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迈《容斋随笔》中的唐诗批评
2023-06-15黄紫燕
【摘要】《容斋随笔》是一部体量大、内容丰的考据式笔记体著作,汇聚了洪迈多年的见闻与思考,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本文拟将《容斋随笔》中有关唐人、唐诗批评的条目作为研究对象,从批评思想、审美取向与创作技巧三个方面入手分析洪迈论唐人唐诗的结论,发掘出洪迈的诗歌批评观。
【关键词】《容斋随笔》;洪迈;唐诗批评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1-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1.002
宋代文人好发议论,留下了不少私家笔记之作,而洪迈的《容斋随笔》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据《宋史》载:“(洪邁)幼读书日数千言,一过目辄不忘,博极载籍,虽稗官虞初,释老傍行,靡不涉猎”。[1]洪迈的学术功底,由此可见一斑。他倾尽一生心血留下的学术笔记《容斋随笔》分为随笔、续笔、三笔、四笔与五笔,共74卷1220则,涵盖历史事实、人物掌故、社会风俗、典章制度和文学艺术等,四库馆臣认为“南宋说部,终当以此为首焉”[2]。虽然《容斋随笔》是洪迈意有所得即随手记录之作,但将其琐碎零散、不成体系的思想内容系统化整理,还是颇为可观的。洪迈曾经选编《万首唐人绝句》,虽然后世评价不高,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洪迈有广泛深入的阅读基础。洪迈独到的选诗眼光与他精妙的诗论是分不开的,后人从《容斋随笔》中辑出《容斋诗话》(六卷)一书,也表明了洪迈的诗学批评观已经颇具规模。通过一一钩沉散见于各卷各章相关的条目,笔者发现洪迈论诗多集中在字词和考辨真伪上,这部分内容已经有不少文章谈到了,就不再赘述,本文将重点放在谈论洪迈论唐诗的基本思想、审美取向和创作技巧上。
一、批评思想
宋朝统治者吸取唐末藩政割据的弊端带来的教训,以杯酒释兵权,节制武将的权力,转而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他们优待文人,重视教育,促进了宋朝科教文化的兴盛。在这样的条件下,宋朝的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在学术上都有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重视诗歌的政治教化功能。
纵观一部《容斋随笔》,其中对唐人与唐诗的品评基本上都是以儒家正统的诗教思想为准则的。先看洪迈对唐代诗人的评价。作为南宋杰出的文学家、政治家,洪迈一生交游广阔,他的《容斋随笔》中大量评论了前人和时人其人其诗。在《唐诗人有名不显者》中,洪迈不仅记载了韦迢、郭受和严恽这些声名不显的诗人及其诗作,他还认为“大率唐人多工诗,虽小说戏剧,鬼物假托。莫不宛转有思致,不必颛门名家而后可称也”[3],可见洪迈对唐朝诗人的评价很高。洪迈对他们的品评,同时也丰富了自己的诗论思想。据粗略统计,在《容斋随笔》中关于唐诗批评的条目共有178则,涉及的诗人见下表(根据明人高棅《唐诗品汇》中分成初、盛、中、晚四个时期):
