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拍一部电影
2023-07-12王安林
王安林
“眼镜不见了!”
一古回家时已经是凌晨两点,父亲太生一直在书房等着他,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
上了年纪的父亲刚刚在沙发上打了个盹,还做了个梦。梦中的儿子回到了小时候,但父亲并没有因此而年轻。儿子在前面跑,他在后面悄悄地跟,保持着距离不让儿子发现——他想知道儿子在没有他陪伴时的样子。他们围着一座纪念碑。纪念碑周围种了一圈铁树,儿子的个子还不及铁树高。他们绕着纪念碑转。太生一直跟随在儿子后面,这让儿子始终看不到尾随其后的父亲。儿子停下了脚步,他自言自语着:“爸爸,爸爸……”故作镇定地张望着,尽量压抑着父亲在他的世界消失的恐惧。
“怎么不见了,爸爸,爸爸……”他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太生看到儿子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在产房外等待的时刻,在揣测里面出来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生命。
“你说眼镜不见了?”
太生的膝上盖着毛毯,上面放着打开的书,手上捏着自己的眼镜。他用的是老花眼镜,不戴眼镜他已经无法看书。儿子不戴眼镜。他的视力一直很好,但有点色弱,是学车时检出来的,幸好不怎么严重,能够分辨出红黄蓝三原色。儿子所说的眼镜不是眼镜,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眼镜回家了吧。他不像你单身一个人,他有老婆有孩子,小孩子两岁还不到呢。”太生看着若有所失的一古,内心生出一丝愧疚。他第一次捧起儿子的时候,那个完美的生命让他爱不释手。
一古在父亲旁边坐下,目光有点呆滞,也许是在沉思。他捧着脑袋,那把车钥匙就顶在脑门上。早些时候,他与眼镜及几个朋友合伙成立了一家影视公司,为了筹资已经将自己的车卖了。那么这把车钥匙就不是他的。太生看不到儿子的脸,也看不到儿子的眼睛。
“究竟发生了什么?”太生一直在等着儿子说话,见儿子没吭声,又说,“你们吵架了?是为了电影的事?”
太生知道眼镜不管什么事情都听一古的,何况是与电影有关的事。而关于电影,只有导演小朗可以真正拿主意。
“晚上我们一直坐在酒吧里面,”一古说,“我和他说电影的事,本子的初稿出来了,主要演员也都有着落了,现在就是投资的事。”
太生知道那家酒吧,眼镜在里面投了股份,也算半个老板,他们经常在酒吧里说事情。
“那几个大的投资人都是眼镜拉的,劳总,高总,主要还是小胖。小胖可是眼镜最要好的玩伴,问题是我都已经有许多日子没见到他们了。眼镜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他很紧张,我看得出来。我们这么多年朋友,他的心思我看得出来。他的眼睛老是瞟向外面的停车场,只要有车进来他就盯着看。”一古说。
“会不会是因为那个女主播的事?”太生记起有一次儿子酒喝多了,回来讲起眼镜与一个美女主播搞暧昧的事。而那个小胖,他从来没见到过,只是经常出现在儿子的言语之中。
“我真希望是这事,”一古的语气中充满了担忧,“他对我说,他晚上不能回家了。我想可能是他和妻子吵架了,但他说有人要抓他,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眼镜爱开玩笑,平时没有一句正经话,可是他脸上的肌肉告诉我,这话不是说着玩的。后来,他突然将车钥匙交给我,让我去看看他的车。他还让我将那车在停车场开一圈,再停回到老地方。待我回到酒吧时,他不见了。”
“你应该给他打电话。”
“打了,但他已经关机。”
“这真的是太奇怪了,你离开时他没再说什么?”
