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作妖界后浪”姥姥：《回廊亭》明星成明星

翟立华

2023年3月，根据东野圭吾小说改编的悬疑电影《回廊亭》登陆全国院线。戏中角色叶彤的扮演者明星，就这样走到了全国观众面前。

名不见经传的明星，原来是一名话剧演员，在她无戏可拍时，接到了电影《回廊亭》试戏机会。就在拍摄《回廊亭》时，明星得知姥姥去世。姥姥在她心中妥妥一个“女版苏大强”。她原以为姥姥离世，自己会很淡定，不曾想，“女版苏大强”却成了她心头那一点朱砂痣，越来越清晰……

得不到的爱：姥姥制造童年阴影

童年时，爸爸妈妈都很忙，明星是在姥姥家长大的。明星的爷爷、奶奶、姥爷早早去世，家里就姥姥一个老人。在明星的印象里，姥姥是个爱钱、能耍会玩的老太太，扭秧歌、练剑舞、纸牌、麻将样样精通，就是不太会爱她的孩子们。

姥姥长得很漂亮，年轻时曾经是厂里的厂花，明星记事时，姥姥已经老了，但依然有着比同龄人时髦的审美，经常涂着现在流行的奶茶色口红，挽着发髻，穿着旗袍，被一群老奶奶羡慕嫉妒恨。

姥姥特别爱打麻将，经常带着年幼的明星在麻将桌前一坐就是一天。中午，她给明星点零钱，让明星去买糖饼吃，还要带她一份。小明星一直以为姥姥爱吃糖饼，直到长大后才知道，她只是忙着打麻将顾不上做饭而已。

姥姥总是用她的公鸭嗓数落明星：“如果你不在这，我一个人多自在，这下好了，我还要伺候你，给你做饭吃！”话听起来是一百个不情愿，明星心里委屈又不敢哭，姥姥是不是不喜欢自己？

表姐来到姥姥家做客，两个孩子高兴地叽叽喳喳嬉闹着。姥姥总是找明星的茬，骂她几句。什么不听话、不懂事、没有表姐伶俐、没表姐有眼力见儿……明星不知所措，都不会玩儿了。姥姥转头对表姐却细致周到、嘘寒问暖，明星羡慕又伤感。

这一天，姥姥破天荒没去打麻将，还做了明星最喜欢吃的红烧鸡块。午饭时，明星大快朵颐，觉得姥姥对自己真好，鸡块好香啊！她埋头干饭，碗里就剩最后一块鸡块了，明星盯着那个鸡块，不知道该不该夹时，姥姥不假思索地夹给了表姐。明星突然明白原来是因为表姐才会有今天的红烧鸡块。原来姥姥不是对谁都粗声大气，她只是不喜欢自己，她更喜欢家庭富裕一些的表姐。

明星第一次感到深深的自卑，红烧鸡块让明星耿耿于怀了整个童年。逐渐长大的她对姥姥的不爱习以为常，可姥姥还是各种“嫌弃”，我行我素。

有一次姥姥说家里丢了东西，咬准了说是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哥哥拿的，明星和表姐都跟哥哥关系特别好，表姐尽心维护哥哥，说肯定不是哥哥拿的，明星就在旁边应和：“不是哥哥拿的。”

姥姥看着两个外孙女，笑着跟旁边的女儿说：“你看这两个孩子，大的说得头头是道，小的就是个傻子，只会随声附和。”明星听了心里觉得很委屈，却不知道怎么为自己辩解。

只要是明星做不好的事情，姥姥就会在外人面前拿出來数落一番，她的童年被姥姥撞得生疼。

有一次，姥姥又开始数落明星，她怒了，奋起反抗，历数姥姥对自己不公平的“十宗罪”，那张牙舞爪的架势把姥姥吓住了。说完话的明星很快蔫了，她怕姥姥打她，撒腿就跑回了自己家。

好几天，她不敢和姥姥打照面，以为姥姥会找妈妈告状，会指着鼻子骂自己一顿。可让她奇怪的是，她背着书包战战兢兢地去姥姥家吃饭，姥姥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像以前一样招呼她吃饭。她狐疑而犹豫，姥姥大着嗓门喊：“赶紧吃饭，一会菜凉了！”这回明星放心了，还是那个熟悉的姥姥。

