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语标记“得”功能和意义的重新认识
2023-06-15林碧虹
摘 要:在现代汉语中,“得”最基本的用法是作为补语标记,以往研究中对补语标记“得”的功能和意义的看法存在一定争议。基于“完结短语”理论,重新分析“得”的功能和意义,认为“得”的功能是为前面的动词提供一个完结点,实际上是一个完结状态标记,其后补语C表达的是谓词核心的一个具体完结状态,可称之为“完结状态补语”。“得”的语法意义是“达及”,“V得C”结构表示“V达及C所示的某个具体完结状态”。
关键词:“得”;补语标记;完结状态标记;功能;意义
在汉语普通话中,“得”有三种用法:主要动词、情态助动词和补语标记。其中,助动词“得”的使用最为受限,一般以否定的“不得”形式出现,并且主要应用于一些比较严肃、庄重的场合;补语标记指的是在“V得C”结构中连接核心动词和补语的“得”,是“得”在现代汉语中最基本的用法,已经成为汉语的一个重要的类型特征。本文的研究即围绕补语标记“得”的功能和意义展开。
关于“V得C”结构中“得”的具体功能,学界的看法并不一致,争议较大。考虑到一些学者认为“得”字结构中的“得”不具有同一性,为了叙述方便,本文将结果、状态、程度等具有描写性质表示情态的补语统称为“情态补语”,表示可能的补语则称为“情态补语可能式”,简称“可能式”。归纳起来看,学界主要有以下几种观点:1.介词说,如黎锦熙[1](P100)、赵元任[2](P210-212)等;2.词尾、词缀说,如王力[3](P298-302)等;
3.助词说,如祝敏彻[4](P49-61)、王绍新[5](P43-49)、施光淦[6](P247-280)等;4.结构助词说,如杨建国[7](P108)、岳俊发[8](P10-30)、赵长才[9](P123-129)、曹秀玲[10](P82-85)等;5.轻动词说,如杨寿勋[11](P52-73)、张璐[12](P1-10)等;6.不同性质说。“不同性质说”指的是,一些学者认为可能式中的“得”和情态补语式中的“得”,或者是两个语法性质和意义都不同的单位,或者是性质一样但语法意义不同。朱德熙认为,情态补语结构中的“得”是独立的助词,既不属前也不属后,而可能式中的“得”是一个动词后缀[13](P125-133)。李浚平认为,“V得A”结构的多义是由于存在两个“得”,可能式中的“得”来源于助动词“得”,还有一定的词汇意义,是一个结构助词;而情态补语结构中的“得”纯粹表示语法意义,表示动词所表现的事实是已发生的,是一个构形的词尾[14](P559-571)。杨伯峻、何乐士认为,可能式中的“得”为结构助词,情态补语结构中的“得”为语缀助词[15](P644-650)。有鉴于此,本文拟重新讨论“V得C”中“得”的功能和意义问题。
一、“V得C”的结构特点
除了讨论“得”的语法性质之外,相关研究中明确提及“得”的语法作用或功能的主要有两类情况。一类认为,情态补语标记“得”不只是简单的结构助词,还表达了动词的体意义,具有表完成、达成的语法意义,如宋玉柱[16](P69-72)、張宝敏[17](P77-80)、孙银新[18](P32-34)、熊仲儒[19](P242-251)等;近年来,宋文辉从句法和言语理解等方面,力图证明补语标记“得”具有内部标记功能,表完成[20](P306-322)。另一类认为,汉语补语标记“得”表示的是已然的时态意义,如李临定[21](P396-411)、范晓[22](P57-74)、聂志平[23](P70-76)等。上述看法,也使得他们观察到“得”前的动词所受到的一些限制条件。如李临定认为,“得”前的动词或形容词受到两方面的限制:一是要富有口语性,书面性较强的不太容易出现;二是动词本身不能包含某种结果的意思,形容词本身不能包含程度很高的意思,并列式动词也不能出现[21](P396-411)。关于前者,李文给出的例子如下:
书写 关闭 寻找 跳跃 考试 穷苦 稠密 丑陋 冰凉 通红 喷香 稀烂 贼亮 雪白 笔直 滚圆
关于后者,李文给出的例子如下:
觉得 晓得 认得 免得 得到 接到 感到 受到 达到 遇到 看见 听见 遇见 碰见 变成 组成 度过 拉倒 打倒 放松 接近 说服 说明 学会 打破 推翻 扩大 减少 依靠 安慰 庆祝 祝贺 委托 允许 赔偿 支持 发扬 创造 服从 把握 指教 经过 缺乏 游戏 希望 启发 影响 奋斗 打算 帮忙 回忆 批发 零售 请教 代表 负责
我们将上面72个谓词放入“V得”结构作为检索式,在BCC、CCL语料库中逐一进行检索,研究发现,仅有15个词在语料库中没有出现所谓的情态补语结构式“V得C”,其余57个词均有用例。这15个词分别是:考试、喷香、稀烂、贼亮、认得、免得、受到、组成、拉倒、打倒、委托、允许、赔偿、批发、零售。
我们又将这15个词在百度百科中进行检索,发现其中的“喷香、稀烂、贼亮、赔偿、批发”这5个词实际上也有用例,如“喷香得很”“稀烂得像水一样”“贼亮得很”“赔偿得太低”“奶粉中批发得最好的”等。因此,上述72个难以作为“V得C”中的“V”,实际上只有10个尚未发现有真正用例。换言之,大部分的词都能自由地构成“得”字句,李临定的观察并不十分准确。下面列举数例进行分析:
(1)书写圣旨者称为“庶吉士”,而“庶吉士”则是在进士中择最优秀者,由皇帝亲自评点的人。所以,每道圣旨文字均书写得端庄秀丽、圆润飘逸、立体感特强。(《人民日报·海外版》,2003-02-14)
(2)回头看看别的所在,还有两扇窗子一扇门,全是关闭得像漆嵌住了一般,用手推送,丝毫也移不得。(张恨水《夜深沉》)
(3)十字街商店高悬的大表还不到十一点钟,十二点才开始接洽。已经寻找得好疲乏了,已经不耐烦了,代替接洽的那个“商行”才寻到。(萧红《广告员的梦想》)
(4)门是紧闭着的,街上已经全无人迹,只有些酒食店里还有些饶有睡意的三弦和妓女的歌声。我在她的店前立了一会,心子跳跃得发出声响来,我贴身去在那门板上亲了一吻,门板上分明是现着她的眼睛。(郭沫若《喀尔美萝姑娘》)
(5)温乐沣清楚地看见,她那只手的指尖部分已经被勒成了青紫色,手心也通红得像脱了一层皮。(蝙蝠《鬼怪公寓》)
(6)现在他和她的距离却只有二三丈的间隔了,只教把脖子伸一伸长,他可以看见得她清清楚楚。她穿的是一件白色的同寝衣似的大袖宽身的长袍,腰把里束着一块也是白色的两边拖下的阔的东西。(郁达夫《十三夜》)
(7)俾隆:啊!我的好小子考斯塔德,咱们碰见得巧极了。(莎士比亚《爱的徒劳》)
(8)这说明在这一次波动中,工业所受的影响较商业为轻;也说明这次波动的度过比别的地方为快。波动所以能够度过得快,是因为:第一,周围是经过土地改革的老解放区,城乡贸易已经沟通……(《人民日报》,1950-08-09)
(9)波特无罪,乔逃亡在外最后,昏昏然的气氛被打破了——而且打破得很彻底:那起谋杀案在法庭上公开审理了。(马克·吐温《汤姆·索亚历险记》)
(10)就是这些小黑洞里,可以射出子弹,致人于死地……长松想到这里,他的心又凉了。他说:“是谁发明的枪炮?没有这些枪炮,人饿死得少一点,有了这些枪炮,饿死得反而越多了!……”(李準《黄河东流去》)
在例(1)~例(5)中,“得”前的动词或形容词都是书面色彩比较浓重的词语,同时,例(5)中的“通红”本身含有程度较高的意思;在例(6)~例(10)中,动词本身都包含某种结果的意思。这些都说明词的语体色彩和内在情状类型并不是决定该词能否能出现在“得”字句前段的主要原因。甚至连“得”作为构词语素构成的词也能出现于“得”字句前段。例如:
(11)“横竖是房东太太。因为她对于我所做的事都看不顺眼。”羊男想完这个问题,开始觉得得有点不对劲。我怎么会一直往下掉呢?我所挖的洞深度仅二公尺三公分,到洞底不用这么久吧。(村上春树《羊男的圣诞节》)
有些学者认为,因为“得”表示动作有了结果,所以“V得C”结构中的动词本身不能具有结果义和形容词不能有程度义。从上述例句可以看出,这种观点是经不起检验的。
还有些学者认为,“得”前的动词、形容词所表示的事实一般是肯定的、已发生的,因此,“得”前的成分不能带时态助词“着、了、过”,不能重叠,也不能进入进行体和持续体中。我们认为,前两点的判断无疑是正确的,但“得”字句可以进入进行体。这说明“得”表示前述事实是已经发生的、已然的看法,也并不十分准确。例如:
(12)润叶腰里束起了一件叫人心疼的小小的印花布围裙,正在拿一把笤帚把双人床单扫得干干净净。(路遥《平凡的世界》)
(13)我们本来正笑得东倒西歪,一下子就都愣住了。(冰心《陶奇的暑期日记》)
(14)直到母亲催了几遍,才挨墙摸角进去睡觉,而他们的话正说得热闹哩。(俞平伯《重过西园码头》)
可见,关于“得”字句前段动词或形容词所受限制的观点,具有一定的片面性,实际情况似乎是所有内在情状类型的动词都能构成“得”字句,性质形容词以及本身包含程度义的状态形容词均能构成“得”字句;口语性强的单音节词或对应的书面色彩浓重的双音节词也都能构成“得”字句;“得”字句还可以出现在进行体中。因此,这些“得”字句的限制特征以及由此概括出的“得”的语法功能,并不能完全揭示“得”在“得”字句中所起的作用,也不能解释所有“得”字句。
二、“得”的语法功能分析
下面,我们就以动词“吃”为例,观察实际语料中由“吃”构成的“得”字句的实际特征,并在这一基础上,分析“得”的主要功能。例如:
(15)罢工者饥饿难忍,不得不上山去采摘浆果,挖树根、草皮充饥,吃得一个个肚痛不已。(杰克·伦敦《墨西哥人》)
(16)他们先是给了他一块番薯干,他狼吞虎咽,吃得一个劲打着嗝,忘忧连忙给他倒茶。(王旭烽《茶人三部曲》)
(17)人们正在吃得一个又一个物种几近绝迹,随着食文化的发达繁荣,眼看着连泥鳅、青蛙一类也难于幸免。(韩少功《岁末恒河》)
(18)在棚子内一面喝水一面吃我们从冈下取来的红薯,吃得两人肚子到发胀方才止。(沈从文《猎野猪的故事》)
(19)这可不是别的什么人,这可是二乐的队长啊,要是这顿饭不丰盛,二乐的队长就会吃得不高兴,二乐的队长不高兴,我家二乐就要苦了,别说是抽调回城没有了指望,就是呆在生产队里也不会有好日子了。(余华《许三观卖血记》)
(20)他吃得不慌不忙,规规矩矩。大舅这辈子见过很多旅客,现在从这人的举止看出,他是个认真严肃而且自视很高的人。(契诃夫《村妇》)
(21)吴为吃得鼻涕交流,看得出那孩子久已不食肉味,可一旦在碗里看到一块肉,总是大呼小叫地说:“妈妈,妈妈,肉,肉……”(张洁《无字》)
从语义上看,例(15)~例(18)中的补语,表示动作产生的某种结果;例(19)~例(21)中的补语,一般认为是状态补语或描写补语。如果将例(15)~例(18)中的“得”视为表完成态标记,似乎不无道理,但前人没有说清楚的是:如果“得”是表完成态的话,那么,结果补语、“得”以及谓语核心三者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玄玥指出,動结式的补语不是表示动作的结果,而是表示动词的完结特征。因为“结果”并不是具有普遍性的动词的必有句法范畴,相应的句法分析不具有语言普遍性;而“完结”则是动词的一个基本语义范畴,具有语言普遍性[24](P20-35)。该文还在普遍语法的框架下提出了“完结短语”理论:动词的基本特征“完结特征”在句法结构中投射为“完结短语(Telic Phrase)”,简称“TelP”,带有[完结]特征,它的功能是给予动词V一个终结点,使之具有一定的范围和到达的终点。TelP是紧临动词短语VP的功能性成分,它的补足语是VP。一个有终止范围的动词V必须核查其[完结]特征,在核查该特征时,V会移动到Tel的位置。