“我想想……哦,他好像是说了,他说,我们要拍一部电影。他说话时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总让我觉得他是在与我开玩笑。”
太生知道儿子他们的事,也一直在为他们这个电影担心。他的担心是跟随着他们的行动一步一步加剧的。
刚开始,一古说要和几个朋友拍一部电影,太生以为儿子是说着玩的。他知道儿子喜欢电影,上大学时就组织过一个电影社团,还与几个同学拍过一个电影短片,好像叫《停电以后》。本子是儿子写的,他还在里面演了一个角色。这个电影在大学生电影节上获了个二等奖。儿子喜欢的东西太多了,足球、摄影、音乐……有那么一阵子,他迷上了写歌词。那歌词写得真好!直到現在,太生还能背得出里面的一些句子:“孤独词人/独自一人写词到失神/孤独词人/独自寻找词语的灵魂/孤独词人/用虚构将热情苦苦支撑/孤独词人/用天真在心上划出道道伤痕……”
太生是政府机构里的一个小职员,从来就没有升迁过。年轻时他一直想成为一个文人,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文人,也许就是儿子歌词里的“词人”。他这一辈子除了上班,写文件,就是读书,读各种各样的书,写文章,写各种各样的文章,更多的是写诗,写散文,写小说,还写过电影剧本,但从来没有成功过。他已经承认自己这辈子的失败与无能,因此希望儿子好好读书,然后,当一个学者,比如一个植物学家或者昆虫学家。然而,当他读到这些歌词时,突然生出无比的心疼,似乎看到了一只迷途的羔羊走在无边无际的苍穹下。
幸好一古在歌词这条道上没有走太远。他在公司做过策划,在媒体做过记者,但总是干不长。当儿子与他说要拍一部电影,说这部电影将投资三千万时,他吓傻了。他从来没有想到儿子他们会将一个电影玩到这么大,也想象不出三千万是怎样一个数目。但儿子说得非常平静。不要紧,我们只需要先筹集百分之十,后面的资金眼镜会去拉的,他有许多有钱的朋友,对于他们来说这点钱就是上海的一套普通房子,他们都有许多房子。
太生对电影行业一无所知。当时一些电影明星刚好出事,爆出一些内幕,让人既眼红又害怕。太生似乎看到儿子从一片迷雾中出来又被另外一片迷雾包围。
儿子与眼镜已经全身心地扑在了他们的电影事业上。这是青年人才有的热情。和他们一起的导演小朗尽管年轻,但已经执导过几部电影,虽然没有大红大紫,也算一个真正的电影人了。这让太生放心许多。
太生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到眼镜了。实际上,儿子一直和他在一起。儿子没车了,都是眼镜开车将他送到楼下。太生经常会从窗口看到那辆黑色的宝马。只是眼镜很忙,他有好几家公司,但其实没有一家公司是他真正拥有的。太生想不起儿子是什么时候开始与眼镜交往的,好像是读小学时。太生不愿意回忆儿子小学时的样子,每天学校升国旗,儿子都会出现在操场的主席台上,他仰脸面对缓缓上升的国旗,似乎面对冉冉升起的太阳。全校学生都在模仿儿子的动作和表情。他是少先队大队长,臂上的三道杠好像军人的肩章,从而成为学生们崇拜的对象。
然而更多的时候,操场是用来踢足球的。那时罗纳尔多还没出现,但眼镜与贝克汉姆一起出现了。眼镜和一古不是一个学校的。眼镜的学校远离市区,那个学校没有像样的操场。放学以后,眼镜经常抱着他心爱的足球来到一古的学校踢球。就这样,他们在球场上成了铁杆。