小孩子都是希望受宠的，明星也一样。为了“讨好”姥姥，有一年姥姥生日，她把压岁钱全部拿出来，买了一个木制的工艺品，上面镶着一个金色的大字——“顺”。她想祝愿姥姥晚年幸福，如顺水行舟，一帆风顺。她本以为这个小礼品会赢得姥姥的欢心，没想到，姥姥随手放到了桌角。那一刻，明星很失落，她感觉自己无论怎么努力向姥姥靠近，姥姥都不给自己机会。

上初中时，明星偶然对妈妈说起“鸡块事件”，委屈得眼圈泛红。妈妈为她愤愤不平，正巧姥姥来了，心直口快的妈妈当即对姥姥表示不满，明星看到姥姥一脸愕然。

明星上高中时，姥姥家来了一个姥爷，那是姥姥晚年找来的伴。相对于姥姥的粗犷冷硬，姥爷心思细腻，温润柔和。

有一次姥爷帮明星办公交月卡，路上不小心被车撞倒，脸磕在地上伤痕累累。明星知道后很心疼，拿着自己仅剩的300元压岁钱一路小跑到姥姥家，执意要给姥爷，让他买点营养品补补。

明星心想，这要是拿钱给姥姥，姥姥不仅会立刻收下，而且还会觉得钱少。可姥爷一直推托，笑着说：“姥爷不要，你留着自己买吃的，这点伤算啥，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姥爷越是笑，明星心里就越难受，姥姥为什么那么喜欢钱，可姥爷就不会收，老人和老人怎么就不一样呢？

可是，姥爷在明星参加艺考前因病突然去世了，当时正在北京参加集训的她，趴在宿舍床上号啕大哭。

“女版苏大强”：相爱相杀的隔代亲

高考完，明星有了和家人相处的时间。说起姥姥，她向妈妈吐槽姥姥的种种。没想到，妈妈对姥姥也颇有微词，母女俩又找到了一个共同话题。

不久，喜讯传来，明星考上了东北大学影视表演专业。明星要当明星了，全家人沉浸在欢乐中。

四年大学，明星花费不菲。爸爸妈妈为了供她上学，勤巴苦挣，勉强过得去。和妈妈打电话，妈妈不时叹息说：“你姥姥自己有退休金，不缺吃不缺花，可还是每个月都向我要钱，唉——”

姥姥爱钱，明星怎么会不知道？妈妈陪姥姥逛超市，给她买了好多吃的用的，但舅舅和姨妈问她时，她却说妈妈什么都没给她买。姨妈们打电话质问妈妈，妈妈委屈得都快哭了，说自己买了东西又领着她在餐厅吃的饭。

姥姥不喜欢明星，明星也不喜欢姥姥，她们俩互相嫌弃着。

2009年，明星大学毕业去了北京，她在一个话剧团当了一名话剧演员。后来，话剧团要搬到浙江杭州去，同事大多是在北京生活，都面露难色。

明星没有地域顾虑，她还挺喜欢杭州的。可到了杭州才知道，他们演出场地是一些会所和歌厅，这让大家的心有点受伤。年轻的明星只要有戏演就行，她到处播撒笑声，让气氛惨淡的剧团有了生气，她也成了剧团的“团宠”。这一年，明星的演技不断提升，还通过同事结识了影视圈一些导演。

拿到第一笔不高的工资时，不知道为什么，明星第一时间想到了抠门爱钱的姥姥。她也不知道是出于炫耀还是“报复”心理，春节回到沈阳就给了姥姥500元钱。姥姥那个笑哟，嘴都合不上了。明星看得直撇嘴，还是那个姥姥，一丁点都没变。

此后每年，明星都给姥姥一笔钱，数目不大，但足够姥姥眉开眼笑。大概是因为钱，姥姥的眼光终于转向了明星。一次家庭聚會上，姥姥特意把明星叫过来，从屋里端出来一盘洗好的樱桃说：“孩啊，你别再挑姥姥的礼，如果当年那鸡块把你得罪了，姥姥跟你说声对不起，这不给你拿樱桃了吗？我谁也没给就给你留着了。”明星有点错愕。

姥姥说：“看啥？吃啊！”姥姥的大嗓门听不出她是真心道歉还是假意讨好。明星大口吃着樱桃，酸酸甜甜的，像是咀嚼着自己的童年。

姥姥也会叮嘱明星：“一个人在北京很辛苦，要注意身体，好好吃饭。”这些话让明星浑身起鸡皮疙瘩，她摩挲着胳膊对姥姥说：“您还是骂我两句吧，我不习惯你这么温柔地对我说话。”