从表中可以看出,洪迈对中唐时期的诗人倾注了大量的关注,在南宋论唐诗普遍重盛唐尊李杜的背景下显然具有前瞻性。南宋时期的唐诗批评多尊杜甫,以含蓄有味为宗,批评中唐的浅近俚俗。如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指出元稹、白居易和张籍诗作的弊病在于词意过分浅露,没有余韵。而洪迈却超出时代之先,给予元白等人充分的肯定,这是值得注意的。他对白居易、元稹、刘禹锡等人的欣赏不仅异于当时文人论诗的审美倾向,又蕴含着南宋初年江西诗派之盛到晚期四灵、江湖诗人师法晚唐的诗学演变的征兆。[4]在《容斋随笔》中,提及最多的前三位诗人分别是白居易、杜甫和李白,这三家是洪迈重点关注的诗人,下面主要从这几家入手展开论述。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作为唐朝诗坛上两座并矗的高峰,洪迈对唐诗进行批评自然绕不开这两个诗人。首先是李白,洪迈格外钦佩李白的才学,李白作诗不需要从书中反复翻检才落笔成文,而是出口成章、一挥而就。但是洪迈并没有神化李白,他认为尽管李白才学盖世,以布衣之身入翰林,让高力士脱靴,但是在一个小小的州佐面前如纵横四海的神龙困于卑微的蝼蚁,也不得不低头。对于李白做出了不符合儒家价值观的事情,洪迈也会坚决予以批评。李白才高运蹇,迫不得已投奔永王,却被洪迈视为堕落,足以见洪迈否定李白投诚永王、一事二主这样不符合儒家伦理道德观的行为。作为一个中国传统士大夫家庭出身的洪迈,仍然秉承着封建社会忠君爱国的思想,因而他对前代诗人杜甫身上所具有的“忠君爱国”这种特质十分敬重。例如他对前辈评价杜甫在颠沛流离之时一饭不忘君恩深表赞同,并附上《杜工部集》中的其他诗句以佐证这个观点。洪迈还肯定了杜甫洞晓事实,世人多认为七夕半夜鬼星过河,且讹传已久,杜甫虽然也牵俗遣词,却也认识到牵牛织女“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见《鬼宿渡河》)。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出洪迈作为宋人思维理性的一面。洪迈对李杜评价的不同恐怕在于以下两个原因:一是洪迈长自一个南宋的士大夫家庭,受到了当时文以载道思潮的影响;二是洪迈的父亲洪皓出使金国全节而归,举国舆论都称赏其父的文人气节。由此可以看出在洪迈的观念中儒家思想是根深蒂固的,这也决定了他的诗歌批评观是以温柔敦厚为标准的。洪迈论唐诗的基本观点,仍是中国传统的观风化、言情志的风雅兴寄观。[5]除了这两个诗人,还有中唐诗人白居易也为洪迈所推重,陈寅恪称“惟南宋之洪迈,博学通识之君子也。其人读乐天诗至熟,观所著《容斋随笔》论白诗诸条,可以为证。”[6]诚然,在《容斋随笔》中,洪迈直接提及白居易的条目有47则,数目为唐人之首。洪迈也继承了白居易“歌诗合为事而作”的讽喻诗精神,认为诗作立意要针砭现实,监戒规讽。如《容斋随笔》卷十五“连昌宫词”条,洪迈比较了元稹、白居易对于天宝年间安史之乱的书写,认为元稹的《连昌宫词》更优,其原因就是有“监戒规讽”之意与“风人之旨”。其实从诗歌的艺术角度上来看,白居易的《长恨歌》显然更加婉转动人、缠绵悱恻,但是洪迈却肯定《连昌宫词》,可见洪迈看重诗歌的社会功能。再如《诸公论唐肃宗》,唐肃宗李亨夺取父亲玄宗的皇位称帝并软禁玄宗,导致玄宗怏怏而终。此事本应该为统治者所忌讳,但是元结、杜甫和颜真卿皆针对此事作诗请表,揭露肃宗之罪。这其实也是洪迈认为唐诗与宋诗的不同,他认为“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隐。至宫禁劈呢,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复极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7],而宋人诗歌却要回避宫闱秘事,加之以洪迈曾经就泄漏宫中秘事被贬官,想来他对此应该是深有体会的。从上述的评价可以看出洪迈认为诗人的思想与作品的风格存在着紧密的联系,而且诗人的思想要契合儒家的道德标准,诗歌要反映时事、具有补史之功,并将此作为品评诗人与诗作高下的重要准则。那些位卑不敢忘忧国的诗人最为洪迈赞赏,除此之外,他还欣赏富有才气、天分超卓的诗人。
二、审美取向
