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城七子”及其诗歌研究
2023-06-25袁媛
摘要:“石城七子”是晚清金陵诗坛较有代表性的诗人团体,他们的诗歌内容丰富,涉及晚清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披露了彼时下层知识分子在乱世中的喜怒哀乐,具有较高的研究价值。基于此,文章对“石城七子”及其诗歌进行研究。剖析“石城七子”诗歌的思想内容,可以看出七子早年的詩歌中充满了游子之思,对自身的困境亦多有吐露,而迁徙时的所见所闻更让诗歌浸润着悲天悯人之情调。中期的诗歌内容则由于生活轨迹的改变,从一心建功立业转变为对时代、人生的悲叹和惋惜。晚期的诗歌呈现出醉心山水、借酒消愁的隐士情怀。“石城七子”作为一个诗人群体,诗歌创作具有相似的艺术风貌。在诗体上,五古、七古、律诗、绝句皆可见,而且诗多长篇,叙述详尽,语句多是不拘格式、率性而发。在语言上,七子没有刻意求新、求异,呈现出质而不俚、平而深蕴的特点,颇具艺术价值。同时,七子作为独立的个体,诗歌还具有独特的创作风格,如陈诗醇厚高古、沉郁顿挫,顾诗豪放不羁、慷慨激昂,秦诗言婉而达、纡迥而致。“石城七子”前承袁枚、魏源之创作风格,以真挚质朴之艺术特色区别于彼时盛行的同光体,具有承前启后的诗学价值。而因为紧扣社会现实,所以七子诗歌又具有较高的诗史价值,在一定程度上补充了晚清社会史、南京地方史及人物志。
关键词:石城七子;诗歌;清代;诗体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07-00-03
0 导言
“石城七子”是活跃于晚清南京地区的一个诗人群体,包括朱绍颐、陈作霖、秦际唐、何延庆、顾云、邓嘉缉、蒋师辙七人。生于道光中叶、历经五朝的“石城七子”,为家国沉疴、虎豹狰狞的年代所裹挟,为生死别离、怀才不遇的生活所激发,用手中的妙笔写下无数动人诗篇,人人读之恻然。但学界对“石城七子”及其诗歌鲜有研究,本文则从诗歌的思想内容、艺术特征、文学意义三方面入手,展现这一诗人群体在晚清诗坛上承前启后的典型作用,并再现彼时下层知识分子在诗歌背后的坎坷命运。
1 “石城七子”诗歌的思想内容
晚清内忧外患,时代风云变化,百姓深受战争之苦。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悲惨的命运激发了清代诗人强烈的创作灵感,论国运之艰、叹社会之乱、述游子之寒、记不遇之感是嘉道以后清代诗坛的大体趋向,“石城七子”的诗歌创作亦离不开以上几方面。
1.1 抒游子之思,叹社会之乱
生于绅衿之家的“石城七子”,大体度过了较为安稳的童年。然而,这是一个充满剧变的时代,咸丰二年(1853)南京惨遭战乱,“石城七子”流离乡外,长达十二载。在逃亡途中,陈作霖作有《四哀诗》,“事经六七载,感旧尚沾巾。挑灯独攻苦,同志有何人”是念好友严隽鸿,“文人反煞神,此理不可卜。一卷萍生集,零落无从缘”是叹表叔夏家铣[1],盖七子记忆中钟灵毓秀的南京山水,为一路的颠沛流离、废墟残垣所映照,化作诗歌中对亲人、挚友、故土的深切思念之情。
几番挣扎于生死一线,饱尝游士之孤寒,七子也不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两目不见世间态”,而是于患难、羁旅中学会悲天悯人,留下了一首首披露社会黑暗、朝廷腐败的动人诗歌。如陈作霖所作的《噤口鸦(讽言官也)》《戴冠候(讥纳粟也)》《续尾貂(斥冒功也)》《入市虎(伤招抚也)》《占民房》,将官员之苛刻、百姓之辛酸刻画得入木三分。又如何延庆所写的“朝金银暮布帛,终日携掠不杀贼,但将愚民首级充功劳,顷刻五品六品官”[2],全诗触目惊心,令人恻然。
