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下八秒钟
2023-07-07萧九
萧九
彩云易散琉璃脆,幸好,他们终于相爱在北京大雪降落的八秒钟里。
01
听奶奶说,温选宁五岁时便带着大院里的孩子到处乱窜,把隔壁刘奶奶刚栽上的菜苗弄得半死不活。十六岁时,被他气哭的女生一直追到家中,惹得奶奶不知道打烂了多少个鸡毛掸子。
“可他呀,就怕小花。”
话音刚落,我便看到一个漂亮姐姐正红着脸给温选宁递东西。那人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连衣裙,发梢勾着时髦的卷,在肩上一晃一晃的。
而温选宁则漫不经心地靠在车头,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弧度。
我看着他这幅模样便来气,只好抛下奶奶,跑过去冲温选宁甜甜地打招呼:“爸爸,这个漂亮姐姐要来我们家做客吗?”
女生涂了水蜜桃色的口红,看起来水嘟嘟的。可现在,嘴巴的主人瞪圆了眼睛,一脸受伤地盯着他。
温选宁直起身,揉着我的脑袋挑了挑眉:“我女儿来找我了。”
“姐姐,你也想当我妈妈吗?”我叹一口气,像是真的为难极了,“可是,前几天也有人说要当我妈妈,你们都这么漂亮,我很为难的。”
女生长得好看,就生起气来也可爱极了。她恶狠狠地瞪了温选宁一眼就要离开,走到一半时却又跑回来夺走礼物,用力踩了他一脚:“渣男。”
温选宁疼得呲牙咧嘴,抱着脚原地乱跳,我看着他这幅滑稽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似乎觉得丢人,冲我做了个威胁的姿势。我可不怕他,神气地哼了一声:“小心我告诉奶奶你又招惹小姑娘。”
温选宁却不吃这一套,他理了理头发,过河拆桥般抛下我往院子里走:“那咱们走着瞧,你气走了我的‘女朋友,老太太会念叨谁。”
我被他堵得一口老血直流,只因为他的婚姻大事已经成为奶奶的一桩心事。
温选宁其实是我的小叔叔,从小众星捧月长大,年纪轻轻便小有成就。唯有一点不好——年近二十七岁却仍然单身,就连奶奶都叹气是不是他年少时伤的少女心太多遭了报应。
可我知道不是的,他只是在心里放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小花。
02
小花大名晏凭,因为早产大病小病一直不断。听说贱名好养活,长辈便给她起名“小花”。
从小温选宁便喜欢用这个逗她,惹得她一直跟温选宁作对到初中。
小花英姿飒爽,是大院里有名的女霸王,而温选宁也不甘落后,一直是男霸王。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最终大院里还是容下了这两只老虎——因为他们两个谈恋爱了。
其实我是故意喊他“爸爸”的,因为那天是小花的生日,我猜温选宁肯定又想起小花了。
我顿感责任重大,放学后便立刻回家想要安慰他。哪曾想,还没进门大厅里便传来一阵笑声。
这次轮到我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了,昨天那个漂亮姐姐竟然淑女地坐在沙发上,正将我那一向严肃的奶奶哄得乐不可支。
我以为她会跟其他人一样,知道温选宁有个十岁的“女儿”后便知难而退,却没想到她会越挫越勇,一直杀到了我们家里。
“小七,你好。”她笑起来真好看,两只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一样,“我叫叶明遥。”
“你来是给我当后妈的吗?”
