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邻
2023-07-06崔君
崔君
“墙那边的小孩儿,你想吃熊猫饼干吗?”
我有一个好邻居,她经常打开窗子,朝我的房间小心翼翼地喊。
“天天都想吃啊。”我每次都站在床上,好让我的声音从烟囱和窗户缝里传给她。她是个厨子,在我们镇上的福禄饭店工作。在她家的厨房里,有一个用米缸和水泥做的炉子,可以烘烤各式各样的点心,和集市上卖的一模一样。
街上的风停了,墙边挂着的丝瓜藤还在微微瑟缩。鸡瘟好像把太阳也传染了,它看上去有气无力的,沿着泛白的屋脊移动。高空的云层朝镇上浮来,没过多久,有几片雪花落在院子里晒干的一捆益母草上,下面是好几袋结实的山羊草料。仔细看的话,麻袋中间的小缝隙里有一双莹绿的眼睛,那是他们家的黑猫,趴在金黄的麦秸上玩弄一只软塌塌的麻雀。厨子叫它圆圆,但它长得像擀面杖一般细长。
厨子在鸡栏里捉鸡,她已经捉了一刻钟,一只鸡也没有捉到。
“喂,快给我把刀拿来!”她朝屋里喊完,转身看着仅有的三只鸡,“你们可真能飞啊,想飞到天上去当凤凰吗?”
话在院子里荡了几个来回,厨子丈夫才从床上起来,找了好一阵儿,还是没有找到。
“在哪里啊?”厨子丈夫每天一睁眼就要戴上他的近视眼镜,不然他和瞎子没有什么区别。“连只瘟鸡都捉不到,你还是个厨子呢!”他有点气急败坏。
“刀把你的眼皮碰得梆梆响,你也看不见。”别看厨子嘴皮子厉害,那是对别人厉害,对自己的丈夫可是镇上出了名的好脾气,说言听计从一点也不为过。
厨子再次卷了卷袖子,瞪圆了眼睛,弓下身子,张开胳膊叉开腿,像一张雄赳赳的蜘蛛网。三只鸡仿佛得到启示一般,亡命奔突在羊腿之间,困乏的翅膀扇动发亮的灰尘,眼睛快速地轮转着,同时发出告饶和威胁掺杂的哀鸣。
几团芦花鸡的绒毛粘在厨子头发上,她终于捉住了想捉的那只鸡。“光吃食不下蛋,养你干吗哦。”厨子对鸡说。埋怨了几句,她用手摸了摸鸡温热绵软的屁股,再次确认了下,才放心地从无花果树下走进院子里,扭动肥胖的腰肢,蒜头鼻子里呼呼往外冒热气。
厨子丈夫是我们镇第一个戴着近视眼镜锄地的人。他在锄地的时候就断言,花岗岩上的这层土壤像纸一样薄,庄稼们吃金子也长不肥,农民不受苦才怪。他不喜欢锄地,他想轻松一点把钱赚到。在我们这里,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做买卖的,一种是种地的。买卖做得好不好,大家要看他们家盖没盖新房子,地种得好不好,大家看一眼庄稼地里有没有杂草就知道了。要是有人问,那块开花的洼地是谁家的啊?回答是厨子家的准没错。有一阵子他们忙着做各种买卖,田地没人耕种,里面蚂蚱成群,黄鼠狼做窝,忍冬爬到荒草上开满了花。像厨子家这种买卖赔钱、田地也荒了的人家,总要被大家歧视几分的。
早些时候,他们夫妇去过南方,到城市里贩卖绿植,主要出售曼陀罗。他们对当地的人们说,曼陀罗盛开时,像仙女下凡那么好看。小货车上印着雪白的曼陀罗花,一路颠簸,同一个城市从来不敢去第二次。因为城市人呵护一年的小苗,根本不会开出仙女一样的曼陀罗花。直到花盆中的植株长出带刺的苍耳,他们才会明白,那是一桩骗人的买卖。不要笑话他俩,在我们这儿,乡下人要是能赚到城里人的钱,不论用了什么方法,都是一种本事。
据说,他们的小货车还开到高原上去了,在那里种草莓。水离一百摄氏度还远着呢就沸腾了,厨子做不熟饭。他们的草莓也只能长到兔子屎那么大,卖不出去,厨子丈夫就把草莓晒成草莓干,装进货车里运回来喂鸡了。那些鸡吃得津津有味,一啄一个准儿。
可是,厨子一点也不嫌弃她的丈夫瞎折腾,他每说一个点子,她就拍手赞成,这个主意好极了。这并不是说她傻,在将她和丈夫赚到的钱怎么合理运用上,她倒是一把好手。
那只鸡被放在台阶上,它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从喉咙里发出可怜又惊讶的叫声。厨子已经烧好一壶滚烫的水。她收拾妥当,揪干净鸡脖子上的毛,把刀在磨石上蹭了几下,正准备割断鸡的气管,她的丈夫大喊一声:
