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到此结束
2023-07-06杨仕芳
杨仕芳
1
我没想到我们的友谊会在秋天里突然中断。我们指的是我、陈云胜和石宏思。我们每天形影不离,号称铁三角,然而我们曾以为牢不可破的友谊,却因为一个女人中断了。那个女人叫刘春燕,是石宏思叔叔石刚的女朋友。他们的恋爱是在广东打工时谈的,据说他们早就在一起滚床单了,前几天刚从广东回到小镇上,是回来准备杀猪请客办婚礼的。应该说,刘春燕是个漂亮的女人,每天换一套裙子,花枝招展地走过大街,总像收割机一样收割过路人的目光。镇上的男人喜欢谈论她,说她樱桃嘴、桃花眼、小蛮腰,身上有股狐狸精的味道,还说被她粘上的男人就会倒霉。我们不由为石宏思的叔叔担忧,要是他倒了大霉,以后他就不会给我们买糖吃,更不会给我们买电影票。不过,我们发现小镇上的男人口是心非,每当看到刘春燕出现在街上,他们就会停下手中的活儿,无论当时正干什么,那些胆大的还走过去搭讪。
“春燕,今晚到你家坐坐啊?”
“春燕,还去不去广东,去的话记得带上我。”
“知道你和石刚好,在你出嫁之前,大家都还有机会嘛。”
……
刘春燕对那些男人一笑而过,她的笑容很好看,像挂在枝头的桃花。那些男人就开心起来,似乎忘了诅咒过她的话。陈云胜的叔叔陈秉光也跟她搭过讪,我亲眼见到过,那天下午他站在桥头上,不时看着那条简陋的街道,好像在等什么人。当看到刘春燕走进小卖铺,他就双手插裤袋,离开桥头走进商店。我看到了也跑进去,想赖他给我买几颗糖,他会看在我是他侄子的朋友的份上这么干的。刘春燕买了一堆零食,他只买了两瓶洗发水,付钱时把她的账也给结了。
“鄉里组建计生宣传队,愿不愿来,如果来,这账以后从工资中扣。”
刘春燕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头也不回走出店外,留下一个骄傲的背影。她提着一袋零食追出去,刚追到店门外,脚步就放慢了。等他们都消失在街面上,我才记起手里揣着六颗糖,竟忘了叫陈秉光帮我付钱,只好不甘心地把糖放回去,尔后逃似地跑出门外。我没把这件事告诉石宏思,尽管陈云胜的叔叔没有帮我买糖。可是没过几天,刘春燕就加入乡计生宣传队,因人长得俏丽,舞又跳得好,很快就被任命为舞蹈队队长。
“我叔叔说了,她这个队长要是干得好的话,还能够申请转正。”陈云胜满脸得意而神秘地说,“知道什么是转正吗?就是转成正式国家干部,像我叔叔那样的人,领国家工资。”
这让我和石宏思都大吃一惊,国家干部不是一般人,过着吃香喝辣的日子,镇上漂亮的姑娘都想嫁给国家干部,哪怕是嫁给二婚也心甘情愿,能嫁给国家干部无异于祖坟冒烟。
“你叔叔对你说的?” 石宏思眼里流露一丝慌张。“我亲耳听到的,那天我去乡政府找我叔要钱看电影,刘春燕就在他的办公室里,我叔就那样对她说的,我在门外全听到了,那天我叔给我一块钱,他从来没有那样大方过,那天我也很大方,请你们俩一起看电影,你们都忘了?”确有其事。我连忙说:“怎么能忘呢,没忘。”石宏思也说没忘,只是他的声音有些消沉,脸色也变得难看。
“她都要嫁给我叔了,怎么跑到你叔那里去当宣传队员呢?”石宏思盯着陈云胜,目光随之变得坚硬,接着说,“一个快要出嫁的女人,在台上又唱又跳,哪像个新娘,我叔说一定要教训她,还说女人不能太野了。” 陈云胜没有再说话,应该是不敢说,因为在往常,但凡石宏思用这种语气说话,那是与人干架的前奏。“这个事,你叔做得不对。”我作为中立者不得不表态。陈云胜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石宏思,脸上滋长出一丝愧疚,脑袋慢慢耷拉下去,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事。“她嫁给你叔,又到我叔这边当演员不矛盾嘛,很可能她还能成国家干部呢。”我说:“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嘛,当国家干部没什么不好,要是我爸是国家干部那就好了,现在每年都到外地去打工,一年到头都没见几次。”石宏思白我了一眼说:“这有什么好的,这会产生矛盾的。”
果不其然,石刚和刘春燕爆发了矛盾。矛盾是在一天夜里爆发的。那些天刘春燕都到政府大礼堂排练,镇上从县文工团请来一位舞蹈老师,是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工作认真严格,要求队员们每个动作都要规范、标准,队员们做不好时,他就手把手地教,有的学员教不会,他就爆粗口:“操,连基本动作都不会还跳什么舞?”他破口骂人的样子很难看,不像从县城来的文明人。宣传队排练时,窗外总挤着一群看热闹的人,石刚也去看过,那天他就站在我们身后,当看到刘春燕在舞蹈老师面前扭着腰肢,便鼓起腮帮气呼呼地走了,嘴里还嘟哝着什么。“我叔劝过刘春燕好几回,叫她不要去跳舞,她就是不听,就是要跳,看看她那样子,像个骚女人。”石宏思显然在为他叔叔报不平,我和陈云胜都不敢吭声。那个晚上,我们趴在窗外看宣传队排练直到结束,队员们三三两两走出大礼堂,陈秉光和刘春燕最后从里边走出来,他们肩并肩走着,有说有笑,两条瘦长的身影映在地上,如同一对如漆如胶的恋人。
“啪——”
石刚从街角里窜到他们面前,扬起手就扇了刘春燕一巴掌。陈秉光迅速把刘春燕拉到身后,说:“你凭什么打人?”石刚说:“我打我女朋友,你管得着吗?”陈秉光说:“就算她是你女朋友,难道就是你私人物品?再说了你还没有给她送彩礼吧?就算送了也还没有领结婚证吧?在你们还没领结婚证之前,所有单身男人都还有权利追求她。”石刚一时语塞,拳头紧紧握着,终于没有挥出去,因为不少男人围了过来。“对,你凭什么打人,打的还是女人?”“这可不是男人该干的事。”“这也太操蛋了。”石刚说:“她是我女人,管你们什么事?”那些男人脸上就挂不住了,从两旁向他挤压过来,把整个桥头堵住了。此时,两个民警挤到人群前,话也不说,只是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盯着他们。
“你等着!”
石刚目露凶光盯着陈秉光,转身离去,笔挺的腰板显出几分狼狈。围观的人群在民警的注视下散去,最后剩下我们三个还站在原地。陈秉光和刘春燕看到我们,但没有跟我们打招呼。陈秉光总是牛气哄哄的,从来不用正眼瞅人,现在刘春燕也对我们视而不见。等他们消失在桥那头时,我们还站在原地不动,巨大的寂静覆盖下来。
“宏思,你叔刚才说的你,是指刘春燕,还是云胜的叔叔?”
我没话找话,想营造出动静,打破不安的寂静。石宏思白了我一眼,陈云胜也白了我一眼,他们都没有说话,转身向桥那头走去,我只好陪着小心跟上去。昏黄的街灯从背后照下来,把我们的身影投到面前,我们默默地踩着影子往前走,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拖沓的脚步声在回响。
之后几天,我们好几次看到石刚独自坐在饭馆里喝酒,有时我们悄悄地坐到他身旁,他看到我们就叫老板上三碗炒粉。有一回,我们又想去蹭吃,结果他对我们吼:“他妈的,都给老子滚!”我们就抱头鼠窜。
“别怪我叔,他心里郁闷,他被刘春燕给蹬了,太丢脸了。”
石宏思满脸愤怒,瞪着陈云胜,眼里露出一丝凶光,把陈云胜吓得不敢说话。但说实在的,我们不清楚刘春燕到底有没有蹬掉石宏思叔叔,只是经常看到她穿着不同的裙子来到大礼堂排练,每天都排练到十点半才结束,她跟宣传队员们走到街上,在桥头挥手告别各自回家,但再没见过陈秉光护送过她。“刘春燕又没跟云胜叔叔好,她怎么会蹬你叔呢?”我既为陈云胜开脱,又在安慰石宏思。他们一同向我看来,眼里闪出同一种嫌弃的目光。
几天后,石刚又在饭馆里喝闷酒,满脸通红,显然已经喝多了,我们不敢走过去蹭吃。他把一只空酒瓶“啪”地搁在桌面上,双手撑着桌沿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饭店,向乡政府大礼堂走向。那几天没有排练,大礼堂更换坏掉的座椅,但他还是摇摇晃晃地走去。“跟上我叔,他喝醉了,我们得把他抬回去。”我们就沿着墙角悄悄尾随。石刚走到大礼堂大门外,抬起脚就猛踢,两扇沉重的门板“砰”地打开,空旷的大礼堂里出现两张惊慌失措的面孔,是刘春燕和陈秉光,他们蹲在地上捡垃圾,身体挨得紧,都快叠到一起了。
“姓陈的,你卑鄙、无耻,勾引别人的女朋友。”
石刚边走进去边怒骂。陈秉光站起身来,拍掉手上的木屑说:“你怎么说话的,怎么叫勾引?如果是真爱,还有什么能夺走?”停了停又说,“你整天只知道发脾气,还动手打女人,这是一个男人该有的行为吗?”石刚哆嗦起来,猛地扑过去,拳头砸在陈秉光的脸上。陈秉光的嘴角淌出一丝血迹,他用手背轻轻擦拭嘴角,往地上吐出一口带血丝的痰,尔后猛地推倒石刚。石刚从地上爬起来,俩人便扭打起来。
“住手,救命!”
