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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猬紫檀

2023-07-06东紫

飞天 2023年7期
关键词:腊梅寡妇闺女

东紫

王腊梅从省城医院悄悄返回蓝县,没有通知秘书,也没通知司机,只给照顾母亲的钟点工打了个电话,准她早回家去。王腊梅站在路边打出租,等了足有一刻钟,这对她来说是极为陌生和难以忍受的事,但她没有其他的办法。她有太多的事需要隐藏。此时,即使她走在县政府家属院幽暗的花园小径上,还觉得那些事像自带闪光设备一样,搭挂在她身上,惹人注目。从女儿雨彤生病之初,她就再次对整个世界高度警惕。警惕女儿病重的消息外泄,警惕那个十年前被梁欣一家带走的孩子再把她的人生搅乱……直到那个孩子给雨彤捐献骨髓成功后,又警惕梁欣一家索要高额回报,警惕张闯和那个孩子秘密联系……王腊梅走到家门口,站住脚,下意识地打扑了几下身子,又拢拢头发,长长地叹了几口气,方把钥匙插进锁眼。

母亲在一楼卧室里亮着灯等她。王腊梅在母亲对面的床上躺下,特别想和母亲拉拉心里话。母亲看出她的疲惫,劝她早睡觉,闺女,说话还不有的是日子,你现在的任务就是饱饱地睡上一觉。

王腊梅真就觉得眼皮沉得抬不动了,对母亲说,你晚上起夜一定喊醒我。

母亲说,我不起夜,你放心地睡。王腊梅果真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醒来只觉精神饱满,通体愉悦,伸了个懒腰,发现床头柜上有杯水。母亲说,热乎的,赶紧喝了,你不是嘱咐我早晨醒了先喝杯温水么。

王腊梅喝了水,抱着枕头到母亲身边躺下说,好多年没睡这么香了,好像从和张闯谈恋爱开始,我就没睡过这么安稳的觉。王腊梅长长地叹气。

母亲问,雨彤病好了怎么还叹气?

王腊梅说,心里高兴呀。

母亲说,心里高兴的人是不会叹气的,凡是叹气的人心里都藏着事。有啥事,说给娘听听,娘说不定能帮你开解开解。

王腊梅静静地盯着天花板,思忖了一会儿,暗暗佩服娘的人生经验,的确叹气的人都是因为心里有淤堵。她再叹口气说,娘,我心里确实藏着事,可又怕你听了心情激动,影响健康。

母亲说,雨彤这事没把你打倒,也没把我打倒,就说明世上再也没有事能把咱打倒了。

王腊梅想了想,暗淡地一笑说,还是不说了吧,不想影响我在您老心里的好形象。

母亲笑说,我一直都以为我小闺女是最聪明的,原来也有傻的时候,不知道娘是用來干啥的,娘就是个筐,不是用来装孩子们的好形象,是用来装孩子们无法对外人说的话,那些琢磨不开的话,那些憋屈的话,放心地说给娘,因为只有当娘的不会笑话孩子。

王腊梅说,还真不习惯呢,从小我就特别想做个不让你操心的乖乖女。其实,我心里藏着可多事呢,都无法对人说。话至此,王腊梅的委屈突然袭击了她,和在张闯面前感受到的委屈不一样,在张闯面前,她所有的委屈都带着刺。此时,她的委屈只是一条浑浊缓流的河,从她的嘴里流出,淌向名字叫母亲的大海。

王腊梅从第一次带张闯回家,母亲看张闯一表人才,提醒说男人都是贪腥的猫,说到因张闯身边的狐狸精们而生的气……因为妒忌,自己把张闯推下车摔瞎了一只眼,到她公婆如何要挟她不准离婚,说到她想捡个孩子缓和夫妻感情……最后,很艰难地把张闯为了报复她的猜忌,真就和美容院的打工妹搞出了孩子,她如何被蒙在鼓里,如何发现他们的猫腻,张闯父母如何求她原谅张闯,她为了事业和雨彤,决定把嘴里含屎的日子过下来,如何把孩子撂给大伯嫂家代养又被去帮工的梁欣发现,给义务抚养了三年,后来因为有人就此事告发她,吓得她把孩子撂到大姐家,却又被梁欣家偷走,十年不见音信,直到雨彤生病需要换骨髓,张闯的弟弟利用职务之便查到梁欣儿子在青岛的住址,找到那个孩子给雨彤捐了骨髓……最后王腊梅说,开始找那个孩子的时候,我是真心实意地想只要能救雨彤,我就把那个孩子认回来,当亲生的看待,张闯原来对不住我的事也一笔勾销。可我发现根本不可能,人是没办法把一坨屎当宝贝捧手上当巧克力的!可气的是,张闯竟然认为我心胸不够宽广!

王腊梅说着,真就发现胸膛里的淤堵疏通了些,她说,娘,我容易么,我承受了多少窝心事啊,还不能让人知道,知道了不但没脸面,还可能丢官罢职。再说了,就是知道了,谁能理解我啊,别人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嘴皮子一碰,很轻松地说你要原谅啊,撂开啊,放下啊。

母亲疼惜地看着王腊梅,不停地说,闺女啊,娘理解,娘理解你啊。

王腊梅长叹一声说,我知道你能理解,毕竟我那疯子爹也是个比张闯还混账的,要不是看他是我爹的份上,我都不愿回家给他上坟。娘,真就像你说的,说出来心里痛快了很多。你放心吧,你闺女我可不是好欺负的,张闯跑不出我手心的,不用为我担忧啊。

母亲长叹,一声接一声。王腊梅捋着母亲的后背说,看来这淤堵从我心里出来到你心里去了,我不该说的。娘,你可不能把这些事挂心上啊,再郁闷出个好歹来,我罪过可大呢。

母亲擦干脸上的泪说,腊梅啊,娘理解你,可不知道怎么劝你,你得把你的心空打开,心空大了,事儿才能消化,消化了也就不会再去牵三挂四地折辣别人,不难为别人也就是不难为你自己。这点,张闯说得对,虽然他混账过,可这点上他说得对。

王腊梅哧地冷笑起来,当然了,私孩子是他搞出来的,他现在当然看着那孩子没耻辱感啊!那私孩子要是我搞出来的,他还能这么说?我估计他早给掐死了。娘,你不知道这滋味,就跟吃屎一个样!我爹虽然混账,可他毕竟没给你弄个私孩子出来膈应你,恶心你啊!你体会不到我的感受!我给自己说千万遍,看在那孩子救了我孩子的份上,我把过去一笔勾销,可一看到那孩子,就立马觉得那泡屎又进了嘴,堆在嗓子眼里。让我生气的是,张闯还老当我面吹捧梁欣,拿梁欣和我比,这有的比么?孩子又不是梁欣男人嫖出来的。

腊梅啊,闺女,别这么说,娘教你个办法,就是将心比心,多想想别人,面对着事,别光想自己心里的滋味,想如果自己是那个人,那个人心里是啥滋味。这样想,就能把心空放大。闺女啊,你听娘的话,试试,你相信娘,娘活了八十五年了,不骗你,真能装下,什么都能装下,人的心大着呢。母亲的眼和下巴颏一起求着王腊梅。

王腊梅脸阴了,她想不到自己的母亲也和张闯一个调调。她冷笑起来,看来,我天天在外面忙,张闯在家里给你灌了不少迷魂汤啊,你也帮着他说话了。行了,你们都心胸宽阔,就我狭隘。

