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窦娥冤》的悲剧性
2023-06-15徐丹怡
徐丹怡
【摘要】大团圆结局致使部分学者认为《窦娥冤》不能称作严格意义上的悲剧作品,或至少削弱了悲剧对人心的震撼力量,但其实《窦娥冤》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且大团圆结局升华了悲剧色彩。基于此,本文将从女性悲剧、社会悲剧与团圆悲剧三方面着手,论证《窦娥冤》悲剧的彻底性。
【关键词】《窦娥冤》;窦娥;悲剧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1-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1.004
一、女性悲剧
(一)女性自我审视
女性的自我审视是无自我力量的自我价值判断。窦娥哀叹自己的悲苦命运,在自我审视中剖析原因,并拟定解决方案:“莫不是前世里烧香不到头,今也波生招祸尤,劝今人早将来世修。我将这婆伺养,我将这服孝守,我言词须应口。”
1.消解悲感——慰藉
“窦娥也,你这命好苦也呵!”“前世烧香不到头”致使“今也波生招祸尤”,窦娥将“无端”的悲苦移交至天命,进而将错误扣诸前世,以期消解悲感。
第一,人力无法对抗自然天命,窦娥将痛苦归结于天命,实则是为自己所遭的痛苦“开脱”。天命不可违,即使痛苦,也只能受着。因此,消解悲感的第一个慰藉就是承认无力对抗的悲感—— “我受着”。
第二,让前世承担错误,实则是安慰自己所遭受的无妄痛苦,直至麻木。前世本质为虚无,说成前前世、前前前世都无异。把错误判给虚无,显然无法得到实际解决。既然都称作虚无,又如何承担错误?只是将错误丢给虚无,从而融进虚无罢了。从表面上看,前世之错误已然酿成,前世又已终结,无法弥补;从本质上看,错误已幻作虚无,也就无所谓错误或不错误。因此,消解悲感的第二个慰藉就是麻痹悲感—— “我应得”。
2.展现力量——无我
第一,窦娥力量的展现,表面上是有我,实质上难逃无我。不论是伺养婆婆,还是为丈夫守节,都是窦娥自我选择与努力付诸实际行动的展现,但是作为悲剧,窦娥并未完成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窦娥此生的坚守,无非是“劝今人早将来世修”的以身作则。也即,窦娥本质力量得以对象化是在来世,而来世与前世一样,本质为虚无。人无来世,而现世的窦娥即使行为做出表率,也无法完成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她始终未能扭转悲苦的局面。
即使窦娥的丈夫不曾离世,窦娥同样会过悲剧人生。以后世《聊斋·镜听》中的二郑妇为例:“二郑落拓,不甚为父母所欢,遂恶次妇”,女性的家庭地位取决于丈夫的成就;“次妇每谓二郑,‘等男子耳,何遂不能为妻子争气?遂摈弗与同宿。”女性欲改命,只得想方设法激励丈夫逆风翻盘,由此实现自身逆袭,而女性自身不能为自己正名,无法把握个人命运。后世作品中的女性尚且无法雄起,窦娥同样难逃女性悲剧。窦娥无权考取功名,亦无力田间劳作,只得依附丈夫。自幼被蔡婆婆买来做童养媳的窦娥,地位早已被父亲窦天章的一句“怎敢说做媳妇,只与婆婆早晚使用”安排得明明白白。
第二,蔡婆婆力量的展现,依附于亡故的丈夫。已逝的丈夫留下相对丰盈的财产,供蔡婆婆放高利贷营生。然而,蔡婆婆并未实现自身力量的对象化,她的稳健生活是亡夫力量的對象化。若是亡夫并无钱财予以蔡婆婆,又有小儿依傍在身,蔡婆婆又能何去何从呢?