刘春燕惊叫起来,惊叫声像是在呐喊助威,他们扭打得更加起劲。我们三个趴在窗门外看,他们你一拳我一脚,旗鼓相当,难分胜负。石宏思和陈云胜都揣紧拳头,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叔叔能赢。在混乱中,石刚抓起一根削尖的木头,半尺来长,猛地扎进陈秉光的大腿。“啊!”陈秉光大叫起来,血从他的大腿上冒出来,流到地面上,很快就乌黑一片。原来血淌到地上不是鲜红的,而是乌黑的。石宏思的脸涨得通红,陈云胜的嘴唇微微发颤,他们的目光变得犹豫而复杂。他们的身子在颤抖,我的身子也跟着发颤,我们心里都充满恐惧,太可怕了,电影里杀人的场景也不过如此。
听到呼救的人们纷纷赶来,看到满地是血,即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七手八脚地把陈秉光抬到卫生院,还有几个人劝着石刚,说:“你快去派出所自首吧。”“去跟警察说你是因为喝多了才失手伤人。”“赶快去,争取宽大处理。”那些人推着石刚走出礼堂,不知道是不是推着他去自首。大礼堂里空无一人,剩下我们蜷缩在墙角里,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因过于恐惧而挪不动脚。不远处有只野猫盯着我们,两只眼睛闪着幽光。
2
我们爬上小镇背后的山坡,坐在那座废弃的古炮楼里,想象着往山脚的小镇放射炮弹的情景,但今天我们一点心情也没有,从炮眼往外看,有几只鸟从眼前飞过。“云胜,你叔不会落下残废吧?”我小声问。陈云胜没有回答,眼睛盯着那几只鸟。“宏思,你叔不会坐牢吧?”我讨好地问石宏思。石宏思瞪我一眼说:“你这个乌鸦嘴,你叔才坐牢,你们全家都坐牢。”我连忙闭上嘴,不敢再言语。我不希望他们有事,男人之间打打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偶尔流血受伤在所难免,他们都不理解我的心思,这让我难过。
“我们先到派出所去看看吧?”
陈云胜站在我身后低低地说,声音听起来很遥远。“那好吧。”石宏思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我看得出来他是在装,但我没有点破。我们都担心他叔叔,好几次到派出所去要求看他,都被民警毫不客气地轰走。
“怎么又来了?不是告诉过你们吗?这期间不能探视。”
我们还没走进派出所的大门,就被从门里边走出来的民警拦住,他一眼就看出我们来干什么,真不愧为人民警察。我们不想这样被赶走,却被他凶狠的眼神吓退,最终又悻悻地回到街上。“不就是个警察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等我们长大了,到县里当局长、县长,还不把他捏得像蚂蚁一样?”石宏思愤愤不平地说。“那我们从明天开始认真念书。” 陈云胜小声地说。“可那样太辛苦了,读书都没下石子棋好玩。”我说。这话是说给石宏思听的,也是说给陈云胜听的,石宏思不喜欢读书,而陈云胜的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这样吧,我们看不到宏思的叔叔,那就去看望云胜的叔叔吧,反正我们总得干点什么。”我又说。他俩同时转过脸来看我,似乎这话不是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我心头不由暗自得意。
“我们这样空手去看病人有点不像话。”
我又想出一个主意,他们又扭头看着我,眼里充满嘲笑和质疑。“你们在这等我。”我说完就往家里跑,想着怎么跟母亲要钱。我跑到家没看到母亲的身影,又叫了几遍,也没有应答。我就溜进母亲房间,从枕头底下摸到一个小布袋,从中抽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
我回到街上买了两个苹果,让陈云胜一手拿着一个,然后我们哼着歌走进病房,赫然看到刘春燕在病房里,正给陈秉光喂飯。他伤的是腿,双手不能动吗?难不成伤病从大腿转移到手上了?瞧,刘春燕像妻子照顾丈夫那样照顾病人。病人靠在床头上,满脸放光,一点也不像病人。这让我们感到意外和失落,没有跟病人打招呼,也没有把苹果留下,转身走出卫生院门外。“吃了吧。” 陈云胜举起手里的苹果。两个苹果三个人不好分。“按老规矩。”石宏思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然后递给我,我咬一口递给陈云胜,他也跟着咬一口又递给石宏思。我们就这样轮流啃,等把苹果吞进肚子,才回头看向卫生院。
“他活该!”
陈云胜愤愤然地说。他这么说自己的叔叔确实不应该,但看不出他是否在说谎。石宏思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来,陈云胜的话应该让他得到了一丝安慰。“我们再去买两个苹果吧,我还有钱的。”他俩瞪起眼盯着我,似乎我背着他们干了什么对不起祖宗的事。“你们不去?我自己去。”我头也不回地往街上走,他俩追上来与我并排,投到地上的三条瘦小身影显得那么和谐。我花掉了最后的钱,原本想把这钱放回去的,那样母亲就不会发现钱丢了。现在又买了两只苹果,不在乎母亲手里的竹鞭,尽管抽在身上会疼痛好几天,但比起安慰两位朋友的心情,这点疼痛算不了什么。
那天晚上,母亲手里的竹鞭不出意外地落在我的屁股上,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疼痛,我甚至还向母亲咧着嘴傻笑。“疼不疼?”母亲慌张起来,要是真把我打傻了,她就难以向父亲交待。父亲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我被父亲用拳头揍过,用力之猛似乎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使我两天都咽不下饭。母亲连忙把竹鞭塞到炉灶里,尔后给我炒鸡蛋。从被鞭打到有鸡蛋吃的转变,我竟一时适应不过来,等我明白发生了什么,心里依然高兴不起来。
我们心绪莫名地陷入低落,连象棋也不愿下了,那副象棋是我们凑了半个学期的零用钱才买来的,有事没事就蹲在街头对弈,在棋盘上杀得暗无天日、难解难分,急起来连蹩脚的马都能四处蹦跳,象也能冲过楚河汉界奋勇杀敌,惹得过路人哈哈大笑。 我们对钓鱼也失去了兴趣,往常只要是下雨天,我们就会跑到河边钓鱼,顶着斗笠蓑衣,在河岸上一蹲就是半天,直到肚子饿得发慌才回家。我们连偷看漂亮女生的心情也没有了,往时我们喜欢跑到小土坡上,蹲在那里盯着校门,许多女生在我们的期待中走出来,我们像镇上的男人们谈论骚女人那样谈论女生,肆无忌惮、恬不知耻。
我们心里不痛快。石刚和陈秉光打架,这原本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就打过很多次架。“不打架的男人还能叫男子汉吗?”石宏思时常这样说,我和陈云胜都支持他。现在的问题是,石刚不仅把陈秉光打进了医院,还把自己打进了拘留所,没人知道他会不会被判刑。人们议论纷纷,说如果公安局把此事定性为打架斗殴的话,那么赔偿道歉了事;如果定性为滋事伤害的话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们得找新游戏,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石宏思愤愤然地说。他说到我的心坎上了,的确需要找到新的游戏,刺激我们越来越糟糕和别扭的心。“把鞭炮挂在狗尾巴上,怎么样?”我忽然想起这个新游戏。这个游戏是我听到父亲讲,他在外做副业时,见到有个人把骨头挂在狗尾巴上,狗去想啃骨头,嘴巴怎么咬不到,不停地在原地打转,最后给活活累死了。我对这个故事记忆深刻。“卧糟,这主意不错,就这么办。”石宏思说,陈云胜也赞成,他们俩的眼里闪出同一种久违的光芒。
石宏思从家里偷来两挂鞭炮,原本是他叔叔讨老婆用的,现在他叔叔什么时候走出拘留所还是个问题。陈云胜从家里拿来几根骨头,早就啃得连半点肉丝都不剩。他们把这些东西塞到我的手里,我心里害怕,本想拒绝,但不想在他们面前认怂,便硬着头皮接过鞭炮和骨头。我们来到街上留意落单的狗,不久发现电杆下趴着一条黑狗,懒洋洋的,人来人往都没惊动它。我拿着骨头走过去,在它面前蹲下去,友好地把骨头递给它。它看了看我,确认我没有恶意,才用鼻子闻了闻,尔后放心地啃起来。我试探地把手放在它背上,它没有反对,便给它挠痒痒,它边啃骨头边享受,彻底放下警惕。我把鞭炮系在它尾巴上,向身后的两个伙伴比了个胜利的手势。他们向我挥手,示意赶快点引线,他们早就迫不及待了。我点燃了引线,转身向两个朋友走去,黑狗没意识到危险,还在津津有味地啃骨头。
“嘣嘣嘣——”
鞭炮突然炸响,黑狗蹦跳起来,足足有一米多高,汪汪叫个不停,它扭过头想咬掉尾巴上的鞭炮,怎么也够不着,惊恐地在原地转圈,眼睛差点被炸伤,最后才四处乱窜。黑狗成了一个移动的鞭炮架子,像是谁家姑娘出嫁时的鞭炮齐鸣。街上的过路人看到了无不笑骂:“这是谁干的缺德事!”“哪个坏家伙干的,真他娘的有才。”我们没有站出来承认是我们干的,心里早已充满消失多日的得意。黑狗从街头跑向街尾,鞭炮依然“嘣嘣”炸响,最后它往河边跑,一头扎进河里,鞭炮浸湿了,炸不响了。
“这狗东西还挺聪明。”
我们站在桥上哈哈大笑,看着黑狗从河里爬出来,在岸边使劲地甩着身子,把身上的水甩掉,于是心满意足地爬上小镇背后的山坡。我们再次爬到人迹罕至的古炮樓里,商讨下回该做什么新游戏。虽然在狗尾巴上系鞭炮这个游戏好玩,但是不能老玩一个游戏,玩多了会被狗主人发现。
“要不我们去抢银行吧?”