我们赞同该理论所提出的结果补语具有给予动词“完结点”的功能特征。也就是说,从语义表达层面来看,结果补语表示的是动作造成的某个结果,在更高、更抽象的功能层面,具有给予动作完结点、使之具有一定的范围和到达的终点的功能。
由此再来分析例(15)~例(18)。如果“得”后的结果补语在功能上也是给予谓词核心一个完结点,那么“得”的作用是什么?它的作用对象又是什么?玄玥认为,“完结”是区分动词情状类型的一个区别性特征,动结式结果补语所表示的“完结”意义,不是单纯指动作的完成、结束,而是指动作达到一定的阶段、状态[25](P86-89)。我们还观察到,例(15)~例(18)这类得字补语句中的“得”都能换成“到”来理解,而“V到”的“到”一般称为“动相补语”,其功能就是给前面动词增加一种完结意义。因此,我们认为,这类得字补语句中的“得”是一个完结标记,标记动作有结点。需要指出的是,这类“得”字补语句和动结式对结果的表述最显著的不同是,前者的结果补语一般是短语或小句,而后者的结果补语一般是单音节动词或形容词;动结式的功能就是给予动词一个结点,而小句或短语表征的内容更为丰富,它在语义上表述的是谓词所造成的众多可能结果中的一个完结状态。因此,确切一些说,“得”是一个完结状态标记,其功能是给予谓语核心一个结点,其后补语表达的是谓词核心的一个具体完结状态。
由此带来的一个问题是:在由自身含有程度义形容词构成的“得”字句(例5)和由自身含有完结点的动词构成的“得”字句(例6~例10)中,“得”是否仍为完结点标记?
沈家煊指出,性质形容词是无界的,状态形容词表示一定的量段或量点,是有界的[26](P367-380)。再根据玄玥的“完结短语”理论[27],我们认为,例(5)中的谓词“通红”也是一个具有内在结点的性状。处于内在结点“通红、看见、碰见、度过、打破、饿死”这些词语之后的“得”,仍是一个完结点标记吗?其后的补语表达的还是完结状态吗?我们的答案是肯定的。仔细分析例(5)~例(10),就会发现,这些句子的补语描述的都是“得”前谓词的内在结点所达到或预期达到的阶段或状态。例(5)中的“通红得像脱了一层皮”,相较于“红”,“通红”更具完结性但不知其完结性终于何处,“像脱了一层皮”则描述出具体的完结状态,使读者心理对“通红”的结点具象化了。例(6)中的“看见得她清清楚楚”,“清清楚楚”描述的是谓词“看见”完结性的具体程度,也是一种完结状态。例(7)中的“碰见得巧极了”,“碰见”虽有完结点但不具体描述完结点,补语“巧极了”则具体描述出完结点。例(8)中的“度过得快”,“快”是通过凸显“度过”的完结性中的一个侧面——速度,具化了谓词的完结性。例(9)中的“打破得很彻底”,“打破”是一个很典型的动结式,“破”似乎已经指明了动作的具体结果,但这一完结性仍然有程度之别,可以有“打破得不彻底”和“打破得彻底”之别;同时,作为一个完结性的事件,“打破”还可以造成其他后果,因此,可以有“世界纪录被打破得很开心”之说,“很开心”这一状态是属于说话者的,但这一状态是由“打破”造成的,所以也是属于“打破”的一个结果状态。例(10)中的“饿死得少一点”和“饿死得反而越多了”,“饿死”表示一个有完结点事件,补语“少一点”和“反而越多了”,是前提“有无这些枪炮”造成“饿死”的两个结果状态。