王腊梅生气地从床上下来,去厨房做早餐。除了灶头一目了然,锅在哪,勺在哪,米在哪,菜在哪,碗在哪?她一概不知,要打开橱柜寻找。她做着饭,想起自己苦难的童年,风流成性的爹虽然是公家人,有工资,可经常好几月不见回家,拿回家的钱更不够她们姐四个交学费的,地里的活都是娘一个人扛着。小时候放学回家,常常家里没人,娘把钥匙藏在一块石头底下,她和姐姐们啃个窝头或地瓜,吃个长毛的煎饼,喝上半瓢凉水就是一顿饭。虽然穷,可娘是最疼自己的,三个姐姐都只读到初中毕业,只有她一个人读了大学。她还记得她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母亲脸上的笑,姐姐们脸上的笑,围着她,像四个小太阳,那个时刻她才恍然灿烂的笑容是啥样子。直到现在,一看到笑容灿烂这几个字,就会想到那个场景。去省城报到上学,娘把钱缝在一个布条里,围到她腰上,说,别不舍得花,娘和你三个姐姐干活,挣的足够供你。

王腊梅边回忆边做早餐,等早餐做好,心里已消了气,而满了愧疚。娘那么疼爱她,为了她的婚姻和睦,站在女婿的立场劝自己闺女几句,也是可以理解的,自己怎么还甩脸子,发脾气,弄得娘心里难过呢。她把饭端上桌,亲亲热热地大声喊,娘,吃饭了,来吃你闺女亲手做的饭,可不是谁都能吃上的啊,我都好十几年没摸勺子了。

王腊梅见娘没有动静,到卧室门口来请,笑说,尊贵的老太太,别生你闺女的气了,请移步餐厅用膳。

母亲还坐在床沿上,定定地瞅着王腊梅,问,你十几年没摸勺子,那勺子能自己给你做出饭来?还不都是张闯在干么。别不听娘劝,多想想别人的好。将心比心没那么难,你看看你这会儿笑得跟花似的,肯定是拿娘的心比过了,你才消的气。这种事,只要肯学,一学就会。你那么难的工作都能干好,这种事肯定也能学好。

王腊梅皱了眉头说,咱吃饭去,别再提这事,我还是那句话,你们没体会过我吃屎的滋味,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母亲长叹一声,不再说啥,慢慢地踱到餐桌前。饭后,母亲在沙发上休息,看着王腊梅收拾完餐桌,说,过来坐下,娘和你再拉拉。

王腊梅问,拉啥?

母亲眨动着又薄又松的眼皮说:拉拉老事,咱村里的。

王腊梅在母亲对面翘腿而坐,扒拉着手机说:咱村里的老事,有啥好拉的,都是些愚昧无知人的陈芝麻烂谷子,拉点别的吧。保姆说您天天跪拜,你这身子骨烧烧香就可以了,怎么还要跪呢?

母亲说,被你这么一打岔,我忘了烧香了。母亲说着站起身,踱到卫生间洗手,王腊梅赶紧跟上去,说,雨彤都好了,不用烧了。

母亲叹口气说:对人也不能这样,何况对神。母亲说着去了她床脚处用金黄色的绸布围裹出来的小小佛堂。菩萨像是白瓷的,一拃高,放在一个高脚凳子上。王腊梅接母亲同住的时候,母亲偷偷带来的。王腊梅不让她摆,她怕万一被到家里的人发现。她严肃地对母亲说,这可不行啊,被人发现你闺女和女婿的前程就完了!吓得母亲赶紧把菩萨藏在衣橱里。

王腊梅在旁看着母亲点上香,嘴唇翕动,念念有词,插上香后,一手扶墙一手抓着床栏杆,跪到垫子上,深深地趴伏下去。王腊梅看着母亲按在地上的手,眨巴了两下眼皮,把到嘴的话咽回去。待母亲磕头三遍,她蹲下身,把母亲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把母亲扶起来说,我大姐从小笨,到老了还是笨,还说没她儿子帮忙拽不起你来,我这不一个人就能把你扶起来么。

母亲坐回到床沿,说,你大姐也出息瞎瞎了,她要是把那孩子当闺女好好养,哪能有后面这些事。哎,这些事,你们当年都不和我说,都以为你娘老了,跟不上形势了,可有些老理是流传几千年也不变的,还就是老人知道呢。

王腊梅讪讪地说,这事赖不着我姐,她听我的。别再跟我提那个孩子,当年我恨不能掐死她,还好好养!要不是那个婊子要挟我不能把孩子丢了,否则我早扔了,眼不见心不烦。

母亲说,那雨彤咋救?人啊,不能欺人更不能欺天。

王腊梅烦躁地说,好了好了,我都懂,我得忙了,好多文件等着看呢。

母亲喉管里发出了嘎嘎的声响,说,哎,有个事我原本打算带进棺材里的,看来我得讲给你听了。

啊?啥事啊?王腊梅好奇地问,你这农村老太太还有秘密?

有啊,这个秘密現在就我自己知道,哎,我原本不想说啊。闺女,你就听娘一句劝,把心空打开,学着将心比心,你娘也就不用说了。

嘿,看来是革命历史故事啊,富有教育意义么,我还真就想听听,快讲吧。王腊梅把靠垫垫在母亲的后背上,笑着说,来来来,舒舒坦坦地讲。

母亲咽口唾沫,歪头看着王腊梅,开始了她的讲述。

咱们村里有个和娘年龄差不多大的女的,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年轻时候不兴自己找对象,都是媒人一提,家里大人觉得可以,最多就是媒人和姑嫂陪着去再相一面,大差不离就定了。这女的啊,结了婚,婆婆家老老少少十口人,从进门的第二天她就成了全家人的丫鬟,可她不觉得多委屈,毕竟大多数女的都是这么过来的。可等她生了头胎闺女,这丫鬟当得也不得人心了,公婆都不正眼看,男人也暗地里骂她肚子不争气,不如别人家会养儿。那时,她心里还想,说不定下一个就是儿。等下一个又生了闺女,公婆就当面讥讽她——白糟蹋粮食,只会生不值钱的丫头片子。正巧这年弟媳妇头胎生了儿子,成了一家的功臣,公婆干脆把她一家分出去。秋后分的家,只给了半袋子高粱三十斤地瓜皮子,麦子一粒没有,婆婆说赔钱货不用喂好的,喂好了也是赔钱货。也就是这个分家的夜晚,男人说,我看我这辈子是指望不上你生儿子了。这女的早都听说男人在外面勾搭女人,她就求他再和她睡,她坚信只要生下去肯定能生出男孩来。又生了,还是女的,男人抱起刚落地的孩子就往外走,她追出去,流着血追了半条街,死命把娃夺回来。女孩也是她的孩子啊,她怎么能让他抱出去扔了,若被好心人捡了去还好,要是被野狗啃了可怎么办。这女人啊,从此就成了全村的笑话,生不出儿子的人,谁都看不起。那男人就更少回家了,他本来是公家人,就因为长相不好找不到吃公家饭的,才找的农村女人,他内心里一直觉得比老婆高贵一大截子,发现老婆又是个生不出儿子的废物,就厌弃了。他那工作,来回地调动,这个公社待几年,那个公社待几年,那些和他搞破鞋的女的到处都是。乡里乡亲地就传话给我,让我去抓去打去闹。我逮着他来家的时候,苦口婆心地劝他,求他,求他看在孩子们的脸面上,把自己管好,别胡来,毕竟闺女大了要找婆家,人家要是打听到父母是没正行的人家,上梁不正下梁歪,嫁不出去啊。他说嫁不出去更好,放家里还能干活,少赔点钱。

王腊梅开始还猜测母亲是不是讲自家的事,等母亲的话里出现第一人称,王腊梅的心咯噔一下,她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那女的。母亲似乎也意识到说漏了嘴,又改回去,那女的,面对这样混账的男人,多少次想死啊。每天半夜里,眼泪掉干了,把三个闺女的衣服分堆叠好,放在每个人的头边,可看看那没长大的孩子,想到她们没有爹疼,娘再死了,她们的命就苦到底了。娘就再把那衣服收起来,再熬一夜,到了天明,娘就拼命地干活。

王腊梅的泪一下子涌出来,说,我爹那号人,就该死,要是换了我,早把他杀了,最起码解解气。就这样的人渣,你又求他跟你睡,生我啊,我宁愿不出生,也不愿你求他那种人!