我提出建议。“你真是个人才!”石宏思兴奋地挥舞双手,似乎我们已偷空了银行,成为小镇上最富有的人。“可我们没有万能钥匙,又不会撬锁,也干不过民警,他们有枪。”陈云胜沮丧地说,我和石宏思也跟着沮丧起来。“算了,我们家有一个被抓了,不能再抓一个进去。”石宏思说,他背对着我们,仰头望向天空,有几朵白云悬浮在那里。我感到有些压抑,却又找不到什么话。陈云胜也没有说什么,跟着仰头望向天空,却用余光注视石宏思。石宏思的背部猛地抖了几下,像是把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抖掉,尔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我在他背上看到一片愤怒,陈云胜也应该注意到那片愤怒,我们都知道为什么。
3
石宏思开始疏远陈云胜,也警告我不要跟他玩,陈云胜感到很委屈,我在私下里劝陈云胜跟石宏思说好话,请求他原谅。“只要用心,石头也会捂暖的。”陈云胜认真地打量着我,怀疑这句话不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我叔叔不是故意的,他也受了伤嘛,他也没坏心眼,不是他报的警,是派出所的事,小镇太小了,一点点小事弄得大家都知道,这不能完全怪我叔叔的嘛。”陈云胜满脸讨好地解释。石宏思面无表情,但我能感受得到他享受这种状态。按理说这件事是两个大人的事,跟他们两个孩子没有关系。“他说的也有道理,再怎么说那都是他叔叔的事,不应该把这事怪到他头上,就让他跟我们一起玩吧。”我好言相劝。“那好吧,看在你余阳的面子上,就给他个机会,买副新象棋吧。”石宏思冷冷地说,他学着电影里的古惑仔装酷,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我去买副新象棋。”
陈云胜大声承诺。我和石宏思都吃了一惊,之前我们三人买副象棋都凑了大半年零钱,他又到哪去弄钱呢?但从他自信的眼神里,我相信他有这个能力。石宏思点点头,眼里透着怀疑。陈云胜也注意到石宏思的眼神,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坚定。果然,没过几天他就兴高采烈地带来一副新象棋。
“走开,我没你这个朋友!”
石宏思怒吼起来。陈云胜像只受到惊吓的大虾,蜷缩着身子,眼里含着泪。其实我是同情他的,此时我更同情石宏思,因为他叔叔石刚出不来了,被判两年六个月徒刑,据说他在法庭上说了一句很男人的话:“法官,我服法,要是时光能够倒流,我还会揍那个家伙,夺妻之恨不共戴天。”镇上的人们对这个传说众说纷纭,有人说那个案子压根就没有公开审判,有人说他在法庭上没说那样的话,当法官宣判他有罪时他还吓尿了裤子。这些传言分辨不出真假,但是所有人都清楚,石刚在之后的两年多将在牢狱中度过。
“我把话放在这,我叔肯定说过这么硬气的话,他跟你叔陈秉光是仇人,那么我和你陈云胜从今天起也是仇人。”
石宏思直挺挺地站在河岸上,背对着我和陈云胜,以前我们经常来到这里钓鱼,现在不是来钓鱼而是割袍断义。陈云胜耷拉着脑袋,脸上一片忧伤,他悄悄地向我使眼色。我咳了两声说:“宏思,看在桃园三结义的份上,我们是好朋友嘛,不要和云胜做仇人。”“余阳,你这是不讲原则,你这是搅屎棒,让人恶心。”石宏思不屑地说,“你喜欢他就跟他玩好了,我就不信你以后不后悔。” 我不敢再说话了,站在那里不动。
“我就问你,在我和他之间,你余阳站在那边。”
石宏思转过脸来盯着我,目光像两只削尖的竹箭,穿透衣襟扎入心脏,隐隐作疼。我真切地感到他内心的愤怒和悲凉,双脚不由自主地往他身边靠了靠,陈云胜这个朋友就这样被我们共同抛弃了。
我不知道,我们断绝跟陈云胜来往,算不算喜新厌旧。那些天放晚学,陈云胜总是躲在某个角落偷偷地观察我们,他选择的角落又总让我们看得到,他应该时刻在等待我们向他发出友谊的召唤。石宏思总是装作没有看到,我只能跟着视而不见。当他发现我们没有接受他的意愿时,终于耷拉着脑袋悻悻离开,留下一个孤独而悲伤的背影。
“必须孤立他几天,这是对他的惩罚,不然對不起我叔叔。”
石宏思背对着我说。起初我没有反应过来,当确认那是他的话后,我就悄悄地跑去告诉陈云胜。“真的吗?他真的那么说吗?我就说他是我们老大,怎会不管我呢?”陈云胜兴奋得脸都涨红了,还在原地转了几圈,尔后跑到屋里拿出一包糖塞到我手里,说:“余阳,你拿去给我们老大,我随时等待他的召唤。”
那包糖成了我们友谊复合的桥梁,我们三人坐在河岸上津津有味地吃糖,说了一大堆废话,当然多半是石宏思在说,接着陈云胜附和,最后我来一句:“说得对。”我们没有提起两个叔叔的事,于我们的友谊来说,那都是过眼云烟。
“刘春燕那个骚女人跟我叔叔分手了。”
石宏思终于还是忍不住提起这个话题。刘春燕在他叔叔入狱后不久,单方面宣布跟他分手,没过几天她又向外公开她和陈秉光谈恋爱。在陈秉光出院后,人们时常看到他和刘春燕出双入对,尽管他还不得不借助拐杖走路,但是依然在大街上走出热恋时的感觉。用小镇上人们的话说,这俩货早就在一起滚了床单。这话太有画面感了,我还悄悄地问石宏思,他们滚床单时会不会把床单踢到床下,因为石宏思睡觉时总会把床单踢到床底下。
“呸,太欺负人了!”
石宏思愤怒地说,不知在针对我,还是在针对那俩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讨好他。“操,你整天说这些废话有用吗?再等上十年,刘春燕这骚货早就和陈秉光生了一大堆孩子,他们的孩子都能和别人打架了。”石宏思脸色愈加难看。我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不由感到一阵尴尬,便往脸上挤出更多讨好的笑意。确实如他所言,别说等上十年,就是几年时间,刘春燕肯定已经是某个孩子的母亲。小镇上的人们时常取笑石宏思,说:“你叔跟她睡过,白睡,你叔不亏。”他努起嘴反击说:“那你跟她睡啊,你也去坐牢啊。”人们哈哈笑着说:“我倒想跟她睡啊,可陈秉光不乐意。”陈秉光不乐意,石刚就乐意吗?这真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数学题都没这么难,大人之间的事太过复杂。小镇上的人们多数同情石刚,觉得陈秉光趁人之危,不是大丈夫所为,令人不耻。石宏思在这些议论中得到安慰,再次对陈云胜冷漠和疏远起来。
“石宏思,你婶婶成了陈云胜的婶婶,真是丢人!”
几个孩子见到石宏思就取笑,往时我们和这几个孩子关系不好,还打过几回架,各有输赢。此时他们又来挑事,当然看到我们少了一个人,比以往要容易对付。石宏思二话不说就冲过去,还没等他挥出拳头,已被他们按倒在地。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啊啊”地叫喊着冲过去,自然也没落得好下场。“赶快投降,老子就饶了你们。”我们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但要我们投降,做梦。
“啊啊啊——”
陈云胜从角落里冲出来,手里挥舞着木棒,满脸杀气腾腾。那群孩子看到了,四下逃窜,他们看见陈云胜双眼充血,不是闹着玩的,而是来拼命的。人们说好人怕烂仔,烂仔怕死仔。此时陈云胜就是死仔,为救朋友而拼命。我不禁想起肝胆相照这个词,应该是如此情景吧。我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暖流,抬头望向他表示感激。
“别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你,起开!”