叶明遥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阿姨都告诉我了,你是选宁哥的小侄女。”
“那奶奶有没有告诉你,我是温选宁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等我们结婚后,”她又开始臉红,声音细若蚊蝇,“我会对你好的。”
大概是她说这句话时太过认真,我竟然在那一瞬间罕见地心软了。于是,我暂时接受了她。
温选宁回来时,我正跟叶明遥坐在沙发上看《海绵宝宝》。
她以为我爱看,殊不知我已经是个小学生了,早就不爱看这些幼稚的东西。反倒是她,笑得前仰后翻,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淑女。
我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在旁边给她递零食。
“你怎么来了?”只可惜,这温馨的气氛破灭在了温选宁懒洋洋的问话里。
听到温选宁的声音后,叶明遥立刻弃我于不顾,小跑到温选宁身前跟他打招呼:“嗨,你回来了。”
温选宁冷哼一声,一脸严肃地给她下通牒:“吃完饭赶紧回家。”
“不要嘛,小七邀请我晚上一起睡呢。”说完,叶明遥便冲我使劲眨眼,我对上温选宁锐利的眸光,很有骨气地把她给出卖了。
“我才没有,我喜欢一个人睡。”
她似乎很受伤,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过了许久才做作地擦去并不存在的眼泪,拉着温选宁的衣袖小声撒娇:“那我要你送我回家。”
温选宁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叶明遥趁他离开,小声跟我欢呼,我却无暇回应,只自顾自地沉浸在震惊之中——一向龟毛的温选宁,竟然能够忍受叶明遥那双刚吃完东西的爪子来触碰自己。
03
那天晚上,我悄悄问温选宁,他与叶明遥是不是在谈恋爱。
他皱了皱眉,一脸无语地说:“她是我老师的女儿,老师远在异国,我受老师之托照顾她罢了。”
凭我看过无数部偶像剧的经验,并不相信这幅说辞。于是我曲线救国,跑去问叶明遥:“你怎么会看上温选宁那个龟毛的家伙。”
叶明遥一下子精神起来,开始讲他们俗套透顶的初遇。
那时她还在洛杉矶生活,寒假时,她偷跑去波士顿旅行,一不留神便碰上了学生打架,被警察叔叔请去喝茶。
她没了办法,只能拜托母亲找人来保释自己。
温选宁来的时候,她已经等得快睡着了。
他穿着时下最流行的深灰色大衣,眉目英俊,仿佛精雕细琢后的艺术品。她盯着他,正想看得更仔细一点,警察已将她带了出来。
他上前几步,问她:“你就是叶明遥?”
他有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盯着人看时,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她有些脸红,羞涩地点了点头,他却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下颔,淡淡说了一句:“跟上。”
“这位哥哥,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像周星驰?”
那时候《流星花园》大火,每个女生心中都藏着一个F4。叶明遥却不感兴趣,一心想要踏着七彩云彩从天而降的齊天大圣。
“他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刹那,我仿佛看到了一大群五颜六色的泡泡在眼前荡漾。”
我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小声吐槽:“你这样说话好机车哦。”
可叶明遥仍星星眼地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根本无心搭理我,继续讲道:“那天下了雪,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波士顿的雪总是来得突然,走出警察局,他们才发现下了雪。
叶明遥伸出手要接雪,温选宁看了一眼,皱眉将她的手拉到屋檐下。她正想抗议,他却已将自己的手套摘下,不由分说地戴在了她的手上。
她心里甜滋滋的,索性将手放在他身前,装醉调戏他:“哎呀,不会走路了,你背背我。”
他并不上当,抵着她的脑袋将人推开。
叶明遥吐了吐舌头,瞄准他的脚印正要蹦下台阶,一把黑色的大伞忽然在头顶打开。她悄悄抬头,满眼都是他线条流畅的下颔。
雪越下越大,路上行人渐疏,四周万籁俱寂。她看了一眼白茫茫的自由之路,心想,幸好她的身边还有他。
回到酒店后,温选宁并未马上离开。叶明遥偷偷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人,心底一阵窃喜,却还是装作矜持地扭捏道:“哎呀,我们才认识第一天,会不会有点太快了。”
温选宁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她望向他深邃的眼睛,只觉得成百上千的星星在一点点消失,就连狂奔不息的心跳都停止在了那一刻。
终于,他弯腰凑了过来,就在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以为会发生些什么时,他却只是将她身后的电话拿了过来,冷淡的声音里隐有几分嘲讽:“叶小姐,电话响了。”
叶明遥心不在焉地接听了电话,母亲一句“等我来接你”让她瞬间想逃。他看出了她的小心思,慢悠悠地将人拽了回来,警告说:“这几天你最好安分一点,老师来波士顿接你之前,你归我管。”
温选宁果真负责,在她的隔壁开了一间房,尽职尽责地当着“监视器”。她去后湾区喝茶,去灯塔山滑雪,去新英格兰水族馆看穿梭的鲨鱼,而他则总是跟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监视”着她。
她偷偷向后看,只瞧着他的背影都觉得满心欢喜。
寒假快要结束时,她妈妈飞来了波士顿,紫霞仙子的美梦终于停止了。
他将她们送去机场,临上飞机时,叶明遥站在登机口冲温选宁大喊:“你一定要来洛杉矶找我玩!”
