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黑暗荣耀”：怂保安决绝退赔60万

阳光

张海洋接到报警：因为遭受校园霸凌，16岁女孩要自杀。女孩父亲发誓要把霸凌者送进监狱，却发现当初收下的对方10万赔偿款变成了60万……

16岁少女自杀：唏嘘的校园黑暗面

2021年8月16日晚，张海洋接到报警，一名欲轻生的女孩站在天台围墙上。他和同事迅速赶到现场，只见女孩父亲瘫坐在地上，双手一直揉胸口，不停地说：“闺女，爸求你了，你先下来，别吓唬爸爸。”男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又因脚跛腿软，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女孩叫赵双，这不是她第一次闹自杀。

张海洋是内蒙古自治区的一名派出所民警。一年前的6月5日晚上，他正在值班，一个名叫赵双的女孩泪眼迷蒙地报案，称自己被同学恐吓威胁，对方叫徐楠，二人都是一所中学的高二学生。起因是徐楠喜欢的男生喜欢赵双，徐楠表白被拒后，恼羞成怒，认定是赵双的错，便纠集了一帮坏学生威胁赵双，说给她一个月期限转学，否则就让她好看。

赵双向老师寻求帮助，老师说：“为什么徐楠不找别人，偏偏跟你过不去？遇事多想想自己的问题，这样才能跟同学搞好关系。”赵双又找副校长，也没有用。按她的话说，徐楠是扩招班的学生，这个班的学生家长承包了学校的水电费、取暖费，还有教职工的额外福利。有些学生惹是生非，欺负弱小，学校没办法，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当天是期限的最后一天，晚上放学后，徐楠等人将赵双叫到了女厕所，用弹簧刀把她的书包划烂、扔掉，并警告说：“这就是你明天来上学的下场。”无奈之下，赵双只得报警求助。

第二天，张海洋和同事来到学校，班主任喊来徐楠，她在门口轻轻敲了三下门才进来，双手置于身体两侧，端端正正地站在老师旁边。无论梳妆打扮，还是言谈举止，完全一副乖乖女的模样。问及威胁恐吓一事，她矢口否认，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说那只是同学间的小摩擦，没赵双说的那么夸张，更没有扔过她的书包。

“警察叔叔，您可以问问班上的同学，赵双跟谁都和不来，一个朋友都没有，保不齐书包是她自己扔的。”班主任补充说，赵双是美术生，在学校除了上课就是画画，不参加任何课外活动，性格也比较孤僻，很少跟老师、同学交流。

一时间，张海洋也分不清是谁在撒谎，如果叫来赵双对峙，反而会激化两人的矛盾，他想着既然没发生打架斗殴，那就把这事告知一下双方家长，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徐楠一听急了，说：“明明是她诬陷，凭什么叫我的家长？难道谁报警谁就有理？”张海洋忽然发现徐楠脸上闪过一个狠毒的表情，他更加坚定，应该和她父亲当面聊一聊。就在班主任找手机号时，徐楠“喂”了一声，张海洋转过头，发现她已经走到办公室门口，咬着牙关对外面的同学说：“让赵双等着，这笔账算她头上。”说完，门“嘭”的一声被关住了。

张海洋没打通徐楠父亲的电话，匆匆交代了班主任几句，便急着赶往另一个盗窃的案发现场。没想到，当天晚上赵双就被打了。接到报警，张海洋和同事去现场找她。赵双正靠着墙壁，眼睛通红，两颊红肿，所幸意识还清醒。她说放学后，徐楠的小弟把她带到学校后面的一条巷子，徐楠在那里等着。她让赵双跪下，赵双不敢反抗，跪下了，徐楠等人便轮番上来扇她耳光。不知打了多久，直到趙双趴在地上，这些人才停手。

张海洋和同事送赵双去了附近一家医院，经医生诊断，赵双的双侧面部软组织肿胀，属于轻微伤。徐楠被传唤到派出所，和她一同来的是徐楠的姑妈，她说，徐楠的父亲长期在外地出差，自己是徐楠实际上的监护人。

与此同时，赵双的父母也到了。因为激动，赵父脸色涨红，他的右脚是跛的，左腿使劲蹬地，一瘸一拐，快速挤到张海洋面前问道：“警官，我女儿怎么样了？”张海洋大致介绍了情况，没等他说完，赵双的父亲打断说：“拘，一定要拘，赔多少钱我们都不要。”相比之下，赵母显得平静一些。