太生依稀记得眼镜第一次来家时的情景。眼镜戴着眼镜,抱着一只足球站在书房门口,被吓着了似的:“这么多,全是书吗?”他在怀疑自己的眼睛,甚至摘下眼镜擦拭后重新戴上,然后,默默地后退,抱着足球躲进了儿子的房间。两个男孩在里面弄出很大动静,似乎把整个足球场都搬了进去,里面塞满了欧锦赛的所有球队,贝克汉姆效力的曼联理所当然地成了他们的最爱。太生年轻时也喜欢过足球,他喜欢的球星是马拉多纳,喜欢的球队是AC米兰。那时儿子还小,他们坐在小小的西湖牌电视机前看球。他想与儿子谈谈荷兰三剑客,儿子不感兴趣。此刻他想加入儿子他们的足球,但发现那已经完全是另一个陌生的世界,球场上那些球员他一个也叫不上名。儿子与眼镜则对所有的球员如数家珍。他们将贝克汉姆视为无所不能的神,他们会忽略掉贝克汉姆身上的所有缺点,比如在法国世界杯八分之一决赛中因踢人被红牌罚下,比如在欧冠赛前飞到伦敦去夜总会酗酒。贝克汉姆是有许多坏毛病,但他们的眼睛里全是那一脚超远距离的射门,六十米呀,六十米呀!他们欢呼着,似乎那只球一直在空中滑翔。眼镜喜欢讲述贝克汉姆的成长史,说他当厨师的父亲,当美容师的母亲,说他的街头足球。眼镜对一古说,贝克汉姆肯定不喜欢读书。眼镜似乎是为自己不喜欢读书找到了理由。
当时,太生的心中闪过那么一丝担忧,时间快得让他来不及思考,担忧就成了事实。眼镜没能够考上大学,进入了一所职业技术学校,而一古也只是勉强考上了外地一所普通大学。有一年,儿子寒假去北京实习,说不回家过年了。除夕夜,太生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发现门外站着一个警察,腼腆地叫他叔叔。他愣了老半天才发现是眼镜。眼镜的警服上面没有警衔,怀抱着一个大纸箱。眼镜说:“要过年了,一古让我来看看您。”他将抱着的纸箱放在客厅,“这是单位发的一些水果,”眼镜坐在沙发上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警服,“我就在你们小区外面的大转盘执勤,叔叔如果碰到什么事需要帮忙,就找我。”太生不会开车,他想,难道骑个自行车也需要警察帮忙?眼镜似乎看出了太生的心思,连忙说:“现在不只是开车,骑车也会出事;不要说骑车,就是走路也会有麻烦。昨天上午,一个阿姨就是在过马路时被一辆送快递的小货车撞了。我过去时,那阿姨还躺在地上,身体下面有一大摊血,边上站了许多人,没有一个去扶她。是我背她上车给送到医院的。”然后,眼镜去一古的房间转了一圈,在他们共同的贝克汉姆的图片前面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太生是喜欢眼镜的。在他眼中,眼镜与一古就像一对亲兄弟。眼镜长得高高瘦瘦的,很斯文的样子,只是皮肤黑了点,但很善良。他后来不当警察了。他说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警察,“只是个协警。”他说。又说自己在父亲开的沙场帮忙。
太生没见过眼镜的父亲。他想象那个沙场在一条江边,卷扬机的传送带将江边的沙石高高地扬起,在空旷的平地上堆积起一个一个沙包。天很蓝,太阳很大,眼镜和他父亲一样戴着安全帽。后来,太生才知道自己的想象是荒唐的。眼镜父亲的沙场并没有卷扬机。沙场里的沙也不是来自江边的沙滩,而是来自全国各地。“这里面有许多门道,比如沙的产地决定了价格的高低,可以在里面做手脚。我每天都跟随在父亲后面,在那些供应商和需要沙石的客户之间周旋,喝酒、唱歌、打牌。”
眼镜的父亲后来就是不谈生意也都混在牌桌上。“他已经爱上了赌博。”眼镜说。
眼镜尽力想摆脱父亲的沙场,实际上是想摆脱父亲。他在刚开发的商业街上开过一家食品店。店的名字叫“散口”。散口是当地的方言,意思就是零食。现在的年轻人就算是土生土长的也不知道“散口”的意思了。当时,一古与几个朋友在省城开了一个农产品直销店,店的名字叫“提篮小卖”,借用的是当年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中的唱词。太生不知道两个孩子为什么走上了同一条道路,他觉得与他们的父亲是有关系的。
眼镜的店没坚持多久就关门了,清店时他给太生送了几大袋的零食,什么都有,真的是散口,竟然还有太生小时候吃过的爆米花与炒蚕豆。眼镜轻松地说,不是生意不好,是有了更好的生意。他要去南京开公司,做那种搜索引擎排名,房子都找下了。眼镜兴致勃勃地说自己用五万元从一家公司买了一个域名,才一个月,现在都涨到二十多万了。“就像养猪仔,越养越大,越养越肥,然后再出售,关键是你不用盖猪圈不用喂饲料,也不用怕得什么瘟疫。”