她不知道他听到没有,远远的,只能看到他挥手道别。可她心底,已自作主张地替他答应。
04
叶明遥回到洛杉矶后,才知道温选宁早已回国,去波士顿也不过是出差。她向母亲要来了他的电话,她打一个他便挂断一个。
终于,某一个寒假她忍不住飞回国找他。
她下飞机时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他以为她又在做什么妖,看都没看便挂断了电话。
等他回家时,已近凌晨。远远望去,楼下花圃边似乎缩了一个什么东西,他走近一步才发现,原来是叶明遥。
她那样小的一团,抱着行李箱缩在角落里等他。十二月的风呼啸而至,吹得大叶起伏不定。她将围巾向上裹了裹,一抬头便看到了他。
“你回来了。”
他有些生气,却不知道气从何来,只是沉默着拉起她向家里走去。
她被他拖得踉跄,忍不住红着眼睛开口:“选宁哥,你生气了吗?”
温选宁停下来,第一次褪去了漫不经心,郑重其事地说:“明遥,你这样任性,在意你的人会多么担心。”
“那你呢,你有没有担心我?”
他怔了怔,并未说话。可我想,他大概也是担心的,他那样郑重其事,不过是因为曾经的教训太过惨痛,令他此生都挣脱不得。
到家后,叶明遥泡了一个热水澡。温选宁仍然沉默不语,不知道一个人在厨房忙些什么,任凭她在一旁插科打诨也毫不动摇。
“都说下厨的男人最好命,我真幸福,有个会下厨的男人来抓住我的胃。”
他终于有了反应,皱眉将她推开:“整天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吐吐舌头,正要溜出厨房,他却忽然将人拉住,把一碗姜汤放在她手上。
“喝吧。”
她最怕苦辣,皱着鼻子看了一眼,眼巴巴地跟他商量:“我吃药了,可不可以不喝?”
“不可以。”
温选宁故意板起脸,看起来倒真有几分凶相。叶明遥撇了撇嘴,好看的五官皱成一团,一口气喝了下去,
“辣。”她一边吐着舌头,一边用手扇来扇去,正叫苦不迭时,嘴巴里忽然冒出一股奶香,原来是他塞过来一颗大白兔奶糖。
她忽然觉得,苦辣的姜汤也没有那样讨厌了,那股甜蜜的滋味顺着喉咙一直流淌进了四肢百骸里,让她忍不住眯了眯眼:“好甜啊。”
叶明遥偷偷看了他一眼,小声补充一句,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就像你一样。”
他终于笑了笑,反应过来后却是神色一凛,板着脸说出让她心碎的一句话:“我已经给老师打了电话,你明天便回去。”
她的脸彻底垮了下来,跪在沙发上冲他哀嚎。他站在一旁看她,眼底笑意若隐若现,竟破天荒地觉得她也是有些可爱的。
这场冬日里的“私奔”只历时一天便宣告终结,不过好在,他并未再挂断她从洛杉矶打来的电话,直到她毕业回国追到他的家中。
故事终于讲完,叶明遥托着脸趴在沙发上,雪白的双腿晃来晃去,最后总结道:“唉,你小叔叔太难追了。”
我疯狂地点头表示赞同,忽然间灵光一现,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还是一年前的某个晚上,我路过院子时隐约听到几点声响,以为进了贼,牵着拴在门边的大奔便向声源处靠近。
似明似暗的树影下似乎站了一个人,走近了才发现,温选宁正拿着诺基亚不知道跟谁讲电话。
月光从树梢的缝隙中洒下,落在他温柔的眉眼间。他与电话那边的人讨价还价许久,直到对方说了些什么,这才缴械投降,轻声唱起了张国荣的《左右手》。
我忍不住喊了声“小叔叔”,他似乎吓了一跳,一个后退倒在了小菜园子里。
可怜了奶奶刚种上的小菜苗,还没有进我的肚子便惨遭不测。
我慌忙上前,却不小心扯疼了大奔,惹得它疯狂嚎叫起来。就在这时,院子里的电灯大亮,奶奶跑了出来,与躺在菜地里的温选宁大眼瞪小眼,举着鸡毛掸子就要揍他。
那时我还好奇,究竟是哪位姐姐能让温选宁这尊大佛唱歌。现在看来,那晚的对象大概便是叶明遥。
我的八卦之魂燃烧了起来,便跟她讲了这件事,叶明遥感动得一塌糊涂,正要发表什么感言,温选宁却打来电话,要接我回家。
电话刚挂断,叶明遥便飞速跑回卧室换了一条新裙子。她同每一个去见心上人的小姑娘一样,提着裙摆微微旋转,带起皱褶处翩翩欲飞的蝴蝶:“小七,我好看吗?”
