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侠义精神在《三侠五义》中的新变
2023-07-12邱思敏
一、引言
“侠义小说”是描写侠客行侠仗义故事的小说类型,侠客的精神内核继承自古老的“游侠”传统,尽管文学作品中的“侠客”不同于历史上的“游侠”,但侠义精神的传承却是有迹可循的。侠义精神随着时代变迁而不断得到丰富,如石玉昆的《三侠五义》,又名《忠烈侠义传》,其在继承司马迁笔下侠义精神的基础上,与唐代忠义思想进行了融合,形成了独特的侠义风格。它既选择了继承前代不断变化的侠义观,也对侠义主题与精神进行了有意识的改写。
二、侠义观的流变
历代文人都在根据大背景调整“侠”的概念,同时,在前人创作的基础上完善侠义内涵,创造崭新的侠客形象。最早对“侠”进行阐述的是韩非子。如《韩非子·五蠹》:“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为乱也。”“以武犯禁”的行为混乱社会,威胁统治,为法家所不容。韩非子基于法家立场,对游侠群体进行了抨击,但后世关于“侠”的看法也在此露出端倪。
司马迁为游侠作传,他开始关注游侠“犯禁”的精神实质。如《游侠列传序》:“今游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司马迁肯定了游侠讲信用、执行力强、重诺等优点。然而在这之后,史家对待游侠的态度并没有改变,仍然偏向负面,如荀悦否定了游侠的价值。以史家为代表的学者已经对游侠下了定论,自此之后,要想叙述游侠故事,就须重新诠释“侠”的含义,为“侠”正名。
到唐代时,“贬侠”的风气变为“尚侠”。在当时,北方民族豪爽尚武的特点逐步感染各个阶层,唐太宗本人就重用侠客,这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任侠”的風气。唐人李德裕为“侠”正名,他在《豪侠论》中说:“夫侠者,盖非常人也。虽然以诺许人……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难兼之矣”。首次将“侠”与“义”结合在一起,强调了二者的依存关系,对“侠”的内涵进行了创新性解释,因此,后世文人对“侠”的诠释多是在“义”的基础上进行补充的。唐传奇中,侠义作品尤多,豪侠小说更是唐传奇的代表之一。在《谢小娥传》与《冯燕传》中,谢小娥与冯燕犯下大错,却因侠义行为而被宽恕与同情,免受惩罚。“义”在这里可以解释为敢作敢为、豁达大度、行事光明磊落。从这些豪侠传奇中可以看出,唐人对侠义行为的推崇与肯定。
从宋至明代,侠义精神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宋朝内忧外患不绝,当时的精忠报国等思想直接影响到了“侠义”观的嬗变,传统的“侠义”观转变为了“忠义”观。侠客们不仅保留着传统的江湖义气,“忧国忧民”的思想也赋予了侠士们为国尽忠效力的使命感。“忠义”思想逐渐成为后世武侠小说的中心思想。明人天海藏在《题水浒传序》中写道:“尽心于为国之谓忠,事宜在济民谓之义。”这一观点同样可以应用在《三侠五义》中。《三侠五义》中,侠士们的行事准则是“天下人管天下事”,石玉昆在第十三回直言:“真是行侠作义之人,到处随遇而安。非是他务必要拔树搜根,只因见了不平之事,他便放不下,仿佛与自己的事一般,因此才不愧那个‘侠字”。这时“义”表现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如展昭金龙寺救包拯、丁二爷扶倾资助周老,每位侠客都是以正义形象出场的。另外,并不是归顺之后,侠士们就畏手畏脚,就算在平叛的过程中,见到不平之事,他们也会出手相助。而“忠”主要表现在除暴安良、平定叛乱上。《三侠五义》中的侠客就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能够更好地为民除害,侠士们的“忠”不仅是忠于明君贤臣,还有了为国尽忠的意思。他们在国家危难时能够不顾自身安危,冲锋在前,从个人的侠义之举到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担忧,实现了个体价值的升华。
三、侠义题材之演变