娘摇摇头,说,娘求也求不来,他厌弃娘了,他觉得娘是丧门星,是生不出儿的败家娘们儿。

那我哪来的?王腊梅张嘴却没有发出声来。

娘继续说,那一年,上边把他调回咱们公社了,娘想着离家近了,他肯定能多回家,能回回头了。只要他回头,娘就既往不咎,毕竟他是孩子们的爹。他确实回村里的次数多了,可他不是回家,是去寡妇家啊——也有人说,寡妇男人没死的时候,他俩就勾搭上了。七大姑八大姨都到我跟前来嚼说,我那心就像放在玻璃碴子上让人用鞋底揉搓啊。到了年底,腊月十五那夜,月亮亮得地上掉根针都能看得见,我还真就亲眼看见他去了寡妇家。寡妇男人是春上死的,原来那些人嚼舌头,我不太相信,毕竟男人死了不久,哪能干出让人家戳脊梁骨的事来。等亲眼见了,最后那点点的劝头儿,那点点盼头儿,就都没了,我真受够了,够够的了!这回是真下定决心死,我想那寡妇平日里看着人也和善,我死了,给她腾了地方,寡妇也念我的好,他和寡妇过,一个村里的人都能帮我监督着他俩,不至于过分虐待我的孩子。我拿了根绳,想到村南头的树林子上吊,心里不犹豫,眼里也就没了泪,开了屋门刚走到院子中央,就看见你爹怀里抱了东西往家走。唉,女人那心呐,那点盼头儿又起,想他可能回头了,就是不回头,我也不想当着他的面寻死上吊。我就进了屋,上床装睡,支棱着耳朵听门。那时候,咱家穷的啊,没有院墙,就是烂树枝扎了个圈圈,一扇破门虽然带着门栓,翘偏的和门框离着三四指,伸手一拨拉就能把门栓拨拉开。我刚躺下没一会儿,就听见哐哐地拍门声。我心里琢磨,他久不回家忘了门栓能拨拉开了,起身去给他开门,没想到我这屋门一开,就看见他猫着腰跑走了。我心里纳闷,刚要回屋,就听见小病猫一样的叫声,仔细听是从院门口那里发出来的。再听,听出是个孩子的声。

王腊梅登时就觉周身被蒺藜包裹了,她心里响起千万个声音,一起狂喊,骗人,骗人,肯定是你编的,你就编吧!

母亲瞅瞅自己的手指头,抬起头,没有看王腊梅,而是把目光空空地看向对面的墙,沉默了很久,才说,腊梅啊,那个孩子就是你啊,所以,你是腊月十五的生日,娘记得准准的。

王腊梅心里在喊,不!不是的!谁是私孩子,我王腊梅也不可能是!可她的嘴唇动着,依然没有声音出来。

母亲拉过她的手攥着说,闺女啊,娘不想说啊,娘想带到棺材里去,可你那心空打不开,娘只能给你讲讲这些。腊梅啊,咱娘俩就在大月亮底下见了,一个男人的破棉袄包着你,你脸上还带着血渍。娘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腿就像被抽了筋,心里一万个恨呐,恨你爹和那个寡妇——你们瞎搞就罢了,搞出累赘来怎么有脸送给我养活啊?这不是太欺负人了么!我又回屋拿了那根绳子,我抱起你想把你再送回寡妇家门口。可你冻死了,不会哭了,我晃晃,再晃晃,怎么晃也不出声了。我倒是哭了,我哭你死在我面前,让我背了个见死不救的罪过,到阎王爷那里有嘴说不清,哭你投错了胎,遇着畜生不如的爹娘。我想,你死了我也得送回去。就在这时,没想到你又活过来,抽了一下,那光溜溜的小胳膊竟然抬起来贴到了我脸上,可能是因为抓住了点热乎气,也可能就是你觉得终于找着娘了,那小手就一直贴着娘的脸,抓啊抓,娘那心一下子就软了。娘对你说,你既然贴乎我,我就暖暖你,等你暖过来,再把你送回去。就这样,我把你抱回了屋,解开棉袄把你暖在胸脯上,你竟然摸索着娘的奶头咂巴。娘想了大半夜,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寡妇没法养你,她要是养你,就等于给自己脸上贴了个不正经的帖子……你爹,也不会对你好,对他正大光明生的都不疼,怎么会疼你,唉,咱娘俩是苦命的遇上了命苦的。可不把你送回去,我就得一个人养四个闺女,更让人家笑话我是笨母猪生不出公崽来。我想啊想啊,要把你扔了,大腊月里你就是个死,我被人笑话着还能救你一条命,积点阴德。想明白了,我也就想出主意了。既然要养活你,我就不能让人家白眼看你,我只能当你是亲生的。一大早,我就让你大姐去敲接生婆家的门,教她使劲吆喝——俺娘要生孩子了,来麻烦你家奶奶去看看。接生婆来了,我知道瞒得了谁瞒不过她。她一来,我就把她拽到小锅屋里,扑通就给她跪下了,我把实情给她说了,塞给五块钱。那时候,五块钱很厉害,两毛钱就能喝一大碗羊杂汤,能称一斤盐。五块钱,那是当时咱全家的家底子。接生婆攥了钱,说你放心,我保准对谁都说是你亲生的,我给接生的……唉,你好好拉巴孩子吧,相信好心有好报。我家有头母羊还产着奶,前几天刚把小羊卖了,你让孩子去牵来,好好喂,明年夏天小孩能喝糊糊了,再把羊还给我。我千恩万谢,人心都是肉长的啊,接生婆也体谅我,也可怜你。当天,我就在头上勒上了头巾,装产妇,有不大信的也只是说——没听你说怀就生了?我就说,老生闺女,怀了也不敢声张,怕又生出丫头来,让人笑话,唉,果然是沒儿的命。那些女人虽然背后笑话娘,可谁都当面说——世上没女的,老爷们就全是光棍子,他们怎么有脸笑话。那个年代,都是大腰的棉裤,本来穿着就鼓囊囊,家里又穷,大人孩子都营养不良,生个小孩有的都能放鞋里,所以娘没显怀,那些怀疑的也很快就信了。

王腊梅听到这里,只觉天旋地转,头晕恶心,待全身汗出,眩晕消失,她站起身愣怔怔地走出门,一下下地拽着楼梯扶手,把自己拽回二楼卧室,躺倒在宽大的床上。

床是用非洲马里的刺猬紫檀做的,是分到别墅后,王腊梅奖励给自己的礼物。它算不得最高级的红木,可也是红木,且她喜欢它的纹路,似山水,似梯田,似鬼脸,看得见的腺孔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虽然它已经不可能承载两性的欢愉,但能给她的独处和休息带来想象和满足。非洲啊,那荒漠的大地上,它竟然耐得住干旱,努力地长成了树。在得知了它的名字后,她让秘书搜了名字的来源,竟然是因为它的果实是不开夹的扁圆果子,聪明的它在夹皮上长上了长长的刺,即使夹皮干缩,那刺也不软不倒。她对着它会心一笑,没想到树和人一样,懂得保护自己的果实。

