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乐和她的乐高城

李作媛

一

星期天晚上，德育处的老师深夜查寝，发现江一乐还没回寝室。这可是大事，都十点半了，江一乐去哪儿了呢？无数个可能性从老师脑中扫过，他打了一个寒战，赶紧打电话汇报。在任何学校，学生失踪都是天大的事情。

电话依次打给了晚自习老师、班主任和年级领导，一会儿后，小小的寝管办乌泱泱地站了一大堆人。孩子没回寝室，到现在还没找到，所有人都脸色铁青。已经问过江一乐的室友，她们汇报，江一乐回来时说，周末玩得可开心了，爸爸妈妈带她和一大帮朋友去了游乐场。排除了情绪问题，晚自习又没有什么异常事件发生，江一乐为什么会突然不见了呢？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最先站出来的是当晚的晚自习老师，她说：“一个晚上江一乐都在教室里，半步都没动。”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谁都可能出事情，江一乐可不会，江一乐多乐观呀。”

班主任点头附和：“乐观、开朗、自信、爱笑，我们班的小孩最喜欢江一乐，谁心里有点难过的事情都会找江一乐聊，她不会出事的。”

虽然这样说，但是两个老师心里都没底，毕竟现在还没找到江一乐。校长一言不发，他盯着外头的夜色，尽管已经六月了，但晚上十点半的天空肯定是黑色的。他甚至恼恨地看了一眼老旧的路灯，心里想着什么时候全都换了才好，让黑夜和白天一样，看那些小孩不睡觉能躲到哪儿去。

校长还没想完，负责年级管理工作的副校长已经坐不住了，他说：“不然我们也跟着去找找吧，都再找一遍。”

这话说得有道理，所有的老师都不想待在这里，此刻能做些实质性的事情才最重要。于是寝管办的阿姨赶紧给大家拿来了手电筒，每一道光都在撕开夜幕，寻找江一乐。他们不敢大声喊，因为学生们都睡了。他们只能把光照向他们能找到的每一处角落，希望江一乐能突然出现。

“我去教学楼找找。”班主任想想不放心，尽管同寝室的人都说江一乐早就离开教室了，可他还是想去看看。他從一楼走到五楼，52个教室都看了，没人！失望一点一点地侵袭着他，但是恍惚中，他似乎看到心理教室有一点光漏出来了。班主任赶紧循着光跑过去，他猛地一推门，心中大喜，因为门是虚掩着的，说明有人进来了。

是江一乐，江一乐就在心理教室。

她就着一个台灯在搭乐高，耐心的她已经拼到了花园部分。这个乐高搭得实在太精致了，连电梯都考虑到了，每一层都有桌椅摆着。拿出去参加模型比赛，肯定能得一等奖，从审美的眼光去看，它甚至可以媲美一些艺术品。江一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都没意识到班主任推门而入发出的响声。

直到所有老师气喘吁吁地赶过来，江一乐才知道自己闯祸了。

最先拍桌子的是德育处的老师，这位老师四十多岁，他的头顶因为岁月的侵袭已经成了“地中海”，此刻他拍着桌子几乎是在咆哮：“你有没有纪律意识？你知不知道晚上九点半就要熄灯、洗漱、睡觉？”

江一乐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没说话，她脸上的羞愧已经说明了一切。

接着发言的就是副校长，他低沉地说：“如果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我们还怎么管理呢？”

所有人说的都有道理，江一乐低着头说：“对不起。”

班主任看着不忍心，这是他们班最善良、最开朗、最爱笑、最热情的女孩，他可不忍心让她因为一时疏忽而受处分，于是说：“好了好了，江一乐肯定是学习压力太大了，找到了就好，已经很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先让孩子去睡觉。”

大人们打着哈欠都回去了，江一乐也被班主任一路护送到了寝室，江一乐很惭愧地低着头，一直到了寝室门口，也没敢说话。班主任拍了拍她的脑袋，对她说：“你先去睡觉吧，明天我们再聊。”

二

第二天，年级组预备要讨论江一乐的问题。所有的领导都坐在办公室里，他们叹着气不停地讨论，因为要给一个怎样的处分需要全面考量。毕竟江一乐的成绩如此优秀，江一乐本人又如此优秀。

讨论并没有很快出结果，双方出现了拉锯战。严格的德育处老师认为要一视同仁，应该要给处分；班主任和分管领导站在一起，他们认为无伤大雅，而且给江一乐处分，对她参加高考很不利。双方僵持不下，预备再观察观察，谁知道江一乐又失踪了。

