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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孽子》中同性恋群体的“孽子”形象

2023-06-22刘俊

文学教育 2023年6期
关键词:同性恋白先勇家庭教育

刘俊

内容摘要:《孽子》是台湾作家白先勇发表于1983年的一部小说,也是其至今为止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小说描写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台北市新公园为中心,以少年同性恋李青为代表的一群同性恋少年在放纵与煎熬中求得精神与身体双重救赎的故事。白先勇作为华文文学的重要作家,且这部小说的主体是边缘群体-同性恋。因此自发表以来研究伴随着争议而不断深化。研究的主要方向是主题研究、叙事研究、人物形象研究。但结合文本对“孽子”的成因研究则显得不够,笔者认为这个问题不仅对揭示小说主题有着重要意义,而且揭示其成因也许可以产生一定的社会意义。

关键词:《孽子》 同性恋 白先勇 家庭教育 台北市新公园

由于中国自古以来是一个以宗法制为基础的社会,所以一直有“子不教,父之过”的传统。而文中以李青等几个少年为代表的同性恋群体之所以只能生活在“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1]环境里,这是一种被迫选择生存环境的小众群体。而他们现有的这种生存状态,其实是被父系社会放逐的一个状态。但是这对他们这群“孽子”们是不公平的对待,因为恰恰就是“父亲”对他们教育或关爱的缺失或变异是他们主动选择或无意识选择性倒错行为的主要原因。

一.缺失的父爱

小说以李青被父亲赶出家门为开头,甚至没有给我们描述这个家庭的背景。但是还是以补叙的方式断断续续的给我们展示了这个家庭的全貌,物质上与精神上的生存环境。每一次展示都是对这个凄惨家庭氛围的昏暗渲染。“我们的房子特别矮,阳光射不进来......整栋屋子终年都在静静的,默默的,发着霉。”[2]这样的环境描写给我们一种压抑感,一个终年看不到阳光的屋子,也许折射的正是李青的内心状态。韦勒克在《文学理论》指出家庭内景可以看作是对人物的转喻性的或隐喻性的表现。”[3]李青的父亲是在抗日战争中得过奖章的退伍军人,但是也有被俘虏过的经历;母亲是台湾本地人,在青年时代是交际花般的人物。由于父親与母亲双重坎坷的经历与巨大的背景差异,家庭很难想象可以产生正常的温馨氛围。但是由于有了弟弟的存在,李青在家里受到的待遇则又差一点。

根据弗洛伊德关于“力比多”的理论,我们可以试图去理解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的李青的心理状态。他心中的力比多已经处于一个变异状态。青春期发育产生的积累,家庭环境的压抑,这些力比多就如终日不见阳光的屋子一样,在里面不断积累,直到将他本身腐蚀。所以他做出了“正当弟娃笑嘻嘻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刻......狠狠地咬下了八枚青红的牙齿印”。[4]他恨的是弟娃的存在夺走了本应该属于自己的母爱和家庭的温馨。这样做也是为了向母亲宣告自己的存在,即使这个关注的表现是一顿打骂。

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此时的李青已经具备了成为一个“神经病”的所有条件。无处发泄的力比多及巨大的内心孤独在他上初中后青春期到来的日子里日日使他受着煎熬,对性有着强烈的需求。但是受到母亲的影响使他不敢相信女性,并且无意于与任何人结为一个稳定的爱情关系。最终其选择了民国九年“本月三日晚上在本校化学实验室内于管理员赵胜武发生猥亵行为”。[5]文中虽然采取了省略的叙述手法没有写他们认识的过程。但是交代了这件事发生的前一天是弟娃下葬的日子。弟娃的死标志着他对于家庭的最后一丝幻想和温暖的渴求消失了、心理上的唯一的安慰消失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人消失了,这对李青的心理影响是非常巨大的。这时的他终于无法忍受内心汹涌的力比多的冲击,只能任其将自己带向无意识的深处。“那晚,我躺在那张实验桌上,脑里一直响着铁锤的敲击声音”。[6]这段心理描写交代了他的选择并非是向肉欲的屈服,而是在内心极度空虚、压抑以致无处发泄的无意识自觉行为。

父亲从未表示过对李青及弟娃的关心。他只有在回忆自己光荣的军旅生活时,才会显露出少有的温情。但这只是他作为一个被解除军籍的军人沉浸在回忆中快乐的自私的心理,而不是作为一个父亲关心自己的孩子表达的爱意。“他一心希望,我毕业的时候,报送凤山陆军军官学校,继承他的志愿”。[7]他从来没问过自己的孩子想要的是什么,也从来没有试着去了解他们,只是一味的沉浸在过去的光荣与屈辱和现在的不得意中。而李青从来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从来没有思考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是被时代、社会、家庭所遗忘和忽略的人,这是台湾一代人的命运。