石宏思冷冷地说,他脸上粘着泥土。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用目光安慰陈云胜,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最后把木棒往前一甩,砸到一棵榕树上,惊起几只喜鹊,“扑扑”飞向天际。他再也忍不住,淌着泪水跑开了。我扭头看向石宏思,他眼角也含着泪花,却装出冷酷的模样。
此后,陈云胜三天两头旷课,成绩也直线下降,原本学校派他到县里参加知识竞赛,现在也被别的孩子替换。“陈云胜,这段时间你到底怎么了?这么不用心学习,你这样对得起你父母吗?”班主任把他叫到走廓里谈话,教室里的孩子装作认真读书,事实上侧着耳朵在偷听。“我乐意,行了吧!”他说着就“噔、噔、噔”地跑开,没有跑进教室,而是往校园外奔去,像一匹受伤的小马驹。班主任和教室里的学生都惊呆了,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校门外,班主任才叫喊:“快去把他追回来!”教室里的目光投向我和石宏思,我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慢悠悠地走出教室。我心里很着急,怕陈云胜出什么事,但看到石宏思满脸不在乎,又不敢表露出急切的心情来。
我们跟在陈云胜身后,没有直接追上去,始终跟他保持一段距离。他也知道我们跟在后边,却没有奔跑,也没有回头,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向街头,在街上瞎转了好几圈。我和石宏思蹲在树下,不知干什么好,就数着从街上走过的腿,当数到第三十六条腿时,看到刘春燕从巷子里走出来,穿一件红色连衣裙,似乎比以前更加美丽迷人。她看到满脸忧伤的陈云胜,迈着猫步走到他面前,脸上展露遇到亲人的微笑。“呸!”陈云胜往她面前吐了口痰,扭头往别处跑去,丢下刘春燕尴尬地站在那里。
“呸,骚女人!”
石宏思咬牙切齿地说,声音不大,我依稀听得出他内心的怨恨。作为朋友,我应该跟他一起骂,但我觉得骂一个漂亮的女人实在说不过去。不是吗?每当刘春燕上戏台表演,石宏思照样挤在人群里看得起劲,似乎忘了跟她有仇。不过我能理解,刘春燕的舞姿太迷人了,身子柔得像条没有骨头的蛇,每个动作都引起台下一阵赞叹,每当她的裙角轻轻摆起,如同千百只彩色蝴蝶扑面而来。她每跳一支舞都会有一个固定动作,脑袋往后仰,胸脯往前挺,两只乳房显得特别丰满,引起台下一阵呐喊和尖叫,应该说那是小镇男人特别期待的时刻。那种时候陈秉光守在戏台旁边,站在人群最前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舞台,人群的呼喊和尖叫没能使他挪动位置,他似乎以这种沉默的方式告诉所有人,台上那个漂亮女人独属于他。小镇上的男人们不服气又拿他没办法,谁也没有胆量走过去揍他,谁也不甘愿当第二个石刚。不久之后,陈秉光的行为更加让人生厌,那时他的伤痊愈了,竟然也加入表演队,还和刘春燕跳起对舞,恨归恨,他们跳得确实好看,如同从森林深处飞出的一对凤凰。
“他们跳个狗屁!”
陈云胜愤慨地说,这话在小镇上疯传,陈秉光并没有责怪他,可能他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吧。镇上的男人喜欢陈云胜这句话,这是一种敌人内部崩塌的快感,所以人们遇到他时都给予他鼓励。“你才像个男子汉,有种!”“你不要学你叔那样,尽干挖人墙角的事。”“我看好你,将来定有出息。”我和石宏思也感觉到陈云胜对他叔叔失望透顶。“他是个不可多得的朋友。”我小心翼翼地说。石宏思没有接我的话茬,只是怔怔地盯着远处的山景。我想他应该也是这样认为,只是不知该怎样和陈云胜回到当初。自从被我们排斥后,陈云胜也自我排斥,每天独来独往,像一只迷路的刺猬,任谁也没法靠近他。放学时,我和石宏思特意在校门口等他,想装作一副不小心撞到他的样子,然后跟他说对不起,他就说没关系,接着就你一言我一语,失去的友谊就会回来了。他似乎看穿了我们的把戏,没有从校门口走出来,硬是翻过两米多高的铁栅栏溜走了,让我们白白等了大半天。
“由他去吧。”
石宏思垂头丧气地说,我没有接他的话,心里也一阵失落,感觉陈云胜这个好朋友再也回不来了,忽然感觉身上有某块肉跟着凭空消失。现在,我和石宏思只能玩两个人的游戏,无论是猜拳划码,还是打球游泳,总感觉缺少点什么,心里就是不得劲。
几天后的傍晚,陈云胜独自一人走在街上,几个死对头站在街口等他,现在他没有帮手,他并不害怕,昂首挺胸走过去,他们一哄而上把他的双手反剪到后背,还用手押住他的后脑勺,使他的脑袋垂下去。“骂你那两个死党,骂他们的娘,我们就放了你,不然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他紧闭嘴巴,任他们怎么威胁也不开口。他们就把他摁到地上,他依然咬紧牙关。我和石宏思看在眼里,见他宁死不屈,便冲过去从背后踢那些人的屁股,于是双方混战起来。他们没有我们的决心大,我们是在为朋友而战,很快就把他们打得落荒而逃。我们三人瘫坐在地,看着彼此脸上的抓痕,心照不宣地笑着。
4
我们的友谊回来了,又在街边下棋,或玩别的游戏,不时发出哈哈的笑声。我却感觉到笑声里掺杂着虚假,诚然过路人听不出来,许多孩子还向我们投来羡慕的目光,甚至要加入我们,当然被拒绝了。
“这是绝对不行的,我们是铁三角,多一个和少一个都不行。”
石宏思掷地有声地说。我和陈云胜都点头赞成。石宏思就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往小镇那条简陋的街道走去。我不愿意学着他扯着步子甩着胳膊走路,实在别扭而难受。陈云胜眼里充满迷茫,似乎拿不定主意该不该那样走。
“只有拽才有资格打人,才不被人打,是白是黑,你们选吧。”
石宏思满脸严肃,很少见他如此。我说:“你说得对。”我看了陈云胜一眼,他眼里的迷茫消失了,于是我们学着他扯着步子走路,只是再也走不出古惑仔的感覺。直到陈秉光准备结婚,我们才知道为什么这样。
“你叔叔真要结婚?”
石宏思语气消沉,他说话从来都硬气,现在突然变得消沉。陈云胜没有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点头。“哎,这也怪不了你叔叔,刘春燕那么漂亮,那么骚,哪个男人不想娶她回家呢?”石宏思沮丧而忧伤地说。他皱了皱了眉头,额头上现出几丝细小的皱纹,忽然直起身来拍了拍手,然后把双手反剪到背后,微佝着腰往前走,似乎什么东西压在他背上。我知道他心里难受,却不知如何安慰他,总不能让刘春燕先嫁给陈秉光,再嫁给他叔叔吧。我拍了拍陈云胜的肩膀,然后快步追上石宏思,回过头看到陈云胜依然呆滞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似乎快要哭了。“这不是他的错。”我向石宏思解释。“当然不是,又不是他讨老婆。”石宏思头也不回地说。我连忙回头向陈云胜招手,他才慌慌张张地追上来,默默地跟在身后。
我们穿过下午的阳光来到河边,坐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岩石上,听着河水静静流淌的声音,旁边的草丛里有东西吠叫,有爪子在抓扒草地,对面山坡一大片杉木林闪着潮湿的光泽,几只乌鸦受到惊吓似的“扑扑”地飞出草丛,很快就消失在视线里,留下一片空旷而孤独的天际。
“要不,我们玩新游戏吧?”
陈云胜试探地说。我觉得他有些可怜,把脑袋歪到一旁,斜出石宏思的视线,悄悄地对陈云胜点头,并用眼神告诉他不用这样小心,到底犯错的人又不是他。石宏思没有回应,目光落在河流里,水里有两条鲤鱼在游玩,似乎在谈情说爱。
“你说说玩什么新游戏?”
我提高声音问。“在我叔叔身上想招。”他幽幽地说。我和石宏思同时看向他,石宏思眼里充满着不屑和疑问,我眼里应该也充满疑问,但肯定没有不屑。“比如玩什么游戏惩罚我叔叔。”石宏思的目光慢慢生动起来。“你有什么好主意?”我有些迫不及待。石宏思也满脸的期待,他属狗脸,刚才还对人家不屑,转眼就对人家充满期待。
“要不玩绑架?”