可能是做了演员以后，对人物的心理活动特别敏感，明星开始尝试走进姥姥的世界。每年春节见到姥姥时，明星都跟她聊以前的经历，试图了解她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个性。她这才知道，姥姥身上有着不寻常的经历。

姥姥是个孤儿，跟着养父在天津生活，经常吃不饱穿不暖，挨骂挨打说来就来。姥姥说她没有童年，干着大人干的活儿，又苦又累。她十几岁就被迫嫁给大自己二十几岁的姥爷，她反抗、挣扎，养父粗暴地说：“不嫁人也行，那就卖给人贩子。”她害怕了。姥姥跟着姥爷讨生活，从吉林跑到沈阳，她跟着姥爷饥一顿饱一顿地到处跑生意，经历了人间沧桑和各种磨难。姥爷和姥姥经常吵架，姥姥的世界没有爱。穷怕了的她只知道，有钱什么都有，她要钱。钱是她的保障和安全感。她失去了爱的能力，对谁都是冷漠的，钱除外。

姥姥说这些时，都会感叹，那时候受的苦把眼泪都流干了，所以现在哭不出来，没有眼泪了。

明星很心酸。姥姥不爱表达，这么多年，恐怕知道她身世的人不多。她看着姥姥逐渐苍老的容颜，感叹岁月流逝，造化弄人。

那天，明星在姥姥家看到了她送姥姥的“顺”字工艺品，干干净净地被珍藏在柜子里。姥姥已经搬了好几次家，居然还留着这个小礼物，明星心里一紧，她很意外，忽然有种被珍惜的感觉。

她渐渐得知，姥姥当年也风光过，在黑龙江省大庆市做买卖，卖弹簧，干了四年。听长辈们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个女人八面玲珑，雷厉风行，独当一面，后来年纪大了就不做了。

在外漂泊生活很难，微薄的工资，每日的奔波，明星很少回沈阳。2018年，她偶然回家正赶上姥姥生病住院。在医院里，姥姥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一家人围着她，她越发不睁眼，连上卫生间也不想自己去，要儿女们必须伺候她在床上方便。明星看到，她闭着眼，不时睁条缝儿左右打量儿女们的表情。

演了多年话剧的明星，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用事的小女孩，细细琢磨后，她看透姥姥之所以“作”，是因为她太想引起儿女们关注了。她是怕自己的病不“严重”，孩子们就各自忙碌，没人陪她。明星对姥姥的行为哭笑不得，但她还是挽起袖子，照顾姥姥在床上方便。

后来，当电视剧《都挺好》播出，苏大强呻吟着“我要钱、我要喝手磨咖啡”时，明星“噗呲”就乐了。她感慨地对妈妈说：“这编剧是不是认识我们家人？这苏大强不就是照着我姥姥写的嘛！”

明星成明星：祭奠天上的那颗星

明星发现，不经意间姥姥已经老了，打麻将坐不了一天了。小时候姥姥经常和明星玩一个游戏，她躺下挺直身体，让明星把她拉起来，看着明星怎么也拉不动，她爽朗地大笑。现在她躺下，明星依然拉不动她，因为不敢用力，怕一个不小心把姥姥拉散了架。姥姥骄傲地说：“还是拉不动我吧！”明星笑了，点点头，眼睛有点泛酸。

她给姥姥一千块钱，老人家依然是眉开眼笑的样子，看着却没有之前那么烦人，反而有点小可爱。

那年，明星参演了话剧《我是余欢水》。剧组到四川成都巡演时，她发现街边好多老人在打麻将，不由地想起姥姥。演出休息时，明星和朋友在成都街头寻觅美食，见到一个卖蛋烘糕的老奶奶，明星不走了，坐下来吃热腾腾的蛋烘糕，一边吃一边看着老奶奶，心里想着姥姥，仿佛这蛋烘糕里有姥姥的爱，她要全部吃进肚子里。