我点了点头,她用力亲了我一口便牵着我飞奔而下。
我们下楼时,温选宁正靠在汽车上抽烟。叶明遥牵着我走过去,含情脉脉地盯着他:“我都听说了,想不到你这样面冷心热,为了同我打电话被阿姨当成了小贼。”
远古的囧事被人拆穿,温选宁不自在地瞪了我一眼,我却不怕他,躲到叶明遥身后冲他张狂地吐舌头。
他轻咳一声,嘱托道:“下周我要去香港出差,你好好待在北京。”
05
若叶明遥听话,那她便不是叶明遥了。
我有些心疼温选宁,刚进机场休息室便要接受我和叶明遥的双重暴击。
叶明遥穿着酒红色的挂脖连衣裤,一头黑发浓密而笔直,像极了《赌神》里的邱淑贞。只可惜,她丝毫没有学到邱淑贞的演技。
见到温选宁后,她摘下墨镜,浮夸地招手:“好巧,你也坐这趟航班吗?我跟小七正要去香港游玩,天呐,缘分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
“好巧?”温选宁揪住想要向后躲的我,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是吗?”
我疯狂地冲叶明遥使眼色,生怕温选宁转头就走,可他却只是冷酷地推了推墨镜,看了叶明遥一眼:“还愣着干嘛,跟上。”
叶明遥冲我比了个耶,我却不敢跟她暗送秋波,只敢小心翼翼地观察温选宁的脸色。这一看不要紧,竟让我看見了藏在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
叶明遥在飞机上并不老实,不知道她从哪里学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硬要给温选宁看手相。
开始时,她还一本正经地分析了几句,没多时,便拿着他的手摸来摸去,就像是在揩油。
温选宁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攥住那只作乱的手,十指相扣般压在座位上压了一路:“再闹把你扔下去。”
叶明遥尝试着抽手却无济于事,只好小声嘟囔:“万恶的资本家,丑陋的剥削阶……”
她还没有说完,便被温选宁捏着嘴嘟了起来,贴在他的掌心中哀嚎个不停。
温选宁被逗乐,松开她笑了笑:“听话,到了香港给你们买鸡蛋仔吃。”
他果真说话算话,安顿好了便带我们去吃鸡蛋仔。
长长的深水涉破旧而又繁华,街道两侧站满了叫卖的商贩,叶明遥拉着我走在前面,温选宁则任劳任怨地为我们提东西,时不时还要挡住来来往往的人群。
终于走到卖鸡蛋仔的摊位前,叶明遥接过来便一口咬下,被刚出炉的鸡蛋仔烫得直吐舌头。
温选宁赶紧递给她一瓶冻饮,她喝得急,嘴边留下了一圈白胡子。温选宁有些忍俊不禁,却被她泪眼汪汪地瞪了一眼,只好认命般为她擦去嘴角的痕迹。
“你说你怎么这么笨,吃个东西跟温小七一样。”
叶明遥撇撇嘴,看起来还有几分委屈:“哪有,我比她大了十二岁,是她的长辈好不好。”
“在我眼里,你们都是长不大的孩子。”
也不知道哪句话戳中了叶明遥的肺管子,她一晚上都没再搭理温选宁。
回酒店后,我受温选宁之托去哄她,她这才气哄哄地告诉我:“谁要当他侄女,仗着是妈妈的学生总来欺负我。”
“我知道,你想当我小婶婶。”我一边喝着温选宁贿赂我的旺仔牛奶,一边冲她挤眉弄眼。
叶明遥终于消气,捏了捏我两边的嫩肉,像个小猪一样哼哼唧唧:“连你都看出来了,他就是个呆子。”
温选宁的确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总是在说服自己把她当成一个不省心的小辈,殊不知,这个世界上最难控制的便是人心。
“你有没有想过换个人喜欢……”
“我知道他有一个相爱很多年的女友,”她是那样敏锐的一个姑娘,大概早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却依旧愿意飞蛾扑火一场,“可这有什么关系,总有一天我会给他带来新的生活。”
玄关处忽然传来一阵声响,我吓了一跳,回头便看到温选宁正提着菠萝包站在那里。
他将手里的菠萝包递给我,要我回房睡觉。我感受了一下这诡异的气氛,飞速逃了出去。
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第二天刚刚起床,叶明遥便提着行李箱要回京。
我顾不上穿鞋,跑过去阻拦她。她似乎哭了一夜,好看的眼睛一片红肿:“小七,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们了。”
她摸了摸我的脑袋便起身离开,我想要去追,却发现温选宁正站在门前,如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我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却发现他也是双脚赤裸,正无知无觉地踩在漆黑的木地板上。
06
叶明遥果真说到做到,不再围在温选宁身边,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跑去找温选宁。
那时,他正坐在窗边出神,眉眼间似乎有些落寞。我走过去戳了戳他,小声问:“小叔叔,明遥姐姐怎么不来了?”