陈云胜的话刚落。“靠,这个游戏好,刺激!”我拍着大腿说,其实我并不知道怎么玩。陈云胜用手抹一下嘴角,说:“我们绑架不了大人,那就绑架小孩。”我和石宏思怔怔地看着他,想不明白他想绑架谁,他叔叔还没结婚哪来孩子?“我是我们家的小孩啊,你们可以绑我嘛。”他涨红着脸说。我和石宏思相互看了看,想不明白怎么个绑法。
“就是说,绑架我,就可以跟我叔叔谈条件,条件没达到的话,就撕票。”
我们终于听明白了,也终于知道游戏怎么玩了,这个游戏我们还没玩过,但在电影里看过类似的情节。“一手交钱一手交人。”陈云胜说。“这个好,有钱了,我们就天天看电影,还可以到县城去耍。”我兴奋地说。石宏思没有说话,若有所思地看向对面山坡的杉树林,有一只白鹭飞出树丛,像一片雪花漫向远处的山谷。“这不好玩,电影里的绑匪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石宏思不无忧伤地说。他说得没错,电影里的劫匪不是被警察乱枪打死,就是被抓起来关进监狱。“要想个办法,安全的、不犯法的,惩罚那俩货,又不用坐牢。”石宏思仰望天空,我们也跟着仰望,天空中悬浮着朵朵白云,静止不动,像一群跳舞的人最后定格在那里。
“让他们跳舞。”我说。
“跳舞没什么稀奇。”石宏思说。
“对了,那就让他们跳脱衣舞。”陈云胜边说边做出脱衣的动作。
“这主意好,够刺激。”石宏思的屁股下垫着弹簧似的,整个人忽地弹起半米高,眼里闪烁着夕阳落在水面上的光芒。我也跟着跳起来说:“好,好,这主意太好了,我们就这么办,现在就可以绑架。”石宏思摇摇头说:“不行,电影里不是这么演的,先要想好每一步,不然还没绑架就被抓起来了。”陈云胜说:“对,对,我们不能蛮干,好好想想。”
那几天我们边上学边想绑架的事,在什么地方绑架,绑完后把肉票藏在哪里,又怎么把消息传递出去,最终达到逼迫陈秉光和刘春燕跳脱衣舞的目的。
“我觉得让他们在戏台上跳,那样全镇人都能看到,不仅够劲,还很解气。”陈云胜说。
我怔怔地看着他,想哪有侄子这样害自己叔叔的?然而我心里也觉得这个主意好,脑海里已经隐隐约约浮现出他们跳脱衣舞的画面。“云胜,你真是我们的好兄弟,好兄弟,不放弃。”石宏思用友好的手拍着陈云胜的肩膀,陈云胜脸上一片绯红,眼里滋长着激动与兴奋。
“我有办法了。”
几天后的上午,陈云胜满脸通红地说。“你想到什么办法?”我问。“快说,别像个老太婆磨磨叽叽的。”石宏思不耐烦地说。“我是这样想的,这事跟余阳有关,他父母每年都要到他外婆家帮忙收割稻谷,再过些天稻谷熟了,我们就可以动手了,把肉票藏到他们家的阁楼上,家里就余阳一个人,谁会怀疑肉票藏在那里呢?”陈云胜盯着我说。“這是好办法。”我举手赞成。“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石宏思站在我们面前大手一挥,颇有几分大将军的气势。
我们开始策划绑架的事,首先在学校里装作没事似的,该偷看女生还是雷打不动地继续偷看,该跟别的男生干架就坚决干架,反正不让老师和同学看出什么端倪,其次我和石宏思时不时陪着陈云胜来到乡政府找他叔叔,装出一副恬不知耻的模样向他讨钱看电影。他叔叔看到我们三人在一起,嘴上说着教育我们的话,手已经伸进腰包,不仅给我们掏电影票的钱,还给我们掏吃粉的钱,他还是挺大方的。我不禁感动,父亲都从来没这么大方过,我都有些不想让他跳脱衣舞了。“余阳,别这么没出息,一碗粉就把你给收买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有奶便是娘,要是在战争年代,你肯定投降当汉奸,该被枪毙十回。”石宏思满眼鄙视地说。“我才不是汉奸,真绑架起来,我做得肯定比你狠。”我没有说出这句话,而是向他挤出讨好的笑容,他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两周后,我母亲回外婆家去了,父亲在外地做副业没有回来,他来信说今年得等结账了才能回家。只能母亲一个人去帮忙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父母亲却不知道我在家里做什么坏事,不禁为他们感到难过。
半夜的时候,陈云胜绕过小镇背后摸到我们家,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连一只流浪狗也没遇到。我就让他躲到阁楼上,那里已经铺好被子,我陪着他钻进床铺,用被子把脑袋蒙得死死的。我们都不敢说话,却忍不住拧亮手电筒,在被子底下相互比划,尔后用手捂着嘴无声地笑。
次日,我到街上买一碗米粉和两个包子,拿回家跟陈云胜一起吃,吃不饱就吃一些事先准备的饼干。等到石宏思在楼下叫喊,我才背上书包下楼,陈云胜从楼梯口伸出脑袋,满脸落寞。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没有停止跑下楼的脚步。我和石宏思结伴来到瘦猴家楼底,站在路旁大声叫喊:“云胜,云胜,上学去啦!”往常我们每天都结伴上学,三个人齐齐整整穿过街道,吹着乱七八糟的口哨,要是哪天少了一个人,街上的人就会感到奇怪。
“他爸,云胜不在房间里,你看到他去哪了吗?”
他母亲有些着急地问,“这孩子死哪里去了?都到上学时间了。” 她拖着臃肿的身子走出门朝街上叫喊:“云胜,云胜,你死哪去了,快回家吃饭啦!”她的声音像一块块破布飘过街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她问路人有没有看到他儿子,人们无一例外地摇头。她苦着脸走到我们面前问:“他有没有去找你们玩呀?”她的脑子是不是急坏了,要是去找我们玩,我们怎么还跑来找他呢,前后矛盾嘛,但我们没有说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摇晃脑袋,像两面被敲打的铜鼓。她没有怀疑我们,拖着脚往街上寻去,他父亲也跟着出门寻找。我们没有理由再等下去,转身往学校走去,边走边喊:“大伯,大妈,见到他就说我们去学校了,叫他快点来,今天语文测验。”他们边回答边四处寻找,自然他们找遍整个小镇都没有找到。那天,他们家的亲戚朋友都参与寻找,不仅找遍整个小镇,还到县城去找,依然找不见他的影子。
我和石宏思坐在教室如坐针毡,目光不时往窗外飘去,担心人们找到我们家的阁楼,即便他们没有找到我们家,又担心陈云胜忍不住痛哭,也会被人们发现。要是父亲知道这事是我干的,非打断我的两条狗腿不可。我见过父亲一拳头就把楼底半大的猪打晕,从此怎么喂也不再长膘,后来母亲不得不含着眼泪把那头小猪卖掉。那之后,我时常在梦中见到父亲的拳头,像一片片卷在秋风里的枯叶四处飘舞,每当往我脸上飘来时,梦境就被打碎了,我从梦中惊醒过来,呆坐在床沿上,有时候竟不知身在何处。
那天的时光过得特别慢长,像被遗忘在墙上的蜗牛,一丁点一丁点地挪动,好不容易才熬到放学。我和石宏思逃命似的奔出校门,被死对头嘲笑也没心情理会。我们先跑到石宏思家,等他放好书包后就跑到我们家,以往我们三个都是这样干的,因此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和怀疑。我们把吃的东西送给陈云胜,轮流爬上阁楼陪他说悄悄话,还帮他倒尿壶,真是臭死了,但我们不能声张。我们在家里没待多久就走向陈云胜家,蹲在他们家楼下的石阶上,装作焦急等待朋友归来的模样。过路人向我们投来同情的目光,为我们丢失朋友而难过。天黑了,小镇上各家各户都亮起灯,唯独陈云胜家黑乎乎的,他父母还在寻找孩子的路上。我有些于心不忍,心想还是算了,别玩这个游戏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小不忍则乱大谋。”
石宏思不无得意地说,我便不敢再有想法,不得不说,他说的这句话让我吃惊,他考试成绩从来都比不上我,居然知道这句连我都不知道的古话,妈的,他肯定背着我和陈云胜偷偷地学,这样赢也不光彩嘛。
5
第二天的傍晚,陈秉光在街口叫住我和石宏思,我吓得快要哭出来。“余阳,坚强点,像个地下党人,别让他怀疑我们。”石宏思鼓励我说,其实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心里也一定充满恐慌。
“云胜,不,平时都有什么爱好?你们平时都喜欢去哪里玩?他除了跟你们俩玩还喜欢和谁玩?你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我被陈秉光的问话吓住了,他怎么问这样的问题呢?这使他们不像亲人更像是陌生人。石宏思一一作答,其实这些答案我们演练过。“你们觉得他会到哪儿去呢?”陈秉光突然问,我们都怔住了,惊恐地摇着头,泪都快掉下来了。他就拍了拍我们的脑袋说:“放心,我会找到你们的朋友的。”我们听了这话才出了一口气,他没有注意我们脸上的神情。等他走出视线后,我们顿时瘫坐在地,好半晌都直不起身,吓得腿脚都麻了。
小镇上议论纷纷,扑朔迷离,谁也搞不清陈云胜为什么突然失踪。“这孩子可能得罪了山神,他们几个总是到古炮楼去玩,以前那里打过仗,死过人,那些不散的阴魂把他给撸走了。”这话不是没有道理,我们每回走进古炮楼,背后都会刮起一阵阴风,也曾怀疑那是冤魂。“那是迷信,信不得,可能孩子贪玩,爬火车到别的地方去了。”自从看了《铁道游击队》的电影,镇上的孩子都想去攀爬火车,我们也有那样的念头,想象着在火车上飞檐走壁,好几回我们来到铁路旁,却沒有付诸行动,因为每辆列车都飞驰而过,压根就爬不上去。“他成绩下降得厉害,都没资格到县里参加竞赛,被老师批评就离家出走了。”班主任听到这话后,放学时拉上我和石宏思来到陈云胜家,她一手提着礼物一手敲开家门。“阿叔,阿婶,我没批评过云胜,说这次没资格去竞赛,那就争取下次去,”接着她转身对我们说,“那天我是不是这样对云胜说的?”我们没有说话,只是狠劲地点头。“老师,这事不怪你,是这孩子不听话跑哪儿去了,过两天他就会回来的。”陈云胜父亲说,他像在安慰班主任,又像在自我安慰。
“有个人你们都忘记了,这件事十有八九跟他有关。”
一个染着红头发的小青年说,他刚从广东打工回来,据说他在广东混黑社会,还因打架蹲过半年牢。“谁呀?你就别卖关子了。”人们不耐烦地问。“都动动你们肩膀上的那个家伙,那不只是用来吃饭的,还得用来想问题的,这不明摆着吗?石刚,是不是这家伙干的?你们都想想,想想是不是这回事?”小镇上的人们忽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就石刚有报复陈秉光的动机。“可他被关在牢里呀,怎么可能出来绑架呢,除非他越狱或者有分身术。”有人这样质疑和反驳。陈秉光也说:“扯淡,是不是电影看多了,以为监狱是人家后门啊,想越就能越?”派出所民警也那么说:“石刚现在正在桂中监狱里服刑。”据说每天罪犯们都要去干农活,有人说粮库里出售的大米就是那些罪犯们种的。有时我吃饭都能吃出一种监狱的味道,石宏思就嘲笑说:“你没蹲过监狱,怎么知道是监狱味道?”我被他批驳得哑口无言,但我依然觉得那是监狱的味道。
“小叔小叔,你不要吓唬我,我有心脏病,经不起吓的。”
陈云胜母亲急匆匆地跑去找到红头发青年,他满脸抱歉地说:“对不住婶子,我胡乱说的,不要放在心上。”石宏思父亲也去找他,说:“这没证没据的事,你可不能乱说,我把丑话说到前头,要是我弟石刚被加刑,我跟你没完。”
“好吧,我收回说过的话,不要把好心当驴肝肺,你们记住了,那些关在牢里的都是什么人?不是抢劫偷盗,就是杀人放火,换句话说都不是一般人,而且总有刑满释放的人,剩下的你们自己去想吧,犯不着跟你们这些人说,算我多嘴好吧,我操!”
