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时间、生命与爱恋的当代昆曲叙事
2023-06-10王沥沥
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昆曲还能让今天的观众感动吗?它还能继续带给我们惊喜吗?昆曲的创新还有可能吗?然而这一切的困惑与疑虑,在看完张军领衔主演的当代昆曲《春江花月夜》之后,瞬间烟消云散。三个小时的演出,被那曲折的故事牵引着,被动人的旋律缠绕着,被演员们精湛的表演折服着,这样一部昆曲新剧竟会让人心驰神往,沉醉其中且回味悠长。600岁的昆曲就这样在剧场中美丽绽放着,仿佛一个俊雅的青春少年,扑面而来,动人心魄!2023年4月,“昆曲王子”张军再度携《春江花月夜》献演第十三届东方名家名剧月,呈现一场感人至深的凄美爱情故事。
一、背景——关于时间、生命与爱恋的动人故事
《春江花月夜》以唐代大诗人张若虚为故事主角,借题发挥,讲述了一个梦幻、穿越又极富有哲理的爱情故事,张若虚的一腔感慨最终幻化成了那首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
看完这部剧,不得不钦佩“八○后”的才女编剧罗周,成功地把观众的思绪由历史的真实转向了情感的真实,一切都是那么合情合理,正所谓一往情深,凡是一流的艺术作品皆是运用想象、比喻、夸张、隐喻等手法探讨这个世界永恒的命题。《春江花月夜》要探讨的是一个有关于时间、生命与爱恋的故事。爱情无疑是这世间最动人心魄的情感,唯有爱情永远年轻。张若虚的创作具有的感天动地的力量以及永恒的青春浪漫。但时间却无情流逝,并改变着生命的外形,五十年后的辛夷两鬓斑白,步态迟缓。当怀揣着一汪深情、苦苦从冥府穿越而来的张若虚在明月桥头遇见她的时候,物是人非,时空流转,唯有那一轮江月仍似当年,怎不让人唏嘘感叹!在浩渺的时空中,一切都在流逝,再美好的花朵也会飘零,再怦然心动的爱恋也终将淡去。落寞也好,惆怅也罢,世间的一切本无实相,皆是流云飞霞、虚幻飘渺。就像张若虚在诗歌中写到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罗周通过《春江花月夜》给我们讲述了一个非常高级的故事,故事的出发点是爱情,但最终探讨的问题超越了爱情,上升到了时间与生命的高度,走向了一个更大的主题,除了浪漫,还让人体验到了个体生命在时空错愕中的苍然、孤寂与惆怅,近乎于一种宗教般的思考,这思考通向无解的答案,而这种无解式的开放性戏剧结构恰恰体现了非常高级的艺术精神,让每一个观众都能产生不同的遐想与理解。
二、新剧古法,妙用新声
昆曲自诞生之日起,就接受了中国最高层的精英文人的濡养,因此无论在表演、音乐还是美学格局上都达到了充分的理论自觉,堪称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古典歌剧。在600年的芳华岁月中,昆曲形成了自身独特的音乐语言和表达程式。昆曲所保留下来的上千个曲牌集萃了中国古典音乐的精华,曲牌连结的套路是长期艺术实践的美学沉淀,蕴含着深厚的民族文化基因与审美追寻。所以,对于昆曲的改革与创新,首先需要做到吃透传统,最终达到移步不换形。
《春江花月夜》无疑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整部剧下来皆采用传统曲牌套路,文辞古雅,格律清晰,旋律曼妙悠扬,依然是那丝丝入扣、余音绕梁的“水磨调”,由此让昆曲高雅的古典气韵展露无遗。虽然是一部当代新剧,却古韵醇厚,不失昆曲应有的格调与灵魂。我一边观剧,一边瞬间领悟了在演出前一天的分享会访谈当中,问到张军是否觉得昆曲套路太深的时候,他坚持认为应该保持这种经典程式的观点,他说这些曲牌是昆曲的灵魂,切不可丢弃,丢了就不是昆曲了。看完这部剧之后再品读,我深以为然,作为局内人的昆曲艺术家的确比大多数局外人更能体察这个剧种的魂魄所在,那是在千百次艺术实践中凝结的体悟。通过曲牌来表达和推动《春江花月夜》的剧情。比如第四场,豪放激情、节奏鲜明,使用南北曲相结合的的办法,追求文辞格律规范,保证唱腔的稳定(谱例1)。第八场南曲中【醉扶楼】【小桃红】,都是前后曲牌衔接重要的同结构曲牌,在音乐的内部有自身的程式,在演唱时注意声腔的咬字(谱例2),“推”字为阴平声。