“我的老天爷!你怎么在院子里杀鸡?”大家都明白,他这样阻止,不是怕鸡血弄脏了他们的院子,人家看不见他们家门口有鸡血,就不知道他们家吃了鸡。门口一直干干净净,大家就下结论说,这家人日子不好过,一年到头都吃不上次鸡。
“说得对说得对。你总是想得很周到。”厨子突然受到启发,拎鸡朝门外走去。厨子丈夫端着准备装鸡血的瓷碗跟了出去。
接下来就是我们都看到的了,鸡拖着火红的脖子,在厨子家门前的路上愤怒地蹦来蹦去,写了一个规规整整的“日”,最后钻进麦秸垛里死了。厨子拿着一把镰刀,厨子丈夫站在旁边指挥,准备把鸡从里面勾出来。她整个身子都钻进去,只剩一双灰扑扑的棉鞋在外面。而凝固在瓷碗里的鸡血,那会儿已经被一只夹着尾巴的黄狗舔了。
估计镇上的男人多少有点羡慕厨子的丈夫。就像我爸爸,他跟我媽妈吵架的时候就会说:“你学学隔壁!看看人家怎么伺候男人的!”
这时,我妈妈就会生气地大声说:“好啊,你也找一个那样的去!我还不够疼你吗?我看要不是有俩蛋坠着,你能飘到天上去!”
据我妈妈说,她和我爸爸结婚那天,厨子和她丈夫也结婚。我们这个通过给小孩儿喝生鸡蛋治疗扁桃体发炎的小地方人认为,一天有两个新娘的时候,谁先进婆婆家的门,谁就会先生育孩子,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但是我妈妈跑掉了脚上的小皮鞋,还是比厨子晚了一步。所以,我妈妈的敌意是有缘由的。
当然,她的得意和傲慢也让她的尖嗓门吃尽了苦头。我在厨子家玩的时候,只要听见她做作地咳嗽并喊我的小名,无论我在干什么,都得抬起屁股走人,不然她有的是办法折腾我。
镇上的女人像母鸡生蛋一样生孩子,等我长大了才知道,为什么厨子不行。厨子那时被自己多囊的卵巢搞得很头痛。一直以来,她强烈地想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但事与愿违,厨子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那些像流星一般火热的精子一次都没有撞到卵子上去,起码在他们看来是这样。即使遇到过,那也是几颗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卵子。
你的卵巢简直就是两朵蒲公英嘛。大家都说,医生是这么诊断的。
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厨子从我家买过一头母猪。牲畜和主人相反,产仔量过大,小猪的数量远远多于奶头的数量。每只小猪都有固定的奶头喝奶,身材瘦小的,没有人管它们的话,就只能活活饿死。厨子盯着肉墩墩的小猪,又忧又喜。
听说,廚子还曾找到一个通神的老头儿,老头儿告诉她,你要去山里找狼踩出来的脚印,站在脚印上,虔诚地吃一个红石榴,就会怀孕。她背在身上的石榴全部烂掉,也没有碰见狼的脚印。我无神论的妈妈说:“真是可笑!照这样算,吃两个石榴,能生对双棒儿!吃一个石榴一个苹果,能生对花棒儿呢!哈哈哈!”
厨子很喜欢小孩儿,小孩儿里面尤其喜欢我。有一阵子,我的心算能力飞速提升,是因为厨子让我给她当“会计”。她的厨房和我的卧室就隔着两堵墙,她在厨房里干活喜欢唱歌。不过个把钟头,饭菜的香味就飘进我的房间里来。那时候,她用她的炉子烤一种我们都没见过的烧饼,外层酥脆,内里香软。她对端着麦子来交换食物的居民们说,这叫马蹄烧饼,你们要是有了马蹄烧饼,就不用天天吃馒头了。厨子给麦子称重,我就计算那些麦子能换多少烧饼。每个周末早上十点,她会喊我一起,推着一小车“马蹄”,让香喷喷的茴香和白芝麻味飘在街道上。刚开始的时候,她叫我跟着她,大概是要给她壮胆。她怂恿我帮她叫卖,我不干,她就自己喊,像小偷第一次偷东西:
“卖……马蹄子烧饼呀!”