1.2 述建功之志,记不遇之愁
同治四年(1865),南京克复,“石城七子”终可归乡,被打乱的人生回归正轨。其时,南京诗文极盛,七子与各乡人士谈道讲业,周旋里闬作朋酒雅集之会,所写诗文,风流蕴藉,尤为时辈所推挹,“石城七子”也由此得名。在这一时期,七子的诗歌富有朝气,如秦际唐的《米元章研山歌》《题李小池环游地球图》《题宋徽宗画鹰》,皆借物抒情,以前贤之画作抒进思尽忠、报效朝廷之雄心。
然风云变化、内忧外患,七子攀蟾折桂、为国尽心之壮志并未实现。迫于生计,蒋师辙、邓嘉缉早早游幕为生,陈作霖、顾云也里居卖文为活。七子才学之冠秦际唐,六上礼部皆报罢而归,一首《庚辰下第南归》,满纸怀才不遇、前路不知的迷茫之情,“江上青山也笑人,劳薪何苦逐征尘。曾经浩劫悲多难,岂为浮名缚此身”[3],自此秦际唐也绝意仕途,键户作述。曾经春风满面、期待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石城七子”,在数年的奔波劳碌中,生活拮据、疾病缠身,顾云移居凡十度,无尽辛酸。而邓嘉缉的《人日讌集步王绍一(嘉诜)韵》《马翰卿观察(声焕)招集快哉亭看牡丹即席》《乘船随建德尚书之粤督任恭赋呈教》《别王绍一》,背后是游幕于徐州、广东等地的颠沛辛酸之情。可以说,生活中的窘迫、仕途上的失意、奔走衣食时的苦闷,各种交杂的情绪,成为七子诗集中的又一重要主题,这些诗歌共同映照的正是晚清下层知识分子在混乱社会中艰难求生的图景。
1.3 惋国运之艰,写隐士之怀
在“石城七子”晚年,清王朝已岌岌可危,天灾、战火、人心之惶恐、生活之艰难、社会之混沌在七子诗歌中多有呈现。面对历史洪流的不可抵挡,七子在最后的生命里,透露出强烈的隐士情怀。陈作霖写道“地僻无车马,终朝户不关。耳聋愧见客,足健喜游山”,秦际唐亦言“课仆遗花种,扶孙当杖行。午眠谁唤醒,家塾读书声”。陈、秦二人晚年避居学堂,以教书著述为消遣,不再过问时事。
顾云晚年虽因生计所迫,橐笔天山,于光绪十八年(1892)远赴吉林将军长顺幕,与修《吉林通志》,后又因战争而暂居幕中,但当战事一结束,顾云就决绝回乡,与二三好友游历山水、饮酒作宴,其对友人郑孝胥说:“轮蹄妨客梦,鞅掌瘁王程。重惜鹿门侣,平生尽耦耕”[4],淡泊名利、避世安居之意,溢于言表。长年奔波在外的邓嘉缉,也在晚年辞别幕主,归乡里居,诗歌多是宴游雅集之作。七子晚年,犹如倦鸟归巢,时势艰难,不如耦耕田园,以诗买醉买景,一解千愁。
2 “石城七子”诗歌的艺术风貌
“石城七子”在清末复杂的时代背景下成长,南京特有的地域文化、类似的人生轨迹使他们在创作诗歌时呈现出相似的艺术特征。同时,作为独立的个体,七子的诗歌也具有不同的创作风格。
2.1 “石城七子”共同的诗歌特征
在诗体上,“石城七子”诗歌诸体皆备,五古、七古、律诗、绝句皆可见,而且诗多长篇,内容详尽,叙述完整,句式上也未桎梏于传统的创作模式,而是随兴而写、不拘格式、长短有致。在语言上,七子没有刻意求新、求异,而是尽量采用凝练简洁、通俗易懂的语言,并喜化用前人诗歌、引经据典。可以说,七子诗歌质而不俚、平而深蕴,颇具艺术价值。
以秦际唐《哭二女世芳》为例,全诗共一千零七字,描述了秦世芳封股疗疾、教导庶弟、尊父孝母、作妇尽责等诸多生前事迹,一个勤恳、善良、颇具才气的女子形象跃然纸上,栩栩如生。此诗不仅在内容、情节上独具匠心,句式上亦可圈可点。全篇以五句式为主,间入长句,句式变化有序。作者以文为诗,多次换韵,对于平仄不甚在意,甚至出现全平、全仄的句式,与感情的起伏相合,形成了荡气回肠、酣畅淋漓的表达效果。