上世纪40年代,国民党败退台湾。原先盘踞在广袤大地上的庞大国民党政权体系都都龟缩在了东南一隅。首先是现实条件的巨大落差。原来都是镇守一方的将官,现在只能安静的赋闲在无人问津的小院子中。遑论那些无权无势的军官、文职、家眷、乃至士兵的处境落差。他们每个人都必须主动或被动的适应这个巨大的转折,这一过程构成了台湾五六十年代的社会现实。他们以自己的辉煌昨日做记忆的资本来消费着日渐没落的权势风光。直至人走茶凉、空留评论在场。如《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的金大班选择在最灿烂、最堕落的地方度过自己的余生;《梁父吟》的雷委员以极简单的方式面对死亡。无论如何,他们都曾经有过可以供他们后半生回忆不尽的各色经历,即使面对现实的残破仍可以躲进记忆的温柔中来安慰自己。他们的后一代,出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台湾的新一代则面临着更大的精神危机。

首先他们是生活在没有稳定精神家园的世界里,败退到台湾的上一代人还没有消化完自己失败带来的各种不幸。整个社会上笼罩着压抑、沉默、颓废的氛围。就如这部小说中出现的成年人,又有哪个不是靠着回忆过去的荣光来维持自己的生活的呢?同时代出生于美国的一代人被称做“战后一代”。虽然经历了战争对文化的彻底冲击,他们仍承袭着先辈的文化遗产,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文化风格。而出生于台湾的这一代人,是连文化根基也没有的。

其次是他们家庭教育的缺失或变异。李青的家庭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小说中王夔龙的父亲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但也因此他的父亲对他的期望也越高。当他为情杀人的时候,父亲对他的失望也就越发的强烈。“你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许回来”。[8]与其认为他的父亲不想面对他,倒不如认为他不敢面对的是自己彻底地失败。败退到台湾地命运已经注定,那么所有地希望只能寄托在下一辈身上。当这一份希望也破灭地时候,他们生命地意义便再也找不到寄托之处了。小说中借“傅老爷子”之口表达出台湾一代父亲的共同心声。傅老爷子一直以儿子为骄傲,但是发现儿子做了不可告人的事情之后,“气的昏死过去”。但是当儿子自杀地消息传到耳中,“我感到了无生趣,整个人登时如同槁木死灰,人世间的一切苦乐,我都冰然,无动于衷了”。[9]

“孽子”之“孽”实则是台湾两代人的问题,但是根源是父亲一代的教育失责造就了儿子一代的悲哀。

二.在性对象的选择上追求的是缺失的父爱

由于在家庭中感受不到应有的父爱或心中无意识对父亲的反叛造就了他们在性对象选择上地倒错。在这一点上典型地体现在了李青的三个朋友:小玉、老鼠、吴敏身上。

小说中,小玉有过好几个性对象。但他始终执着于“表”上。小说中小玉的第一次出现就是在炫耀老周买给他的那块表。后来补叙出与吴老板的关系,实际也是他想摆脱失去老周后“手梗子光光”的一个状态。他这样做的原因是在幼儿时期,小学同学拿着父亲买给他的表在小玉面前炫耀说:”我老爸买给我的。”这给了小玉以强烈的刺激,“表”成为了他一切行为的内心冲动和一切表现的症候。他自述“从那时起,我便一直想要一只精工表”。[10]但是“表”只是小玉性倒错行为的一个症候,根本原因是缺失的父爱。在小说中,称性对象为干爹的只有小玉,他的情感状态也是最不稳定的。原因就在于他不停地追求父爱的感觉。最终使他心态趋于平和的是一位来自东京的华侨。而前文交代,小玉地父亲就是能去了东京。最终,小玉终于到了东京,踏上了真正的寻找父爱的过程。

老鼠也是一个孤儿,一直跟随长兄乌鸦生活。虽然乌鸦经常打到他半死,但是他从未想过离开。在小说中,老鼠对所有性对象表现地都很不在乎,唯一在乎地是他的“百宝箱”。这个对比说明了内心空虚使得他对于任何外界地一切都持有怀疑地态度,只想极力保有自己的东西。因此他对于唯一的亲人乌鸦表现出了强烈的依赖。在心里比乌鸦给他以依靠感更多的就是自己的箱子。小玉虽然很喜欢表,但是他实际上更想要的是一个人。这一点可以从林茂雄并没有给他买表,但他却仍然对林茂雄献出十分的热爱。而从这个方面来看,老鼠内心隐藏着更深的一层孤独,就是他甚至不能再相信人,只能把自己的思想寄托在一个物体上。所以但他发现箱子被打开,那支漂亮的笔丢了之后,他就甚至不惜离开那个家也要找到那支笔了。

小说中只有他转入性倒错的原因是一些文章中指出的“男娼”。但是他还有着自己的内心坚持,那就是他的“拿”都是有限度的。他对于物质也并不留恋。他会请李青去看电影,被打后还把仅有地二十元钱给了李青。从这个细节得出,在缺少亲情与物质保障的家庭中成长,并没有使这个男孩对爱情和物质形成病态的追求。他只是在有限度的范围内保持着自己的一方天地,以遏制住自己深不见底地对于生活的恐怖与孤独。而最后他终于因为偷窃被关进少管所了,虽然他仍然在抱怨。但是在这里,和那些混混相比,他是多么一个正常的人。