上述分析表明,本身含有程度义和结果义的谓词,其程度义和结果义的功能是给谓词一个结点,这是一个相对抽象意义上的完结点,并不具体描述完结点,补语部分才具体描述含有结点的动作或性状所达到的阶段和状态,也就是描述谓词的一个完结状态。因此,这里的“得”仍然是一个完结状态标记,“得”在形式上是附着于谓词的,在功能上则给予谓词一个结点,同时,“得”标志着其后的补语是谓词的一个完结状态。
如果“得”是完结状态标记,补语表述具体的完结状态,那么,应如何解释“得”字句能够出现在进行体中呢?先看动结式研究中的相关解释。玄玥认为,动结式的补语可以不是一个定点的终结状态,而是一个变化的状态。比如“提高”,结点“高”是个有程度变化的结点,“高”的程度性导致这种终结状态难以确定,因此,整个动词还可以有状态的持续,可以有进行式“正在提高”。作者认为,不管动结式补语的完结点是强制性的终结性动作,还是表示程度性的或趋向性的状态,结点所体现出的“完结性”都是动结式的基本特征[25](P86-89)。再反观例(12)~例(14),补语“干干净净”“东倒西歪”“热闹”语义类型一致,凸显的都是谓词完结点的一个侧面状态,进行体“正”表达的是有结点动作的一个状态的持续,因为凸显的是状态,所以可以持续。前面曾提到例(15)~例(18)中的补语是直接凸显结果,它们的完结点是强制性的终结性动作,我们观察到这类“得”字补语句也可以有进行式。例如:
(22)罢工者饥饿难忍,不得不上山去采摘浆果,挖树根、草皮充饥,正吃得一个个肚痛不已。
(23)他们先是给了他一块番薯干,他狼吞虎咽,正吃得一个劲打着嗝,忘忧连忙给他倒茶。
例(17)原句本身就是进行体,例(22)、例(23)则是例(15)、例(16)的进行式。非进行体和进行体的差别是在于:非进行体凸显的是动作达到的具体结果,进行體则将具体结果变为一个个结果状态,表示的是结果状态的持续。换言之,对于“得”字结果补语句来说,非进行体的完结点是强制的终结性动作,进行体的完结点则是持续性的完结状态。这不仅说明了“结果”和“状态”之间的联系和转换关系,同时也支持了我们将表结果和表状态的补语都称为“完结状态”的观点。
可以说,把“V得C”中的“得”看作完结状态标记,补语C看作完结状态补语,是一种更简洁、更接近语言事实的做法。它不仅可以解释所有类型的“得”字句,也更有利于跨语言的比较研究。因为“完结”是动词具有语言普遍性的一个基本语义范畴,那么,完结状态标记和完结状态补语也可以作为一个跨语言比较概念进行考察研究。
三、“得”的语法意义分析
在汉语史中,现实性语境下动词之后的“得”,作动词的动相补语表达成,已经取得了普遍共识,而对“V得C”中“得”的语法意义的讨论,还比较少见。
我们认为,“V得C”中“得”的语法意义是表示“达及”,理由有三。首先,“达及”和“得”作主要动词表示的“得到”义、作补语表示的“达成”义等,其语义之间是一脉相承的。其次,如前所述,许多“V得C”结构中的“得”都可以替换为“到”,由此也可以看出两者的语义共通之处,黎锦熙曾将“得”称为特别介词,是介词“到”的音转[1](P100);赵元任则认为,“得”是“在”和“到”的混合物[2](P210-212)。最后,我们还寻求到跨语言材料的支持,在一些存在“V得C”结构的语言中,其补语标记就是采用了“到、直到”义的语言形式。例如:
黎语:到“da?n3”[28](P42)
(24)na1 ra?u1 da?n3 rak7 nom3tsha1.
他 笑 到 流 眼泪
他笑得流眼泪。
(25)pou1 nei2 ɡwei3 da?n3 ka2 fei1.
猪 这 肥 到 不能 走
這只猪肥得走不动。
佤语:直到“t??m”[29](P66、84)
(26)?a?h t??m la?? t???
批评 得、直到 最
批评得狠
(27)krai t??m si? da?i??