洪迈肯定诗歌所传达的情感,认为诗歌最重要的是要有真情实感,因此他认为诗歌的内容要重于形式。在《文心雕龙》中刘勰就谈到了诗歌感情和形式的关系——“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8]文学创作应当先有思想感情,为了抒发感情而创造文章,而非为了写文章作诗而造作出感情,拥有真实饱满感情的文学作品才能有艺术感染力。洪迈继承了这一观点,他十分重视表达了真实情感的诗歌,充分肯定诗中传达的感人至深的情感。洪迈肯定友情,以元白之交为例。元稹在病中听说白居易被贬谪到九江,写下“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这样真挚感人的诗句。洪迈认为这种用诗歌表达的哀伤,远远胜过于毫无节制的嚎啕大哭,这同样也是儒家“哀而不伤”节制观的一种体现(见《长歌之哀》)。再如李益和卢纶之间的知己情,李卢曾在一个秋夜同宿,李益写诗赠给内兄卢纶“世故中年别,余生此会同。却将愁与病,独对朗陵翁。”卢纶和道:“戚戚一西东,十年今始同。可怜风雨夜,相问两衰翁。”这两首诗虽然只是短短的五言绝句,却道出了重逢之后两人的悲伤,久别重逢本应该是一件喜事,然而岁月催得两位诗人由意气风发变得垂垂老矣,只剩下生命的余晖。这两首诗真实地将诗人垂暮的凄惨、世事的无常描摹得淋漓尽致,洪迈称之为奇作(见《李益卢纶诗》)。除了诗歌的情感,洪迈还认为诗歌的立意要含蕴无穷。诗歌立意指的诗歌创作的主题思想。自古以来的读者、评论家们都热衷于发掘诗歌背后隐含的主旨,李商隐无题诗的多重主题更是为千百年的后人所谈论。洪迈认为杜甫的诗就是立意深远的典型代表,随口一读并不能见到诗中真意,需要反复品味加之丰富的阅历才能见到杜甫的本意。杜甫的《能画》“能画毛延寿,投壶郭舍人。每蒙天一笑,复似物皆春。政化平如水,皇恩断若神。时时用抵戏,亦未杂风尘”中颈联与前面两联语意并不相连,但是这一联却暗讽唐玄宗因沉迷于梨园之乐而误国之事(见《杜诗命意》)。在《作诗旨意》中,洪迈列举了古往今来众多大家称誉女子美貌的诗句,他却偏爱朱庆馀的《闺意献张水部》,甚至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历来世人多津津乐道该诗作为行卷诗背后的投赠之意,但是洪迈却注意到了诗作背后的新妇形象。诗中没有只言片语提及新妇的容貌,然而这位新妇温柔美好的形象却如目见耳闻。该诗的双重旨趣含不尽之意在言外,令洪迈赞赏不已。对于诗人间互相唱和的诗作,洪迈对其立意也提出了要求,他认为和诗不应该局限于和韵,重在合意。洪迈用杜甫与高适、严武、韦迢和郭受四人的赠答诗论证,提出和诗的要求——要如“钟磬在簴,叩之则应,往来反复”(见《和诗当和意》),这样才有余味。这其实也是关于内容和形式之间的关系的探讨,和韵是形式,合意则是内容。洪迈重视研究诗歌字词和诗歌体裁这些形式,但他更重视如何利用这些形式表现出“意”。
三、创作技巧
洪迈对诗歌的创作技巧也多有谈论。洪迈身处江西诗派盛行之时,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江西诗派的影响。洪迈明确地提出诗歌的创作要有来处,要有师承宗派,这一点和江西诗派主要观点——“点铁成金”,是一脉相承的。洪迈认为诗歌要注重锤炼雕琢,特别是要注意炼字。洪迈对诗歌炼字颇有见地,在他的唐诗批评中随处可见对炼字的批评。洪迈认为作诗越多,越要惜字如金,不断查察。虽然洪氏极度推重杜甫与白居易,但是针对杜甫《夔府咏怀》表示流泪的字词过多与白居易《寄元微之》中说酒者十一句这种语意重复这两种失于点检的情况仍然提出了委婉的批评。至于炼字的重要性,洪迈也多有论述。杜甫的《饮中八仙歌》中“避贤”误为“世贤”,“天永”误为“天水”,“来诗”误为“来时”,都仅仅是变动一个字,但是语意却大改,失去了原本的意义(见《杜诗误字》)。除此之外,洪迈还分析了杜甫其他用字的情况,都可以看出炼字的重要性(见《杜诗用字》、《杜诗用“受”“觉”二字》)。除此之外,洪迈还能敏锐地觉察到化用诗句的现象,他认为炼字化用前人的词句得当也是一种创举,如白居易的《入峡次巴东》中“巫山暮足沾花雨,陇水春多逆浪风”即化用自杜甫《老病》的颈联“夜足沾沙雨,春多逆水风”(见《白用杜句》)。对于诗歌的对仗,洪迈最先注意到唐人诗歌中“当句对”这个概念,即于一句诗中自成对偶。