红头发青年最后那句我操,使人们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起来,开始猜想石刚在里头跟什么人混上,然后那些人潜到小镇把陈云胜绑架了,那么为什么不直接报复陈秉光呢,这也说不过去呀。“绑孩子的打击面最大。”人们不由恍然大悟。
果然,当天晚上陈秉光收到一张字条,写着:要想孩子没有事,陈秉光和刘春燕这俩货10日下午3点在戏台上跳脱衣舞,否则后果自负。他拿着字条跑到学校找班主任,“老师,你看看这张字条,是不是陈云胜的笔迹,我看有点像,但又不敢确定。”班主任拿来陈云胜的作业本对比,说:“是的,这张字条就是云胜的笔迹。”
“从这张字条上可以判断,一是目前孩子还活着,而且还健康,这字迹写的和往常没两样;二是绑匪很聪明,不自己写,而是让肉票动手,这样就少露痕迹;三是绑匪要么是熟人,要么经过周密计划,用最危险的方式来完成送字条。”
这结论在小镇上疯传,也传到我们耳朵里,不由得更加忐忑不安起来,没想到陈秉光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聪明,把什么事都想到了,难怪他没有去报警,让派出所挨家挨户地来搜,不出两天就搜出来了。这两天我和石宏思每天都到乡政府找陈秉光,问:“陈叔叔,有没有云胜的消息?”他看了看我们,不耐烦地说:“没有,别来问我了,烦不烦啊。”他总喜欢摆着臭架子,乡政府里的干部也喜欢这样,实在叫人讨厌。“你们回去吧,会找到他的,放心好了。”他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又安慰起我们来。我在心底觉得刘春燕嫁给他应该还是不错的。我们依旧到乡政府去问他,事实上不是去问陈云胜的下落,而是偷偷地把字条搁在那里。陈秉光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们,有一回他还感慨地说:“得一知己足矣。”我们听不明白他的话,怀疑他发现了什么,就去问班主任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是大文豪鲁迅说过的话,意思是世上的人很多,知己难求,陈云胜叔叔夸赞你们和陈云胜的友谊啊。”
我们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他叔叔说的和我们想的,压根就不是一回事。镇上发生的所有事情,我们都爬上阁楼告诉了陈云胜,他每回瞪着两只眼睛,流露出惊恐的神情。
“再坚持两天,游戏就结束了,放心,这游戏我们赢定了。”
石宏思鼓励说。陈云胜的嘴巴抖了抖,终于把话题岔开,说:“宏思,余阳,我都两天没吃肉了,能不能给我弄块肉来。”他整个人缩在床窝里,如同一只忍冻挨饿半个多月的瘦猴,便答应给他整块肉来。我们来到肉摊前转悠半天,口袋里没有一分钱,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提着肉走,不由偷偷地咽口水。“余阳,要不去你家杀只鸡吧。”我摇摇头,杀鸡不仅动静大,过几天母亲回来肯定知道的,到那时恐怕我的两条狗腿就保不住了。“你怕你爸妈知道呀,这个好办,那就到你们家的水田捉鱼,谁知道水里少了几条鱼呢?”石宏思兴奋的像发现了新大陆。“好,赶快去,趁我妈还没回来。”我们说干就干,做成简易的钓鱼竿,到垃圾堆旁挖了几条蚯蚓,之后来到我们家水田旁蹲着。我们把蚯蚓穿在钓钩上,抛到鱼塘里,没多久就钓了几条鲤鱼。晚上就在我们家里煮酸菜鱼,我见过母亲煮过,鱼肉很新鲜。我学着母亲的做法,先把水煮开,再放进鱼肉,加上准备好的酸菜,很快香味就在屋里弥漫。陈云胜忍不住从阁楼上爬下来,把我们吓了一跳。
“这鱼肉太香了,我就下来看看,怕你们吃完了不给我留着。”
我们连忙把他推上阁楼,并给他盛了一大碗,让他一个人在那里吃。我和石宏思端着碗坐在家门口吃,从门前路过的人都会往碗里瞅一瞅,我们就大大方方地把鱼肉亮出来。“生活不错嘛,还有鱼吃。”一个路过的老伯说,脸上带着诡笑,我知道他笑里的意思,等父亲回来恐怕吃的是拳头了。我装作毫不在乎,还把嘴巴拍得“吧唧吧唧”作响。两只流浪狗闻着香味跑来,眼巴巴地盯着我们手里的碗,眼里充满期待和渴望。我们就把鱼骨头丢在地上,两只流浪狗为争抢骨头而打起来,边叫边咬向对方,那股不要命的劲,像极了我们和别的孩子干架的样子。
“派出所给我出主意,只要找到来传送字条的人,就可以找到幕后黑手了,可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来乡政府办事,乡里人不大懂规矩,在乡政府里随意行走,四处打听他们要找的部门,实在没办法排查到底有哪些人来过。”
我和石宏思再次来到鄉政府去找陈秉光,他没好气地跟我们说了一大通,我们只好装出沮丧的模样离开,等走出他的视线后,拔腿就跳,把趴在路旁的流浪汉吓得四处乱窜。小镇上的人们也在不断地猜疑,到底是什么人配合监狱里的石刚干的,终究没有答案。石宏思不由暗自得意,他叔叔不在小镇上,却成了小镇上的传说,倒是他父亲愁眉苦脸,担心他叔叔被加刑,为一个女人如此沦落,实在不值得。“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连红头发的青年都不无同情地说。
我们偷偷观察陈秉光和刘春燕,现在陈秉光低调了许多,连说话都低眉细语,也没有跟刘春燕出双入对,据说这是派出所给他出的主意,不要在这个特殊时刻激怒绑匪,敌暗我明,只能忍一忍。刘春燕还是那样漂亮迷人,每每走过街道,双脚像是悬空似的,身后似乎追随着一群蝴蝶。
“按绑匪的要求做,陈云胜不就回来了?”
石宏思装作无意说出来,人们似乎忽然明白过来,谈论的话题慢慢发生转变,不再猜测陈云胜被谁绑架,又绑到哪里去,他是否能安全回到镇上,等到10日下午3点便见分晓。人们开始猜测陈秉光和刘春燕会不会跳脱衣舞。
“还有没有下注,过了今晚十二点就不收了啊,想发财的赶紧下注,押跳或不跳,押不跳一赔一,押跳一赔三,千万不要怀疑我有没有钱赔,庄家是浙江大老板。”
红头发青年嘴里叼着烟,站在街边叫人们下注,大伙起哄赶他离开。“别整这些东西,再不走开,可报警啦。”红头发说:“阿哥,阿叔,在下让大家发财,既然不想发财,那在下告辞。”他在一片哄笑声中落荒而逃,身后却跟随着几个男人,叽叽喳喳地询问怎么下注。“这是赌博行为,犯法的。”警察警告他,“再不收手把你送进去。”红头发青年讨好地说:“警官同志,我懂法,我只是开个玩笑。”事际上,他在暗地里真的这么干,下注的人大多是镇上的男人,大多数人都在赌陈秉光和刘春燕跳脱衣舞。
“这太欺负人了,哪有这样的?”石宏思父亲在街上遇到陈云胜父亲,“这些人怎么能拿孩子来下注呢?太不把人当人了。”陈云胜父亲脸上一片干涩,说:“嘴巴长在别人身上,由他们去吧,只要孩子没事就好。”
两位父亲就蹲在路旁聊起来,在石刚和陈秉光没闹出矛盾之前,他们就经常这样蹲在路旁抽烟闲聊。我和石宏思躲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竖起耳朵也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便装作路过来到他们身旁。
“我爸和你爸在商量怎么找你呢,够刺激吧?”