王腊梅以往躺在床上,都是充分地伸展身体,被繁忙的工作捆缚了一天,只有回到这张床上,嗅着它淡淡的香,才能得到放松。不管是回想白天的工作,还是预想次日的工作,她都能在忙碌的思维里意识到自己身体在伸展,几乎能和床等长。遇到难题时,她在这张床上辗转反侧,她对它也对自己说,总会过去,旱不死的才是强者。

王腊梅第一次在这张床上紧紧蜷缩着,她脑子里依然懵懂的,理性告诉她母亲说的是真实的。她王腊梅不但有混账的爹,还有更混账的亲生母亲。她记得她,娘让她唤唐婶。是因为她姓唐,还是因为她死去的男人姓唐,王臘梅从来没问过。她只记得第一次挨父亲打和第一次与唐婶说话,隔了没几天,应该是她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年终考试王腊梅失去了一直保持的第一名,屈居第二。她的小伙伴告诉她,看见那个考第一的同学考试时手里握着小纸条。王腊梅找老师反映,可老师并不相信她的话。王腊梅又气又恨,不好意思在学校里发作,回到家就摔书包,砸课本,哭闹着发泄胸中愤懑。姐姐们和母亲都劝她,一次考试排名不要在乎,母亲说,上学又不是打游击,放一炮就能跑了,往后日子长着呢。道理虽明白,可王腊梅心里的怒气依然在胸中翻滚。饭时,正巧父亲回家来,看她哭闹着不肯吃饭,他虎着脸说,不吃就滚!一句话把王腊梅惹急了,这个家最该滚的人竟然让她滚!她对着那个让娘和她及姐姐受人戳脊梁骨,都被人戳出茧子来的人,喊,你才该滚呢!你不但不疼俺娘,不拿工资回来,还乱搞女人!不要脸的人,还有脸回来吃饭!

父亲狠狠地抽了她两耳光。三个姐姐和母亲都愣在饭桌前,大气不敢出,待父亲摔碗走后,母亲一把抱住她,抚摸着她红肿的面颊,哭着说,闺女啊,你惹他干啥啊,白挨打!

王腊梅就是在这天,发出了豪言壮语,娘,你等着,我一定考上大学,将来我养你!我要让你过得比这个村里所有人家的娘都好!让爹干瞪着眼看着你享福!

王腊梅确实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父亲打他耳光之后,她偶然听到邻居大娘来家跟娘嘀嘀咕咕,有一句被她听见并记在心里,因为那话说的含糊,却喜滋滋的。邻居大娘笑着对娘说,你的好日子快来了,听说他跟寡妇吵了大半天,寡妇哭天抹泪,赌咒发誓说——谎是撒过,孩子的谎绝对没撒。大娘声音更低地说,可能跟寡妇生过孩子!母亲听到这里,一回头看见王腊梅,慌慌地呵斥她,还不学习去,小孩家站这里听老婆舌头,不是学瞎了么!

就在这天下午,娘带她去供销社扯布做褂子,路上遇到了那个寡妇。王腊梅好奇地瞅那个全村最不要脸的女人,像看从未见过的怪物。寡妇的眼却笑眯眯地斜瞟她。母亲对她说,问你唐婶好!

王腊梅把头一扭,没有搭理那个烂货。待走远,她不满地对母亲说,娘,你糊涂了,让我问她好,要不是她和爹搞破鞋,爹说不定就能一心一意地待你。

母亲长叹气说,怪不得人家,你爹又不是三岁小孩,拿块糖就能哄走,是他自己没德行啊。

再见寡妇是王腊梅高一刚开学不久,她考上了重点中学,开始了住校生活,周末回家拿饭。晚饭后,待跟前只有王腊梅的时候,娘摇着蒲扇说,我带你去串个门去。娘带着她到了寡妇家门口,还把手里提着的两扎子挂面和两斤白糖塞进她手里。她不肯进去。娘说,唐婶也曾帮过娘大忙,看事别光看一面。你爹混账是你爹的事。再说,她已经和你爹断了好几年了,她现在病着,咱进去看看,也暖暖她的心。

王腊梅很生气,娘要看破鞋却非拽着她!三个姐姐在家,娘不带,偏带她!她低吼,我大老远回家一趟,你带我来看个好人就罢了,偏带我看个破鞋!你咋不带我姐啊,她们三个天天在家。娘说,你是你们姐妹里最给娘争脸的,娘带着你到谁跟前,都不觉得矮了,你咋不理解娘呢?王腊梅觉得娘说得有道理,才跟着进了寡妇家。

院门虚掩着,堂屋门大开着。寡妇一个人躺在床上,昏暗的灯光下,寡妇的肚子挺得老高。寡妇的脸色蜡黄。娘低声喊,她唐婶,我带腊梅来看你了。

寡妇睁开眼,愣怔了片刻,想起身,又想遮盖肚子,人就有了一种慌乱。娘扶她躺下说,你躺你的,别客套。待寡妇气喘吁吁地躺下,娘说,腊梅给你提了两斤白糖两扎子挂面来。

寡妇的眼,开始的时候只是偶尔瞥一眼王腊梅,眼神一碰到王腊梅就快速地躲开,现在却把目光聚拢到王腊梅这里,跟黏黏胶似的粘上来,看得王腊梅浑身跟爬满了毛毛虫一样难受,只得把头使劲垂着,用头顶对着寡妇的眼,又觉得那眼神能把她的头皮戳上洞,她对母亲说,我还有作业,先回去了。

寡妇挣扎着欠起身,一把拉住她的手,喘吁吁地说,听说你学习好,怪要强,你一定好好出息,别辜负了你娘,有本事就挣扎出去,别在这庄户地里屈趴着,你记住,长大了好好孝顺你娘!

这我能不知道?她很是不耐烦地挣脱了寡妇的手,匆匆往外走,寡妇大声哭着说,我对不住啊,我对不住啊,你们娘俩能来看我,我死也值了,我死也能闭上眼了。

娘说,好好养病,过去的事不提了,养好病,往后日子还长呢。

王腊梅嫌娘啰嗦,不再等娘,一路小跑往家奔,还没到家就先去河边把手洗了又洗,用河沙搓了又搓。回到家,又拿肥皂洗,跟三个姐姐抱怨:那破鞋,把咱爹勾搭了多少年,病了咱娘还去看,还拿白糖挂面给她,喂狗都比喂她强!