(二)女性他者审视
窦娥对婆婆招夫的行为极尽羞辱,揭开了封建女性的遮羞布。“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万事休!旧恩爱一笔勾,新夫妻两意投,枉教人笑破口。”“你道他匆匆喜,我替你倒细细愁:愁则愁兴阑珊。咽不下交欢酒,愁则愁眼昏腾。扭不上同心扣,愁则愁意朦胧。睡不稳芙蓉褥。”
以现在的眼光看,暂不谈蔡婆婆是否“被迫”招夫,即使蔡婆婆主动招夫,窦娥也不该斥责。然而在窦娥那个时代,女性不了解女性——男性约束下的女性不了解男性约束下的女性。女性的价值由男性构建,贞洁烈女成为女性的道德准则,被加以最高层级的价值。然而贞洁烈女的价值是由男性暗中设定,女性的自我价值是男性操纵下的“虚我”。窦娥对婆婆招夫的态度彰显出封建女性的局限,也因其反应强烈而使窦娥成为封建女性的典型。
窦娥压抑自身的情欲,同时也以一样的准则要求蔡婆婆,对违背贞洁烈女之实的女性施以痛批,是男性操控下,“虚我”女性对有一定“真我”意识女性的迫害与同化,最终达成男性的期许。女性尚不理解女性,在父权社会下沦为牺牲品,自以为是的自我价值判断却是缺失“自我”的,实属悲哀。
在父权中心的导向下,打破贞洁烈女约定的女性没有好下场。蔡婆婆必然招致别有用心的“夫君”,从而她的招夫行为也被诟病。
(三)男性审视
男性以自我为中心,将女性视作附庸,女性的一切价值就是为男性服务。
先有窦天章赶考舍端云,后有窦天章斥责窦娥“辱没祖宗世德,又连累我清名”,窦天章本质上只爱自己,窦娥作为他的“修饰品”,必须使其长脸,而不能丢了脸面。因此,舍端云时她听话懂事,窦天章心疼万分;得知窦娥药死公公时,窦天章满口斥责。
“屈死的于伏罪名儿改”“窦娥罪改正明白”,最终受益者仍是窦天章,女儿清白即他清白,即使多年未曾一起生活,也能彰显他家风正直。
(四)时代审视
这是窦娥的悲剧,也是时代的女性悲剧。窦娥不再是单纯的她自己,而是那个时代无数个“窦娥”集中起来的典型。正如徐仲廉在《美学》中所说:“悲剧力量的根本动因,在于它们表现的主题塑造的人物的时代价值。如果脱离了那个时代,就算是可以成为让人流泪的东西,却不能成为悲剧的艺术。”
二、社会悲剧
(一)官场黑暗
1.主持正义者缺失
审判官本该主持正义,却从维护者摇身而变破坏者,正义的天职徒遭泯灭,何其不幸!太守桃杌作为维护公理者却收受贿赂,乱断案件。主持正义者公然挑破正义,极尽肮脏龌龊之能事,社会何来正义可言?
肃政廉访使本该“廉能清正,节操坚刚”,却从清醒者沦为装睡者,装睡之人如何唤醒?冤假错案难得平反!窦天章重回乡里“随处审囚刷卷,体察滥官污吏”,但当他拿起文卷,看到“一起犯人窦娥,将药致死公公”,只看到与自己同姓,便想要避讳,“这是问结了的文书,不看它罢,将这文卷压在底下,别看一宗咱。”窦娥的鬼魂多次将自己的卷宗翻上来,窦天章又反复将卷宗压到底下。如此独断专行,毫不缜密,如何揪出上上下下的滥官污吏?
2.坚守正义者屈服于邪恶
为官者已然丧失主持正义的天职,底下坚守正义的百姓只能屈服于邪恶。唯有主持正义者尚在,正义才能存在于权力的保障之下;而一旦失去权力的支持,正义也便如珠串坠地而散,不复存在。单纯的窦娥决然选择官休,坚信公道所在,却落得惨死下场。窦娥认罪之际,便是屈服邪恶之时,只得以三桩誓愿宣泄心中怒与怨,聊以宽慰。正义早已名存实亡,有名无实的空壳又如何庇佑百姓?