她的声音飘飘摇摇升至半空,呱唧掉下来。我们俩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为她的尴尬和忸怩大笑。围着镇子走一个小时,厨子就会去福禄饭店炒菜了。
厨子不止一次讲起一个店面。他们从高原回来的路上碰到那个小店,借用老板的车库寄宿歇息。在店里,老板总是叼着烟卷,毫不留情地杀死一只又一只鸡,坐在凳子上给鸡拔毛开膛;老板娘在秤前将一包一包新鲜的蔬菜递到顾客手里,晚上他们就在小圆桌上数一天赚到的钱。要是他们一天能赚两百块,你算算他们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厨子问我。那可是很大一笔钱啊。我说。我没告诉我的好邻居,数钱这个事情我是不相信的,没有人会当着外人的面数钱。
厨子点子多,她模仿我妈妈在我分数不高的语文试卷上签字,对付我们难缠的杜老师。听我妈妈说,厨子和杜老师还打过一架。厨子家有头猪崽走丢了,在镇上找寻了好几天。她听邻居说,那头小猪跑到杜老师家了。厨子到了杜老师家,要看她家的猪栏,杜老师不愿意让厨子去看猪栏。杜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她说话思路清晰,无论什么事情她都能归结成两条。你听着,第一,我家没来猪;第二,我不愿意让你看你就不能看,你要非进去这叫私闯民宅。就这么两条,杜老师说。我看你心里就是有鬼,没有你为什么怕我看?厨子质问她。在那件事上,不得不承认,厨子还是聪明的,她拿来喂猪勺和小红桶,当当当敲了几下,杜老师家的猪栏里就有只猪崽,呼呼叫着拱开铁门,跑过去闻厨子的裤脚。后来,猪崽被放在小红桶里被厨子提走了。
除此之外,厨子喜欢和我胡说八道,不把我当小孩儿。我说我家的蜘蛛会跳舞,她说我家的蚊子还会打喷嚏呢。她经常把我叫到她家,给我烤熊猫饼干,有时候还给我剪脚指甲、梳辫子。她给我梳头发的时候,为了让头发更顺滑,会往我头发上吐唾沫。我妈觉得那很恶心,所以她不愿意我到厨子家玩,也不愿意吃他们家的马蹄烧饼。
厨子和她的丈夫一路步行到了花西饭店。
花西饭店在十字路口那里,外面挂着一排红灯笼,客人只要踏上他们的台阶,就会有个人帮忙开门。镇上没有哪个小孩儿能拒绝他们小窗口的麻辣鸭头和糖炒油栗。它有十个福禄饭店那么大,厕所里还有两个亮光光的抽水马桶。
他们就那样一前一后走出家门。集市还没有散尽,卖金鱼的老太太还在敲着玻璃鱼缸招呼生意。厨子丈夫穿了呢子外套,那是一件初冬的衣服,他被冻得有点哆嗦,显得精神过了头。他穿过灶糖和山药的摊位,走出集市,眼镜被大货车车厢里成片的橘皮点燃。
但厨子这天并不开心,她紧皱着眉头,躲过鸣喇叭的汽车,将鞋底的白菜叶和坏掉的柿饼踢开。每当丈夫想出新的赚钱方法时,她都会全力支持,但要出去花钱的时候,她就不那么乐意了。要知道,要不是厨子省吃俭用,他们俩得喝点西北风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在卖掉小货车的第三天,厨子丈夫翻修了房顶,因为一场龙卷风摔碎了他们房子上的多数瓦片。厨子站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她正在往墙上钉钉子。钉子的高度要正好,保证耗子和圆圆从上面下面都抓不到,这样才好把煮好的肉和菜挂在上面,这些东西够他们吃半个冬天了。他们把车卖给了一个养马的人,小货车上硕大的曼陀罗花越来越远,拐过桥不见了。厨子丈夫将修房顶剩下的钱又点了一遍,想到了那个“好主意”。他回来时,脸红扑扑的。厨子猜测发生了一些好事情。因为她的丈夫一激动,脸就红得像一块腊肠。
“看看这是什么!”厨子丈夫挥着手里的东西。
