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不出梦境的黑卷尾

席莹莹

一

最近，我反复做着同一个梦，脑袋总是昏昏沉沉的。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我慢腾腾地收拾好书包，丢了魂似的走了出去。走过青石桥，走过宽窄巷，我站在一棵香樟树下，努力回想困扰我的梦。

“唧啾——”突然的一声，吓了我一跳。这不是在我梦里出现的黑卷尾吗？它从叶丛中探出头，看着我，尾巴一翘一翘的。

“帮帮我！求你！”黑卷尾飞到稍低的树枝上，像八百年没喝水似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怎么帮你呢？”我满心好奇。

“我是从梦里逃出来的……”

黑卷尾深吸一口气，说起它的遭遇：

“三天前，我在浓酽的夜色中睁开眼睛，吃惊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飞到一个陌生的房间。淡蓝色的墙壁，月亮形的吊灯，米黄色的书桌，墙上贴满各种昆虫的图片。螳螂、瓢虫、独角仙……应有尽有。我吓傻了！一个小男孩，也就是你，一手拿着调色盘，一手捏着画笔，正往我身上涂亮橙色的颜料。

“除了改变我羽毛的颜色，你还不厌其烦地要塑造我的声音。‘唧哆——啾来——唧咪，叫得我嗓子直冒烟。

“我黑不溜秋，性格古怪，一向独来独往。孤单常常像藤蔓一样，紧紧缠住我。我多想和住在桦树上的红山雀打个招呼，或许我俩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但我始终不敢。只能趁它飞走时，偷偷在它的巢前放一些荞麦、小米、核桃仁等，表达自己的心意。

“而你绞尽脑汁尝试各种办法，也是要把我变得更好，让我有足够的自信去找红山雀。可是你总拿不定主意啊！你调出几十种颜色，在我的羽毛上抹了擦，擦了抹，还让我把高音、低音、假音试了个遍。天呐！快放过我吧！

“当太阳红着脸，披着朝霞出现，我无论染上什么颜色，以什么样的曲调鸣叫，都会变成原来的模样，回到熟悉的森林。但只要天一黑，我一打瞌睡，就会再次和你相遇，并重复同样的情节。

“后来，我从森林飞到你所在的城市找到你，跟踪了两天，我终于弄明白，我是跑进你的梦里了。而且，反反复复，飞不出来了。”

“抱歉！梦里的细节，我有点记不清了。”我瞪大眼睛，嘴巴张得可以塞进三个大馒头。

“你们人类常常会忘记自己做过什么梦，但我们鸟类却可以跟随昼夜交替，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来回切换。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黑卷尾急切地飞到我的左肩。

“可……谁能改变自己的梦呢？”我困惑地望着黑卷尾。

“我也不知道！”黑卷尾拍了拍翅膀，失望地飞走了。

二

夜深了，窗外的月牙儿弯弯的，像眯缝起来的困倦的眼。

如果黑卷尾说的都是真的，那我不睡觉就可以不做梦了。我打起精神，强睁着眼。可睡意一阵阵袭来，很快我便无力招架。

“别梦到黑卷尾！别梦到黑卷尾……”我念叨着，陷入沉睡。

一觉醒来，又到了上学的时间。我急匆匆地赶到教室，前脚刚迈进教室，就听到班长高喊：“何冠辰，关老师有请！”

我耷拉着脑袋，放下书包，找到昨天写好的检讨，拖着千斤巨石般沉重的双脚，一步一步向教师办公室走去。

“关老师——”我把皱巴巴的检讨放在桌子上。

“何冠辰，你注意了！不准再欺负女生！”班主任关老师的话像锤子一样，重重敲在我心里，让我满腹的委屈无处释放。

班里的同学，谁不喜欢闻子怡？我怎么可能欺负她呢？我忿忿地想。三天前，我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第一个来到教室，偷偷把礼物放到闻子怡的书桌里，哪知她拆开盒子后，捂着脸惊声尖叫。

闻子怡柔弱、文静，是班里的大才女，特别有人缘。得知她这学期结束就要转学，她的好又被放大了一万倍。那天是闻子怡的生日，同学们刚好借此机会，捧出自己滚烫的心。钢笔、笔记本、创意书签……闻子怡在书桌里发现了很多惊喜。

我像个闷葫芦，很少与同学交流。我经常在下课时，独自跑到教学楼后面的小树林，与我的昆虫朋友们追逐玩耍。

有一次，为了救一只受伤的桃红颈天牛，我把它装到塑料瓶里，用数学练习册包起来，悄悄带进教室，一不小心被闻子怡看到了。然而，闻子怡并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用嫌弃的目光看我，更没有向关老师告状，我因此感激不已。在犹豫了几天之后，我精心准备了这份礼物。

“是谁？自己站出来！”班长怒睁双眼，一个箭步跨过去，扔掉盒子。空气里顿时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

“谁这么缺德？竟然送毛毛虫！”

“都是同班同学，至于这样吗？”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咱班还有这样的人？”