3.元代吏政的缩影
《窦娥冤》对官场的描绘正是元代吏政的缩影。掌权者们将人性、良知、公道、正义玩弄于股掌,将社会搅弄得乌烟瘴气。
据《元典章·刑部》记载,大德七年(1303年)审理的冤狱达5176起,元代司法的乱序状况可想而知;《中国通史》也有载:“终元一代,也没有编制完备的法典。在审判案件时,各级官吏没有明确的律文可循,只能检对格例办事。”
《美学原理(第二版)》如是定义悲剧:具有值得人同情、认同的个体,在特定必然性的社会冲突中,遭遇不应有却又不可避免的不幸、失败甚至死亡结局的同时,个性遭到毁灭或者自由自觉的人性受到伤害,并激起审美者的悲伤、怜悯与恐惧等复杂审美情感,乃至发生某种转变的一种审美形态。《窦娥冤》影射了元代大量无从昭雪的冤案,令人同情的窦娥遭遇不应有的不幸,于现实中惨死。因为真实,所以触目惊心,成为让观众怜悯的悲剧作品。
(二)人性扭曲
1.命如草芥
赛卢医为着赖二十两银子而对蔡婆婆起歹心,险些将蔡婆婆勒死;张驴儿为着占有窦娥而威胁赛卢医卖他毒药,意图毒死蔡婆婆;桃杌为着钱财而乱判生死案,不知诛杀了多少无辜百姓……
在冰冷的社会下逢生,随时面临不应有的死亡威胁,人命如草芥,轻微得不值一提;不确定性带来惶恐,人命如草芥,枯草尚知自己已经干枯,只不知何时彻底死亡,而人命竟不知何时便会无端终结。
2.亲情疏离
张驴儿失手毒死自己的父亲,无悔过悲怆之意,反而以此威胁窦娥,“你教窦娥随顺了我,叫我三声嫡嫡亲亲的丈夫,我便饶了他。”父亲之死不足惜,重在利用父亲之死占有窦娥,父亲倒不如一个寡妇重要。
窦天章痛舍端云,十六载“老夫为端云孩儿,啼哭得眼目昏花,忧愁得须发斑白”,令人感怀,但随即又露出伪善真容:“我窦家三辈无犯法之男,五世无再婚之女,到今日被你辱没祖宗世德,又连累我的清名”“不要虚言支对,若说的有半厘差错,牒发你城隍祠内,着你永世不得人身,罚在阴山,永为恶鬼”。窦天章爱的只是遵从三从四德、“好孝顺的儿也”的窦娥,与其说爱女儿,不如说爱面子。
3.利益至上
桃杌眼中金钱至上。公正、生命需為金钱让行,正义判官沦为金钱判官,百姓苦不堪言。
张驴儿眼中无赖至上。自己不学无术、无钱生活,便打起吞蔡婆婆和窦娥生活财产的主意;自己找不到女人,便打起占有寡妇窦娥的主意。张驴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切都为满足自己的欲求。
窦天章眼中扬名清白至上。为改善生活,窦天章卖女赶考,只为自己功成名就;为窦娥洗冤,是为自己证清名。
三、团圆悲剧
大团圆结局是影响评判《窦娥冤》悲剧性质的主要因素。
胡适曾批评大团圆结局:“这种‘团圆的迷信乃是中国人思想薄弱的铁证……他闭着眼睛不肯看天下的悲剧惨剧,不肯老老实实写天下的颠倒惨苦,他只图说一个纸上的大快人心。这便是说谎的文学。”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评论:“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窦娥冤》……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赴汤蹈火者,仍出于主人公之意志,则列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笔者同样认为大团圆结局并不能削减悲剧成分,反而是悲剧的升华,更使得《窦娥冤》成为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
(一)现实缺失
1.在不可能中构造可能
光照人间的理想留给虚幻,这与窦娥无自我力量的自我价值判断如出一辙,实则是冰冷的现实将人心浇灭。现实生活中洗冤已然无望,故转寄于虚幻,衬出现实的荒诞与悲剧性,虚幻的自我安慰体现出现实歇斯底里的无能为力,正因现实无处伸张正义,故于虚幻中进行假想宣泄。