“报”是一个涉及较广的观念,是构成伦理关系的一个重要基础,这种交互性关系在“侠”的传统中尤其明显。“报恩”与“复仇”是“报”的两种重要表现形式,也是侠客活动的思想指导,从而构成了侠义小说的价值取向与内在文法。在《三侠五义》中,侠客对清官的依附,就是源于这种长久的“报恩”传统,而这种“报恩”传统以“士为知己者死”为最高表现形式,因此,正派侠客们在归顺官府后,仍然能保持独立人格。
侠客为“报恩”行侠是唐人的首创,与前代所论侠客行事之风相去甚远。唐代描写侠客报恩的诗歌不在少数,唐传奇中也有许多以报恩行侠为题材的作品,如红线夜行七百里为主人解决忧患,仆人使尽浑身本事让主人有情人终成眷属,聂隐娘为知己暗杀敌人。红线与仆人是报主人之恩,聂隐娘是报知己之恩,所报对象不同,行侠目的也早已改变,不再出于公正之心,而是变为一己之私的筹谋。就算所报对象所求不正,侠客们也不抗拒,仅凭恩情行事。像红线与仆人这样“报主恩”中明显的主仆依附关系使得侠义行为发生了变质,从独立思考到听命行事,侠士们失去了自我思考的能力,丧失了独立人格,不再是依凭本心行侠仗义的豪侠。
到了《三侠五义》中,“报君恩”已然发生变质。如项福本受白玉堂资助,想上京求个功名,路遇安乐侯庞昱陈州放赈,投靠在安乐侯门下,便觉得“荣耀已极”,不顾现实情况便前往刺杀包拯。襄阳王手下甚至有一个“聚贤堂”,左有黑狼山金面神蓝骁为他守住陆路,右有飞叉太保钟雄督率水寨,可见势力之大。过分强调“报主恩”的观点,导致了侠客自我意志的丧失,甚至沦为工具,安乐侯与襄阳王门下的这些游侠,使得谋逆者的气焰更加嚣张。
而正派侠士们的风格与之大不相同,多是在游历江湖时偶遇清官,本着侠义之心仗义相助,又由清官引荐至朝廷,得了功名,自此为国家效力。这些正派侠客如南侠展昭、张龙、赵虎、王朝、马汉、陷空岛五鼠等人,并不是因为贪恋钱财或者权势投靠包公,而是因为包公赏识他们,是侠客们难得的知己,为了报答包公的知遇之恩才自愿投入麾下,为其效命。展昭与包公在包公上京赶考时相识,包公欣赏展昭的义气与武艺,展昭敬佩包公不畏奸邪的气节,屡次搭救包公,二人因此互为知己,惺惺相惜,展昭由包公引荐,受封四品带刀护卫。然而实际上展昭不爱仕途,更喜游历山水,书中第二十九回,展昭受封官职之后,遇到丁兆蕙谈及封官一事:“其中若非关碍着包相爷一番情意,弟早已的挂冠远隐了”,可见包公的“情意”才是展昭接受官职的首要因素。由此可见,“报”实质上是一种人情法则,侠客投靠清官的根本原因之一在于“报君恩”这一传统,二者是双向选择,而不是侠客的一厢情愿,有了清官的赏识,侠客们才自愿归顺朝廷。
四、侠义观嬗变的现实主义倾向
侠义观在清代武侠小说中的嬗变规律主要表现在现实性的加强,一方面,体现在社会教化功能的加强,“义”有了具体的道德规范标准,侠客们的生存理想趋向世俗化;另一方面,表现在与现实生活的接轨,江湖从隐形世界走向明面,“侠义”逐渐从限定的概念转化为一种精神品质。
(一)社会教化功能的加强
明清之际,忠君思想越加浓厚,统治阶层大力鼓励创作,从禁止侠义作品的出现,到有意无意引导小说主题,原本朴实的侠义观逐渐弱化。“义”成了一种具体的行为规范,侠客们失去了原本的自由属性,被拉入传统礼教之中,逐渐失去了“任侠”的味道。在这种前提下,侠客想要继续在世间生存,需要做出点改变。
陈平原在《千古文人侠客梦》中说道:“侠客锄强扶弱,是为平人间之不平;英雄过关斩将,是为解国家之危难——两者动武的目的不同。侠客‘不轨于正义,隐身江湖,至多作为‘道统的补充;英雄维护现存体制,出将入相,本身就代表‘道统——两者动武的效果不同。”在明清武侠小说中,侠客与英雄逐渐融为一体,这一趋向早已在《水浒传》中埋下伏笔。英雄若是想不落魄于江湖,需要投靠明主。这一点在《三侠五义》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侠士们会用各种方法对清官进行试探,选择认可的明主,而不是光凭名号就盲目效忠。张龙、赵虎误投庞太师门下,见其权奸,不肯投靠,杀了山贼,做了土龙岗寨主。包公关心民间疾苦,礼贤下士,宋仁宗同样圣明贤良,白玉堂闯皇宫、杀郭安、忠烈祠题诗,皇帝不仅没有生气,还赞他所做之事磊落。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明君贤臣,侠客们才能更好地惩奸除恶、扶危济困,他们的“忠”是自己选择的,并且能够得到感情回馈。同时,受忠君思想教化,侠士们思想感情逐渐趋向世俗化,他们的生存理想从平不平、报恩仇,到了立功名。《三侠五义》中,侠客们天然有一种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的志向。丁二爷直言:“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理宜与国家出力报效。”游侠的内驱动力从个人取向转化为为国效力、为功名奋斗,实属教化功能的体现。