回忆往事的王腊梅,缩成了一团。她觉得某种东西被从体内抽走了,像鼓胀的气球撒了气。什么东西没了?王腊梅觉得身体里空荡荡,干瘪瘪。这是她从有记忆起,就不曾体会过的。她的腿已经顶在了胸前,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在蜷缩,不由自主地蜷缩,成了越来越小的一团,而床是巨大的,大得像一望无际的非洲荒野。她仅仅是荒野上的一块小石头,不不不,石头内里是坚硬的,而她是空的,是松脆的,是随便一捏就能成碎渣的。

王腊梅蜷缩着,努力想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感受。良久,她才想明白那从体内被看不见的手抽走的,是一直支撑着她的正确。她生得正确,她做得正确,她活得正确。

从小,王腊梅就坚定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是努力的,是光荣的,甚至是了不起的。她从小也只做正确的事。所以,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对父亲喊滚,她可以把张闯的背叛当口香糖嚼来嚼去,她可以鄙视那些不正确的人和事。可以把那个野鸡生的孩子当屎。可以把寡妇当不如狗的烂货。

天啊,天啊,上天你怎么可以跟我开这种玩笑!王腊梅突然愤怒起来。愤怒重新把她的身体膨胀,她终于可以克服那种无法控制的蜷缩了,她腾地坐起来,却发现母亲坐在她的床沿上。她本能地惯性地说,你这身体怎么还爬楼梯啊,万一摔着可不是闹著玩的!

母亲抓过她的手,紧握着说,闺女啊,娘后悔了,娘不该说的,娘没想到你会这么难受。

王腊梅的委屈突地冒出。是呀,娘凭什么把这些说出来,就为了让她去接受那些错了的人和错了的事?凭什么这些就得她来承受!那个破鞋和爹乱搞,也不是她王腊梅指使的!想到这里,她的愤恨像另一股更猛的水把委屈吞没了。这些乱搞的人,给别人带来耻辱和痛苦的人,就该死!她恨不得亲手去结果了他们!转念想到他们都早已死了,她冷笑说,好在老天有眼,让那些烂货早死了,他们就不配活着!王奎也是个烂货,他从今往后别指望我再给他上一次坟,让他们都在阴间地狱里当饿死鬼吧!娘啊,你不该告诉我这些啊,你让我怎么再像以往那样坦荡荡地直着腰杆子活?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啥滋味么,我宁愿我没被生出来过!

母亲说,唉,这么大了还是那个性子,娘以为你当了那么多年的领导干部,性子磨软了。娘告诉你这些,可不是为了让你生气上火,是为了让你心空变大啊。你爹是不好,可他毕竟还是能拿一部分工资供你们姐四个上学啊,光凭娘地里刨食,鸡屁股里攒钱,哪够用啊!想人得想好的一面。

哼!王腊梅冷笑一声说,娘,不是我笑话你,你啊,就是被传统观念给害了,你这辈子活得多憋屈啊,嫁了个烂男人还得替他养着私孩子!话一出口,王腊梅愣住了,她王腊梅,一直都正确荣光的王腊梅,百姓仰头瞩目的王腊梅,竟然和这三个字联系在了一起。那三个字,是她多年来折磨张闯的小型电锯,原来只用来肢解他的尊严和健忘。她的脸低伏下去,趴在自己的膝盖上,两臂紧抱住双腿。

母亲抚着她的背嗔怪道,咋还这么说话呢!那是骂人的时候用的话,孩子就是孩子啊,哪有什么私啊公啊,孩子是谁养谁疼。

王腊梅趴在膝盖上,用所有能够记起的回忆,来鉴定母亲的这句话。母亲疼她吗?她被自己心里的问号吓住了。五十多年来她从未在这句话后面打过问号,她曾一直坚信母亲是最疼她的,她记得爹自从甩了她两个耳光之后,看她的眼神就格外不屑甚至是憎恶,并多次提出不再让她上学,是母亲和他吵了一回又一回,才让王腊梅把书坚持读下来。高二那年,爹又提出不让王腊梅读书,并在醉酒后把娘打了,把王腊梅的书包往正在煮猪食的灶肚里塞,是娘拼了命地抢下来,抱着着火的书包在胸前扑打,才保全了她的课本。娘甚至咬着牙对爹说,你如果不让四闺女继续上学,我就去死!爹骂娘,偏心偏到腚巴骨上,心被泥巴糊了,养白眼狼还养得怪起劲儿。娘说,都是我的孩子,都像我的手指头,掐哪个都疼,我一点不偏心,谁有本事读书我才供谁。

王腊梅趴在膝盖上想出了娘格外疼她的原因:为了笼络爹!毕竟娘和爹是有差距的,从受教育的程度上,从家庭背景上,从经济收入上,娘都比不上爹,何况娘作为那个年代的农村妇女,受的教育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肯定想讨好那只鸡或狗,并把他牢牢地抓住,毕竟离婚在那个年代是可耻的,毕竟离婚的女人很难活。

王腊梅抬起头看着娘说,唉,因为我你受了王奎那么多的搓揉折磨,他怎么那么没心没肺,你都能忍辱负重替他养孩子,他怎么就不能理解你的苦心呢,你要不是为了笼络他,至于吃那些委屈么?我现在觉得特别对不住你,你这一辈子本来就活得憋屈,因为我,又天天过吃屎的日子啊。王腊梅说至此,感同身受地替母亲难过得泣不成声。

闺女啊,你咋这么说啊,娘的日子是憋屈些,娘哭过,也不想活过,可娘心里也安慰着呢,你三个姐姐虽然都没有大出息,但都是懂道理的人,为人做事都没随了你爹,娘虽然把她们都嫁得远远的,可娘也知道她们在婆家为人处世没出过大格。你一个人给娘争的光,顶得上别人家娘好几辈子的,娘有你们四个好闺女,娘的日子,是甘蔗后半截,甜着呢。

王腊梅面对母亲,哦,养母,面对养母的愚昧和软弱感到难过,对那些不负责任的放任自己贪欲的男人升腾起更熊烈的火焰!要不是因为有这种人渣存在,她王腊梅可能就不会有今日的痛苦和尴尬。是的,是尴尬。王腊梅第一次体会到面对母亲,不,养母,有了从未体验过的尴尬。一个知晓她黑暗出身的人,一个一直拿她当工具的人,一个一直默默地观看她表演母女情深的人。王腊梅又趴伏在膝盖上,抱紧了自己。她周身寒冷,打起哆嗦来。

背上暖了,是母亲拿她的羊绒披肩给她搭上,说,停了暖气,屋子里冷,外面热,进屋不能减衣服。王腊梅看着垂落脚踝的流苏,低声说,我恨王奎,简直是畜生!他勾搭寡妇,生了孩子,把孩子送给你,这虽然无耻至极,虽然对不住你,可从他当爹的角度看也能理解,毕竟他能眼看着,防止孩子受虐待。可他从我小学四年级的那年,完全没人味了,竟然专门虐待我,要不是你护着,我恐怕活不到现在。虎毒还不食子呢,他怎么就畜生不如?他为啥这么待我?我现在想起来还心寒得哆嗦,要不是看你的面子,他生病的时候,我真是不会管!

王腊梅揪紧披肩,抬头看着养母,她曾经最爱的人,她曾经以为亲生了她的人。在曾经多少个深夜,在她被张闯的那些狐狸精们气得难以入睡的夜晚,在婊子把孩子扔给她之后的夜晚,在她仕途上受到指责质疑的夜晚,在雨彤病重的夜晚……那些她脆弱不堪的时刻,她都因为想到母亲而变得坚强。她对自己说,要勇敢,要努力,要把屎咽下去,要活得让老娘放心,让老娘引以为荣,要让老娘疼你的那颗心,安安稳稳完完整整地度过晚年,含着蜜离开她苦熬的人世……你若脆弱,就是置娘于地狱!