说 得、直到 十分
说得透彻
(28)ki?? pauk t??m si? da?i?? ra????.
他们 挖 直到、得 非常 深
他们挖得非常深。
(29)n??h ph??? t??m k?t sa?k.
他 吃 直到、得 很 饱
他们吃得很饱。
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V得C”结构中的“得”表示“达及”,“V得C”结构即表示“V达及C所示的某个具体完结状态”,这使我们对“V得C”整体功能和意义的认识更加清晰。
需要指出的是,“得”从“V得”中的达成义到“V得C”中的达及义,一方面是语言的内在发展所要求的,另一方面体现的是语言表达的主观化、精细化需求。“达成”是对事件有无完结点的客观叙述,语言使用者并不满足于客观叙述而欲对该完结点有进一步的描写。“达”指明动作有完结点,“及”用来具体描述完结点,说明动作所及阶段或状态。表“达及”义的“得”,既能满足对动作完结点的叙述,又能满足说话者进一步描写的表达欲望。语言的这一主观化、精细化发展,也使得完结状态补语C的包容性极强,能够以词、短语、小句等不同形式,从程度、结果、状态等不同角度,对事件完结点作进一步描写。我们还发现,补语C里甚至可以嵌套另一个“V得C”结构。例如:
(30)知识青年“咔哒咔哒”地按打火机,“咔哒”了无数声,老几听得紧张得不敢喘气,生怕他点着了纸铐,但也不再提出帮忙。(严歌苓《陆犯焉识》)
(31)她长到五六岁,老财东还是忍不住把她抱起来,亲她咬她的红脸蛋,咬得她疼得嗷嗷叫,呜呜哭,急了揪他的稠密的胡须和稀疏的头发……(陈忠实《窝囊》)
在例(30)中,“听”达及的一个完结状态是“紧张得不敢喘气”,“紧张”又达及另一个完结状态“不敢喘气”。我们甚至还可以再嵌入一个“V得C”结构,将例(30)说成:
(32)知识青年“咔哒咔哒”地按打火机,“咔哒”了无数声,老几听得紧张得气都喘得小心翼翼的,生怕他点着了纸铐,但也不再提出帮忙。
从理论上来说,只要在可理解范围内,可以一直嵌套“V得C”结构以说明动词的完结点,但语言还要受到经济性、人类记忆限度等的制约,因此,可想而知,嵌有多个“V得C”结构这样的句子应该是比较少见的。
综上所述,玄玥在“完结短语”理论中指出,动结式VR中R的功能是给V提供一个完结点,本文主要是基于这一理论观点,立足于“V得C”结构和功能表达上的特点,认为“得”字补语句中,结果补语表达结果性的完结状态,状态补语表达状态性的完结状态,程度补语表达程度性的完结状态。这三类补语又都属于广义的结果补语,因此,本文将“得”后的这三类补语都称作“完结状态补语”。我们认为,“V得C”结构中的“得”,实际上是一个完结状态标记,标示前面动词有完结点,其后的补语C表达的是谓词核心的一个具体完结状态,其功能是具体表达出谓词所达到的阶段和状态。同时,我们基于前人的观点以及完结状态补语语义表达上的共性,将“得”的语法意义描述为“达及”,“V得C”结构则表示“V达及C所示的某个具体完结状态”。这既符合汉语语言事实,又有跨语言证据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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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understandin of the Function and Meaning of the Complement Marker “De(得)”
Lin Bihong
(Faculty of Linguistic Sciences, 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3, China)
Abstract:The most basic use of “De(得)” in modern Chinese is as a complement marker. There are some disputes about the function and meaning of “De(得)” in previous studies. Based on the theory of “Telic Phrase Theory”, reanalyze the function and meaning of “De(得)”. It is believed that the function of “De(得)” is to provide a telic point for the preceding verb, which is actually a marker of telic state. The subsequent complement expresses a specific telic state of the predicate, which can be called “telic state complement”. The grammatical meaning of “De(得)” is “reach to”, and the structure of “V De(得) C” means “V reach to a specific telic state indicated by C”.
Key words:“De(得)”;complement mark;telic state complement mark;function;meaning
作者简介:林碧虹,女,北京语言大学语言科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