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量丧钟缓缓响起：一个“逆徒”反水直播间

耕秋

主播PK，是直播平台为刺激粉丝消费而推出的功能。粉丝们真情实感、真金白银为支持的主播打榜；PK双方主播坐收大把流量。

谁能想到，直播间里，PK台上，几万人竟共同见证了师父被“逆徒”活活气死的场面……

穷小子拜师遇“伯乐”，饭碗有了尊严碎了

2021年元旦这天晚上10点，刘正超和师父董七在平台直播间连线PK：刘正超红着眼细数董七对他的百般凌辱，气得董七直骂他是逆徒……

1999年，刘正超出生于一个农村家庭。2018年，他第二次高考落榜，被爸妈数落了一整个暑假，干脆一跺脚，背起行囊跑到省城闯社会了。然而，没有学历，又没有一技之长的他，在劳务市场蹲了一周也没找到收留自己的地方。兜里的盘缠见了底，刘正超心里也没了底。

就在这时，一个四十多岁、气场十足的男人向他投来了橄榄枝。“只要你听话肯干，包吃包住，一个月底薪2000元，提成另算。”男人吸了一口烟，爽快地说。

男人叫董七，是个PK主播，有40多万的粉丝，在当地小有名气，正在招学徒。稀里糊涂的，刘正超成了“董家军”的一员。

入职以后，刘正超和师父的一群徒弟们住在公司宿舍里，好歹是有了个安身之地。刘正超听师兄们说，师父是郊区人，很小就开始混社会，以前在大型KTV当夜场保安头头，見过很多“狠角色”和“大场面”。

每天晚上10点，董七坐在屏幕前，刘正超和师兄弟们西装革履列队站在师父身后，像保镖一样当背景板装点门面。

高中时学校管得紧，这是刘正超第一次接触PK直播。连麦双方对着小小的手机屏，像骂仗一样叫嚣，在规定时间内比拼双方粉丝刷出的火力值。战败方接受获胜方提出的惩罚即可。一局不过三五分钟，还没一首歌的时间长。刘正超很纳闷：“这也能赚到钱？和农村里面骂街也没什么区别啊。”

整场直播跟下来，刘正超的认知彻底被刷新了。师父三个小时净赚打赏币20多万，折合人民币2万余元。照这种架势，每天对骂几场，一个月就可以赚出县城一套房啊！

在金钱的震撼下，刘正超成了最虔诚的徒弟，鞍前马后任劳任怨，一心只想学到精髓，褪去穷小子的一身穷酸，扬眉吐气一把。

憋着这股劲儿的刘正超，很快在一众徒弟中脱颖而出，入了董七的眼。“你眼里的渴望和干起事来的实诚，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董七的手稳稳地压在他肩上，“好好学，能成事。”

董七不仅带刘正超建了个人账号，还给了他不一样的信任，经常在下播前将直播间的粉丝引流到刘正超的账号上。

在师父的这般提携下，刘正超的粉丝很快破了万。师父帮别的主播涨粉，一个人头要3块钱。这不相当于白送了他3万块吗？刘正超对董七更加感恩戴德，唯他马首是瞻的劲儿，比之再造父母也不为过。听闻师父极爱吃某一家的拉面，他三不五时便骑着共享单车往返十多公里去买。

徒儿如此孝顺，董七十分欣慰，决定力捧他，但也要求他与自己签下无限期合约，约定只要董七在直播行业存在一天，刘正超的收入就要九成归他，但月收入保底2万元。

刘正超心花怒放。彼时，他在外打工的发小们，工资还停留在三千出头。每月2万，够他回老家从村东头吹到村西头的。也没细看，刘正超就在合约上按了手印。

紧跟着，董七开始频繁在直播间给刘正超露脸的机会，不仅让他站了“保镖大队”的C位，还在每场PK输了时，让刘正超代自己接受惩罚。

刘正超频频在直播间男扮女装，喝辣椒水，做300个俯卧撑……没多久，PK界都知道了董七有一个像狗一样忠诚的徒弟，敢接任何惩罚。

就在刘正超为蒸蒸日上的人气沾沾自喜时，董七的“筹码”却越压越大，频繁对接起平台的头部PK主播。任谁都知道他一定会输，董七也没有丝毫退却。甚至，为了搏流量，他居然主动提出，输了就去给对方洗脚。当然，他自己是不会去的，而是派刘正超代为执行。十天里，刘正超在直播镜头前轮番给各大主播们洗了十三次脚，被各家粉丝们封了个“洗脚天王”的绰号……

