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宫殿
2023-06-16小河丁丁
小河丁丁
儿子写作业很慢,划拉不了几个字就站在椅子上做怪相,甚至还跳到桌子上,又是拧腰又是扭屁股,真像马戏团的小猴子。
责骂?惩罚?父子俩就得闹僵,真不知道怎么收场。只有耐心点,再耐心点,守着他,只要小猴子不离开桌椅,再怎么折腾作业总会完成……
耶,释放时刻终于来临!儿子把笔扔下,在沙发上蹦蹦跳跳,又笑又叫:“哦!哦!来捉我呀!”还学起狼嚎:“嗷呜——嗷呜——”
“快洗澡快洗澡,洗了澡好睡觉!”我也忍不住笑了,跟先前紧绷着脸的家伙判若两人。
洗澡间那么窄,刚好放下澡盆。儿子光溜溜坐在莲蓬头下,水珠大雨一样飞坠,映着灯光既像钻石,又像流星。墙上,地上,儿子身上,处处湿淋淋、亮光光。瞧,都升二年级了,还要在水里玩塑料小鸭、小恐龙、小鹿、小熊,嘟嘟囔囔跟它们说话。
我站在洗澡间门口,拿出手机跟妻子通视频。千里之外看看儿子,跟儿子聊几句,这是妻子一天中最为欢乐的时刻。
儿子洗完了,我拿大毛巾给他擦头发。儿子说:“使劲!使劲!”我怕弄疼儿子,只加了一点点力。
儿子高声叫:“用你最大的劲!”我又加了一点力,儿子还嫌不够,抢过毛巾用那么夸张的动作搓揉头发,然后张开双臂叫我给他擦身子。
我用大毛巾把儿子包起来,像扛沙袋一样扛到卧室。儿子立即把我往外推,还把门关上,说:“不要进来,等我叫你再进来。”
我就在客厅沙发上坐一坐,顺便把书包、文具整理停当。
好一阵儿,卧室门开了,儿子走出来,笑嘻嘻拉着我一只手,说:“不要睁开眼睛,我说可以睁开了再睁开。”
我就闭上眼睛。那一刹,从客厅到卧室,距离变得多么遥远。我想象房屋的形状,自己一步一变的位置,另一只手摸到了卧室门框。
儿子笑着说:“可以睁眼了。”
我一睁眼,哎呀,先前凌乱的床铺理得整整齐齐,两个枕头并排摆在床头,两床被子叠成长方块摆在床脚,四面纱帐放下来了,靠床头撩开一角当入口。就连床头柜上的衣物也井然有序,大毛巾叠成方块。我吸了一口气,说:“好讲究呀。”
儿子仍然笑嘻嘻,说:“这是宫殿,你要给我讲故事。”
嘿,原来要听故事,这有什么难呢?
上床,熄灯,开讲!
我讲呀讲,正讲得起劲,儿子发出沉重的鼾声。开灯一瞧,小家伙闭上眼睛睡着了,睫毛又密又长,像栅栏一样把小小梦乡围护起来。身子蜷曲着,朝向爸爸这边侧卧,双手抱着我的左臂,睡得多么甜美。
我们住在一个老旧小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造的,楼房都不高,有的五六层,有的七八层,外墙斑斑驳驳全是岁月的痕迹。楼前楼后,道路两旁,栽种着高大的杧果树、蒲桃树、龙眼树、菠萝蜜树,还有白兰树、榕树、椰子树、鱼尾葵、红紫荆……家家户户阳台上还有三角梅、芦荟、火龙果、兰花……我们家阳台上栽的是菊花、桂花、茉莉、酢浆草、辣椒、香葱、年橘……我熄了灯,默默呼吸黑暗中的芬芳,聆听晚风吹拂枝叶,楼下人们言笑晏晏,夜归车辆徐徐驶过,只觉尘世如此安宁。
我體寒,除非天气很热,总愿意挨着儿子睡觉,此时不禁挪一挪,跟儿子靠得更近。
儿子最喜欢听爸爸讲故事。上学路上讲,起初从家门口就开始讲,后来怕吵着邻居就从楼道门口开始讲。偶尔我先出了楼道门走在前头,儿子就站在楼道门口,噘着嘴,非要我折回去。那当然,放学路上也要讲。儿子一出校门就叫我讲,但校门外人语喧哗,我只能从学校围墙拐角那儿开始讲。周末,节假日,儿子学围棋、学武术,或者到小公园玩耍,接送路上也要讲。
睡觉前更加要讲哦。
手机里的故事,不管多精彩儿子都不爱听,非要爸爸讲。
哪儿来那么多故事呀?唐僧取经,过了一山又一山,渡了一水又一水,终究还是讲完了,我就添加临时想象的妖怪。添呀加呀,终究有个穷尽,怎么办?后来我就说:“有几个小孩子,也像唐僧师徒那样去取经,一个叫小唐僧,一个叫小悟空,一个叫小八戒,一个叫小沙和尚,他们没有白龙马,小唐僧只好骑一头大白猪……”嘻,主角全是小孩子,儿子更加喜欢听。又过了一山又一山,又渡了一水又一水,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故事里多了个真人,那是我儿子,绰号“小师弟”。哈哈,儿子听得特别带劲,“小师弟”要怎么着,他自己有发言权呀。
孩子们到了“作业好多国”,家家户户门口摆着一个竹笼,小孩子关在笼子里一天到晚写作业。“小师弟”就把他们变成小鸟飞出去玩,后来又教他们变三头六臂,变千手千眼,还变千百亿化身,堆成山的作业眨眼间就完成了。
孩子们到了“棒冰国”,拿棒冰当饭吃,车辆、住宅也是棒冰做成的。
孩子们到了“数学国”,买任何东西都不要钱,只要做对一道数学题。借此机会让儿子练练口算。
孩子们到了“背诵国”,要背一首古诗才能进城门。到了城里,跟任何人说话都要先背一句诗。儿子就说:“快离开!快离开!去好玩的国!”