江一乐失踪的时间还是星期天的晚上，依旧让所有人摸不着头脑，尤其是班主任，他惊呆了，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江一乐失踪了吗？不可能呀，她又没出什么事情。”

江一乐的确没出什么事情，她风平浪静地度过了一周在校时间，并且非常平静地在周五放学时和大家说了再见，然后在周日返校时背着大书包，和之前所有日子里的江一乐一样，坐在晚自习的教室里写作业。

这回督班的老师要崩溃了，她说：“江一乐的确一直都在教室里写作业啊，以后周日的晚自习谁爱来谁来，我可不来了。”

在保安和其他人寻找江一乐的时候，班主任找来了班长、副班长和江一乐的室友，他就想知道，怎么江一乐这两个周末都要失踪呢？

室友们回忆说，江一乐没什么不正常啊。她们甚至竖起大拇指说，上周江一乐无缘无故失踪后，大家猜测年级组可能要给江一乐一个处分，她们去表达关心和安慰，可是江一乐还是一如既往地情绪稳定。

上一周，江一乐迟回寝室，很快这个消息就开始发酵、流传，这样的事情怎么会不引起轰动呢？高中校园如此枯燥，就算老师组织一次累死人的远足，他们也可以开开心心地走个20多千米。只要是与学习无关的事情，都能在短时间内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这或许就是高中学习生涯中最有趣的现象。

上次江一乐回到寝室之后，碍于查寝的阿姨不断巡逻，室友们也只能压抑着好奇心迅速睡觉了。但是一大早，吃瓜群众就围绕着瓜本尊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问候。江一乐还是那个江一乐，她感谢前来关心的瓜友，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是忘记了时间，实在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江一乐知道大家想听什么，她也尽量满足大家的好奇心，“是的，最近学习压力有点大，所以找个地方发泄一下，没想到给大家添麻烦了。”

于是来关心的同学就撤走一波，很快又有下一波的人过来，他们或是询问，或是拉着她说：“走，我们发泄情绪去，下节体育课，我们一起打篮球。”对大家的关心，江一乐一一收下，她还是那个温暖可人的江一乐，还是大家喜欢的江一乐。

“老班，你说江一乐会出事吗？”寝室长怯怯地问，她都带着哭腔了，“我们没觉得她有什么不正常啊。”

班主任叹了一口气，让大家先去休息，他拿着手电筒继续去找人。刚走出寝管办，电话就响了，人找到了，还是在心理教室。

等班主任赶到的时候，他看到江一乐搭的精致的乐高城，这回花园搭完了，她正在搭一条护城河，不得不说，江一乐搭的乐高实在太好看了。小桥流水，一个小女孩坐在楼层的最顶端俯瞰着这一切，不过班主任觉得这个模型差了点东西，至于差了什么，他也说不出来。

三

“一定得严肃批评！”德育处的老师很生气。

分管领导这回也没话可说，如果再来一次大规模找人，估计整个年级都要炸了，明晃晃的偏袒也对江一乐不利。

“我觉得，还是先请心理老师和江一乐谈一次吧。”班主任犹豫了半天，还是抢在大家要达成共识之前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江一乐可能需要心理疏导。”

“她那里有问题？”德育处的老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是对精神有问题的隐晦表达。

班主任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但从昨晚到现在，我也想不通啊。江一乐精神一定没问题，可是她可能遇到什么事情。领导啊，我们给一个处分很容易，可是孩子的问题没有解决，如果恶化了，这不是违背了给处分的初衷吗？”

班主任的话打动了大家，领导点了点头，说：“还是请心理老师和孩子聊一聊吧，如果确实没问题，我们再来批评教育。你说得对，惩戒的目的是教育，不能本末倒置。”

心理老师林老师和江一乐是在第四节课见面的，通常很多孩子都不喜欢在这节课和老师聊天，因为第四节课之后就是吃晚饭的时间。和老师们谈心得把握时间，因为有些老师太能聊了。

但是江一乐毫无异议，她在林老师的面前乖巧地坐着。

林老师本来想单刀直入，但是她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她直接把乐高玩具放在江一乐面前，示意她玩。江一乐怯怯地说：“老师，我错了，我昨晚不应该不请自来，也不应该给老师们添麻烦。”