王腊梅看着看着,心里抖得一颤,为从未有过的感觉——她的娘,突然陌生起来,像长久地看一个特别熟悉的字,将偏旁部首分开细看。那眉,那眼,那额,那嘴,那鼻子,都不认识了,都不再和她王腊梅有基因的连续了。三个姐姐,都越老越像她,唯独自己不像。她曾经以为,只有她是选择了爹和娘的显性遗传基因。伴随着这种陌生,王腊梅觉得心里有某种坚硬在生长,以至于她声音硬硬地说,你还没说,王奎为什么独独对我最不好!

唉,别问了,是他糊涂,他心空小,别跟他一般见识,他都做鬼好几年了!他病床上得了你的好,可后悔着呢,一再说还是我有眼光把你供上大学,才让他能住进高级医院,没像咱们村里那得了癌的秦老五,在家里疼得哭天嚎地好几月才熬干、熬灭。

你都说了,还差这一点么,他是用虐待我的办法讨好你讨好我姐姐她们?她们都知道我不是亲生的对么?王腊梅的话里带了刺,也带了埋怨。

母亲摇摇头说,除了娘,谁也不知道,闺女你别再问了。

王腊梅生气了,既然事关她的出身,她有权知道。她皱了眉,改用普通话愤愤地说,我最烦人家有话不说彻底,猜来猜去,就把事情搞复杂了。我都活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不能听的,你这么吞吞吐吐的,不是更让我心里不痛快么!我又不是农村没知识没文化的妇女,听点不顺心的事就要死要活!

母亲定定地看了她良久,说,唉,看来将心比心也有错的时候,因为那心经的事见的世面都不一样。你说得对,你和娘不一样,你大学毕业,又当那么大的官,经的事顶得上娘好几辈子,娘是该全说,让你别再费心思琢磨。唉,你爹对你不好,是因为,是因为他知道了你不是他和寡妇的,寡妇骗了他。寡妇不止和你爹,还有别人。就是你爹第一回打你那个阶段发现的,他把一个男人堵在了寡妇家里,那个男人长得和你大样扒小样,你爹说他看见那男人的第一眼就知道上了寡妇的当。

王腊梅木在了床上,连眼神都木了,只有脑子还在转,在总结在定义。一个有多个男人的寡妇,不就是农村里的暗娼么!她王腊梅不仅是个婚外情的产物,不仅是个私生子,还是个暗娼的私生子,是个分不清爹是谁的私生子,而已!

母亲似乎看出了王腊梅的心思,她语气虚飘飘地说,别怪她,她一个寡妇家,总要活啊,那大长的夜里,谁不想有人做个伴说个话呢。

够了,你忒没有原则了!社会风气坏就坏在人们对邪恶的包容!她有手有脚,怎么就不能体面地靠劳动活?全天下寡妇都是靠卖活么?她耐不住寂寞,可以再嫁啊!她就是天生的烂货!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投胎投进她肚子里去!

闺女,别这么说,娘也替她琢磨过,娘将心比心地替她想过,她为啥不改嫁走人,她可能就是为了离你近,能看着你啊!娘的眼泪流下来,用手掌擦着。

够了够了!别再为烂人无理争三分了!你还为这种人流眼泪,你真是忒没有原则了!我想自己待着!王腊梅的眉心和太阳穴都剧烈地疼起来,她十指紧紧地扣在一起,顶在眉心处,躺倒下去。

母亲撩起被角搭在她身上,说,娘只再说一句,那个人待你唐婶是真好,比你爹强,你唐婶死后,他每年都去给她烧纸上坟,咱们村里很多人都碰见过,一直烧到他自己死了,唉,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呢。你唐婶多亏有他啊,否则她在阴间没有钱花,不得继续当一穷二白的鬼么。

母亲说完,默默地踱出去。王腊梅听着母亲缓慢的脚步声,听见自己内心里一个声音在说,她的养育之恩,你回报的也足够了。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了过去那种不假思索地去搀扶母亲的冲动,没有了过去一想到母亲可能要面临危险时的焦虑,她蜷缩着听母亲下楼的动静,她知道她一定是侧着身,紧紧地抓着楼梯栏杆,一只脚一只脚地挪动。一直听到母亲把旋转的楼梯挪动完,走向她的卧室。王腊梅舒出一口气,脑袋里那三团铁丝球一样的疼痛还在刺扎她,她松开两手,攥成拳抵在太阳穴上按揉。

良久,疼痛才逐渐退去,王腊梅的脑袋也像被打扫了的房间一样,有了空余的地方。王腊梅开始用她多年来养成的分析问题的能力,回想母亲那些话语,分门别类地归纳、搁置、总结、思考。很快,她就得出了一个让自己可以舒展身体的结论,母亲是真的爱她。母亲说的那些话是可信的。四年级之前,如果说母亲对她的疼爱还有笼络王奎的嫌疑,那么四年级之后,母亲对她的疼爱已经不具备任何功利性了。

怎么能做到啊?你的心空得多大才能容得下这些啊。王腊梅在内心里和母亲对着话,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怎么就能有你和梁欣这种人呢。王腊梅的思绪一碰到梁欣,就想起他们一家看那个孩子的眼神,想起那个孩子脸上浑然自在的快乐,那隔了两道门还能传进她耳朵的笑声,她在心里对她说,你这丫头也是个有福的啊。

你这丫头也是个有福的啊。王腊梅重复着这话,突然意识到自己为啥用了个“也”字。她王腊梅是有福的!如果不是遇着母亲,她会怎样?会冻死在破棉袄里,或者在农村里被辱骂着殴打着勉强长大,嫁个各方面条件都差的男人,年过半百再出现孩子重病,无钱医治,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死去……王腊梅的心猛地揪痛,眼泪一下涌出来,她不能想象孩子去世这种问题,赶紧转移思绪。

再也不可能有其他可能了。王腊梅对自己说,如果王奎没有把自己抱回家,如果母亲不是母亲,换任何别的女人,她王腊梅都不会是今日的王腊梅。王腊梅心里生出的那种无名的坚硬在软化,她的理性在告诉她,要好好地回报母亲,比以往更好。她爬起身,打算下去看看母亲。翻那些陈年旧事,回看自己屈辱的大半生,母亲的情绪肯定也是很激动的,可别再给高血压了。

王腊梅一下楼就见母亲的房门竟然关了,里面传来低话声,她心里一紧,这是偷给哪个姐姐打电话?说这事?莫不是自己的态度惹得老太太也觉得到底不如亲生的好?她轻了手脚,悄悄走到母亲的卧室门口,就听母亲说:我有罪啊——

王腊梅心里又一惊,那股莫名的硬又硬起来,嗨,敢情是当我面光说好听的,到别人跟前说实话了。她又凑近门一点,只听母亲说,菩萨,我有罪啊,你原谅我这不识字的老嫲嫲啊,我当年脑子糊涂,经常跟孩子他爹因为他偷腥乱打乱闹,闺女大了还告诉她要防着男人,哪曾想就把那疑神疑鬼的毛病種到了小闺女心里,让她过得心累,因为怀疑女婿两口子闹不和。菩萨,我有罪啊,你老人家大慈大悲,求求你老人家把小闺女身上的罪过都安我身上啊,求求你老人家,让小闺女从那牛角尖尖里走出来,两口子好好过日子,也求求你老人家,把我剩下的寿命都转给我小外甥闺女张雨彤,大慈大悲的菩萨啊,你一定要帮我这忙啊,一定要答应我啊!菩萨,我每天向你祷告一百零八遍……

王腊梅心里那无名的硬,轰然倒塌,顿时眼泪蜂拥。推开门,朦胧中见母亲跪在地上,跪在菩萨面前。她奔过去,抱住母亲,哽咽难语。

母亲不知王腊梅是因为偷听了她的话,还以为是她心里委屈,停止了念叨,抓着床头栏杆直起老腰,给她小闺女擦泪,说,傻闺女,娘知道你心里难受,别憋屈着,哭出来心里就痛快了。唉,都怪娘啊,不该告诉你那些,给你添堵。

王腊梅架起娘,发现娘不会走了,王腊梅才意识到她在床上纠结了多久她的娘就在菩萨跟前跪求了多久。她使尽力气,把娘拖到床沿坐下,她跪下去给娘拍打揉搓腿。娘疼惜地说,怎么还跪地上,地上凉!