吴敏是小说中塑造地最为单纯、衷情但也也在经历上最为挫折的人。其父亲是一个赌徒,因赌入狱,吴敏七岁才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后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被关进监狱了,并且也不知道被关进去多久。父子关系的这种非正常表现对他造成了双重心理上地影响。其一是对于稳定情感地的渴望和追求,在这一点他又区别于小说中的其他几个人物。虽然从人物表现来看是在追求一种“稳定”的状态,但吴敏对于追求稳定的渴望是强烈且脆弱的。因为父亲的好赌和长时间的被关进监狱使得他长期没有一个稳定的住处和家庭,所以当他第一次住进张先生的家里时,他就萌生了想要永远住在这里的想法。即使在后来由于张先生自身的原因不断地对他造成生理与心理上的伤害,但他始终不愿意离去。

他的专一不被朋友所理解,并被称为“小贱人”。但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他的出发点是对于同病相怜的张先生的可怜。由于从小没有稳定的家庭和亲情,吴敏深刻的了解无人依靠的孤独感。所以当张先生在他面前大哭时,他原谅了这个男人,也可怜他。“张先生人缘很不好,刻薄、多疑又小气。平常也没有什么朋友,跟他同居的那些男孩子,没有一个对他是真心的,都处不长,而且分手的时候总要占他的便宜”。[11]从张先生的孤独中,吴敏看到了自己的孤独。他们是那么的同病相怜,都是被身边的亲人抛弃了的孤独的人,在这混乱的世界里,只有他们可以相互理解,相互取暖。但最后他希望的出路就是他不再无条件的对张先生好,他已经明白这样单纯的付出是没有意义的,他学会了如何在得到安定的同时保护自己。

王夔龙也是贯穿小说始终的一个人物。从他特殊的身份与经历来看,是寄托了作者某些自己的影子在里面的。王夔龙的父亲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死后的葬礼规格是所谓“国葬”。但是王夔龙却说:“据说葬礼很隆重,我看见签名簿上,有好多政府要人的名字,可是我却不知道六张犁在哪儿,我从来没有去过。”[12]这句对于父亲葬礼的描述使人不由得想到《局外人》的开头:“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局外人》通过塑造一个社会的‘局外人来表达了世界的荒谬以及人与社会的对立的状况。这部小说中地叙述首先表达的是父子之间地极端对立,并由此引向了儿子不仅被父亲所放逐,而且是被父亲所代表地父系社会所房主。

小说中父子的对立极为严重,当其父亲发现其性倒错的现实时立刻就买了一张机票把他送去了美国。并且说:“你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许回来”。小说详细的描写了他去到美国后的一些经历,但不過就是“我就在那些摩天大楼的阴影下下面,躲藏了十年”。这十年,他极少跟普通人接触,而是沉沦在了性倒错群体的中间。这期间,他是被父系社会放逐的十年,当他回来后“台北的白鹭鸶都不见了”,这意味着即使他现在重新回到社会里,但是也已经跟社会脱节了。人生这巨大的变革过程都是因为其父亲的一句话,所以他对于父亲的感情时极其复杂的。他是敬爱父亲的,也是在心里知道是对不起父亲的,但是父亲放逐他十年,且死的时候都没允许他回来,他又是极其不理解。但是他一直都没有怨恨过父亲,他十年中一直活在自责的状态。从这一点上看,是对儿子一代达成了道德上的谅解。

而通过傅老的一番话,小说完成了对于父亲一代的谅解。虽然儿子一代的性倒错的主要原因是父亲一代的父爱缺失和变异造成的。但是父亲一代却是无条件的爱孩子的,他们都是按照自己的标准去塑造下一代,想要儿子走上一条正确的道路上。只是时代与家庭教育上的问题,使得父子之间在心理联系上发生了断裂。当这断裂转化为现实,并为父亲所知时就酿成了不可挽回地结果。已经年迈的父亲已被受不了自己理想的破碎,所以只有选择不再看见儿子,他们没有勇气面对儿子。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承受着更大的痛苦。一方面他们明白事情已经无法挽回,而这其中地责任又是由于自己地过错造成的;另一方面作为父系社会的代表他们又明白这件事情是多么“大逆不道”,他们想要原谅,但是又无法突破道德礼法的禁锢,这使得他们一直生活在极度的痛苦之中。

以往对于《孽子》的研究,主要是主题思想的探索,长篇小说巨大的容量与作者高超的技巧决定了这种探索的合理性。但其实这本书序言写的清楚“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犹自彷徨街头,无所依归的孩子们”。因此从小说中人物的角度去思考作品中所折射的台湾表面商一代,实则是两代人的心理问题,并借此从另一个角度展开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里台湾的社会面貌。以李青为代表的台湾一代性倒错者少年的悲哀实则是在集体父爱缺失或变异的社会背景下产生的悲哀。但是历史并不孤独,在今天中国同性恋者数量已高达几千万的情况下,我们仍然需要反思当下家庭教育中亲情的缺位。

参考文献

[1][2][4][5][6][7][8][9][10][11][12]白先勇精选集/白先勇著/.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2:112,133,137,111,148,134,124,280,197,250,123

[3][美]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M].上海:三联书店,1984;248.

(作者单位:江苏海洋大学文法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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