又如陈作霖的两首长诗《丹阳女儿行》《丹阳难民行》,描述了丹阳儿女在战乱中的辛酸痛苦。诗歌以七句式为主,同样杂糅三句、五句、六句、九句等句式,语言质朴,但蕴藏深意。如《丹阳难民行》所言:“将军下令卡民开,丹阳难民结队来。食无米,炊无柴,短褐单衣不掩骸。凄风苦雨缩项立长街,犹忆昨宵贼追急。拼死一战心遑急,从此卡门始得入。惟盼长官议赈恤,长官摇首不肯收。扬言经费无处筹,捉船送过江北洲。难民难民尔最苦,沿江一路何所睹?”劈头写来,直逼入题,官府之面目与心肠则暴露无遗。而《丹阳女儿行》一句“多少军官尚拜降,忍辱休一女子”,揭露了战乱中女儿的无可奈何、所谓“男儿”的真面目,“从头诉说尚未终。我亦凄凉叹转蓬,如听文姬新制曲,胡笳十八怨秋风”,结尾所提文姬胡笳,以史为镜,所蕴深意,更上一层楼。
可以说,“石城七子”的诗歌看似平易自然、明白如话,实则寄托了丰富的情感内涵,言有尽而意无穷也。
2.2 “石城七子”各具的诗风特色
“石城七子”作为一个文学群体,在诗歌创作上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但作为独立的个体,性情、喜好、思想内涵的不同也使他们的诗歌各具特色,如陈作霖诗风醇厚高古、沉郁顿挫,顾云诗风豪放不羁、慷慨激昂,秦际唐诗风则言婉而达、纡迥而致。
陈作霖所著《可园诗存》二十八卷,起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六月,终于宣统二年(1910),共收古今体诗一千六百七十余首,体裁不一。陈作霖自称诗上无宗派之别,下无门户之风,颇具包纳万物之气概。而其一生诗境之三变,龆龀之岁,谈经咏史,即物言情;弱冠以来,以避地之杜甫,为从军之王粲;壮年而后,先是运值中兴,文章尔雅,角胜名场,后又超然物外,山水方滋。在陈作霖看来,此三变不过是应天运之所为,顺人事之有异,所写所纪,唯书写一生之阅历尔。如此宽容、自然之态,表现在诗歌上,即醇厚高古、沉郁顿挫的特点。
顾云少逢战乱,避地淮楚间,常以豪侠自喜,即乃折节读书,诗词间也颇具豪侠气概。陳三立在《哭顾石公》中称顾云“讥诃一世人,举俗避白眼”,以阮籍的青白眼为喻,赞颂了顾云耿介如石、善恶名分的名士风骨。而另一句“天矫挥斥兀回旋,金觥掷地声铿然。踞坐谩骂口流涎,尔曹耳语值一钱”[5],更将顾云酒醉后踞座谩骂,酣畅淋漓地把不公之事、不平之音尽数呵出之态,描写得栩栩如生。顾云喝酒之狂放,亦尽数显之于诗文。顾诗可谓嵚崎磊落,洒脱不羁,哪怕写隐士情怀也未有一丝郁闷踌躇之情,颇具竹林七贤之风范。
秦际唐的诗歌则是婉约、情深之态。秦际唐自称诗从浙西六家,四十年来骨肉友朋死生契阔之感,一已悲愉欣戚之由,运会升降中外消长之机,数十年的悲欢离合,一一皆发之于诗,阅其诗歌,言婉而意深,迂回而情至,是如追溯往昔,惘惘如梦也。
3 “石城七子”诗歌的文学意义
作为晚清南京诗坛独树一帜的诗人群体,“石城七子”的诗歌承前启后,具有较高的诗学价值。同时,他们的诗歌具有较高的诗史价值,对晚清社会史、南京地方史和地方人物志都有所补充。
3.1 诗学价值
“石城七子”诗歌前承袁枚、魏源的传统[6]。作为乾嘉诗坛的一大健将,袁枚倡导性灵说,“主张诗歌表现鲜活的个人真实情感,提倡创新与变革”[7]。魏源诗歌则有着“重功利、重教化的反映时事之作”的特色[8]。观“石城七子”诗歌,与袁、魏二人主张类似,皆感情真挚饱满,内容涉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富含时代感。在诗体、语言上,七子亦不拘泥于清代宗唐之风,大胆突破僵化的诗体桎梏,凸显出创新性和变革性。可以说,“石城七子”在晚清诗坛上独树一帜,抵制了彼时盛行的同光体复古僻拗的文风,具有承前启后的诗学价值。值得一提的是,陈三立、郑孝胥等同光派健将与“石城七子”关系甚密,多有书信往来、宴游之乐,双方的诗学主张或许在交流中亦相互影响,共同精进。