天黑后我们爬上阁楼告诉陈云胜。他在昏暗里静静地听着,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却能感受得到他内心的紧张。那天晚上,我们挤到阁楼里陪他睡觉,之前几个晚上,我和石宏思轮流到阁楼上顶替他,让他在我的房间里睡觉,而另一个睡在堂屋里,即便有人半夜硬闯进来,睡在堂屋里的人就弄出声响,他就爬到阁楼上躲起来。那几天,石宏思每天晚上都来我家睡觉,理由是我父母不在家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担心我也被人绑架,他父母才勉勉强强同意。
明天就是十日了,游戏即将结束,我们嗅到一股危险的气息,心里也莫名慌张起来。陈云胜忽然从床上爬起来,脱下裤子往木桶里撒尿,差点溅到我脸上。“他妈的,快憋死我了。”我猜不准他在说撒尿的事,还是说躲在这里的事,我想石宏思也猜不准。我们躺在床上,没有顺着他的话题往下说,而是谈起河边钓鱼,爬过篱笆偷人家的黄瓜,谈起班主任的大屁股,据说拥有大屁股的女人容易生女孩,于是我们渴望长大后娶大屁股的女人,时不时发出开心的欢笑,不再刻意压抑声音,不在乎过路人是否听到。
“镇上的人说得对,要是刘春燕不跟你叔叔好了,她就不会去脱衣跳舞,这场游戏就是我们输了,要是她跟你叔叔去跳,那他们一定很相爱,你叔叔真该娶她做老婆,要让我叔叔去跳脱衣舞,他肯定不干,那他也就配不上刘春燕。”
石宏思突然冒出这句话,陈云胜没有接话,我也没有,似乎听不懂,那些话在逼仄的阁楼里回荡,像一群从角落里苏醒过来的黑色蝙蝠。我感到惊讶的是,石宏思居然说出如此深刻的话,在我的印象里,只有学校里的老师才有这种水平。难道他也可以当老师教书?这不可能,妈的,他肯定又背着我们跟谁学习,在这个问题上他实在不够朋友,但我没有说出来。
“有只蝙蝠。”
陈云胜指着天窗说,父亲在那里装上一块玻璃,就是专门给阁楼取光,此时一束清凉的月光透进来,映亮趴在玻璃上如桃子般大的黑点,说不清是不是蝙蝠,我们都没有爬起来去证实。我们又都没有说话,盯着那只貌似蝙蝠的东西,迷迷糊糊地沉入梦境。
6
我们在一阵强光中醒来,已是次日清晨,朝阳透过天窗映亮整个阁楼,屋外传来嘈杂的声响。镇上的每个圩日都如此热闹,许多从周边山村来的人,挑着自家产的庄稼或鸡鸭,蹲在菜市场旁等待顾客,总有不少从县城来的人,专门收购这些庄稼和鸡鸭,有时街头还会有人表演。我们喜欢那个自弹自唱的流浪歌手,沙哑而沧桑的嗓音让我们听得入迷。那个流浪歌手来到镇上好几回,我们每回都从头听到尾,总是觉得没听够,但是我们每回都没往他面前的吉它盒里丢钱,因为我们身无分文。有一回陈云胜从他叔叔那讨要五毛钱,我们等观众散去后,才郑重其事地把钱投到吉它盒时。流浪歌手看了看我们,尔后从吉它盒里拿出五块钱递过来,说:“你们喜欢听我唱歌就是给我最大的财富。”我们听不懂他这句话,但觉得他善良、友好和大方。从那时起,我就梦想着长大以后也当流浪歌手。
现在,我和石宏思都不敢到瘦猴他们家去,心里充满惊恐,万一被他们发现,肯定比父亲的巨大拳头还要可怕。“我们得清楚他们家里的打算,这样才知道下步该怎么办,毛主席讲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石宏思盯着我的眼睛说,他还搬出毛主席老人家的话,无外乎担心我因为害怕而不敢去。“这肯定不是主席讲的,我在孙子兵法那本书上看过那句话。”我不容置疑地说,因为我在陈秉光办公室里看到这本书,偷偷拿回来看了好几天才还回去,书里还写有美人计、骨肉计、走为上计等,我想他勾搭上刘春燕肯定用了其中某一计。“不管到底是谁说的,反正就是那个意思,我就问你到底去不去?”石宏思的脸色涨红,眼里透着要吃人的目光。“我肯定去,保证完成任务。”我挺直腰板立正并敬礼,像一个即将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党人。
我独自来到陈云胜家,有种深入虎穴的感觉,他父亲、叔叔和母亲坐在堂厅里,忧伤地看着我,这份忧伤让我心里难过。他们是好心的,而我却来当卧底,截取情报。他父亲和叔叔在抽烟,烟雾漫在他们脸上,刻出一片灰色和阴沉。他母亲的脸色略显惨白,像大病初愈,她手里机械地剥豆子,眼睛木然地盯着窗外,最后一抹夕阳斜下来,整个小镇如同披上一层金色的面纱。她把豆壳放在篮子里,却把豆子丢在地上。“伯妈,你把豆子丢到地上了。”她才醒悟过来,扭过脸冲我苦笑,弯腰把豆子捡起来,他父亲往这边瞅了瞅,眼里多了份迷茫。
“老二,要不,还是按绑匪的话去做吧,咱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还有一个的话,我也不想你丢这个人。”
陈秉光没有说话,只是把烟抽得更猛了。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感到很压抑,但又不敢在这个时候离开。之前,陈云胜跟我们说起这事,当年他母亲又怀孕了,他叔叔不小心把她撞倒,流产了,孩子没了,他母亲再也不能生了。“哥,别说云胜是我们的孩子,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如果这样做能救下孩子的话,我都不会拒绝,”陈秉光停了停说,“现在就担心春燕她愿不愿意,毕竟她还没过门,帮不帮我们得看她,这个我们真没权利要求她做什么。”他父亲和母亲相互看了看,接着又双双看向陈秉光,眼里交织着感激和忧伤,此外还有说不清的神情。
我离开他们家回到街上,朝阳从山头上斜过来,街旁的物件上落满灰尘,呈现出一片灰白。街旁的铺面还没开门,街上没有几个客人,显得冷冷清清,只有粉店稍显热闹,好几个食客正埋头嘬粉。石宏思蹲在粉店旁,贼头贼脑地向我招手,我没有跑过去,而是慢腾腾地走着。“赶快汇报。”他直起身紧盯我,我不喜欢被他这样盯着,好像他是只猫头鹰,而我是它眼中的猎物,在劫难逃。“什么情况都没有。”我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反感。“怎么可能没情况呢?”他越来越遭人讨厌,他为什么不亲自去呢。“他们什么话也不说。”我也抬起眼盯着他,眼里应该露出两道凶光。他有些胆怯地把目光从我脸上挪开,往陈云胜家看去,被几栋房子挡住。他机械地点了点头,终于相信了我的话,拳头下意识地揣紧,脸上慢慢地浮上一丝笑意。我不喜欢他这个时候笑,无疑是报复的笑,这已经背弃了游戏的初衷,但我忍着没说出来,实在害怕他的拳头。
“你是不是想当逃兵?”
石宏思突然问。我立即坚定地摇头,再怎么着也不当逃兵。现在反悔当逃兵,肯定被他俩瞧不起,一辈子也别想抬起头,连朋友都当不成。我宁愿撒谎,也不愿被孤立和抛弃,于是往脸上挤出讨好的微笑。
此时陈云胜母亲出现在街头,手里提著盛满青菜的竹篮,脸色阴沉沉的,与头顶的晴空形成鲜明对比。不少过路人跟她打招呼,说着什么,她不断地向人们点头,脸上的疑虑更加凝重。
“云胜妈,不要太心急了,孩子不会有事的,我也已经叫上亲戚四处打听。”
石宏思母亲从巷子里走出来,似乎特意在那里等待。陈云胜母亲呜呜哭地起来:“这孩子到底犯了什么错?就算是大人犯错,也不该由孩子来承担呀。”石宏思母亲说:“云胜妈,他小叔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干这种事,孩子不会有事的。”陈云胜母亲的嘴巴抽了抽,话还没说出来,眼泪更加汹涌地奔出来。
我和石宏思躲在不远处,等她们走后才买了几个包子回到阁楼。“你妈还哭了,在家里哭还好,在大街上哭太丢人了。”石宏思边吃包子边说。陈云胜两眼一瞪,忽然从床上弹跳起来,说:“我不干了。”石宏思窜过去拦在他面前说:“你怎么能不干呢?你知不知道你是在为你叔叔赎罪?”陈云胜看了看石宏思,又看了看我,说:“按你这么说,我在为我叔叔赎罪,我叔叔还要跳脱衣舞赎罪,那不等于赎两回罪?这不公平。”石宏思哼哼两声冷笑说:“你要说公平的话,除非你叔叔也去坐牢,还不能娶刘春燕那个骚女人,余阳,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我本不想参与他们的争论,但被石宏思推到面前,不得不说些什么。“宏思说的有道理,要是你叔叔也去坐牢才公平;云胜说的也有道理嘛,他和他叔叔都在赎罪,那就是付出了双倍代价。”石宏思不满地摇晃着脑袋说:“就知道你余阳狗嘴吐不出象牙,你滚一边去,绑架必须进行到底。”
“他妈的,我不干了!”