在第五场,《春江花月夜》为了避免新编戏“歌曲味”,灵活的组合运用昆曲的曲牌,保留传统曲牌的字音和腔调,配合演员的唱功,得到良好的“昆味”(谱例3),“影”和“罗”字使用擞腔,“浸”使用楼豁腔,“撩”使用了垫腔,“拨”使用了带腔连撮腔。[1]比如在第一场(谱例4)中,根据曲牌的需要调整昆曲的音乐风格,避免听众的审美疲劳,同时增加艺术表现力。
在保持其古典韻律的基础上,作曲家又适当依据现代审美与作曲技法做了一定的创新。首先是在乐队编配上,融入了西方的弦乐,低音贝斯提琴起到了加厚低声部的作用,让音效更加深沉饱满,构成更好的声部结构支撑。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的弦乐四重奏组合则整体丰润了音响层次,而且在必要的时候采用和声、复调的作曲技法制造出戏剧张力,渲染独特的意境色彩或者交代、预示人物主题动机以及情节线索。这些做法无疑借鉴了西方歌剧、舞剧以及交响乐的技术特点,但与传统的昆曲音乐结合得很好,并没有什么违和感,反倒让观众体验到现代昆曲的新颖气质,使得古老的昆曲在听觉上更加立体、丰满了,由二维平面走向了三维空间,这一融合是非常需要把握分寸感的,一旦火候不对就会破坏昆曲的气韵,但《春江花月夜》的确很好地做到了,足可见作曲家全面、深厚的艺术修养,体现出了在中西文化交融的大时代背景中新一代昆曲音乐人的重新出发与再思考。
其次在唱腔上,主要人物的唱段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歌剧咏叹调的做法,并结合现代审美节律,以遵循古法却不拘于古法的原则,写作出了主题曲《春江花月夜》这样的现代昆曲咏叹调。它结构庞大,歌唱技巧艰深,沿用古老的拖腔却并不拖沓,独唱与对唱相交织,情绪层层推进,逐渐推向高潮。相较于传统的曲牌音乐,这样的咏叹调更具有戏剧张力,对声乐技巧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并使得戏剧主题得到凸显,让情感得到充分地升华与渲染。第八场主题曲《春江花月夜》唱响时,舞台上的张若虚与辛夷并肩站在桥头,二人回望身后,只见落花飘零,明月当空,绝美的音乐与动人的景致组成了华丽的交响,在无限的感怀中,观众也不禁纷纷落泪,在乐声中实现了美好的共情。
三、主演访谈——张军的昆曲改革意识
张军被媒体誉为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昆曲演员,一直在努力让古老的昆曲还能和今天的观众对接,赋予昆曲各种创新的可能性。许多观众开始注意到他是始于那场在上海举办的万人昆曲演唱会《水磨新调》,张军以百变的姿态试图告诉人们昆曲也可以插电、可以爵士,还可以摇滚,昆曲不仅是古典的,也可以是现代的。那天晚上万余名观众跟着他热泪盈眶,沉醉在昆曲的世界中,仿佛又回到了四百多年前,在昆曲的黄金岁月,苏州虎丘山脚下的万人曲会场面。
在我眼中,张军无疑是这个时代最有创新意识的古典艺术家,可谓是仰慕已久。2021年夏季在广州大剧院上演《春江花月夜》的契机终于使我有机会近距离观赏他的现场表演,并以访问者的身份与之促膝交谈。在一个多小时的昆曲艺术分享中,他娓娓道来、讲唱结合、自如醇熟。在随后的访谈中,张军作为富有改革精神的当代艺术家,思维敏捷、思考深入,应答自如。访谈的最后一个问题,我问昆曲对于他的生命意味着什么?他很淡然真挚地说,在昆曲这样的伟大艺术面前,他学会了谦卑和敬畏,感念岁月与历史,个人只是一叶渺小的孤舟,或许并不能改变这个世界,但能做一些自己喜欢并有意义的事情,燃烧自己的生命,就已经很幸运、很满足了。我非常喜欢张军的这一番回答,它传递出了内心的平实、笃定与对生命本质的领悟。
四、音乐文化内涵——是“新曲”,是“心曲”
昆曲从明代形成,到制造出长达两百年左右的全社会性痴迷,再到今天依然在舞台上美丽地绽放,一路走来,它已经创造了太多的文化奇迹。悠久的历史传统与经典的美学范式无疑是傲人的勋章,但对于当代昆曲人来说也构成了来自传统的巨大压力,戏曲改革创新是个难题,对于昆曲而言则尤其难。
“新曲”。一方面,那些经典的曲牌、腔韵、身段表演以及不失传统精神价值内核与哲理思考的故事情节,这一切皆浸润着当代艺术家对昆曲历史的充分理解与把握,同时也是悠久的历史传统必然会呈现出的强大惯性,艺术家不是超越历史的神,他们也生活在历史的延长线上,所以继承既是一种有意识的学习行为,也是一种无意识的精神惯性。百年的昆曲传统不仅潜在规约着创作者的思维与审美,也规约着观众对作品的接纳程度。《春江花月夜》是一部充分体现了传统昆曲美学的作品,昆曲“有声皆歌、无动不舞”的特点在其中有充分的展现,水磨调的细腻音乐灵魂横贯始终,满满都是属于昆曲的气质内涵,这使得创作者和观众都能够建立对于昆曲的文化认同。特别是在当代社会语境中,如何让来自农耕时代社会背景下的戏剧形式走进迈向工业、后工业时代的现代人生活,其难度可想而知。越是艰难便越是考验艺术家的智慧,一流的艺术家皆是敢于突破创造的时代弄潮儿,也是深谙传统美学精神的优秀继承者,新编昆曲《春江花月夜》正是体现了这样一种基于传统的现代探索。