“你想她了?”他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却是说不出的凄然。
“那你呢?”
我很想捂住他的眼睛,让他别再露出那样让人心碎的表情。他却又笑了笑,像是再欢乐不过:“怎么会,我求之不得。”
温选宁好像又回到了七年前,叶明遥离开了,把他的快乐也带走了。
那段时间,家里总是弥漫着压抑的气息。直到腊八那日,一直驻守在外的爷爷回家过节。
爷爷一向严肃,饭桌上无人敢出声,就连温选宁都要夹起尾巴做人。
因此,叶明遥的电话打来时,显得很是突兀。
爷爷不悦地瞪了温选宁一眼,他却没有察觉,只是一言不发地便跑了出去。我看他脸色发白,便也跟着跑了出去。
他大概是真的著急,一路上开得飞快,就连我偷偷上了车都没发现。还是在下车时,我弱弱地喊了声“小叔叔”,他才发现我的存在。
“罢了,你跟着还能哄哄她。”
我们赶到时,叶明遥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路边。路灯影影绰绰,把她圈在小小的光晕里,看起来可怜极了。
温选宁却是个怪人,分明担心得不得了,见到人后却板着一张臭脸,眼眶隐约有些泛红:“深夜飙车,真是好大的本事。”
叶明遥似乎有些委屈,跳起来就要走,却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疼得呲牙咧嘴。他皱眉要去扶她,她很有骨气地将人推开:“谁要你管。”
他终于注意到不对劲:“腿怎么了?”
“断了,折了,再也不能追着你跑了!”
他被她逗笑,弯腰将人抱起,开始时她还在挣扎,他一瞪,她便安分了下来,只是将头扭在一边生闷气。
温选宁冲我使了个眼色,我赶紧上前,正要讲个笑话哄叶明遥,这才发现她脸上全是泪水。
“小叔叔,姐姐哭了!”
温选宁终于慌了神,匆忙将她放到车里,有些无措地问:“怎么了,碰到伤口了吗?”
“温选宁,今天是腊八,爸爸却带着别的女人回了家里。我打电话给妈妈,妈妈说,他们早就已经协议离婚,”她窝在他怀中,漫天的委屈如潮水般随着眼泪涌了上来,“我再也没有家了。”
“无论是否在一起,他们都会一直爱着你。”他有些心疼地望着她,言语里没有半分不耐,反倒有了几分哄小孩子的感觉:“现在,我们去医院处理伤口好不好?”