想到每月2万多的收入，刘正超还是坚持了下来，他不住地劝自己“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这样的日子，刘正超忍了整整两年，但也摸清了董七的套路和话术。遇上大主播，就算打肿脸充胖子也要去蹭上一两局，不赚钱赚吆喝，在对方庞大的粉丝团面前刷个脸熟。遇上粉丝量极低的小主播，一局闷倒就撤，不要浪费时间，更不要拉低自己的段位。

更重要的是，网红界也是个小社会，人情往来不能少，倘若侥幸赢了一位大人物，下了播一定要致电表示感谢，给足对方面子，必要时让出当场金币也可以。再有，别人搞活动，尽量捧场，就算人到不了，红包礼金也必须到。虽然大家玩儿的是PK，但暗地里都是“和气生财”，万万不能落下个“差事儿”的名声，无端被出局。

到2020年年末时，刘正超已经彻底出师，可以自己带队“出征”了。

彼时，董七的粉丝143万，刘正超的粉丝也已经涨到50多万，俩人账号的流水更是翻了几番。只是，每个月90%的流水划入师父账户后，刘正超的余额一下子就瘦身了。

尽管如此，刘正超仍然感念董七的知遇之恩。他常常想，若不是遇上了师父，自己恐怕早已经屁滚尿流回农村种地了，根本不可能在沈阳立足。

然而，师父带他去了趟外地，刘正超的忠诚转了弯……

“逆徒”剧本一骑绝尘，戏里过瘾戏外吃瘪

这场旅行，是董七搭了不少人情攀上的大主播之间的PK联赛。据说平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在此捧个人气。刘正超从没见过那样大的场面，师父说要带他去开开眼时，他一连兴奋了好几天。

然而，他却没想到，自己险些折在这里。

在这场PK盛宴里，董七基本是个垫底的小喽啰，上一场败一场。可他却越挫越勇，喊破了嗓子也要往上冲。到达的第三天，董七就被对手惩罚穿着貂皮绕海岸线跑上十公里。自然，这个任务再一次落到了刘正超身上。

三十多摄氏度的高温里，刘正超一袭黑色水貂，赤着脚在沙滩上狂奔，十公里没到，就因为严重中暑脱水晕了过去。醒来时，他已经在医院吊水。住院一周刚刚缓过神来，师父就不顾医生的反对，强行给他办了出院。

毫不意外，师父又输了。这一次，师父居然让他在直播间剃掉头发和眉毛，然后用辣椒水洗头。虚弱不堪的刘正超愣愣地望着师父，觉得自己活得不如一条狗，不仅没尊严，连命都没人顾。

董七没有任何犹豫，拿起电推子亲自给刘正超剃了光头，然后对准了他的眉毛。眼见自己的一条眉毛不见了，刘正超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崩了，眼泪串成了线落下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董七面前说：“师父，求求您，放过我吧，我坚持不下去了。”

顷刻间，整个直播间的粉丝都被刘正超哗哗而落的男人泪震撼了，疯狂刷屏，替他求情，直播间人气直接冲上了30多万人次。

奈何，董七和对手不肯错过这波好热度，坚持要将惩罚做到底。刘正超的另一条眉毛和着泪掉在地上。刘正超绝望地仰天呐喊，凄惨的样子，让现场所有人都感到汗毛一凛。

下一秒，董七的直播间突然被关停了，官方警示“直播内容暴力血腥，责令停播整顿一周”。刘正超暗叹逃过一劫，董七却直拍大腿，惋惜正扶摇直上的流量。

这一场，董七虽然输了比赛，但粉丝纷纷刷屏给刘正超送“医药费”，让他净赚了50多万人民币。收工后，他冲刘正超竖起了大拇指说：“真有你小子的，居然还会用苦肉计，没白培养你。”刘正超尴尬地擦掉了眼角的残泪。

