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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社会背景下乡下人进城主题文学的差异

2023-06-12李景萱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骆驼祥子

李景萱

内容摘要:在“乡下人进城”的文学叙述中,作家老舍描写了在旧社会人力车夫祥子进城后走向堕落的故事,指责“都市文明”对美好人性的扭曲以及都市空间中金钱对正常人伦关系的腐蚀。而作家曹文轩也描写了一个木匠少年进城的故事,呈示了乡下人进城后陌生、迷茫的精神困境,讽刺了社会的某些丑陋现象。在《骆驼祥子》与《山羊不吃天堂草》中,乡下人在改革开放期间进入都市后,城中经历与命运遭际有所相似也有所不同,细细品读两部作品的相似与差异,可以获得更多对“乡下人进城”主题以及城乡意识形态的思考与帮助。

关键词:《骆驼祥子》 《山羊不吃天堂草》 乡下人进城 城乡意识形态

“乡下人进城”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不可忽视的命题之一,它以中国20世纪以来的城市发展为背景,聚焦乡下人进城谋生的生存困境,写出了他们血肉共成的生命状态与挣扎、奋斗中的精神世界,展现了城市现代化发展与乡村滞后的物质、精神文明之间的鸿沟。而作为老舍先生“最使我自己满意的作品”,《骆驼祥子》正是展现了“乡下人进城”这一时代主题,因此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意义素来备受关注,各种研究、论文层出不穷。但如同邵宁宁所说“以往的研究往往至少是将其看作一个特定年代里的人生悲剧,未能充分揭示这一故事蕴含的更为深远的历史意义”,我认为将《骆驼祥子》与在新的历史语境下写就的《山羊不吃天堂草》对读,可以获得更多对“乡下人进城”主题的思考与帮助。

一.相似的命运与苦难叙述

徐德明在《“乡下人进城”小说的生命图景》中总结出近年来“乡下人进城”小说的基本结构模式,即“从谋生/谋事开始,以出事了终”,在《骆驼祥子》与《山羊不吃天堂草》中,主角祥子与明子在故事开始就有着相似的“谋生”命运,迫于生计进入城市,在城市中挣扎求生,但一个成了个人主义的末路鬼,一个却更加坚定地走向未知的未来。两者之间叙事的基本结构是相似的,可谓同中有异、异中有同。

《骆驼祥子》与《山羊不吃天堂草》讲述的故事都发生在中国社会发生巨大变动的时刻,农民常常以新旧时代碰撞之下牺牲品的面貌出现在文学作品中。《骆驼祥子》的故事发生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正处于城市经济发展与农村经济凋敝的时期,北洋军阀的统治又使社会笼罩在黑色的阴云之下,许多农民破产后被迫进城,渴望谋求一方有限的生存空间。祥子正是破产农民中的一员,在“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后跑到城里来,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成为“自己的车,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里”的高等车夫。《山羊不吃天堂草》是作家曹文轩写于一九九一年的作品,故事发生于20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刚刚兴起,中国社会进入转型期,原先城乡二元对立的结构模式逐渐解体,由二元对立走向城乡一体化,许多农民纷纷离开固守的土地来到城市谋求发展。主人公明子正是由于家庭养羊“创业”失败,才被迫与黑罐一起随师傅“三和尚”远离故土,凭着一身木匠手艺到外面的世界闯荡。我们不难看出主人公命运上的相似性:在动荡的时代大背景下,失去了在农村生存的基础而不得不进入城市谋生。值得注意的另一点是,他们故事的起点也都是充满着光明与希望的,他们都怀揣着希望和干劲,一个以“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为梦想,一个以“治好自己的尿床,还清家庭债务”为目标,出卖着自己的青春与体力。

乡下人进城小说以主角进入城市之后的人生际遇为主要叙事内容,而掺杂其中的苦难叙事是《骆驼祥子》与《山羊不吃天堂草》另一个相似之处。略显沉重的时代背景为故事奠定了伤感的基调,小说叙述者描绘主角的笔触也都饱含着同情的意味,刻画乡下人在城中的痛苦与磨难是老舍和曹文轩同情与悲哀的自然流露。