陈云胜憋红脸说。石宏思瞪大眼睛说:“你说什么?” 陈云胜说:“老子不干了!”石宏思窜过来把他摁倒在地说:“余阳,快去拿麻绳来。”我不知他要麻绳干什么,但还是听从他的话,从角落里找来麻绳。他麻利地把陈云胜的手脚捆绑起来,还往他嘴里塞一块黑乎乎的破布。陈云胜挣扎不了,也叫骂不出来,瞪着两只血红的大眼。
“余阳,你发什么神经,赶快过来帮忙!”
我机械地走过去,和他一起把陈云胜抬到床铺上,还拿被子给他盖上,陈云胜眼里充满悲愤,但我假装没有看见。“不是我们故意要为难你,男子汉做事要有始有终,不能半途而废,懂吗?”石宏思开导他,他眼里依然充满悲愤。我想帮他求情,又怕惹恼石宏思,我又打不过他。“云胜,你被绑了手脚,动也动不了,这才是真正的绑票,这样的话就不是你的错了,你叔叔也不会怪你。”我站在他面前说,他眼里的悲愤变成绝望,反正游戏到下午就结束了,绝望就绝望吧。
我们装作没事的样子去学校,好不容易才熬到中午,还没等老师说下课,我们已经冲出教室,身后传来一阵哄笑,老师没有责怪我们,他知道我们急着去干什么。我们慌慌张张跑到街道上,到处挤满了人,似乎比往常的圩日还要多。我们跑到石宏思家吃饭,又盛一碗饭菜留给陈云胜。我们并不急着送饭,用石宏思的话说得让他尝尝挨饿的滋味,这是对叛徒的惩罚。我们先往陈云胜家走去,蹲在不远处静静地观望,楼下的大门紧闭,门板上贴着的关公像,显得比任何时候都威严。我们爬到高处往他们家看去,他父母和他叔叔都在,旁边站着刘春燕和一个警察,他们站在那里说话,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从他们比划的手势看得出他们在商量着什么。
“他们肯定在商量脱衣舞。”
石宏思肯定地说,我赞同他的话,不禁感到莫名的危险正向我们逼迫而来。我们从高处爬下来走到戏台前,那里稀稀拉拉聚集不少人,有几个带着相机的记者,一路“咔嚓咔嚓”拍个不停,他们是来拍脱衣舞的吧,空气里弥漫着兴奋而焦躁的气息。这种气息在观看斗牛时感受过,可这不是斗牛而是脱衣舞啊,人们怎么能把脱衣舞当成斗牛呢?我不喜欢这种感受,心里堵得慌,用余光看着石宏思,他脸色泛红,像是憋着尿,想必他的心情也糟糕。
“云胜就是个牺牲品,可怜这个孩子,不过我挺佩服绑匪的,居然想出这么一招。”
“陈秉光跳脱衣舞才能把绑匪引出来,这叫引蛇出洞,绑匪有那么傻吗?肯定知道这是圈套,鬼都不会往里钻。”
“按我的分析,绑匪这么做,无外乎想拆散陈秉光和刘春燕,要是刘春燕不跟陈秉光在一起,或者她等石刚从牢里出来嫁给他,这起案件就没意思了,也就是绑匪就沒有绑架的理由了。”
“这也是考验他们的爱情,我想他们会为了救瘦猴而跳舞的,不过任何事情都难以预料。”
……
这些话使我们既兴奋又害怕,尔后带着复杂的心情往回走。我们来到桥头,看到几个小青年在摆摊,摊位是用一辆板车做成的,上边堆放着花花绿绿的太阳帽,还竖起一张用硬纸做成的广告,上面写着:戴太阳帽,看脱衣舞!!!那三个感叹号特别大,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他们对走向戏台的人群卖力叫喊:“各位老板,脱衣舞表演就要开始啦,千截难逢,不要错过,今天的太阳很毒,往头上扣顶帽子,不是帅如潘安,就是美如天仙!”入秋后的太阳的确毒,晒得人皮肤火辣辣地烫,似乎多晒一会儿皮肤就炸开。许多人围到小摊前,讨价还价,最后,一个个戴上太阳帽,满脸期待地走向戏台。
“你们不能做这生意!”
石宏思扒开人群冲到摊位前,我也跟着挤进去,那几个小青年理都不理我们,似乎我们是一团空气。“我说了,你们不能做这生意,你们这样做,别人还以为是我叔叔干的。”几个小青年哈哈大笑,说:“不是你叔叔干的,那就是你婶婶干的。”石宏思的脸憋得更红了,连那颗黑痣都发红了。他眼角含泪,嘴唇微微发颤,快要哭出来了。
“游戏到此结束!”
他撕开喉咙尖叫,扭头往外跑去,我急忙跟着追去。我们跑到我们家的阁楼,拔出陈云胜嘴里的抹布,又解开他身上的麻绳。“云胜,你说得对,我们不干了,游戏到此结束。”陈云胜依旧躺着不动,眼睛呆滞地盯着天窗。“云胜,你怎么了?”石宏思不解地问。一股让人作呕的臭味扑面而来。“云胜,你是不是在裤子里拉屎?”我小心地问。他紧闭眼睛,两滴泪水从眼角滑落。石宏思也明白了什么,抬起头向我看来,眼里露出惊恐的神色。我第一次见他如此,竟然会在我和陈云胜面前露出胆怯。
“这个,这个游戏我们不玩了,你赶快回家去吧,你叔叔和刘春燕就不用跳脱衣舞了。”石宏思劝着,他依旧没睁开眼睛。我跟着说:“我们老大说不玩了,那就不玩了,我们不当害人精。”陳云胜的眼睛还闭着,眼泪还在慢慢滚落。“云胜,听你的,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石宏思的语气里夹带着乞求。“云胜,你去洗一下吧,换我这条裤子,新的,过年才穿的,妈的,我过年才舍得穿。”我从箱子底拿出那条过年才穿的新裤子,心里实在不舍,可眼下没有别的办法。陈云胜的眼睛忽然睁开,闪出一丝耀眼的光亮。他慢慢地站起来,抓过那条裤子,叉开腿慢慢地往楼下走。等他洗好澡,换上裤子,又精神抖擞起来。
“陈云胜回来啦!陈云胜回来啦!绑匪放了陈云胜啦!”
石宏思边大声叫喊,边拉着陈云胜往门外走去。过路人纷纷扭头看来,他们大多是从附近村寨来赶圩的,所以并不知道我们是谁。我也兴奋地叫喊:“绑匪害怕啦,绑匪放了陈云胜啦!”陈云胜也高兴地叫起来:“我回来啦!游戏结束啦!”
这时从街上窜出几个小青年,他们目露凶光地围堵我们,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已经紧紧地抓住我们的胳膊。“你们胆肥了?想让游戏结束?游戏才刚刚开始呢!”我们三个在他们手里挣扎着,越挣扎他们抓得越紧,感觉骨头都要被捏碎了。我害怕得叫不出声,陈云胜张了张嘴也叫不出来。
“游戏到此结束啦!”
石宏思憋红着脸叫喊。“游戏至此结束?想得美,游戏现在才开始呢,”他们把我们往门里拖,“别叫了,再叫就撕烂你们的嘴。”我和陈云胜更不敢叫,这些人是街上的混混,平日里没少干坏事,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似乎镇上的人挖了他们家的祖坟。他们用麻绳捆住我们手脚,麻绳是父亲牵牛用的,又脏又臭,还用破布塞进我们的嘴巴,一阵恶臭涌进胃里,想吐又吐不出来。石宏思紧闭嘴巴,抓住他的混混就用手撕开他的嘴,石宏思突然张开嘴巴,猛咬那只撕他嘴巴的手。那个混混“啊”地尖叫起来。石宏思挣脱开来,立即返身往门外跑去。
“抓绑匪啊!快来人啊!抓绑匪啊!”
那个混混一边抓着流血的手,一边跟在石宏思身后追去,街上的人们纷纷驻足看来,像在看猫和老鼠的游戏。此时,在人群中出现父亲的身影,身材魁梧的父亲挤到人群面前,背上背着风尘仆仆的帆布袋,背后跟着两个同样身材魁梧的警察。我不由眨了眨,想再次确认是不是父亲真的回来了,泪水却已奔眶而出,视线里的景象瞬间模糊不清。
责任编辑 晨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