厨子从凳子上跳下来,把那个小玻璃瓶照着太阳看了几遍,里面有一半橙黄色的浓稠蜂蜜。当听丈夫说要去学习养蜂的时候,她高兴了好一阵子。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担忧,因为她的丈夫为表诚意,邀请了那个蜂匠去花西饭店吃饭。厨子提到能不能到福禄饭店请客的时候,厨子丈夫的脸阴沉了一会儿。他让自己的老婆放心,养蜂生意前途一片好,肯定能赚到大把的钱。
再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请一顿饭没什么。我们请他吃得越好,他给我们讲得就越仔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也去,咱们四只耳朵岂不是学得更快。厨子丈夫说。
厨子不同意丈夫的意见,因为去吃一顿饭意味着起码要花掉他们准备过年的钱。但她不敢反对,她看出丈夫多么想去那里吃一顿饭。
路两边的花圃里,积雪还没有融化,灰黄的虎尾草顶着亮晶晶的水珠,蓬松的麻雀起起落落,和一只狼狗争抢菜市场里扔出来的鱼鳔。厨子早上去福禄饭店把第二天要用的肉卤好,跟老板请好假。厨子丈夫和路边的人们攀谈,告知他们要去花西饭店吃饭去。厨子也应和着丈夫,但她丝毫没觉得那是一件体面的事。相反,她看上去紧张极了,正在下降的太阳用忧伤的粉红色将她的脸团团围住。
花西饭店灯火通明。从省道上开下来的卡车、小汽车停止喘息,蛰伏在暗夜里。一群小孩儿在玩游戏,辨识停在花西饭店的汽车品牌。
菜是厨子点的,蜂匠还没有到。旁边位子上坐着杜老师一家,他们住在镇子南边,因为卖调料,身上永远都散发着花椒桂皮的味道。杜老师的儿子正焦急地敲着他的空盘子。
“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杜老师挑着眉毛说,她对厨子和她丈夫的出现有些惊诧。厨子觉得她这话阴阳怪气,搞得饭店像他们家开的一样。
“我们自己走来的!你们一吹吹来四口人,连路费都省了!”厨子回道。
之前,厨子一直巴结杜老师,多给她一个马蹄烧饼什么的。她想得长远,自己要是生了孩子,上学的时候还得靠杜老师照拂。但是从小猪事件后,她有点看不起杜老师了。
这时,蜂匠从门口进来了,他个头儿矮,抱着大肚子,脸颊红润,胡子卷曲地贴在脸上,笑意盈盈。蜂匠先去和杜老师打了招呼,才走向厨子和她的丈夫。他俩赶忙站起来把蜂匠迎到座位上。
“人啊,贵在要有自知之明!”厨子丈夫满脸不屑地总结道。毫无意外,他向蜂匠叙述了小猪事件。
“一个女人要是没了丈夫,她们的花花肠子就用来对付邻居了。你说是不是?”蜂匠说。厨子丈夫认为终于寻得知己,马上给蜂匠满上一杯茶。
蜂匠的养蜂事业干得很不错,他的蜜蜂从不好吃懒做。蜂匠还会精打细算,他从各个饭店回收客人喝光的啤酒瓶,再买廉价的塑料软瓶盖,用来包装蜂蜜,销量不错。
一盆鸡肉被端了上来,盛在一只月白的碗中。厨子丈夫和蜂匠一人一口吃起来,筷子都来不及放下。大家都说花西饭店的鸡汤放了大烟壳,所以才那么好吃。这既是一句大胆的猜测,又是一个不怀好意的赞扬。
“这鸡肉!我的老天爷,没把它们供奉给咱们的祖宗尝尝,是个罪过。这样的鸡不是什么人都能吃到的!肉多紧实,你看,是只公鸡,这是给老天爷看过大门的公鸡吧!”厨子丈夫看上去很开心。
“味道好。这两个大腰子,月亮似的。你吃吗?咱们一人一个?这是好东西。来吧,补补咱们的肾,它们成天苦哈哈的。”蜂匠夹起那只鸡肾放进嘴里。
接着,蜂匠就开始和厨子丈夫激烈地讨论起养蜂的问题。
“有一点,你要把每一只蜜蜂都伺候好,像伺候小情人儿一样你知道吗?”蜂匠说。
“那是一定,我把它们弄得舒舒服服。”厨子丈夫和蜂匠对视一眼,意味深长地大笑起来。厨子端起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水太烫,她也坚持咽了下去。
