他的仇人,他咋能给仇人磕头呢?后来,他就退学了,不到十岁就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人小,领半个劳力的工分……
不记得是第几次割到地头了,毛群头都没抬,镰刀拐个弯,又伸向了旁边那几垄麦子。他身体里住着两个自己,一个自己非常不满,都快累瘫了,到地头了,咋不歇一会儿呢?另一个自己还在坚持,啥到头不到头的,割一镰少一镰,赶早不赶晚,今天的任务必须完成;再说,到地头就非得歇歇?谁兴的规矩?再坚持坚持吧,坚持就是胜利。一个自己总算把另一个自己的思想工作做通了,身子却提出了强烈抗议。手早僵了,胳膊连带着半边身子都是木的,腿则像上紧了螺丝,被固定成一个僵硬的姿势,它们早盼着地头呢,割到地头,就会有短暂休息的奖赏,这是它们的预期。然而,毛群却连个喘息机会都不给,他是想要累死它们啊!腿悄悄使起了坏,一个踉跄,差点摔他一个狗吃屎。毛群火了,这是想造反啊!他绝不允许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就拿手使劲在腿上捶。受到惩罚,腿老实了,乖乖地听起话了。毛群说,小兔崽子,还收拾不了你们了!我再强调一遍,割到下一个地头才能歇,谁都不许偷懒!
太阳不知啥时候已挪至头顶,不再像早上刚苏醒时睡眼惺忪,温和懒散,独目灼灼地喷着光,吐着火。毛群清楚,它是麦子纠集的同伙,它们在狼狈为奸。刚才还活泼泼的风,也匿了踪影,吸到鼻孔里的空气似乎在冒火星。天和地同心协力对他进行大量消耗,要吸干他身体内的水分、血液、骨髓,要把他烤成肉干。他早就不出汗了,喉咙干得冒烟,嘴唇裂着口子,感觉有湿漉漉的液体爬出,拿舌头一舔,腥咸,用手一抹,红鲜鲜的。他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喊:趴下,趴下,趴下吧……他没有趴下,脚步踉踉跄跄的,竟又拐向下一畦麦垄。
早就割够一半了,上午的任务已经完成,可毛群非要多割出两三遭。大太阳底下,只看到一个裸背在晃动,小如蚁虫,在黄浊的麦浪里一起一伏的,随时会被淹没的样子。但他脚下好像生着根,无论如何都不会倒下;他两只手瘦成了鸡爪子,暴着青筋,看似绵软无力,甚至有些颤抖,一张镰偏却握得牢牢的,镰刃上冒着火。那是他赋予它的精气神,一片又一片麦子在它面前举手投降了。
娘得病那年毛群十六岁。娘不像爹走得那么突然,娘是慢慢走的。娘很瘦,却咳得地动山摇,痰里裹些血丝。村里赤脚医生看不了,就去乡卫生院;乡卫生院看不了,再去县里、市里。有人给他说,娘这是拙病,哪个医院也看不了。可他偏要给娘看病。爹走了,娘是他在这世上的根,不能让老天爷把他的根也挖断啊。为了给娘看病,囤里的粮食粜光了,盖房备的砖瓦木料也都换成了钱,然后又四处跑着借,背上了山一样沉重的债。但他终究没能留住娘。娘肚子里长出个桃子般大的包,那包疼起来要命,娘就虫子似的在床上翻滚。那么瘦小的一个人,不知哪来的劲儿,四五个人竟然按不住。最后几天,娘总算安静了,脚肿得明溜溜的,一点东西也吃不下,只能喝些茶水。就是这些茶水,喝下去很快又尿出来,最后把娘给冲走了。
毛群目睹了娘被病痛折磨着耗尽生命的整个过程,他自己也像在阴曹地府走了一遭。娘走了以后,他成了孤魂野鬼。家里冷锅冷灶的,再没人给他说一句暖心话。他感到心灰意冷,真想追随爹娘而去。他在屋梁上拴了一个绳套,找一凳子踩上去,把脖子伸进绳套里,他知道,只要把凳子踢倒就能一了百了。可就在他脚上用劲的那一刻,心里忽然一个激灵:是谁把他逼到这条绝路上的?是狗日的命运。它害了他爹,又害了他娘,现在它又想害他,他要真的死了,不正如了它的愿了?它不知道该怎样得意哩!他突然从凳子上跳下来,扯下了绳套。它不是要他死吗?他偏不死,不但不死,还要活得好好的。他活得越好,它才会越难受哩。
麦垄似乎一遭比一遭长,这一遭更是长得离谱,怎么也割不到头。它们会自己生长吗?毛群想不到连地块也做了命运的帮凶,一起来对付他。浑身各处都在喊疼,尖锐的,麻木的,剧烈的,酸困的,丝丝缕缕的……步子迈得不再轻松,明明赤裸着身子,却像背了一座山,每一步好像都能在地上踩出个坑来;手中的镰刀也不再轻飘飘的,好像有上千斤重,咬着牙才能伸出去,拉回来;麦秆粗如小树,已经不是在割,而是在砍。
他一次又一次看向地头,地头距他依然那么远。此刻的他像个无助的溺水者,总想赶紧游到岸边,可岸总在无法企及的远处,反而一个浪头打过来,又把他推得离岸更远了。他感觉要溺亡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水域了。一个声音在讥笑他,晓得逞強的滋味不好受了吧?割不到头就割不到头了,输了就输了,逞啥强呢?不就一张老脸吗?由别人笑去吧,难道要把老命搭上吗?另一个声音却在骂他,你个老东西,啰啰嗦嗦的,一点骨气都没有了?老子再说一遍,活就活得硬气些,不就小小一块麦子吗?不就急赤白脸一个太阳吗?吓住你了?难住你了?你真要向它低头了?