太生听得一头雾水。
眼镜去南京创业的时候,一古刚好从省城回来,他的直销店做不下去了。一古他们原先与当地谈好的蔬菜基地被收回去了,更要命的是他们的原生态直销方式被另外一家有背景有实力的大公司抢了先,那家公司迅速地占领了省城所有的市場。一古和几个合伙人亏了一大笔钱,在走投无路的境况下回了家。
没多久,眼镜也回来了。他在南京的店被查封了,他买域名的那家公司就是个骗子。眼镜的朋友很多,五行八作,鱼龙混杂。这次朋友介绍他为东北一家电缆厂做市场经理,他开始满世界跑,他卖出了很多电缆,多得让人惊讶。但他并没有发财,每到年底,他都得去拼命地要账。他说,如果将所有的账都要到手,他真的就是一个富人了。也就是说,他大部分的账是要不回来的。
一古回来后在一家电动车企业做产品总监。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电动车,但他从产品的外形设计到包装,从材料应用到色彩搭配,几乎无所不能。实际上,他经手的只是设计师们画出来的图纸。那些晚上,一古坐在电脑前面,电脑上是各种品牌的电动车,包括他们厂的;一古将这些电动车进行拆解并重新搭配。他利用抠图技术,以他自己对电动车的完美想象,将世界上所有电动车的优点都集中到一辆电动车上,他甚至异想天开地在电动车上安装了智能导航。第二天,他将自己在电脑上创造出来的电动车拿给老板看。老板很满意。但老板发现工厂的技术水平根本无法达到,更不用说上生产线了。
但一古的抠图技术让眼镜发现了。眼镜碰上了一个大客户,在签订意向合同时,对方突然提出要眼镜提供生产厂家的CQC认证证书和CCC认证证书。眼镜对一古说,他们这么大的电缆厂怎么会没有这些证书呢,问题是他没有带在身边。眼镜自己带了手提电脑,电脑里有他们企业的证书,也有其他企业的证书,不一样的是发证机关。“你帮我在电脑上抠个图吧。”
眼镜笑起来一脸天真。一古知道,他这个朋友真的没有半点坏心眼。
在一古抠图的时候,眼镜说他最近投资了一个电影:“是小胖介绍的。”
他们与小胖经常在酒吧喝酒。小胖很有钱,据说他的钱全来自他的爷爷。除了小胖自己,没有人见过他的爷爷,更不知道他爷爷的钱是怎么来的。早一阵子小胖说爷爷给了他八百万,让他买一辆车。
“八百万呀,就买一辆车?”眼镜说,“小胖说自己用五百万投资了朋友的一部电影,是动画片,大制作,高科技大特效,制片人是哥们儿,他的名字大家都知道。现在是第一轮投资,就好比原始股东;接下来会有第二轮,第三轮,我的原始股就会成倍地往上翻。等到电影上映,那还了得!”
眼镜说话时眼睛在眼镜后面闪闪发光:“我让小胖帮我也投了点。我也得养家糊口。”
那时,眼镜已经结婚并且有了个孩子,是个女孩,不久又有了二胎,是个儿子。他将大的叫妹妹,小的叫弟弟,他的妻子是个护士,收入不高。他父亲的沙场生意半死不活的,关键是他父亲更迷恋牌桌。
一古太了解眼镜了,几乎所有朋友说的所有话他都会深信不疑。一古说:“这事没这么简单,我们找小朗问问吧。”
他们与小朗认识也是因为足球。那时他们还都是学生,每逢假期,都会在市政府大楼前面的草坪上踢球,只要他们三个人组队,当地就没有人可以赢他们。当时,小朗在北京电影学院读书,休息时几个人经常一起聊电影。小朗发现,一古看过的电影远比自己多,竟然可以从法国电影先驱卢米埃尔兄弟说起:
“《水浇园丁》,才两分钟,1895年,那时根本就没有我们,也没有我们的父母,但电影却出现了,而且是如此完整,它昭示着人类最激动人心的第七艺术的正式诞生。”
在那块草坪上当然无法深入谈论电影,但就足球而言,一古与眼镜都是曼联的球迷,而小朗喜欢曼城,这两支球队可是同城死敌。不过现在,小朗已经是个专业的电影导演了,他刚刚独立制作了一部电影。
听了眼镜的叙述,小朗想了想说:“你们不是一个球队的。”
“你说谁不是一个球队的?”