……

同学们的议论声，潮水般一浪接著一浪涌过来。

“我知道是谁！我早上看到了！”班长的同桌站起来，目光冷冷地扫向我。

不！不是那样的！但我根本没有勇气解释。同学们的注视，像一张大网，密集地将我困住，慌得我喘不过气来。

接着，我就被关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通，还要交一篇两千字的检讨。

“关老师，我——”我想向关老师澄清误会，可嘴巴却像抹了胶水一样张不开。

回到教室，我被调到最后一排。四周仿佛竖起了透明的墙，把我与同学们硬生生地隔开了。

三

放学后，黑卷尾驮着斜阳，再次出现在那棵香樟树上。

“唉，你又在梦里折磨我了。”黑卷尾拍打着翅膀，叹了口气说。

“对不起！我无法左右自己的梦。”心底的委屈堆积在一起，让我直想掉眼泪。

“梦，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者也。凡夫俗子，总有所求。故梦之，多所得……”黑卷尾的亮眼睛瞧着我，口中念念有词。

“你说什么？” 我一脸的不解。

“这是我从森林图书馆查到的一段话，我们可以试一试！”黑卷尾飞到我的耳边，神神秘秘地说。

四

接下来的几天，我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梦里的烦躁与无助。我为什么要折腾黑卷尾？我想改变的是它，还是自己呢？一大堆问题在心底缠绕着，我的状态越来越差了。躲着同学，躲着黑卷尾，上课一点儿也听不进去，好几次回答老师的问题都驴头不对马嘴。

直到有一次，大课间时，我照常向小树林走去。没有人理解我的无助，昆虫们是最好的听众。

“哎呀！虫子……虫子……”

“踩死它！快踩死它！”

“它肯定会咬人！”

……

走在前面的几个女生突然尖叫起来，又是跺脚，又是挥手。胆大的男生们飞快地围成一个圆圈。

“大家不要慌！”关老师闻声赶来。

我靠近一看，草地上，被男生们围住的，是一只椭圆形的大甲虫。它的背部呈金绿色，腹部长满绒毛。班长抬起脚，要踩死它。

“不要伤害它！这是阳彩臂金龟，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我大吃一惊，闪电般冲上去推开班长。

“怎么可能？这不就是普通的甲虫吗？”班长蹲下来，盯着大甲虫。

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表示怀疑。

“何冠辰，你胡说什么？”关老师板着脸，厉声道。

一时间，我窘迫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脸颊火球似的炙人。我是违心地承认自己错了，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呢？

“关老师，你可以用手机查一下呀！”闻子怡细声细气地提醒。

“也对！我这就查！”等关老师取出手机查完，确认我的判断之后，大家一片惊叹。

“何冠辰，好样的！对不起！老师错怪你了！”关老师轻轻给了我一拳。

“多亏了你，不然我肯定闯祸了！”班长把右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感激地说。

“这是什么虫？”

“椿象。”

“那只呢？”

“跳蛛。”

“还有那只！”

“长鼻蜡蝉。”

……

同学们又指了好几种不常见的昆虫，我不仅准确地答出学名，还说出了它们的习性。

“何冠辰，你懂的真多，以后遇到不认识的昆虫，我们就问你。”闻子怡欢快的语调中透着欣喜。

“我……那个……我……上次送给你的是青凤蝶的幼虫，很快就会变成蝴蝶的。”我鼓起勇气，支支吾吾地说。

我一直躲着同学们，怕他们知道我喜欢跟昆虫玩、还养了许多昆虫，会排挤我。但黑卷尾告诉我，梦由心生，解开心结，或许可以改变梦境。所以，这一次，我必须澄清误会，为了自己，也为了黑卷尾。

“真抱歉，是我弄错了！”闻子怡的话像一阵春风，融化了我心中所有的坚冰。

班长和关老师也真诚地向我道了歉。这时，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向校园，洒进我心底，让我整个人都亮堂起来。

五

再次遇见黑卷尾，我破天荒地敞开心扉，告诉它我的变化。

而黑卷尾也有好消息要分享——

“我和红山雀成为朋友啦！你知道吗？刮风的日子，我们鸟类最喜欢玩空中滑板。不过，要找到一块合适的树皮，再飞到空中，不断调整树皮与狂风的角度，是非常不容易的。我独自练习过上万遍，才能享受在风中冲浪的乐趣。

“就在刚才，红山雀忽然飞到我的面前，说它在玩的时候总找不到窍门，想让我教教它。我紧张得直冒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红山雀以为我不愿意，转身就要飞走。

“我想起那个飞不出的梦。或许我永远也无法拥有绚丽的羽翼、动听的嗓音，但做真实的自己，并不是太糟糕啊！于是，我壯了壮胆子，追上红山雀，答应了它的请求。

“哈哈！我再也不会孤单了。下面请欣赏我的演出！”

黑卷尾的脸上，往日的沮丧一扫而光，小眼睛闪闪发亮。

只见它抓住一小块凹弧状的树皮，飞到半空中，随着脚下的风，不断调整角度，时而上升，时而平飞，时而下降。不一会儿，它改变方向，沿着山谷滑翔而去……

日子一称心就溜得飞快，黑卷尾再也没有出现过。

半个月后的一天，我在书店翻开一本名为《梦幻之地》的书，读到“在地球和天空之间的某个地方，做梦的人会彼此相遇，他们的梦境会交织在一起，高高地在云端上互相追逐，四处游荡，开心得两颊发红”。我的视线不由得移向高空。

窗外，大团大团的白云，犹如大海卷起的千层浪花，在天边翻涌。我不禁有些期待：下次，我和黑卷尾会在什么样的梦中相遇呢？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