王腊梅哭说,不许你再这样瞎求菩萨啊,你必须好好活着,你要不在了,我就没了娘,这世界上就没了疼我的人!你必须一直活着,让我这辈子一直有人疼!

娘眼里含着泪,手里搓揉着串珠,笑说,娘今天才知道我小闺女有很多犯傻的地方,娘再疼你也没法把你疼到底儿啊,只有两口人之间才可能疼到底儿。闺女啊,你不能再犯傻了,把心里那些疙瘩都解扒开,好好和张闯过日子,两口子有疼有热的,多好啊!

王腊梅撒娇说,光说好,你又没享受过,能多好?我就不信那些,我只相信自己,我没了男人一样活得好好的。

母亲拉起王腊梅,很甜蜜地一笑说,你说那好和娘说那好不是一回事。娘说那好,娘也享受过了,就是短了点。你爹病了后,和我天天有说不完的话,他后悔着呢,还给娘发了奖状,呵。

母亲笑出了声。王腊梅擦着泪,笑问,他给你发奖状,他也配?你也稀罕?

母亲笑说,他那奖状可会发呢。

王腊梅笑眯眯地问,他咋发的?说给我听听。

母亲仰着脸,像个恋爱的女孩那样晃动了一下腿,笑对空中说,他说我待他那好,估计跟菩萨似的,都是他混账,眼瞎,心也瞎,等到眼明心明的时候却要死了。母亲说到这里,低下头,扭脸看着王腊梅说,你爹临死跟我保证,下辈子他好好报答我。我说下辈子我可不想再遇着他。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别啊,浪子回头金不换,我这辈子回头回得太晚,下辈子我从一开头就好好待你,把这辈子亏欠的都补齐,还超用着。

王腊梅想说你信他鬼话,转念想到让母亲坚信着未必不是个安慰,就笑问,就这么两句话,你就抵消了他一辈子的混账?

母亲叹口气,说,人的心,真是怪,恨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几句好话,就补巴得差不离了。这就说明,人心说大能大得没边没沿儿啊,闺女,听娘的话,别给自己垒上石头修上坝啊。你不是老说娘是你的榜样么,这个事儿上你就跟娘学着些啊。否则啊,娘就是死了,那眼也闭不利索,总惦记着你。

王腊梅的鼻子又酸胀起来,在母亲目光的催促下,渴求下,她点头说,我试试吧。

母亲顿时眉开眼笑,小闺女,只要肯,没有不成的事呢,副縣长咱都能当好,这点事肯定能行。

王腊梅笑嗔道,你就护吧啊,护犊子,从小就护,护到我五十六七了,还护。

母亲爽朗地笑起来,我这刚学的,原来护就只是个护,没学问。

王腊梅笑着哎呦起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我这俩月不在家,老太太还长学问了?

母亲的神情近乎神秘地说,原来在咱村里,活六十多年,什么学问不用都行不差,现在进城了,农村老嫲嫲进城,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可不得多学着点么。母亲脸上的笑容像涟漪一圈圈荡开,补充说,保姆在这里看电视,教育小孩的,电视里说要多鼓励,多表扬,我就琢磨还真是那个理儿,我头里刚梗了的时候,张闯天天表扬我——今天走路进步了,继续练,老妈你真棒!开头,我还嫌他嘴甜,会糊弄人,可我细咂吧,那天听了他这话,真就觉得腿脚利索点了,也愿意练。哦,我就明白了,自己八十多了还喜欢听好听的,何况小孩。看来,人真得活到老学到老,闺女,你也得这样啊。

王腊梅告饶地说,好好好,我学我学,我不学,咋对得起你这番叨叨,拐来拐去总得拐到教育你闺女上来,赶紧把心放肚子里吧。

母亲笑眯眯地说,那就好,那就好,多跟张闯说软话,多表扬他,多鼓励他。

王腊梅惯性地哼下鼻子,想说他也配,看母亲那眼神期待的眼神,改口说,知道了知道了。

深夜,窗外的丁香花香阵阵飘入,提醒着王腊梅已到万物复苏的季节。她心情舒畅地躺在床上,放松地舒展身体,不时地瞅眼手机,她在等张闯的信息。她离开的时候,曾给他下命令,必须每天跟她汇报女儿的情况。她也在琢磨母亲的劝告。

久等不到,王腊梅的气恼就窜出来,心里嘀咕,哼,这点事都不肯办,还能指望和他和好!她按下他的电话,打算兴师问罪,没想到竟然是占线。过十分钟再打,依旧占线。那久藏地下的猜忌如火山爆发,这大半夜的,跟谁勾搭呢?狗改不了吃屎!这个点不是勾搭女人,还能和什么人打电话?

王腊梅本来打算继续陪母亲睡的,但母亲把她赶了出来,母亲说,我又不起夜,不用担心我,这床窄,你睡着不舒服,赶紧回你自己的屋,好好睡,明天还要上班。

王腊梅不知道母亲赶她的原因。母亲待王腊梅离去,关上门,按下了张闯给她在手机里设置的快捷键5。张闯给她手机的时候,她说,我一个农村老嫲嫲,哪会用手机啊,连字都不认识。张闯说,12345你总认识啊,1是你大闺女,2是二闺女,3是三闺女,4是你小闺女,5是我,6是雨彤,你想给哪个打,就按哪个数。

母亲拨通张闯的电话,用她新学到的鼓励表扬的理论,把将近三十年来张闯曾给与她的点滴好处,好话,一一回忆着,反反复复地总结。张闯,你是懂事理的好孩子,你心软,你会来事,你心里惦记人。搞得张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下琢磨,肯定是王腊梅把他要离婚的事跟老太太说了,老太太给他喂糖衣炮弹,戴高帽,让他要么净身出户把财产留给张雨彤,要么就是来劝他给她闺女继续做小伏低。他耐着性子听老太太絮叨陈芝麻烂谷子,等待着图穷匕首现,但心里竟然也暖暖的,甚至有了感动。那么些事,有的甚至微不足道,老太太竟然都记着。他在心里感慨,可惜你闺女不随你,哪怕随上三分,我张闯也不会过今天这种日子。

张闯啊,你和腊梅结婚的第二年,那年腊月冷得出奇,你坐了四五个小时的汽车,给娘抱回家一床厚被一床电褥子,晌午饭都顾不上吃,手和鼻子都冻得通红,一放下又急乎乎地去赶回城的车。娘从那个时候就在心里给自己发下誓——这辈子拿你当亲生的儿看待,亲生的儿也不见得有你孝顺……

张闯实在忍不住了,打断老太太的话,问,是王腊梅跟你说啥了?