“我说小胖。”
“他不踢球。他如果踢球,也不至于长得那么胖。”
“那他也不拍电影。”小朗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想怎么才能与眼镜说明白当下电影市场的一些问题。“小胖如果与那个制片人是一个球队的,那还靠点谱。即便是,你们依然有风险,只能算拉拉队。如果他与制片人也不是一个球队的,那你和小胖连拉拉队也算不上,最多就是买票的观众。最可怕的是你们买了票,后来发现比赛取消了,或者你们成立了拉拉队,却发现根本就没有那支球队。”
小朗的话对眼镜的情绪没有任何影响,眼镜甚至还自言自语地说:“那我就争取进入他的球队。”
“你将钱投到你根本就不知道的地方,傻呀,那我们不如自己拍部电影。”一古本来只是想让眼镜清醒过来,没想到眼镜真的来了兴致:
“对呀,我们为什么不自己成立公司、自己拍电影呢?我们可是一个球队的。”
那个晚上,一古几乎就没有合眼,他将手机和眼镜的车钥匙放在枕头下面。他不知道眼镜会在什么时候给他打电话。
“眼镜不见了!”电话是在天快亮时打进来的,是眼镜的妻子。
“你是说眼镜不见了?”当时一古刚有点睡意。他想,眼镜的妻子说眼镜不见了,那眼镜就真的不见了。但一古觉得这话应该是他说才对,她是怎么知道的呢?就算眼镜昨晚没有回家,说不定今晚就回家了。
“刚刚有人打电话过来,他们说是江西的警察,眼镜就在他们的车上。”眼镜妻子说。
“什么,江西的警察?”一古叫起来,“对方肯定是骗子,现在这种骗子可多了。”
“开始我也以为他们是诈骗的,但后来我听到了眼镜的声音。”她在电话那边哭出声来了,“眼镜说他们的车已经出了浙江进入江西的地盘。”
一古看到外面的天慢慢地亮了起来。这是新的一天。他仿佛看到眼镜将自己的目光从警车外面陌生的昏暗中收回来,然而面对的依然是陌生的面孔。
“再过半个多月就过年了,可是他们却将眼镜带到那个我们根本就不知道的地方。”她已经完全乱了方寸,“我和眼镜通了话,他说事情不大,让我别着急,也不用去找什么律师,他一个星期后差不多就可以回家了。他说得轻松,好像只是去出一趟差事,去要一笔欠款。”
电话里面传出孩子的声音。一古听出是妹妹;又过了一会儿,弟弟也醒了。一古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必须清醒:“对方没说眼镜犯了什么事?”
“说是涉嫌香烟走私。怎么可能。眼镜虽然吸烟,但他的烟瘾不大,怎么可能。警察说这只是传唤,只要到那边将事情说清楚,过年前肯定可以回家。”
一古稍稍放松了点:“眼镜有没有让我做什么事?”
“他只是让我告诉你,别耽搁了那部电影的拍摄。投资的事,他会搞定的。”
天彻底亮了。一古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个梦。他想起昨晚在酒吧,与眼镜说电影的事,但眼镜根本就没心情。一古想,肯定是自己去往停车场的时候,那几个警察冲进酒吧;或者他们是让服务员将眼镜叫出来,说是有朋友找,然后在黑暗中突然围上来将他塞进车里,也许还给他套上了那种黑面罩。这么大的事,眼镜一个字都不曾透露。现在人都被抓了、被带到外省了,竟然还惦记着那部电影。
一古打开电脑,找到电影的文件包。那个文件包真的是太大了。他打开其中的策划书,《九〇后》。他想起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时,眼镜吃惊地盯着一古:“九〇后,难道是拍我们自己?”
实际上,电影是拍一个叫俞德标的92岁老人,这是小朗提议的。当时三个人坐在一起,他们已经想过许多题材,但似乎都不理想。
“我们第一次拍电影,不能太冒险。就拍人物传记吧。”小朗说,又进一步介绍,“俞老是我们当地的一个宝贝,他从新中国成立就开始从事少先队辅导员工作,至今已经七十年,关键是他接受了历届国家最高领导人的接见。我们想想,谁能有这样的荣誉!地方政府非常重视,我们如果拍他,肯定会取得政府的支持,这是一个可靠的资源。再说,俞老从事了七十多年的少先队工作,在这个领域有着极高名望与影响力,甚至不只是少先队,还可能扩展到共青团。孩子的成长还与所有的家长有关,你们想想,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群体。”
“1.3亿,这还是2010年的统计。”一古已经在手机上查出了全国少先队员的数据,“就算百分之十的人来看这部电影,就是1300万。”
“那就是说,光这一个群体就能够产生几亿的票房。”小朗说。