在不可能中构造可能,增添了《窦娥冤》的艺术张力,虚幻的圆满反衬现实的残缺,加深现实的悲剧色彩。以包列夫在《论悲》中提出的悲剧本质——“生——死——生”来看《窦娥冤》:首先,悲剧人物窦娥有其合理的正当诉求;其次,随着情节的发展,窦娥这一个体惨遭破坏,被迫害直至死亡;最后,窦娥在关汉卿笔下复活,亦在读者心中复活,走完“在不可能中构造可能”的流程。
2.给人希望后再绝望
若以窦娥惨死作结,则是全程绝望;而以虚幻的大团圆式美满结局作结,则是给人希望后再绝望。相比之下,后者所产生的张力能带来巨大的心理落差,这样的结局更能摧垮人的心灵防线。
现实中决然无法洗冤,但总要给人希望,因此在虚幻中满足需求。然而真的是“希望”吗?这种希望是出于逃避机制而非解决机制,片刻的逃避现实之后终将回归现实,虚幻的美好使人更觉现实的狼藉,强化悲感。大团圆的意图并不在大团圆,而在讽刺现实的意味。
在当时的社会中,人们没有能力反抗、复仇,只有寄希望于“超人力量”,窦娥的故事能让他们产生强烈的共鸣与痛感。但与此同时,“超人力量”的虚无也时刻提醒人们着眼现实,乔治·斯坦纳在《悲剧的死亡》中说:“补救总是来得太晚,在毁灭之前,总是以无可挽回的痛苦为代价,伤口无法治愈,受损的精神无可弥补。在悲剧的公理中,不可能有补偿。”不可能有补偿!虚幻的甜头无法挽回窦娥现实的惨死。人们意识到却又不愿意识到:真正的结局应到窦娥惨死为止,现实也即如此。大团圆式结局只是为了安抚读者并扩大受众,仅此而已。
(二)二層虚构
一层虚构:窦娥被吃人的封建司法制度迫害致死,化为鬼魂依旧不能证明案簿上的清白,惩罚恶人;二层虚构:窦娥的鬼魂只能依靠自己的父亲,而自己的父亲又恰巧是封建政府官员“肃政廉访使”,具备为窦娥洗冤的能力,如此百般周折,才能求得一个清白。
鲁迅先生曾言:“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即使是在虚幻中,窦娥在正名之路上也四处碰壁,起初因被父亲误会,差点经历“二次毁灭”。窦娥遭受的毁灭性越强,对应的悲剧性也就越强。
一层虚构尚且力度不够,甚至要再叠加二层虚构才能引出正义,足以见得关汉卿创作时内隐的彻底悲剧取向。虚构本就可以使力量无穷大,这与《窦娥冤》中的一层虚构力量不够形成悖论。一方面,使苦不堪言的民众感同身受,与窦娥共情。申冤之路艰难险阻,但窦娥历经坎坷,最终苦尽甘来,能让民众树立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的信念;另一方面,塑造一种比较平和的状态,层层缓冲,以期平缓地展现悲剧性。虚构中时而会暗示着回归现实,披露现实的无力感。如窦天章本不愿检查窦娥的案件,只因犯人是同姓之女,而在知晓案簿上所述之人为自己的女儿时,劈头盖脸一阵痛骂。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无力感被表现得淋漓尽致,《窦娥冤》中的虚构并非“爽文”,至少没有一直“爽”,不会沉溺其中,也时刻在提醒虚构的性质,回归现实是一地狼藉。
四、结语
本文依次从女性悲剧、社会悲剧与团圆悲剧三方面着手,论证了《窦娥冤》的悲剧性。《窦娥冤》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在文坛上久盛不衰。
参考文献:
[1](元)关汉卿.窦娥冤[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6.
[2](清)蒲松龄.聊斋志异[M].北京:中华书局,2009.
[3]《美学原理》编写组.美学原理[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
[4]许诗宜.论《窦娥冤》悲剧的彻底性[J].今古文创,2021,(37):1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