可徐楠那年17岁，又是第一次违法，按照法律规定，虽然能给予行政拘留处罚，但不执行，等于只留下一个案底。听完，赵父依旧决定追究徐楠的责任，即便拘留不了，也要让她背上打人的罪名。可赵母拉了拉他的衣角，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赔钱也是一种教训，咱拿这钱给双儿报几节辅导课不行吗？而且咱们学校是市重点，要是徐楠被公安局处理了，这不是给学校抹黑吗？往后老师还能对双儿好吗？明年双儿就要高考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一听这话，赵父的气势瞬间弱了。张海洋见此情况，去跟徐楠姑妈协商调解事宜，最终达成一万元的赔偿协议。签字时，赵父将医生的诊断书看了又看，再三确认不会有后遗症，这才写下名字。

然而，同年11月8日那天，派出所接到了一起奇怪的报警——徐楠称，赵双持刀想杀人。张海洋和同事赶到现场，原来，赵双用裁纸的美术刀划伤了徐楠小弟的胳膊，但伤口很浅，都不用缝针。

徐楠等人在一旁跳着脚起哄：“抓她，抓她。”经了解，徐楠喜欢的那个男孩也是美术生，由于临近艺考，他和赵双走得很近，徐楠感到吃醋，让小弟们骚扰赵双，撕毁她的练习册、画作，还将赵父有残疾的事传得全校皆知。

赵双为了不给父母添麻烦，一再忍让，徐楠却得寸进尺，让人将赵双带到之前打她的小巷。由于之前的教训，赵双提前把小刀藏在袖口里，本来是想吓唬一下，是那个人夺刀的过程中，自己划伤的。

息事宁人之祸：保安爸爸后悔莫及

徐楠姑妈告诉张海洋，徐父正坐飞机往回赶。那天晚上，赵双的父亲独自蹲在派出所的走廊里，见到张海洋，他挤出一丝笑容，问：“警官，我女儿会不会被判刑？”后来，从同事的口中得知，他不仅问了张海洋，还把所里其他人问遍了，就这还不放心，垃圾桶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一直到第二天蒙蒙亮，徐楠的父亲总算到了。他快步走到赵父跟前，握住他的手，先是鞠了一躬，说自己管教无方，造成今天的局面，之后承诺补偿给赵双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他还给徐楠小弟的家长们道了歉，说自己应该多陪陪孩子，才不至于造成徐楠领着同学们胡闹。

赵双父亲脸上写满不敢置信，显然徐父的真诚道歉让他措手不及，只得用眼神向张海洋求助。

张海洋偷偷告诉他，他们调查了那条小巷，没有一个摄像头能拍到赵双被夺刀的画面，目击证人又都是徐楠的人，也就是说，无法证明是赵双划伤了人，还是那人自己划伤的，追查下去对赵双不利，和解是最好的办法。赵父大口吸着烟，一口下去烟头快起火了，他说：“可他们老欺负双儿，您给想想办法。”

张海洋让他放心，自己跟学校沟通了，再有一次直接开除，且徐楠成年了，有能力承担任何责任。

赵父皱着的眉头半天才舒缓开。原本签完调解协议，这事就翻篇了，没想到，他们把徐楠等人放出来，徐父一耳光扇在了徐楠脸上，说：“你看看你干的这些事，我是怎么教育你的？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众目睽睽下，徐楠的脸色由白变青，最后脖子都红了，倔强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说：“你会后悔的！”然后发了疯似的向外跑去。

这一巴掌，也将赵双彻底拖进无尽的深渊。

那段时间，赵父深知徐楠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每天接送趙双上下学，老师们也格外注意。然而，2020年11月15日晚，赵父因单位有事，给了赵双二十块钱，让她一放学就打车回家。就在赵双准备上出租车时，被三个社会青年强行拖进了巷子里。

徐楠用一块砖头砸了赵双右臂、右手十几下，导致赵双手臂、手腕骨折，幸亏一个好心的路人及时喝止并报了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大约半个小时后，赵父满眼血丝，一瘸一拐冲进派出所，一进门就大喊：“徐楠呢，徐楠在哪？”

原本喧闹的大厅一下子安静了，值班民警跑出来安抚赵父，但他不听，仿佛有用不完的劲儿，三四个人都控制不住，很快便扭打到地上。

张海洋劝他：“老赵，你冷静点，别把有理的事做成没理的，为赵双考虑考虑行不行！”赵父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嘴唇一直发抖道：“警官，这个徐楠太坏了，我心里……难受。”说完，两串泪珠从他的眼角滑落。