母亲说,说了,说了很多,说她脾气不好乱猜忌你,说她得理不饶人,说她很后悔乱发脾气,把你推下车伤了眼,说她光顾工作不体谅你,说她因为雨彤生病跟你乱闹腾。张闯啊,你听娘的话,腊梅脾气臭,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她的脾气娘最清楚,好强,要脸面,稀罕你稀罕得乱猜乱想,她这病是爹娘无德给她种下的,你看娘的老脸你原谅她。我已经劝她了,她答應好好改。娘给你打这个电话,就是想求你,腊梅改的时候,你配合着点,她改不到位的时候,你鼓励着点。张闯啊,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这辈子遇到一起不容易,家可比冰箱电视贵,冰箱电视出了故障还得修修呢,何况个家啊。张闯啊,你和腊梅得给孩子做榜样,方方面面,雨彤将来结婚生子,哪能就事事一帆风顺?两口子就能确保筷子戳不到牙?你和腊梅一块使劲,把眼边前的坎迈过去,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等将来雨彤遇到事,你们给她讲道理都有说头儿。张闯啊,娘八十五了,这辈子没求过你,就求你这一回。

张闯虽然心里一直怀疑老太太说王腊梅的那堆后悔是假的,但还是发现自己对王腊梅的怨怒在减少,他觉得老太太的话像把剪刀,一下下,把仙人掌上的刺剪去了最尖锐的部分,说到最后几句关于张雨彤的,几乎就剪到了根。待到最后一句,已让他鼻酸眼胀。他坚信王腊梅肯定把他的不堪都说了,老太太竟然一句没提,没替她闺女声讨他。他嗫嚅道,娘,也不能全怪腊梅,我也犯过浑。你老人家说求我,让我羞得想找地缝钻进去,我和腊梅都奔六十了,还让你操心。我答应你,和腊梅努努力,看看。

母亲欢欣地说,这就好,这就好,家和万事兴,娘相信你们往后的日子越过越好。

张闯刚放下滚烫的手机,手机就响起来。王腊梅内心里被母亲教导出点的那点打算说软话的理性,早已跑到九霄云外,她冷笑着说,没工夫给我汇报女儿的情况,却有工夫和狐狸精煲电话粥啊,没想到你快退休了,还能瞎勾搭!是和哪个野女人开始合计怎么对付我吗?

张闯喘了几口粗气,把胸膛里沸腾的火压制住,尽量缓和着语气说,这回,还真让你说对了,我俩还真是在算计怎么对付你。

王腊梅听张闯的话不像以往那么刺,她低了音量说,哼,是打算弄点氰化钾还是弄点耗子药?王腊梅虽然提醒自己为了自尊不要去打探那个女人的消息,无奈那好奇就像饿极的人见了饭食,虽努力让它拐弯,它还是犟着头奔过去。她咬牙切齿地说,你还真找好下家了!我这里还打算听我娘的话,好好跟你过!这世道真是不公平,男人越烂越吃香,不管多老都能找着接手的,听说现在时兴女的比男的小三十岁,张闯你要是敢闹出这种笑话来,你就滚出蓝县,别给我和张雨彤丢脸!

张闯闷声闷气地说,放心,这个女的比我大三十岁。

王腊梅厉声说,啊?你乱放屁小心砸着自己脚后跟!胡编乱造,你能找快九十的?你还真是恋母情结严重啊,你要是闹出这种丑闻,还不如死去呢!

张闯再也忍不住了,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斗志,不顾夜深人静,不顾宾馆的墙壁不太隔音,吼道,王腊梅,你他妈的脑子里怎么就不装点好东西!你娘苦口婆心地给我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求我看她的老脸,跟你好好过日子,就你这德性我怎么跟你过!

一语说的王腊梅手脚过电,她声音颤抖地问,老太太跟你说啥了?

说你后悔自己臭脾气,后悔那么恶毒对待我!说你想好好和我过日子!王腊梅,这是假的,对不对?是你娘为了和稀泥帮你说的,对不对?你怎么不言语,我就知道你死不改悔,你那么牛逼哄哄,那么伟大光荣正确,怎么会忏悔?除非太阳从北边出来!

老太太还说啥了?王腊梅追问。

说我好!你娘把我三十年来对她对你们家的好,一件没漏地细数了一遍!王腊梅啊王腊梅,别看我对你一肚子意见,可我对你娘的为人,那是一百分地称赞,你怎么就没随你娘呢,你哪怕随三分之一,有点感恩的心,有点宽容,咱俩至于过成这样么?

王腊梅确定了母亲没有把她不堪的出身透露给张闯后,整个人突地放松,声音也松弛了,她想起母亲的恳求,眨巴了下眼,说,娘不是和稀泥,我就是那么跟娘说的,她批评教育了我一整天。

电话那头静悄悄的,王腊梅以为信号不好,喂了两声。张闯慢悠悠地说,听——着呢——

王腊梅叹口气说,你要是也觉得娘说得有道理,咱就一起努努力,看能不能把日子重新过回从前,过回你没当上副局长之前那样。那时候,咱家的日子多舒心啊。用不了几年,咱们就都要退休了,身边的苍蝇蝴蝶也少了。

张闯说,又来了又来了,你这猜疑症不痊愈,估计难。

王腊梅说,没事,以后我有的是时间跟着你,眼看着就不乱猜了。

张闯做梦也没想到王腊梅能软到这个份上,他想起刚结婚时,王腊梅说的最多的情话就是,你这么帅,会不会被人抢走啊。他叹口气说,没人稀罕残疾人的——

王腊梅缓缓地说,我稀罕,张雨彤稀罕。王腊梅用她的理性和谋略把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硬推出来。说完,像劳累过度的人,胸口涌上一股淡淡的恶心。脑子里,一个声音对她说,王腊梅你忒自轻自贱了,竟然说这么恶心的话。立马,另一个声音说,母亲说得有道理,要给他说软话。这是计策,是谋略,婚姻也是江湖。王腊梅想起刺猬紫檀扁圆果实上的刺。

张闯罩在身上十多年的盔甲被拆解了,心底里那只报复的耗子,被这句过于高温的话语汽化了。他哽咽起来。王腊梅听见他的动静,知道已经胜算在握,知道已经失而复得。她无声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眼角也出了泪,鼻子也酸了。她知道要把眼角的那点泪和鼻子里的那点酸,传达给张闯,她用哽咽的声音说,我就是那个抓沙子的人,总渴望抓牢,却不知道攥得太紧会漏。

张闯鼻子囔囔地说,我也混账,以为老婆查来查去,问三询四是丢人的,你猜疑的时候,不知道巩固俩人之间的信任,一味地烦。唉,一起努力吧,老太太今晚有一句话特别打动我,父母要给孩子做榜样,在两口子这种事上也不例外。如果,咱们真能迈过了这个坎,等以后雨彤……张闯说到这里,有意识地加上那个孩子乐乐,遇到婚姻里的事,咱们也有经验开解她们。

提到乐乐,王腊梅不由得又感叹,乐乐是个有福的孩子,遇到梁欣一家。张闯,咱们都是学医的,虽然不是专门搞心理学的,也了解一二,我仔细想过了,梁欣家的要求是对的,不能把她的出身戳破,别去打扰她,就让她这么过下去,是最好的。你可别误会啊,我说这话可不带任何情绪,也不是为了怕你和她联系。

张闯思忖良久,说,我信。

王腊梅心里涌起从未有过的轻松,她不由得欢快地翻了个身,轻松得像有风推动。她脑海里一下窜出刺猬紫檀的果实,它肯定就是这样在荒漠里在风里这样翻滚着,发芽,生根,成长。她冲口而说,唉,真不容易。

张闯笑问,你这话是说咱俩,还是单说我。王腊梅说,都不是,我说刺猬紫檀。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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