钱钟书认为当句对首见于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之尾联,李商隐尝试了不少这样当句成对的诗句并创作了《当句有对》为之定名,因而得出结论——“此体创于少陵,而名定于义山”[9]。洪迈则将当句对的源头追溯到《楚辞》中的“蕙烝兰藉”“桂酒椒浆”“桂棹兰枻”“斫冰积雪”等词,并一气列举了王勃、于公异与李商隐的诗说明诗文当句对的现象(见《诗文当句对》)。除此之外,洪迈还重视诗歌的对偶,如《窦叔向诗不存》《用奈花事》条,窦诗中“命妇羞苹叶,都人插奈花”,“奈花”语出《晋史》,言三吴地区的女子头簪白花为天公织女服丧正合验晋成恭杜皇后崩之事。此典用于唐贞懿皇后哀挽诗中颇为精当贴切,与“苹叶”对仗,被洪迈认为是佳唱,并特地记录了窦叔向不传于世的六首诗歌使后人得见。从上述洪迈读唐人诗歌的心得和考证的结论可以很明显看出洪迈深受江西诗派的影响。但是作为一流的诗歌批评家,洪迈敢于突破了江西诗派的藩篱,他揭橥了如果字字执泥,反而更加拘谨凝滞这一事实。洪迈坦然地提到自己少年时所撰的一联诗句“雨深人病菊,江冷客愁枫”,这一联合用了崔信明的“枫落吴江冷”、杜甫的“雨荒深院菊”与“南菊再逢人卧病”和严武“江头赤叶枫愁客”。来处渊源是有了,然而字字拘泥、失之雕琢,反而像一件缀满各式各样布块的百衲衣一般可笑(见《江枫雨菊》)。很显然,洪迈看到了江西诗派字字泥古的不足,发出了不同于时代潮流的声音。
四、结语
唐诗与宋诗不仅仅是朝代的分野,更多的是诗学理念的不同。钱钟书在《谈艺录》中谈到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10]。洪迈钦佩唐人可以一气呵成不加句读进行创作,而作为宋人的洪氏则延续了晚唐的苦吟的作风和严谨的态度。洪迈论唐人唐诗,处处都体现了其考证严谨、善于比较分析与独立客观的态度。洪迈论唐人首重白居易,或许这和他早年使金归来被罢赋闲求自宽有某种联系。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前贤白居易是洪迈的异代知音。洪迈重杜甫则是钦佩其忠君爱国的精神与作诗方法,至于李白,则是景仰其才学。洪迈论诗仍是以儒家思想为准绳,所以他跳出南宋普遍轻元白的观念,高度重视中唐的讽喻诗。至于诗歌审美,洪邁认为诗歌要抒发真情实感和诗歌意蕴要含蓄无穷。在诗歌创作方面,要善于学习古人,用得贴切才有点铁成金之效,作诗用字要锤炼、点检等等。虽然《容斋随笔》中的唐诗批评条目比较零散,不够理论化和系统化,甚至有的观点也不一定正确,如驳斥韩愈的《石鼓歌》“矜夸过实”。但是无可厚非的是这种随笔式记录的文学批评形式仍具有重要价值,值得进行更深入的发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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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50.
[7](宋)洪迈撰,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M].北京:中华书局,2015:186-187.
[8]王运熙,周锋撰.文心雕龙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213.
[9]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20.
[10]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7.
作者简介:
黄紫燕,女,汉族,江西九江人,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籍文献与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