林老师摇摇头，她说：“我很喜欢你搭的乐高，可惜昨晚那个被老师们破坏了，所以我想请你再搭一个。”其实那个模型是林老师拆的，她本来只想把东西都归置好，但是看到江一乐的一瞬间，她就改了主意，她想让江一乐自己说一说心里的想法。

江一乐没怀疑什么，她开始搭乐高，但是她的眼神始终在林老师的身上，林老师知道，江一乐懂礼貌，她是一个得体的孩子，她始终留出一个空间给林老师，等着林老师随时和她交流。于是林老师找了一个借口走出了这个房间，她拐到隔壁的房间，打开了观察视频，通过镜头观察江一乐的一举一动。

林老师发现，当她走出那个房间时，江一乐开始放松下来，但还是有一个侧身的动作，应该是随时等着林老师进去。差不多五六分钟之后，确定林老师是真的“有事”，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江一乐开始真正放松下来，全身心投入到了搭乐高的大工程中。江一乐的脸上放出了光，她的眼神聚焦在乐高上，她的手快速地翻找着、拼搭着，她努力把每一层都搭建得特别完美。林老师还注意到一个小细节，每一层楼设施都很齐全，可是在摆放公仔的时候，她就只选一个小姑娘放在里面。

不知道玩了多久，放学的铃声响了很久，江一乐才从自己的世界里走了出来。她长吁了一口气，然后把其他男孩、老人的公仔悄悄堆到盒子的最里侧，她满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作品，接着开始动手拆。拼乐高拆乐高，都是一种乐趣。这两次要不是老师们突然赶到，她搭好了也是要拆的，唉，只可惜时间没把握好，太投入了。

林老师迅速起身，她走进房间，阻止了江一乐。林老师指着连洗漱台都设计出来的楼层问：“为什么只放一个小姑娘呢，我们再放一个爸爸或妈妈的角色好不好？”

江一乐看了看，搖摇头说：“不好。”

“为什么？”

“因为小姑娘一个人也很好。”

林老师快速翻了一下江一乐的资料，她的父母没有离婚，而且工作也都很好，看上去就是非常有素质的人。一瞬间，林老师的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个猜测，她大着胆子问：“你不喜欢你的爸爸妈妈？”

“怎么会？”江一乐似乎很惊讶，摇摇头说，“我爸爸妈妈可好了，我很爱他们。”

江一乐一点也不像撒谎。

林老师尝试着翻动盒子，然后找出一个爸爸模样的公仔，她试着放在江一乐搭建好的模型上，可是江一乐看了看整体效果，想了想说：“还是让小姑娘一个人待着吧。”

“好吧！”林老师放弃了，“要不我们今天就到这里？”

江一乐估计很惊讶，她还以为会有什么分析之类呢。但是林老师说：“去吧，我知道你想吃饭了，赶紧去吧。”

江一乐点点头。

林老师又说：“如果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或者觉得我们之间可以聊一聊，我们再约。”

江一乐离开之后，林老师并没有离开，她盯着门口，一直等着，直到有一个孩子敲了敲门，是江一乐。林老师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聪明的江一乐已经发现自己有一点“不对劲”了。

江一乐说：“其实从那天晚上我一个人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搭乐高开始，我就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了。可是搭完了，我的心情好了很多，然后就不去想这件事了。但是这回又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搭乐高，我想，我或许需要你的帮忙。”

“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林老师说，“所以你想过自己为什么需要搭乐高吗？”

“我不知道。”江一乐开始迷茫了，“我每天在学校里学习，好像也没什么不开心，但心里就是有一个洞，怎么都填不满，我总是希望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

江一乐不断倾诉，林老师也不断点头，等江一乐说完了，林老师问了她一个问题：“你一天中最放松的是什么时候？”

江一乐想了想说：“大概是晚上临睡前的冥想吧。”

“难道不是周末回家吗？”林老师反问。在住宿制高中，学生们一天到晚都在学校，每个孩子都盼着周末回家。

江一乐摇摇头，说：“其实周末回去我更累。我爸爸妈妈总是说，不能死读书，周末就是用来玩的，于是他们就拉着我到处去玩，通常是去他们的朋友家玩。他们以为这样能让我放松，可是我脑袋里全都是叔叔阿姨的问话，反而更累。”

“你跟爸爸妈妈说过吗？”林老师问，“偶尔去一下也行，但是每周都这样，应该谁都吃不消吧？”