朋友嫌弃地从蛋烘糕里捻起一根头发，还悄悄告诉她：“做蛋烘糕的老奶奶有灰指甲。”明星笑笑，却固执地不肯离去，她试图从老奶奶身上撷取一些属于姥姥的温暖。

儿时的记忆一点点袭来。小时候，明星发烧39℃，姥姥推倒麻将说：“不玩儿了，孩子病了！”她麻利地用被子裹住瑟瑟发抖的明星，一把抱在怀里，一溜烟往马路对面的诊所跑。大夏天，姥姥的汗水顺着脸流进脖子里。她的大嗓门喊得诊所都在“晃动”，医生忙不迭跑过来，给明星看病……

想起这些，明星很想笑，也很温暖。

明星想，姥姥不就是喜欢钱吗？那就给她钱，让她高兴。姥姥用苏大强的“作”来刷存在感，自己为什么不满足她呢？

2021年，演完最后一场《我是余欢水》，明星失业了。这么多年漂泊，她有点怀疑自己努力方向错了，自己是不是不适合当演员。她一直很努力，也参演了一堆电视剧，都是没几句台词的小角色。她热爱演戏，现实却让她不得不考虑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为了能生存下去，明星准备另谋职业，思来想去准备送快递，因为她喜欢看客户收到快递时的喜悦。她跟快递师傅打好招呼，方便的时候想去送一天快递，看看自己能不能担起这个责任。

可还没等她去送快递，就接到电影《回廊亭》试戏的机会。当时剧本还在修改，明星凭着导演给的描述，第一次试戏自己不是很满意，又去试了第二次，内心十分忐忑。过了一个多星期，副导演来电话，定了，叶彤就是她。

2021年5月的一天，明星像往常一样给家里打电话，爸爸妈妈手机都打不通。一个怪念头不知从哪冒出来，不会是姥姥出事了吧？她不敢想，继续拨电话。后来，电话终于打通了，妈妈说家里能有什么事，就是碰巧自己手机没电了，爸爸没带手机。明星不相信，妈妈让表姐接电话，表姐解释说自己一直和姨妈在一起，真的是手机没电了。明星半信半疑，没有深究。

明星没想到的是，姥姥真的去世了。她是有感应的，就在她联系不上爸妈的那个上午，姥姥出殡，因为有演出任务，家里人一直瞒着她。

2021年7月，在拍摄《回廊亭》期间，明星和妈妈通电话，妈妈急匆匆地想挂电话，明星调侃妈妈：“你挂电话快得真像我姥姥。”媽妈忽然沉默了，她叹口气说：“不要再开你姥姥玩笑！”

明星意识到什么：“姥姥走了？”妈妈绷不住了，哭着说：“你姥姥脑梗去世了！就上次你打电话，我和你爸爸没接，那天出殡。我们知道你赶不回来，怕你一个人在外面受不了，没敢跟你说。”

那一刻，明星才意识到，其实她一直不恨姥姥，她是多么渴望得到她的爱，她是深深地爱着姥姥，不想承认，就把它想成是恨。也许姥姥也不是不爱明星，只是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不同。

2021年8月15日，电影拍摄杀青之后，明星回到沈阳，正好赶上姥姥和姥爷合葬，也算是送了姥姥一程。安葬仪式结束，明星久久地伫立在墓碑前，想着姥姥的模样：“姥姥，你真是个顽皮的老太太，希望你在天上打麻将也要赢钱呀。”

2022年10月，电影《回廊亭》后期剪辑制作完成，正在排期登陆院线。10月4日，明星休假回到了沈阳，她又一次来到圣河山墓园，把电影即将上映的消息告诉姥姥。姥姥离开一年多了，她却总觉得姥姥似乎一直在身边。

2023年3月10日，《回廊亭》终于在全国院线上映，明星的表演征服了观众。许多观众到明星的公众账号下留言。一位网友写道：“我记得有一幕，你送杜宇去回廊亭分别的时候，那个笑容真的超级治愈，我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另一位网友也对这个诀别戏印象深刻，说明星的笑容层次感丰富，既有悲伤，也有无奈。大家鼓励明星加油，未来可期。

看着诸多网友的鼓励，明星想到了姥姥，那个盼着她当明星的“女版苏大强”已经走了一年多了。她在心里祭奠姥姥：“姥姥，好多观众夸我的戏拍得好，您却没有看到。您老说我一哭就爱噘嘴，戏里面我也哭了，您看到了吗？一定是人间不好玩，您才去了天堂，对吧？”编辑/柴寿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