接下来几天，玩惯了“大场面”的PK主播们接连吃了官方的黄牌，甚至有人直接被永禁。一时间，人人自危，浩浩荡荡的PK联赛被迫偃旗息鼓。

董七吓得不轻，和刘正超说，平台要整顿风气了，据说要肃清低俗和暴力内容，“董家军”要活下去，也得转型，改打文明牌。

不久，董七请了一位编剧为他打造人设，绞尽脑汁寻找突破点。编剧复盘了董七的现状后，建议他抓住刘正超“苦肉计”的余温，演一出戏：刘正超出走，当“逆徒”，制造连环话题。董七眼前一亮，当即应允。

2021年元旦，董七大张声势请了几十位网红为他录段子预热：“‘逆徒超忘恩出走，师徒反目，谁是王者？今晚10点，看董家军清理门户！”董七还邀请了数十位电商挂榜助阵，却将最大的客户放在了刘正超直播间。

直播一开场，刘正超就按照剧本红着眼细数董七对自己的百般凌辱，还扬言道：“不成功便成仁，今天我就是输个倾家荡产也要一雪前耻！”

屏幕那头，董七被气得捂着胸口声声悔恨，称自己多年呕心沥血，居然养出了一个白眼狼。看客们众说纷纭，同情哪一方的都有。但毕竟粉丝基数相差甚远，董七的火力值一直处于碾压式领先，逆徒被打压似成定局。

然而，就在PK结束前5秒钟，刘正超的榜一大哥忽然疯狂刷金，猛虎扑食般一招制胜。

刘正超一跃而起，冲着董七狂言：“老匹夫，今天起，记着见到我绕道走。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逆徒”猖狂不可一世，苦心师父惨败收场，直播间内惋惜声一片，粉丝们慷慨护主……

刘正超超级喜欢这个剧本，让他堂堂正正做了一回汉子，全网都认为他站起来了。然而直播架一撤，他又得面对现实。

榜一电商大哥刷的全部火力值尽数被师父提走，其余粉丝刷的礼物按约定又被抽走九成。他还是那个拿演出费的演员而已。

刘正超和董七始料不及的是，“逆徒”剧本一路飙红，两个月后刘正超的粉丝量居然反超了师父。

董七喜笑颜开，不管谁红，赢家都是他。刘正超却渐渐失衡，摸过的钱越多，越觉得自己就像个验钞机，哗哗的银子过完账，就不属于自己了。

刘正超的不甘越来越深，逮着机会便和董七“哭穷”，希望师父能将抽成的比例降一降。可偏偏董七是个老油条，每次都云淡风轻地拍拍他的肩，笑眯眯地说：“师父还能干几年？世界早晚是你的，别着急……”

2022年夏天，刘正超恋爱了。對方大学毕业，父母都是老师。刘正超深知，以他的家庭背景，能找到这样出身的女朋友，实属不易。他非常想要把握住这场缘分，为表诚意，他全款在市中心买了套三居室，并承诺婚后过户到女方名下。

然而，女方爸妈很传统，对主播这个行业不是很认可，迟迟没有表态。背地里，他们通过女儿的手机关注了刘正超的账号。

彼时，刘正超的“逆徒”剧本正演得如火如荼，董七每天在直播间受气卖惨。刘正超的短视频留言区更是被“董家军”的粉丝们日日谩骂与轰炸。女方父母惊呆了，认定刘正超人品不行，坚决反对女儿和他处对象。任他磨碎了嘴皮子，也没能洗清自己“欺师灭祖”的劣迹，惨遭分手。

雪上加霜的是，他被眼红自己赚了大钱的发小在爸妈那里告了状。爸爸气得火冒三丈，骂他丢尽全家的脸：“你一会儿给人洗脚，一会儿喊人大哥，还被全网骂成畜生。”

机关算尽终有一失，一拍两散以命为偿

刘正超备受打击。“逆徒”的网暴早受够了，钱是赚了一些，但与暴富之间永远隔着一条银河系。刘正超替自己感到不值。凭着自己的经验和粉丝基础，如果另立门户，未必比现在差。刘正超向董七提出辞职。

可他没想到的是，董七指着合约细则，板起脸告诫他：“在我没退休前，你若辞职，退还所有。”刘正超瞠目结舌，如果那样，他卖了房子也还不清。

董七继续PUA他：“不是你有问题，是你找的对象不行。那种臭老九家庭，自视清高，总想教育人。再说了，爱情靠不住，赚钱才是男人的正途……”刘正超明白了，这竟是一条下不去的贼船。