3.2 诗史价值
文人士子特有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责任感,使“石城七子”将目光转向混沌的晚清社会,前文所提《丹阳难民行》《丹阳女儿行》即为代表,这些诗歌对现实的鞭挞是深刻的、具体的、真实的,是对晚清历史强有力的补充。
在“石城七子”诗集中,还有不少诗歌记载了南京悲惨的遭遇,如《连日淫雨不止,滨江圩田皆泽国矣,城中水深数尺,冒雨移家者相属于道,感而赋此》一诗就描绘了水灾迫人、米贵人贱的悲惨之景,这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南京地方史。此外,七子诗集中还有不少挽诗,如《吊金观察(光筯)阵亡寿州二首》《闻张总统(国栋)克复镇江进围江宁志喜》《闻寇陷六合吊温方伯(绍原)二首》等,纪念了在晚清战乱中表现英勇的官员、义士。这些哀悼之作往往对逝者的生平行事有所补充,甚至是地方县志也未曾记载的,具有一定的史学价值。
4 结语
在混乱、繁盛、精英荟萃的晚清诗坛,“石城七子”出于各种原因常常湮没不彰,目前学界对他们的研究寥寥无几。但实际上,一览“石城七子”诗集,在那些朴华、真挚的字词背后,隐藏着迷蒙、无力、艰辛、痛苦的充沛情感,暗含对黑暗现实全面、深刻的鞭挞、反思。“石城七子”的诗歌,不仅呐喊出晚清文人在国运日之将夕时振聋发聩的爱国之心,更是引发后人沉思、同情的命运悲歌。而“石城七子”独树一帜的诗歌理念,在清代文学史上具有承上启下的意义,其所具有的诗学价值、诗史价值,值得后人进一步深入研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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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清代诗文集续编749[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668.
[3] 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清代诗文集续编734[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487,539.
[4] 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清代诗文集续编759[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766.
[5] 陈三立.散原精舍诗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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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梁结玲.袁枚的诗歌创新理论[J].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11(1):41-44.
[8] 霍有明.魏源文学主张及诗歌创作刍议[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4):126-131.
作者简介:袁媛(1997—),女,贵州六盘水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