老舍用人生的三起三落刻画祥子的苦难,总是在事情刚有起色的时刻给人当头一棒。刚进城的祥子,身材“结实硬棒”,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最重要的是他还很能吃苦,于是“整整的三年,他凑足了一百块钱”,买上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但好景不长,为了多挣那两块钱,他铤而走险把车拉到了城外,结果“连车带人都被十来个兵捉了去”。好不容易逃回来,祥子为了重新买车,逐渐失去了原有的美德。为了钱,他开始抢别人的生意,像一只饿疯的野兽;为了钱,他忍受着杨家的压榨与侮辱。然而命运又一次向祥子开了个玩笑,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钱都被孙侦探敲诈了去。祥子走投无路之下与虎妞结了婚,能混一天是一天。婚后,虎妞给祥子买了一辆二手车,但不久就为了给难产死去的虎妞发丧卖掉了。祥子拥有自己的车的梦想永远地破裂了,此后的祥子沾染了恶习。后来,有幸得到曹先生的帮助,他好像重拾了生活的希望,但小福子的自杀又使他重新堕入地狱,这次“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忽忽的往下坠,坠入那无底的深坑”,成了“个人主义的末路鬼”。

明子的苦难则是在一次又一次与城市人的交锋中展现的。他与师傅三和尚、黑罐在睡不着的夜晚在地铁站若无旁人地数着台阶,被几个乘客小声议论“这群土老帽儿”;在主人家遭受了刻薄的对待,只能抽“发霉的烟”、喝“剩下的茶”、吃“没有一点瘦肉的肥肉”;懵懂地与女孩紫薇产生了爱情的萌芽,城市男孩徐达的出现又使明子的爱情夭折了;在澡堂里遭遇了来自城里人的鄙视与殴打,感慨“即使都是光着屁股,也还是能够看出贵贱来的”;购买彩票花光了僅剩的200元钱,却只刮出一堆生活用品……明子如一只破旧的皮球穿梭在城市中,四处碰壁,头破血流。

苦难叙述始终贯穿着两本书,但其中也有细微的不同。《骆驼祥子》是以“线”为脉络呈现苦难的,整本书围绕着祥子买车的三起三落发展开来,始终呈线性发展,苦难的发生与情节的展开紧密相连;《山羊不吃天堂草》的苦难叙事则是以“点”来展现的,尽管明子也有“还清家中债务”的总目标,但作家并没有依照这一总目标不断衍生故事情节,而是具体描述了几件明子与城里人发生冲突的事件,具有“点”的特征。值得注意的是,祥子的磨难常常是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打击,他的身体从一开始“壮得如树一般”到后来变得萎靡不振,他的心灵也从一开始的充满希望到后来的只剩绝望。而在明子身上,遭遇的更多是来自城里人精神上的欺侮与心灵上的摧残,身体上的摧残并不是小说描写的重点。而比起祥子,明子也经历过失望、自责甚至绝望,但明子的心灵始终存有一方善念,因此也有一个更为光明的结局。

相似的命运与时代大背景、相似的苦难却造就了两人可以说是完全迥异的结局,祥子堕入无底的深坑,明子却面对着未知的未来勇敢地迈出了步伐,这其中不仅仅是小说叙述者身份、态度的多元呈示,还为乡下人进城小说在新的历史语境下的发展提供了更多可能。

二.不同的抉择:“反成长”与“成长”

孟庆澍在《“反成长”、罪的观念与个人主义——重读〈骆驼祥子〉》一文中指出:“《骆》的‘反成长主题很明显,因为这部小说不是表现人的潜能如何在社会中得到实现,而是表现一个强有力的人如何在社会生活中逐渐妥协、溃败。”祥子从一开始“确乎有点像一棵树,坚壮,沉默”到后来“变成个又脏又瘦的低等车夫”,他的精神状态也从一开始的“不怕吃苦,也没有一般洋车夫的可以原谅而不便效法的恶习”到后来“坠入无底的深坑”,为钱出卖阮明,彻底完成了从人到鬼的反成长过程。孟庆澍又指出:“祥子正是在他对洋车的狂热的、宗教式的信仰中,在他对自身性欲的放纵中,逐渐滥用其自由意志——他与虎妞、夏太太的苟合、出卖阮明,都并非被人强迫,而是权衡之后的自由选择,他也因此而受到严厉的惩罚。”这种观点强调祥子的毁灭除开社会因素,很大一部分是源于他在面对欲望时的个人抉择。乡下人进城主题中个人的悲剧因素被深挖之后,就会发现小说叙述者在对主人公饱含同情的同时,对人的努力与挣扎还抱有“一种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的态度”,进而可以解释在那个时代同主题的小说中,为什么主人公的经历往往都是一种“反成长”的书写,不是在城市的冷漠中走投无路,就是在物欲横流的现代生活中迷失了自我。