除了养蜂,厨子丈夫还主动和蜂匠谈论起桃树扦插、江南水灾、如何保养皮鞋,最后,他们还聊了一些丘陵和风水问题。
厨子丈夫虚心请教的同时,也不小心露出了他黑森森的骄傲和别的什么东西。他让厨子把香肠和酱牛肉来回在蜂匠面前倒腾,让她不断地去添壶里的热水,再点几个像样的菜,让她给他们亲爱的养蜂师傅斟酒……
九点钟过后,厨子丈夫醉得有些厉害了,他的眼睛越发近视,把眼镜拿下来擦了几遍又戴上,对面的蜂匠就像一尊冒热气的大财神。他指着自己的老婆,对自己的财神说:
“你都看到了,我让她干啥,她就干啥。她很听我的话。最不让人满意的啊……她是个实心母鸡,早知道这样,我也不要她。”蜂匠装作没听见,又夹起一块黄桃罐头吃了起来。
厨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雄激素和暗黄的灯光让她上唇的胡子根根分明,像一排秋天的小树。她的下巴左右颤抖起来,鼻翼快速翕动。橙红的水雾托住她沉重的头。
“看上去她要哭了。兄弟,你要倒霉了。”蜂匠咀嚼着嘴里的东西说。
“是啊,我可能要受罪了。”
愤怒已经爬上了厨子的脖子,她像根竹竿一样坐得笔直,泪水掉在铺红格子布的饭桌上。随即,她苦涩地笑了,把看热闹的蜂匠闹得摸不着头脑。
厨子把那双筷子插进碗里的鸡腿上,那儿有一片柳叶大的刀痕。
“看看,这是咱们的镰刀划的!这就是我杀的鸡,那只瘟鸡!咱们吃草莓干长大的鸡!”厨子报复性地说。
街上不断有鞭炮炸响,天空被雪映照得很亮,我们吃了太多祭品的肥胖祖先,在虚幻的树枝和云层上蹒跚。窗户里飘出世纪末的忧虑,火炉里的煤将彻夜燃烧。
许多年后,我姨夫——就是那个蜂匠多次把那天的晚饭当个笑话讲给我妈妈听。我姨夫说厨子事先把所有的菜都做好了,交给花西饭店的主廚,那是她的远房表哥。主厨把菜热了热就给他们端上去了,连酒都是她夏天用烂葡萄酿好的。也就是说,厨子请我姨夫吃饭没想花一分钱。厨子丈夫觉得他的脸面被踩在了脚底下,在饭桌上要和厨子一刀两断。
“那个好吃懒做的男人,说起话来,简直就是破锅里炒屁。”我姨夫抬着他傲慢的地包天下巴说,“这样的人是养不好蜂的。”
那天晚上,我看见了我气汹汹的姨夫从花西饭店走了。杜老师的儿子跑出来,给我们分栗子,告诉我们里面打起来了,他的妈妈在劝架。接着是厨子的丈夫,他慢悠悠地抽着烟,蹲在那里看我们玩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起身回家了。
我们一群小孩儿准备夜晚真正到来前,在十字路口的空地上燃放最后一点地老鼠和小金鱼烟花。就在那时,我看见了厨子,她手里提着剩菜,站在路边,喊我名字,朝我招手,她说时候不早了,要顺路带我回去。路上,她自己喃喃自语,那个空心棒槌不会记得捡鸡窝里的蛋,他也不会让圆圆进门睡个暖暖和和的觉……
多年以后,厨子在水库边洗衣服的时候掉进水里淹死了。尸体泡水,好几个男人才把她拖上岸,额头被浅水的花岗岩割出一道生铁色的口子。我妈妈也流出伤心的泪水,大家都哭了一场。厨子的丈夫又成了别人的丈夫,依旧没有孩子。
我回想着,厨子带我回家,那晚没有冬天青色的月亮。空气清澈,夜色淡淡的,覆盖整片灰黑色的山地。我们离饭店越来越远,雪花飘得不多,树上的红灯笼发出清冷的光。狗也睡着了,厨子的大脚把雪踩得咯吱咯吱响。她笨重地呼吸着,然后开始哼唱一首没头没尾的歌。
歌声向威严又恐怖的河滩和密林深处荡去,仿佛拖着稍纵即逝的腊月一同流走。鸡汤的香味蹑手蹑脚跑出来,在我的空肠子里钻来钻去。雪块从白蜡树干上簌簌滑落,我就像先知一样抬头打量了厨子的背影,她呼出的白色气体,还没到头顶就消失不见了。
责任编辑 晨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