“没用的。”江一乐难得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们觉得读书并不重要，他们觉得不停地带我出去玩，我就没有心理压力了，他们不看重我的学习，他们就想让我开心。我还能说什么呢？其实一个人在房间里做题才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呀。”

“那么冥想呢？”林老师来了兴趣。

“我们晚上差不多是九点回寝室，九点半上床，上床后大家聊个三五分钟就睡觉了。我就趁这段时间冥想。”

“想什么呢？”

“乱七八糟的事情。比如我看完了《天龙八部》，就会想，如果我是王语嫣，我会怎么面对这个世界？或者我是段誉，我应该会怎么做？很幼稚吧！”江一乐很羞涩地笑了。

林老师拍手说：“我也这样呢，我小时候还在想，如果我是乔峰，肯定不会听那些人的闲言闲语。多有趣呀！可是后来是不是没时间冥想了？”

江一乐的眼睛亮了，但是很快她的眼神又暗淡下去：“是呀，因为最近寝室长有了一个小秘密，所以她们一直在聊这件事，怎么聊都不结束，我也跟着聊两句，冥想就被打断了。”

“那你干吗不提醒她们应该要睡觉了呢？”

“我不知道。从小爸爸妈妈就教我微笑待人，要和大家好好相处，他们说情商高比智商高更重要。他们还说，死读书没有用，只有口才好、交际好的人才有用。”江一乐努力地回想，“所以我就想和所有人都搞好关系。”

“可是你并不快乐对吗？”林老师一针见血。她知道江一乐受欢迎的原因了，一个成绩好又有求必应的好学生，不受欢迎才怪。成绩好的学生身上常有的傲气，江一乐一丝一毫都没有。

“但是如果成为高冷的人，也未必会快乐。”江一乐反驳，“情商高的确很重要，老师你也不能反对吧？”

林老师想了想，对江一乐说：“我赞同你说的话，情商高的确很重要。但是人也需要独处，一个人可以精力旺盛地招呼所有人，但是世界上没有永动机，所以也不会有用不完的热情。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一段独处的时间，你也需要。”

江一乐没有反驳，她在静静地听林老师说。林老师说：“其实你渴望一个人待着，但是周围人都不给你这个机会，所以你的情绪不断被压抑着，原来还有一个冥想的时间让你缓解，但是这个也被剥夺了。你需要舒缓自己的情绪，你来到了我们的心理教室，玩起了乐高。我相信，玩过了乐高，你出去时是神清气爽的。”

江一乐不好意思地笑了。可是她问：“难道我这样做错了吗？以后我该怎么办？难道要学着拒绝别人？”

“你想改吗？”林老师问。

江一乐摇摇头，说：“我好不容易学会了和大家友好相处，我不想让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老实说，看到自己如此受欢迎，我心里还是蛮高兴的。”

林老师笑了：“不想改就不需要改，你只要学会给自己预留独处的时间就行了。”

四

當林老师和年级组领导、班主任沟通的时候，所有人都疑惑了，他们都问：“所以，她就只是需要独处的时间？这就行了？”

“是的。”林老师笑着说，“你们是不是也有这样的经历？想想看，下班开车回家，到了地下车库，熄了火，却喜欢在车里面待一会儿？”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笑了。

林老师说：“因为打开车门就是生活，车里面的那点时间才是属于自己的。江一乐也需要这样的时间，她没有什么问题，她只是不会正确认识和处理自己的情绪。”

“我们应该怎么帮助她呢？”领导问。

林老师说：“给她一个房间，让她想来搭乐高的时候就来搭。”她顿了顿，“她还小，还没有学会和自己相处，但是江一乐很聪明，等长大些会学会合理拒绝的。”

于是年级组的小办公室就被收拾了出来，每周一的班会课，班主任就会故意把江一乐叫出来，让她去执行“任务”，江一乐就拿着钥匙去小办公室搭乐高。她搭出了一个又一个好看的造型，然后再一个一个耐心地拆掉。这个过程中，她的手一刻都没停，但是她的大脑却处于非常放松的状态，她知道，她的世界可以由她做主，这种感觉很棒！

对了，德育处也对巡楼的时间做了调整，他们想，也许还有很多同学需要一点时间放空大脑，就尽量不要被夜聊占用时间了吧。在巡楼的时候，德育处的老师们发现，一栋楼一栋楼走过去，天地都很安静，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似乎大脑也得到了放松。

不过林老师说，独处很重要，但是要适可而止，千万不能贪多噢！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