毛群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他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机械地挥动镰刀,迈着脚步,心中那个执念却越来越牢固:坚持,一定要坚持割到地头,没有谁能把老子打倒。
放倒最后一棵麦子,毛群笑了。那笑像朵花,还没来得及盛开,就凋谢了。他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一阵发黑,脚底发虚,好像踩的不是土地,而是一团棉絮。风又趁机跑过来推了他一把,他晃了两晃,想用镰把儿撑住地,让自己站稳。镰刀在距地面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了,愣没挨到地面。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终于站稳了。
上午的任务超额完成了,这对毛群是多大的激励啊。太阳依旧在逞威,可他不再怕它了。远处一方池塘,浅浅的池水浑浊烫手,他跳进去,把脸和手脚洗干净。疲累仿佛是附着在体表的,一下子就被洗去了。
劳累了半天,该吃午饭了。为了省时间,早饭时,毛群就备下了蒸馍、煮鸡蛋,外加一个洋葱、一大壶开水。他先捧起水壶,嘴对嘴灌了一气,又呼哧呼哧喘一会儿。真饿了,洋葱就蒸馍,风卷残云般下了两个;然后又吃了五个鸡蛋;然后又捧起水壶灌了一气。一迈步,能听见肚子里咣当咣当响。
吃完饭,气力已回来不少,可毛群还是决定小憩一会儿。这个决定得到了身体各部位的热烈欢迎。他没有去远处的树下,把架子车转了半圈,车杆向北,车下就有了席子大一块凉荫。他把麦秧铺开,往上面一躺,说不出的凉快、软和,比躺在空调间都舒服百倍。困意袭来,眼皮粘在一起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妻子银花。
毛群三十多岁才结婚,妻子银花给他带来了少有的温暖,那段日子简直是用蜜糖泡出来的。婚后没出半年,银花就给他带来了更大的惊喜,她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一个小生命正在悄悄孕育。毛群品尝到了幸福的滋味,心却时常无端地怦怦乱跳,他害怕命运不会轻易放过他,终日活得忐忑不安。终于,妻子要临盆了,接生婆早早就请到了家里。房门关上了,他在院里焦急地等待着那一声响亮啼哭。有那么一刻,他有些侥幸地想,爹娘已经没了,命运兴许会放过他了吧?日头从头顶咕咚一声掉落到西山的时候,接生婆撞出屋门,这个从业几十年的老人竟然慌乱得语无伦次:大、大……出血……快……送医院!
从家里到县医院四十多里的路,架子车一路叮叮哐哐响,却掩盖不住银花长一声短一声的嚎叫。毛群跑得双腿抽筋,也一点不敢放慢脚步,他知道这是在同死神赛跑。迷蒙的夜色里,远远看见县城的轮廓了,架子车上银花的叫声却突然小下去,小下去,到后来,竟然连一点声音都没了。他有了不好的预感,可他还在拼命地跑。终于到了县医院,医生告诉他,人早不行了。他不相信,推了医生一个趔趄,连人带被子往手术室抱。血浸透被子往下淌,还带着一丝她身体的温热……
猛地一惊醒来,毛群已是满头大汗。他稍微定了定神,慢慢坐了起来。下午任务一点不比上午轻,他不敢让自己沉浸在往事里。无论如何总算睡了一觉,体力恢复了八八九九,疼痛也减弱了。毛群换了一把镰,重又走进了地里。
大晌午麦秆脆,又是新镰刀,速度明显快了不少。
还没割到头,身后传来一声喊,你个老东西,大晌午头也不歇歇,真要拼掉老命啊?
不用回头,毛群就知道是志宽来了。
他立起身来,你个老家伙不也没睡午觉吗?孩子呢?送学校了?