(二)江湖世界的现实建构
为了满足读者们的期待,强调侠客们的高超武艺,唐传奇作者们开始着手建立“江湖”,营造一个与世人生活相对立的虚拟世界。在唐代豪侠传奇中,经常是出于这样一种模式:一个身怀绝技的“普通人”在紧急关头挺身而出,解决了面前的危难之后,马上消失于世间,事前没有任何预兆,事后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侠客们如同流星一样转瞬即逝,只留给人们无限的遐想。另外,唐人还巧妙地运用叙述角度营造神秘感,从世人的角度描述侠客,将原本就不凡的侠客写得更加惊艳。《虬髯客传》若不是将李靖作为第一视角,“红拂夜奔”“旅社遇侠”“太原观棋”这三个场面也不会这么恰到好处。唐人将凡人与侠客的世界割裂开来,拉开一个极大的距离,建造了一个隐形的侠客世界,“侠”逐渐成为一个单独的职业,不再有其他的附加身份。
与唐人为侠客们极力创造的隐形世界不同,清代武侠小说直接将视角转向侠士。唐传奇中侠客选择归隐,除了是为了营造神秘感,也有为统治阶层所不容这一缘由。而清代侠义小说中,侠客们选择投靠清官,就没有了这一层顾虑。清代武侠小说的作者们将江湖从幕后摆至台前,江湖世界虽然是虚构的,但是是建立在实存的社会背景中,因此,江湖世界的边缘逐渐变得模糊,江湖世界的范畴也在不断扩张,《三侠五义》中的江湖就是互通消息的,如第二十九回中,丁兆蕙与展昭交谈两句便知对方名号,可见消息传播之快,江湖世界不再与现实世界割裂开来。
(三)“侠”从具体的武艺转化为一种精神实质
古道热肠是侠客们的品质,然而如果没有高强的武艺,怕是不能以一己之力济世救民。环境越是不利,人们对侠客主持公道的期待就越大,这样一来,文学作品中的侠客就须武艺高超。到唐代豪侠小说,武艺高强就成了侠客们的基本条件,想要行侠仗义,侠客们多少得带点功夫。
到了清代武侠小说,“侠”的含义进一步拓展,《辞源》中对“侠”的解释是指好义勇为,能见不平而奋起者,是指除暴安良、济弱锄强的人物或心理气质。“侠”指的不是某一个阶层或者某一些武艺高强的人,而指的是一种正义之心,敢为不平出头的勇气和仗义。《三侠五义》刻画了各个社会阶层的多个人物,他们的身上或多或少地散发着侠气。作为主要描写对象的侠客们常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老弱病残仗义疏财,这份侠义之气令人敬佩。除此之外,《三侠五义》中还有特别多具有侠义之气的普通人,如一开篇“狸猫换太子”案中的宫女寇珠,她敢于反抗刘妃的命令,保住太子,在事情暴露后,扛住严刑拷打,至死不招,让刘妃的阴谋诡计没能得逞;杨芳原为水贼,但他临危向善,救下李夫人和她的儿子,在孩子被倪家收养后,他以仆人的身份在孩子身边服侍二十余年,在倪继祖成年后才告知其真相,就算在倪继祖危难时,他也不离不弃,这份忠义让人敬佩;就连包公、颜查散这样的高官也不例外,为了主持正义,不惜得罪权贵,正是这些颇具侠义之风的人们组成了《三侠五义》多姿多彩的侠义世界。
五、结语
《三侠五义》之所以能够成为古代武侠小说的集大成之作,并不是因为它的文学成就有多高,而是它在前代武侠小说的基础上,选择性地继承与创新了侠义主题,对侠义精神做了创造性的建构,体现了侠义小说的转型,侠客们从“不轨于正义”到“轨于正义”,从“以武犯禁”到“以武护法”,展现了一条侠格整合之路,完善了后世武侠小说应具备的文法。《三侠五义》对侠义主题的继承与发展,使得武侠小说焕发出新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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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邱思敏,女,硕士研究生在读,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责任编辑 杜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