警察很快抓住了徐楠，办完手续把她送进了看守所，那三名社会青年也陆续归案。听说徐父聘请的律师一直在跟赵家沟通，但张海洋感觉赵父不可能接受调解。五天后，他和同事夜以继日地收集证据，终于将该案移交检察院起诉，但被退了回来，理由是：情节轻微，当事双方有调解意愿。

这可把张海洋气炸了，肯定是徐父开出了一个让赵父无法拒绝的价格。由于双方已协调好赔偿事宜，下午来派出所签个字就完事。张海洋一看，才赔偿十万块钱，心头火气更甚，本想找赵父问个明白，可赵父躲着不见他。赵母签字时跟他说，丈夫有事去外地了。张海洋是个轴脾气，之后一有时间就在赵父家楼下等，那天总算让他逮住了。

“日子过好了啊，用卖闺女的钱？”张海洋冷冰冰问道。“那些钱我一分没动，都给双儿存下了。你是警察，天不怕地不怕，我就是个打工的，谁都能欺负！”原来那五天时间里，徐父软的不行来硬的，派人抄了赵父的家，赵父这才知道，徐父是做KTV、酒吧生意的，早年间，在道上有响当当的恶名，后来挣了钱才改邪归正。

“他跟我说，徐楠是他最重要的人，如果她进去了，那我们一家也别想活。”赵父从地上捡起烟，猛吸一大口，眼睛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我，我无所谓，可双儿呢？她还要考大学！都怪我没本事。”他奋力地捶打自己那条跛腿。

“为什么不跟警察说？”

赵父摇摇头，说：“没用的，到头来，他新账旧账一块算，倒霉的还是我们一家。警官，谢谢你，双儿的思想工作我会做，你就别管了。”说完，赵父骑上电动车，头也不回地走了。望着他逐渐缩小的背影，张海洋心情愈发沉重。

然而，他小看了这件事对赵双造成的心理阴影，九个月后，她欲跳楼自杀。现场不管赵父如何哀求，赵双都毫不动容。僵持了一会儿，只见她抬起右脚向前迈去，张海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突然，从楼下翻上来一名消防员，将她拦腰抱住。

张海洋和消防员合力将赵双抬回家里。赵父感谢了一番后，涕泪横流地说，赵双从小就对画画有超高的兴趣，加之学习一般，艺考成了她上好大学的唯一途径，她为此努力了六年，就快要熬出来的时候，被徐楠打击报复。案发那天距美术统考还剩不到一个月，手臂不可能恢复，只能再复读一年。

赵父为她办理了休学，其实赵双很坚强，就这样都没有被打倒，在家积极准备着下一次高考。而徐楠却考上了大学。她把录取通知书、亲友庆祝的照片发在朋友圈里，赵双从同学手机里看到，顿时觉得心理不平衡，这孩子心重，越来越想不开，才有了轻生的念头。

经医生诊断，赵双确实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这个病很难根治，只能先靠药物维持。赵父又找了一个老中医，人家也无能为力，说心病还需心药医。

从医院出来后，赵父问张海洋，他能不能重新追究徐楠的刑事责任，张海洋说可以，但得把钱退了，赵父漠然地点点头，表示没问题。“可你不怕徐楠她爸了？”赵父半天没吭声，最后叹息道：“怕，但我更怕双儿有个三长两短，她是我的命。”

退回60万赔款：陪伴女儿蹚过暗河

回到派出所，张海洋就开始准备重新追究徐楠刑事责任的材料，查询身份证号时，他才发现，徐楠又被采取强制措施了。原来徐楠跟人打架，把人打成重伤，对方家属不依不饶，徐父又采取江湖上那一套，结果对方把徐楠和他一块告到了刑警队。刑警队已经对徐父涉嫌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展开立案侦查。

如果加上之前伤害赵双的事，判刑会更重。赵父得知此消息高兴得合不拢嘴，当天就取了十万现金，叫上徐楠的代理律师来到派出所。然而，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律师又取出一份新的已签署的赔偿协议，上面赫然写着五十万。签字人是赵母。赵父接过来看了又看，眼神里全是哀痛。他告诉张海洋，赵母其实是赵双的继母，她有一个儿子李炜，比赵双大十几岁，在外地打工。

之前赵父不想跟徐家人说话，便委托赵母跟律师谈判，原来她私底下跟律师又签署了一份五十万的协议。可这钱，去了哪里呢？赵父把那份协议的复印件撕得粉碎，撕完他又指着律师的鼻子，痛骂其没有职业道德。可从法律意义上讲，赵母也是赵双的母亲，签署的文件自然具有法律效力。