就在这时,风猛然灌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挡在她身前。他们已两月未见,却无人提起之前的不欢而散,任由宽大的路灯洒落灯光,将他们交叠的影子投在路面中央,像是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所幸叶明遥的右腿并无大恙,从医院出来后,温选宁把我们安顿在了他常去的住处。
半夜,我饿得睡不着,起来找东西吃,恰好看见他站在阳台上抽烟。
烟雾升腾,模糊了他英俊的五官。我跑过去,拉了拉他的衣摆:“小叔叔,你不要再抽烟了。”
他轻轻一笑,抬起手捏了捏我的脸颊:“小七,我很庆幸,她今天晚上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奶奶常说,小孩子没有心肝,可那一刻,我却觉得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痛一波又一波袭来。
我知道,他又想起了七年前,小花死去的那个除夕夜——她与家人吵架后上山飙车,却遇上了大雾最终尸骨无存。
他们青梅竹马,浓情蜜意时曾许下此生都只有彼此的诺言。她死在了那个寒枝雀静的冬天,一并带走了他年少时的爱情和此生唯一一次爱人的能力。
那之后,温选宁始终拒绝开始一段新的感情。爷爷看不下去,将他赶出家门四处出差,他去了香港,去了欧洲,最后去了波士顿——在那里,他遇见了叶明遥。
这几年,他没有再提起过小花,我本以为,他已经完全放下了。
“小七,我好像已经快要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温选宁苦笑着摇头,眼底隐有痛苦,“我跟她相识快二十年,我好害怕,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她,怀念她。”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起了《大话西游》里的一幕——至尊宝戴上紧箍咒成为了孙悟空,跪在观音脚下忏悔:“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摆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尘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五百年又五百年,可怜他来时踽踽独行,走后仍是孤身一人。
“小叔叔,人不应该总是沉浸在过往中,真正要珍惜的是身边的活人。”
温选宁愣了愣,眉眼间隐有挣扎和解脱。
也许早在叶明遥拖着行李从香港离开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就有了答案。可他坚持了太久,早已忘记如何割舍掉这半生的习惯。
07
叶明遥不愿意回父亲家,温选宁便把住处留给了我们,自己一个人住在酒店。他们好像又回到冷战的那段时期,默契地不去提起对方。
大年三十这天晚上,叶明遥穿着火红的毛衣同我说新年好,可我却觉得她并不开心。
我们心不在焉地包着饺子,玄关处忽然传来开门的声音,叶明遥猛地抬头,果真是许久未见的温选宁。
他穿着黑色的毛呢大衣,身上落了星星点点的雪,来不及扫去肩头的落雪,便一把将她攥住:“带你去个地方。”
自从小花去世后,温选宁便没再庆祝过春节。每年的大年三十,他总会跑到小花去世的山头,在那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一个人望着无边的孤独。
果不其然,温选宁又开车带我们去了那里。车开得越远便越是寂静,直到听不到一点人声,唯有旷野呼啸的风声混着汽车的呜鸣声。
他将车停在空地,拿出一瓶酒倒了两杯,一杯递给叶明遥,一杯自己一口饮下。
“那年除夕,我偷跑出去与她放烟花,她拿着仙女棒,要我对天起誓这辈子都只能爱她一个人。我怕了她,看似不情不愿得起誓,其实心里甜滋滋的。”
温选宁又倒了一杯酒,这次却没有一口饮下,而是望着山下出神:“我们分开时,说好了第二天要一起去拜年,可是明遥,她永远死在了这里,再也没能等到新年的到来。”
叶明遥是个看偶像剧都要哭得稀里哗啦的姑娘,这一次她却并没有哭,只是一把按住温选宁还要倒酒的手,倔强地说:“你叫我来这里,是专门来听你们的爱情故事的吗?不过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弃……”
“明遥,”温选宁轻轻握住她的手,温柔地打断,“这几天,我又看了许多遍《大话西游》。我想,你们是对的,比起缅怀过去,更重要的是珍惜眼前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该尝试着开始新的生活。”
他捧起她的下颔,朴实而笨拙地说着这一生第一句情话:“谢谢你,让我重新学会爱一个人。”
叶明遥像是尚未反应过来,仍愣愣地看着他。温选宁笑了笑,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珠:“你哭什么,小心冻红了脸。”
她“噗嗤”一笑,用力点了点头,停在鼻尖的雪簌簌洒落。他牵起她的手,郑重其事地对着天空举了举杯子。
“阿凭,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雪越下越大,终于落满了他们肩头。站在山顶向下看,遥远而深邃的长安街像是一条巨大的银蛇。
叶明遥闭上眼睛,有雪落到她的眼角然后悄悄融化。温选宁低头看她,眼底是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温柔。
恰在此时,天幕下有烟花炸裂,洒落在他们彼此之间。我抬头看天,对着盛放的烟花悄悄许愿,愿他们能够终成眷属,愿紫霞仙子能够等到她的盖世英雄。
彩云易散琉璃脆,幸好,他们终于相爱在北京大雪降落的八秒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