曹文轩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以青少年为主角的成长小说,《山羊不吃天堂草》也不例外。明子遭受生活的打击的过程正是他逐渐成长的过程,这一点与祥子的命运大相径庭,究其原因是祥子在个人意志的驱使下选择了“恶”,而明子则坚守了心底的“善”与自尊,如同那一群面对“天堂草”壮烈倒毙的山羊。与祥子“恶”对比,明子的“善”在于他有欲望,但他从不屈从于欲望:小说的最开始他认为朋友鸭子不应该靠一只鸟儿挣钱,面对鸭子递来的诱人食物,他选择低头啃冷硬的馒头;师傅三和尚发现一堆无人看管的木料,撺掇明子去偷,但明子却严厉地拒绝了,看到三和尚和黑罐用偷来的木料赚了钱他也无动于衷;黑罐沉迷赌博时他更是坚守底线,只顾着看武侠小说,面对旁人的邀请不为所动。故事的结尾,他更是抵挡住了大额定金的诱惑,在挣扎中想起了那群不吃天堂草的山羊,放弃了卷钱跑路的念头,这也成为他完成成长的转折点,此后他拜别了三和尚,与朋友鸭子一起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相似的进城际遇,不同的人生轨迹,明子的成长为乡下人进城小说在新的历史语境下的发展提供了一种可能,一直以来忍受着来自城市居高临下的“凝视”的乡下人,他们是否也有可能在物欲横流的城市中存有心底的良善?他们是否也有可能最终获得一片有限但充满希望的生存空间?

三.乡下人进城之后:城乡意识形态的壁垒

“城乡意识形态”是徐德明针对乡下人进城主题提出的概念,指流动迁移到城市中的乡下人物质、体制层面的生活障碍以外,更为深层的文化障碍,它在文化系统内定出人之地位高下,形成一种近乎集体无意识的居高临下的城乡生活信念。新世纪以来,乡下人进城小说已经不再拘泥于仅仅描写乡下人在物质生活方面的困境,而是将目光投以他们的精神困境。从《骆驼祥子》到《山羊不吃天堂草》,小说叙述的主体虽然依旧是乡下人在城市中谋求生存的状态,却以更多的笔墨描绘在城乡下人内心不属于城市的陌生与迷茫。《山羊不吃天堂草》中,深夜难以之时,面对霓虹灯和橱窗,明子一行人喊出了他们的心声:“他们不属于这个世界!”在澡堂遭遇了来自城里人的殴打与侮辱时,他们发出了怅惘的悲叹:“原以为光着屁股大家就一样了,即使都是光着屁股,也还是能够看出贵贱来的”。女孩紫薇与明子的交往中,城市人腿部的残疾弥补了明子作为乡下人的身份自卑感,甚至当他们谈论起小豆村时明子感到“自己也是富裕的”,但这种关系很快就在紫薇的康复下破灭了,明子又一次感到了心上的寂寞。这启示我们,独特的乡村记忆或许能够成为乡下人进城之后宝贵的精神财富,但这种财富只能在短时间内给予他们心灵上的安慰,最终还是会在城乡过大的沟壑中被摧毁得片甲不留。

《骆驼祥子》中没有提出解决城乡意识形态的办法,《山羊不吃天堂草》的主人公虽然有着更为光明的结局,为乡下人进城小说在新的历史语境下的发展提供了一种可能,却也在面对城乡意识形态这一问题时含糊不清。明子看似成长了,心中仿佛也不再迷茫,迈向了更光明的未来,但终其结尾却没有一个明确的结局,如同童话故事中“王子与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的结局一样,此后种种都被隐藏在一句话之后,谁也不知道他后来是否融入了城市,是否还清了家中债务,是否不再迷茫。乡下人进城之后如何跨越城乡意识形态完成身体与心灵上的“现代化”,依然是新时代的一大命题与挑战。

物质条件可以改善,体制也可以不断完善,唯有意識形态如一座透明的高墙,成为阻碍乡下人进城的坚实壁垒。时代洪流滚滚向前,占人口比例绝大多数的乡下人在新时代文学作品中仍然有着一席之地,乡下人进城仍然是重要的时代命题。如何对进城乡下人精神困境进行更为深入的刻画、怎样用人文关怀破除城乡意识形态,都向小说叙述者提出了新的挑战。

参考文献

[1]老舍.老舍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邵宁宁.骆驼祥子:一个农民进城的故事[J].兰州大学学报,2006.

[3]徐德明.乡下人进城的文学叙述[J].文学评论,2005.

[4]徐德明.乡下人进城叙事与城乡意识形态[J].文艺争鸣,2007.

[5]孟庆澍.“反成长”、罪的观念与个人主义——重读《骆驼祥子》[J].文艺研究,2017.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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