律师走后，赵父跟张海洋说，指望赵母自愿退回这笔钱不可能了，继子的婚事已经推迟了三年，女方家一开始要二十万彩礼、房和车，后来让步到只要房子，就这他们也买不起，再拖下去，婚事就黄了。他俩找到赵母，她承认了，说那天徐楠的律师通过学校的关系，打听到她不是赵双的生母，便提出私下里再给她五十万的想法。

起初她并没答应，可五十万的诱惑太大了，她忍不住想起儿子因为买房心焦的画面。儿子已年近三十，跟那个女孩谈了整整六年恋爱，如果因为买不起房分手了，儿子肯定承受不了。今年为了早点攒钱买房，儿子辞去本市轻松的工作，去南方赚钱，一天打两份工，上次回来，整个人消瘦、憔悴了很多。一想到这，赵母既心疼又愧疚。

第二天，徐楠的律师再次找到她，对方打听到她儿子急需钱买房的事，抓住赵母的弱点，直接带来一个房屋中介，讲解了不少楼盘的地理位置、未来规划、环境设施等诸多方面。

虽然全是赵母听不懂的，但突出了一个重点：房子只会越来越贵，现在是最佳入手时机。赵母听得惊心动魄，加之律师一再保证，此事绝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她才犹犹豫豫地签署了协议。

事后，她曾多次想将此事告诉赵父，但看赵父每天不辞辛劳地照顾赵双，说起徐楠就恨得咬牙切齿，她便不敢了。以至于半年后，随着心中的不安慢慢褪去，她才在对方律师的帮助下，把这笔钱转给了儿子，并告诉儿子，这是他生父托人转给他的。因为李炜和生父没有联系，所以，母亲的话他信了。

“我嫁给你八年了，不嫌弃你残疾，也从没要求过你什么。我就是想给小炜买一套房子，让他安心结婚。你别找他要回这笔钱，行吗？我以后给双儿当牛做马都行。”赵母一把鼻涕一把泪，“你若不答应，咱俩就离婚！我再找个能帮衬小炜的……后爸。”赵母软硬兼施，把能说的都说了。赵父点了一根烟，猛抽几口，然后长叹一声说：“离婚就离婚吧，没能帮小炜买房，是我没本事。但无论如何，我不能用女儿一辈子的痛苦来换生活的安宁。”

他颤抖着手掏出手机，拨通了李炜的电话，将实情告诉了他。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最后，李炜压低声音说：“你们等着，我马上回来。”

转天，李炜连夜乘火车回到家中。病房里，他看着赵双软弱无力地躺在床上，眼神变得很复杂，尤其是得知妹妹现在晚上睡不着，白天也不怎么吃饭，两个月瘦了二十多斤，李炜的眼睛慢慢湿润了。

“幸亏我一直在看楼盘，没着急买。”说着，李炜将一张银行卡递到赵父手中，然后轉身对赵母说：“妈，您想过没，用这种钱买的房，我会住得安心吗？换作是我被人打了，赵叔拿走我的救命钱，您急不急？”赵母的额头渗出汗珠，声音低沉地问：“那你结婚怎么办？”“我不能什么都依靠你们，有些路，我得自己走。”屋子里静悄悄的，泪水瞬间溢满赵母的眼眶。半晌，她长舒了一口气。

还了钱，张海洋他们便向检察院提出重新追究徐楠的刑事责任。2022年春天，徐楠因犯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随着徐楠入狱，赵双的病情慢慢有了好转，但她还是怕与人交流。赵父以前兼职两份保安工作，一个是小区保安，一个是晚上在商场下半夜检查完以后，在那睡觉就可以。为了陪伴赵双，他辞去商场保安的工作，晚上回了家便领着赵双在小区里转转，休息日会带赵双去公园写生。

他还托张海洋在朋友开的美术辅导班帮赵双找了份教小朋友画画的工作。他每天都会骑着电动车去接赵双，风雨无阻。

张海洋问：“这会不会耽误赵双明年高考？”赵父却说，他现在只希望女儿能健康快乐。

一次，张海洋去找朋友办事，隔着美术班的窗户，看见正在讲课的赵双。她的手在画板上上下飞舞，每当提起画笔，她总会不经意地露出微笑。这笑容像是雨后彩虹，神采飞扬。那天，赵父接她时告诉张海洋：“女儿跟我说，上完这个月，她就回学校上课，参加今年的高考。”

说完，这个男人眉头间的“川”字缓缓地舒展开了。

编辑/宋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