一古知道他们当时完全被自己的设想所鼓舞。公司成立起来了,眼镜已经办过许多家公司,所以他熟门熟路。眼镜很快就将小胖发展成了第一个投资人,小胖又带来了劳总,又带来了高总。策划书出来了,一古成了制片人,小朗成了导演。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设想真的得到了政府的肯定与支持。他们第一次去采访俞老时,宣传部门去了一个副部长和文艺处的处长,电视台和报社也出动了,一行十多人浩浩荡荡,去了海边一个县城,俞老就居住在一个小房子里面。人太多,小房子根本挤不下,记者们就将摄像机架在院子里,还有许多的相机和话筒。俞老很精神,完全不像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
后来,副部长与处长有事先走了,县里领导也走了,电视台与报社的记者们做好了节目,也陆续走了,最后,只剩下了一古他们三个人。
俞老特别喜欢这三个孩子。他将三个孩子领进屋,说:“你们刚才说什么九〇后,你们都是九〇后吧?”一古说:“俞老,我们确实都是九〇后,但我们说的九〇后主要是指您,九十岁以后的您依然如此年轻,如此充满活力,完全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一古不好意思地比画着:“我是说您老就像纯净的空气与水。”小朗接上去说:“俞老,我们这个电影就是从现在开始,现在,就是此刻,从我们这三个九〇后的年轻人,来寻找一个为共和国少先队事业奋斗了一辈子的九十多岁的老前辈开始。”
俞老愣住了,说:“你们这是要拍电影?怎么可能,就你们三个孩子,给我拍电影?你们看看,”他的手指了指拥挤而杂乱的小屋,“就这些东西,值得你们拍电影吗?”
屋子里面并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桌子上堆着高高的书本杂志,所有的柜子都是敞开的,可以看到那些塑料封面的著作,油印的材料,印了“奖”字的铁壳热水瓶和搪瓷脸盆,写满字的学习笔记,代表证和出席证,还有捆成一札一札的信件,那里面有着与一些重要人物的通信……里面保存的几乎就是俞老的一生。他们还发现了一个柜子,里面有许多照片,照片上有各个时期的国家领导人,不只是集体照,还有与俞老握手时的场景,那是真正的接见,俞老与伟人的手永远握在了一起。
一古打量俞老,他的表情无比平静。一古想,所有人都可以想象俞老当年的心情,但没有人可以体会得到俞老此刻的心情。这时,一古看到俞老的床头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个孩子的照片。照片应该是在照相馆拍的,黑白全身照,已经泛出时间的旧色,孩子穿着带格子的背带裤,旁边蹲着一只木制的玩具狮子狗。他应该还没上小学,因为脖子上没戴红领巾。孩子的双手贴在两边的裤缝上,似乎刚刚看到一个精彩的世界,眼神里透露出调皮,对一切充满了好奇。
“这是我儿子。如果他还在,也应该会有自己的孩子,他的孩子应该也有你们这么大了。”俞老盯着照片,脸上写满了内疚和亏欠:“年轻时,荣誉就是力量,就是勇气,甚至就是生命。那时我在一个海岛中心校工作,还兼任少先队总辅导员。我在全岛少先队中发起了一个筑巢引鸟活动,带领孩子们做鸟巢挂在树上。岛上的树不多,我们甚至去往周边小岛上挂鸟巢。有一次我带队去了另外一个小岛,儿子得了急性哮喘,因抢救不及时……走了。”俞老沒有说更多的细节,也没有为自己作任何辩护,“没有一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多少年了,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思念我的儿子,可他再也不能回到我的身边了。一直以来,我只是将自己对儿子的所有爱,都倾注在更多孩子们身上。我不知道儿子会不会谅解他的父亲……”
俞老的眼睛红了。一古他们的眼睛也红了。
那天回来的路上,眼镜说:“跟俞老比起来,我们的境界是不是太低了?”他大概是觉得他们拍这个电影的初衷,有关投资,有关票房,有关他们追求的房子与车子,“我会将投资拉到位的,我们一定要将这部电影拍好。”
“我们要拍一部电影。”一古对着电脑,页面上是他们那部电影的策划书。
太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一古如此说话了,清晰,果断,毫不犹豫。
一年前一古就这么说过。那次眼镜也在。眼镜还一本正经地说,我在电影里面演个什么呢?警察吧,我可是当过协警的。那时他们都没想好要拍怎样的一部电影。半年前一古又这么说,当时他们已经采访了俞老。那个晚上,一古像服了兴奋剂般回忆他们采访的过程。说到俞老的儿子时,太生竟然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父亲也是小学校长,他与父亲在一起的日子很短。那时的太生还小,他只记得那个早晨,一个女老师牵着他的手走进父亲的办公室,里面还亮着灯,父亲伏在办公桌上,面前摊着备课笔记,然而他已经去世了。太生想,如果父亲还在,应该跟俞老的年龄差不多。他突然有一种找到失散多年的父亲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就是俞老床头那张照片中的孩子。然而,对于一古他们的那部电影,他真的无能为力。