于是又到了“耍赖国”“玩具国”“小人国”“巨人国”“糖果国”……还有“反话国”,什么话都反着说。还有“孩子国”,大人上学或者玩耍,孩子上班还要管理国家。还有“海底国”“地下国”“竹节国”“花心国”……
儿子听多了,渐渐摸到套路,越来越爱插嘴。于是我讲累了就逗他自己说,可他说不了几句就嚷:“你讲!我听你讲!前头又有什么好玩的?”
我讲呀讲,小孩子取经讲完了,就讲红军长征,那也是漫漫长路,有雪山,有草地,有铁索桥,有娄山关……日子真长呀,长征讲完了,就讲抗战,打日本鬼子。长征有“小师弟”,抗战也有“小师弟”,他是神枪手,是机灵鬼,是捣蛋大王,还是小神仙,会法术,取经的时候从佛祖和观音菩萨那儿学来的,他还跟哪吒、红孩儿、清风、明月交上了朋友,随时去向太上老君讨仙丹……抗战也讲完了,就讲抗美援朝。我的职业就是写故事,有时懒得动脑子就把现成的情节夹带进来,等儿子长大了自然能够分辨吧。
讲呀讲呀,暑假来了。讲呀讲呀,寒假又来了。
我和儿子住在广东,妻子在湖南老家当小学老师,寒暑假就来到我们身边。可是,儿子跟妈妈黏不了几天,仍然要听爸爸讲故事,学棋、习武都叫爸爸接送——难道正因为我是一个写故事的人,命运才把这么爱听故事的孩子安排到我身边?
那一阵我在写长篇,用眼过度,睡前总要滴眼药水。叫儿子给我滴,他非常乐意,上了床常常不用我开口就去拿眼药水。小医生多敬业啊,骑在我身上,或者跪在我身边,弯下腰,叫我把眼睛睁大,瞄得准准的再滴,完了就说:“给我讲故事,一亿个!”
妻子说:“一亿个?太多了。”
儿子说:“那就一千个!”
妻子说:“一千个也太多了。”
儿子说:“那就一百个。”
妻子说:“一百个讲到天亮也讲不完。”
儿子说:“那就十个。”
妻子说:“就讲一个吧。”
儿子抬起小胳膊遮住眼睛,咧开嘴,做出要哭的样子。也难怪,他都从一亿个让步到十个了呀。我拉一下儿子,柔声说:“快躺下,给你讲十个。”儿子躺在我身边,得意地笑了。然后我讲一个他数一个,我第五个没讲完他就睡着了。
一天晚上,儿子写作业的时候,我坐在沙发上,等候他随时问问题。他进了一趟卧室,来到我跟前,说:“把嘴张开。”
我说:“做什么?”
儿子摊开手,掌心有一粒小小的药片,那是“意可贴”,这两天我口腔溃疡复发买的。儿子说:“给你贴药。”
我好生感动,说:“儿子好懂事啊,但是等睡觉了再贴。”
儿子就不高兴了,说:“现在贴。”
我指一下嘴唇溃烂的部位,说:“贴了不好说话,你做作业要问我的。”
儿子说:“我自己会做。”
我终于明白儿子的意图了,昨晚睡前我贴了药片,只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而且不是很长,今晚他想多听一会儿。这小子!我用舌头舔一下嘴唇,说:“快好了,算了,不用贴了。”
儿子露出笑容,赶紧去学习,然后就洗澡。洗完了澡,儿子先进入卧室,高声说:“爸,你别进来!”我说:“怎么啦?”儿子说:“布置宫殿!”
哦,自从妻子回来了,家务都是妻子打理,儿子好几天没有布置故事宫殿了。
我就乖乖等着。
不一会儿,儿子说:“好了,可以了。”只见他端端正正站在卧室门口,先是双手下垂贴着大腿,然后微微弯腰,一只手五指并拢朝向门里,做出“请进”的姿势,挺像王宫里的小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