许是“逆徒”的人设演久了，刘正超心里再没了当初对师父的崇敬之情，无边的厌恶感日渐蔓延，每一刻都想着逃跑。可他舍不得赔钱，便日夜想着，怎么能让师父退休呢？

一天夜里，辗转反侧的刘正超，忽然想到了直播禁封的规则。倘若师父的直播间出现重大违规，账号就会被永久禁封……

2022年年末，平台迎来了年终盛典。这是主播们最重视的活动。

从圣诞节到元旦期间，直播打赏金额在县区排名前十，将获得平台来年的流量扶持和广告倾斜。这背后的连带收益无比丰厚。

董七发誓说要把握住这次机会，不惜请了精算师，每天为自己跑数据，精算县区预排名。

很快，打榜进入了赛点。董七获悉，自己只要在2023年元旦钟声敲响前，打赢一场超大局，就能跻身前十。但这样的火力值单靠电商和粉丝很难实现，他自己也得充钱去砸。为保万无一失，董七只能将这一局锁定在自己人身上。而人气颇旺的“逆徒”刘正超就是那个不二人选。

董七带刘正超等心腹连开几次会，再次给手里所有赞助商排兵布阵，设计了一出“操心师父逆风翻盘”的大戏，既在年终时“清理门户”，大快人心，又能稳妥拿下来年扶持政策，可谓一技双赢。

2022年12月31日晚上10点，双方列队于阵前，战歌起，短兵交。“董家军”一改窝囊受气状，气势如虹，将逆徒收拾得服服帖帖。

晚上11点56分，收官前最后一场PK，双方进入了决胜局。董七一路狂飙，按照剧本，誓要将“逆徒超”杀得片甲不留。然而，最后三秒钟，一个陌生的小号疯狂轰炸。事态紧急，董七完全没有还手余地，一眨眼的工夫，刘正超已经死死压住了他的血条，拿下了比赛。

董七的脸唰地一下垮掉了。他在赞助商那里签过承诺，拿不下地区前十，不能给对方带来想要的热度，将双倍退还对方刷榜的成本。这也就意味着，董七不仅输掉了来年的热度，还赔了个精光。

错愕不已的董七，脸色铁青，却又不好当着粉丝的面直接质问刘正超为什么“出戏”。他捂着胸口，支吾了半天没讲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淡然无比的刘正超一刻没等，又放了大招，将董七和电商私下约定的录音赫然放了出来。董七这可坐不住了，一把扯开了衬衫的衣领，指着刘正超，破口大骂。

刘正超却不慌不忙，微微一笑，对着直播间内的几十万人说道：“不要再给他刷钱了，全是剧本，都是骗你们玩儿的。你们，还有我，都是棋子而已。”

顷刻间，粉丝们炸了锅，直播间内骂声一片，“退钱”不停刷屏。

紧跟着，董七的手机弹出了平台的提醒：“直播涉嫌赌博，属严重违规。”

董七疯了一样指着刘正超大喊一声：“逆徒！”紧跟着，扑通倒地。就在这一瞬，直播中断，董七的账号被永久封禁了。刘正超重重地靠在老板椅上長舒了一口气，他终于解脱了。

哪知，仅仅放松了四个小时，刘正超就被当地民警带走。原来，董七倒下以后，因为高血压引发脑出血，抢救无效，死了。董七的家人报警称，董七是被刘正超活活气死的。

面对讯问，刘正超抱头痛哭。他说自己并不知道高血压患者情绪激动会带来凶险。他恼董七对他的压榨不假，可他也从来没想过要置师父于死地。

目前，刘正超已与董七家人达成和解。但此事带给双方家庭的震荡，还在持续中。

（因涉及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相关信息做了技术性处理。）

[以案说法]武汉市岩成心理咨询工作室云岩认为，流量经济下，直播镜头前，恩怨情仇皆是生意。如野草般疯涨的收入让人疯狂，令人滋生贪婪，挣快钱的同时，也会让人不知不觉地滑向命运的深渊。设局者终被缚，看似巧合却是必然。直播已经浸入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加强监管势在必行。

对于想通过走流量捷径迅速走上人生巅峰的人而言，需要切记：不仅做自媒体没有捷径，人生本来也没有捷径。做网络赚钱的第一步就是远离捷径，踏实学习，运用知识和实干改变命运。

编辑/李雪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