“可是……眼镜还没有回来。”太生对儿子说。
他们已经有一阵子没有提到眼镜了。眼镜刚被带走那个星期,太生每天都会问眼镜的事。他不知道眼镜的父亲是不是还沉湎于牌桌,但他知道一古已经将车卖了,将房子也抵押进去了。一古的回答总是断断续续,他的消息也只是来自眼镜的妻子。眼镜的案子完全是因为小胖。小胖有一条走私香烟的渠道,没有人知道小胖在里面扮演的是怎样一个角色。发起者?组织者?联络者?总之,他们是有组织的,小胖可能是核心成员。某次酒后,小胖让眼镜帮忙打电话联系货车司机,眼镜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用自己的手机联系了司机,可他根本不知道运的是什么。然后,司机在江西被抓了,眼镜的手机号落到了警察的手中,眼镜也卷进了香烟走私案中。眼镜的妻子找不到小胖,小胖早跑了。小胖的爷爷,就是那个很有钱的老人给眼镜的妻子打电话,让她放心,说江西那边他有关系。那意思是这个案子就到眼镜这儿为止,其他一切都可以用钱摆平。
在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中,一个星期过去了,眼镜并没有回来。又一个星期过去了,眼镜依然没有回来。警察说他们将案子移送检察院,是那边不让保释。大年三十晚上,太生看到一古眼睛红红的,早早地躲进了自己的房间。他想起刚刚在饭桌上一古一直在念叨,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太生知道一古说的是眼镜——他怎么可以用自己的手机给走私香烟的司机打电话呢?他是当过辅警的,难道不知道警察会根据他的手机号顺藤摸瓜地找到他?
“也许他回不来了。”一古戚戚地说,“我一直不明白,眼镜和我是这么好的朋友,竟然一个字都没有向我透露,完全当我是局外人。他是故意的,他是知道危险的。我在网上查过,走私香烟的刑期是三至十年,严重的可以判处无期。他妻子说,家中的房子是贷的,车子是贷的,还有两个孩子……往下的日子可怎么过呀。”一古突然抱住自己的脑袋,双手揪着头发抽泣起来:“要是没有拍电影的事,眼镜也许就不会与小胖有那么多来往。是我害了他。而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啊……”
太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眼镜是他的孩子,他一样什么都做不了,就像当年的俞老,面对得了急病的儿子;就像此刻的一古,面对远在江西拘留所里的眼镜,什么也做不了。
“当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就做眼前可以做的,就像当年的俞老。”太生对一古说。他还想与一古说说自己的父亲,那个小学校长,“你们起码还可以将这部电影拍下去。”
太生本来想说“我们”,但想想自己是做不了什么的。他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做成过什么,比如让儿子成为一个学者之类。他这个父亲是很失败的。
“眼镜真的太傻了,到现在还相信小胖,相信小胖那个从来就没有见过面的爷爷。当然,他最相信的是我和小朗。小朗说得对,眼镜之所以不肯将真相告诉我,就是怕这事牵连到我,他觉得我和他是不一样的。他说,你们家有那么多书……”一古好像说不下去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我绝对不能再让他失望。小朗也是这么想的。真正要拍一部电影,资金与技术都不是最重要的,就像当年的路易·卢米埃尔兄弟。”
一古将鼠标移动到电影制片人下面,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眼镜的名字。他不知道眼镜什么时候能够回来,也许他回来时,那部电影已经拍好了,也许,已经上映了。他想象他们一起坐在影院里面,当眼镜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银幕上时,兴奋地叫起来:“你看,你看,那是我的名字。”
太生喃喃地说:“要真是这样,弟弟和妹妹就可以自豪地对身边的孩子们说,我的父亲拍过一部电影!”
太生觉得自己也坐在影院里面。他已經有许多年没有进过影院了。他设想过一古他们的电影上映时的场景,他坐在影院里面,当俞老的形象出现时,观众中有人冲着银幕上的俞老动情地喊:“父亲,我就是你的儿子呀!”
太生觉得那个观众就是自己。
责任编辑 刘钰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