志宽说,送学校了。来看看你个老东西有没有累死在地里。
毛群笑起来:死不了。这点活儿算个球,挥几下镰就没了。
你就吹吧,小心把牛皮吹破。
俩人都笑,笑得有些霸气,有些无畏,把个大太阳都震慑了,躲进了一块云彩里。
志宽自己带着镰。两张镰唰啦唰啦的,在浊浪般的麦田里翻搅。
志宽的命不比毛群好多少。他儿子龙强在城里开出租,跑得快,挣钱多,越快越不嫌快,越多越不嫌多,结果和一辆大卡车撞在一起,人从车里抽出来时,两条腿断得只剩下一些筋连着,只得截肢。志宽在医院照顾儿子那段时间,毛群一直帮他带孙女;龙强出了院后,腿没了,情绪极度低落,一心求死,毛群就和志宽二十四小时守着他,拿筷子撬开嘴往里灌药——塌了天,还得两个老家伙们撑起来啊!
为了把日子过下去,毛群和志宽去找了合兴。合兴的泥瓦匠是跟毛群学的,如今领着村里的泥瓦匠班子,四里八乡给人盖房子。合兴精得像猴一样,一看师傅进门,赶紧往屋里让,又从柜子里拎出两瓶酒,说,俩叔酒瘾犯了吧,走,咱上饭店,好酒好饭管够。俩老家伙坐着没动。毛群说,俺俩不喝酒,只求你赏口饭吃,叔就谢你的大恩了。合兴一下子明白了他俩的来意,似乎害了牙疼,搓了半天脸才说,班子里人多,我怕别人说闲话;再说,您二位都是爷字辈,这工钱咋开?志宽说,要只为我们哥儿俩,我们也没脸来找你。不有孩子吗?他们得吃饭穿衣啊。毛群说,我们不是来要饭的,就我们这身子骨,搬把梯子还能上天。工钱呢,按学徒算,多少合适你看着办。合兴说,叔您羞臊我哩,我这手艺是您手把手教出来的。您老二位,我收了;工钱呢,取中间数吧。
两个孙子就交给了志宽的老伴儿,他们就入了合兴的泥瓦匠班子……
志宽的加入,不只是多了一张镰,更带来了精神的支持。两张镰形成合围之势,不断蚕食麦田。风过处,麦子们好像害怕起来,抖抖索索地向毛群求饶。毛群冷笑,不是张狂得很,瞧不起我吗,现在知道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厉害了?手下越发加力,真是如砍瓜切菜,不但没有一点疲累感,反而越来越松爽了。
太阳也举起了白旗,哪还有中午毁天灭地的威势,收敛了气焰,逐渐绵软苍白起来。晚风更显露出势利的嘴脸,毛群孤立无援时欺侮他,现在看他胜利在望,马上媚得小妇人似的,柔柔的小手在他脸上、背上抚摸着,麻酥酥的感觉还真舒服。
地头的杨树把影子投过来时,他们割下最后一镰,这场歼灭战宣告胜利结束。志宽说得去接学生了,骑着三轮车就跑没影儿了。
毛群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筋骨、肌肉完全松弛下来,享受着夏日傍晚的惬意。可他没有马上走,麦子割倒了,娇嫩的辣椒苗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六月的太阳像在下火,一个中午就给烤焦了。他得连夜把麦秧拉出地,明天务必让小家伙们喝上清凉的井水。
离田地不远新修了一条大路,路基打好了,还没铺混凝土,正好用来碾打麦子。毛群把架子车拉进地,用桑杈将麦秧收拢到一起,杈尖扎进去,胳膊一较劲,一朵土黄色蘑菇云就飘在了头顶。他一次不多装,没人推车,装一大车,他可没力气拉出地块。
夜晚的凉气上来了,水一样包裹着毛群。一路轻风伴随,像在给他打着小扇。他突然昂扬起来,吼出了一段豫剧: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
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头戴金冠压双鬓,
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
帅字旗,飘如云,
斗大的穆字震乾坤,
上啊上写着,穆氏桂英,
谁料想,我五十三岁又管三军……
恍恍惚惚的,毛群真成了统帅三军的穆桂英,意气风发,跨马出征。
太阳连个招呼也不打,悄没声息地隐在了山后。被它涂抹过的晚霞,还一片一片地鲜亮。在麻雀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中,夜幕蛛网一样在天空越织越密。星星一盏一盏点亮了,闪闪烁烁的。一绺月牙像只耳朵,挂在了天上,听毛群长一声短一声吼唱。
毛群忘记了吃晚饭,就这么一车一车地倒騰。入夜的田野静得吓人,远处河滩的蛙鸣倒显得格外热闹。地里的麦秧越来越少,再有一车就拉完了吧。
手机“叮零零”叫起来。摸出来听了,是志宽的声音:
老东西,还没死?
放心吧,死不了。
地里吗?
地里,最后一车就拉完了。
确定明天要浇辣椒?
浇吧,人要活,辣椒也得活啊。
过来吧,酒都备上了,咱俩先浇个痛快……
责任编辑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