“心曲”。《春江花月夜》又具有不同于以往的现代创新意识。首先,在故事情节上,它与传统昆曲大多表现缠绵悱恻的爱恋不同,剧中张若虚与辛夷的爱情更具有超验性与哲理性,暗含着一种无果的悲剧意识,但又与西方的悲剧传统不同,它走向东方式的生命思考,“无常”“不悲不喜”“万事皆空”是故事更想表达的理念,它所营造出的并不是悲剧式的崇高感,而是富有东方哲理的浩渺感,心中升起“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时空感受与生命体悟,是一种基于传统哲学的现代处理。其次,在音乐上,西方现代作曲技术的应用与配器的改革产生了新的音色感受与旋律风格,由此而让古老的昆曲能够走进现代人的心灵,甚至可以与西方观众对话,具有耳目一新的审美觉受。对于戏曲这样一种音乐戏剧而言,这一改革不可不谓是举足轻重,乐声响起,便感觉心灵被俘获了。
结语
著名的戏剧史学家余秋雨先生在他的著作《艺术创造学》中曾经这样说道:“艺术的历史是一个层层累积型的动态过程,所以一切有价值的创造都是传统的延承,都是对传统的再创造。[2]”当代学者甘阳也曾指出:“传统是流动于过去、现在、未来这整个时间性中的一种过程,而不是在过去就已经凝结成型的一种实体,传统的真正落脚点是在未来,而不是过去。[3]”故此,传统和现代并不严格对峙。继承传统,是当代艺术家自觉的文化认同。改革创新,是对传统的广义遗传,是在赋予传统新的生命,传统在创造中被拓展与再塑造。在创新中守护传统,才能将传统带向未来,保持其内在的生命力。
张军这一代演员并没有赶上昆曲的黄金时代,而且非常不幸是,他们都经历了中国戏曲、乃至中国传统文化集体的低谷期。能够拨开迷雾、扭转局面,凭借的是过硬的舞台技艺、执着的艺术理想和大胆的创新精神,可以说非常不容易。600岁的昆曲,哪怕只是改变它一点点都是极其艰难的,但是张军做到了,他让古老的昆曲看上去依然那么青春动人,他的生命也因为与昆曲相连结而变得美好且富有力量。一部《春江花月夜》,让我们看到了以张军为代表的新一代艺术家对中国古典文化的诚挚敬意,张军饰演的张若虚潇洒俊逸、深情款款,表演细腻内在,唱腔婉转悠扬,气韵灵动。三个小时的表演,嗓音始终能够保持清亮飘逸、收放自如,果然不负“昆曲王子”的美誉。
作为一名热爱昆曲的观众,我感念在今天仍有像张军、罗周这样优秀的艺术家,依然能欣赏到像《春江花月夜》这样的现代昆剧。传统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江河,一流的作品是翻卷于其中的优美浪花,昆曲正青春,传统亦时尚,让我们通过优秀的新时代作品领略深厚的传统,感悟中国文化的魅力,让心灵在其中寻找到历史的出处和诗意的安放。就这部《春江花月夜》想传达的思想一样,万般流转,唯有情真。于张军而言,这是一场与昆曲的生命爱恋,一生心仪昆曲,也在昆曲中獲得了时间与生命的永恒!
注释:
[1]俞妙兰:《昆曲〈春江花月夜〉音乐赏析》,《上海戏剧》2015年第8期,第11-14页。
[2]余秋雨:《艺术创造学》,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版,第220页。
[3]甘阳:《传统、时间性与未来》,转引自余秋雨:《艺术创造学》,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21页。
参考文献:
[1]秦璇、周飞:《昆剧〈春江花月夜〉“前世今生”的时光穿越》,《艺术百家》2020年第6期。
[2]罗周:《春江花月夜》,《曲学》2015年第3期。
[3]晓溪:《是不是最好?不重要! 昆曲〈春江花月夜〉带来的思考》,《上海戏剧》2015第8期。
[4]杜竹敏:《今月曾经照古人 观昆曲〈春江花月夜〉》,《上海戏剧》2015年第8期。
[5]王沥沥:《中国民间音乐艺术》,广东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
王沥沥 星海音乐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