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一个“萌”故事
2023-06-10麻春雅
麻春雅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诗经·邶风·静女》
我很喜欢一个字——“萌”。
那是挣脱黑夜从东山蹦出的一缕阳光,是无惧高度在枝头伸展的一颗树芽,是伴着朝露与泥土,伸着懒腰的一棵嫩草;那还是抖擞着绒毛的初生小鸟,是闪烁着纯真眼神的可爱小鹿,是扎着羊角辫的活泼女孩。
萌的,还有我们,向阳而生,柔软身躯,洁白柔顺。一个我,十个我,千千万万个我,在山坡上随风摇曳着——尽管,鲜有人发现我们的细腻与浪漫,只会在放牧或狩猎时,指着我们说:“看,那儿有一片茅草。”
一直以为将我采下的女孩儿是唯一欣赏我的,没成想,不到一个时辰,一个憨厚的男子出现,他才是最欣赏我的人。
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子,我早已被握在女孩儿手中。一个春心萌动的女孩儿,在牧羊时偶然朝我一瞥,于是,我便早早地离开了那一片柔软之地。她走路轻快,仿佛是要赴一场约;她用右手轻压着左边的袖子,仿佛不让我晃荡着昏睡过去。我哪里舍得昏睡!我甚至要不断探出脑袋,看看这新奇的世界。羊群走出的小径渐渐变宽敞,是黄色的偶有飞尘的道;两畔不见了高树,但又都是树的躯干架起的一排排篱笆与一扇扇木门;那些熟悉的石头也变得陌生,垒成了城墙,庄严又震撼……
突然,女孩儿停住了脚步,就这样在墙角靠着,微微喘着气,抬手擦了擦脸颊与额头的细密汗珠。我是在这个时候,在空中转了半圈,用最舒适的视角,望到了不远处一个男子——他浑身也有着植物的味道,麻布制的衣裳,草编的鞋子,竹编的篓子,来赶集的样子;但神情没有周边人的自若与惬意,而是带着些许腼腆与焦急。
我瞥一眼女孩,真巧,她也在瞥他。她以手掩面时,我还近距离地听到她轻声笑言:“约定的时间到了,真想再看看他着急的样子。”
男子听到了似的,愈发地急了,在城墙下反复踱着步,时而驻足挠头,时而蹲下望向日头;女孩儿笑得更厉害了。好风凭借力,将一小段“咯咯”悠悠地吹进男子敏感的耳朵中。她看到,他转过头来,眼神如飞速的闪电,早已准确地定在墙角。
近了,近了,我看着男子奔跑而至。
“等久了吗?”他俩同时发问,又同步低头,憨憨地笑着;没有生气,没有嗔怪,只有默契的静默,却也让两人的脸上牢牢地挂着笑容。
许是这份甜蜜,许是微风送来恰到好处的酒香,我竟有些沉醉。
在这沉醉中,我隐隐听得男子对女子的情话,“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隐隐听得他顺便夸了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更沉醉了,不知不觉,我已经在男子手中。女孩儿一改之前的调皮,红着脸庞,弯着眼眸,有如薄暮的云霞上方挂着新月。
男子将我放在窗前,不一会儿又寻来一节竹子,让我得以倚靠其中。他时常对着我痴痴地笑——这是新生的柔荑呢,多精致的茎叶,多密集的花序,多可爱的绒毛。竹节与我窃窃私语——这可不是在夸你呀,小茅草,“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我自然是知道的。他看到我的茎叶,是在想她的纤纤玉手;他看到我的炜然,是在想她的绯红脸颊;他看到我这能挠痒的绒毛,是想到她不失得体的玩闹……不过是普通茅草,因了一份萌动着的爱情,也变得美丽而新奇。
这也是我所喜爱的“萌”。
自然,有一些“萌”是困难重重的。譬如,她曾经在放牧归来时被父亲厉声呵斥:“哪有姑娘家如此不矜持?女子该有女子的样子!”譬如,他也曾在看得入迷时,被兄弟嘲笑:“哪有将茅草定为信物的?大哥被爱情迷了眼睛!”
然而,我虽没能再次见到他们的相约,也能想象城墙边,有一位可爱的女子依然会小跑着赴约,而每天晨起与我对话的男子,依然会踱着步、挠着头,等着心上人出现。久久的静默无言,或是含情的寥寥数语,足以让这两人翘着嘴角各回各家。
微风说,是的。一支又一支进入竹节的柔荑说,是的,是的。是在那一个无人问津的墙角,一段双向的爱情萌生,纯洁且美好。至于茅草这个信物,男子在某次等待后,对我们更加喜爱了起来。原来,在与一位从林中来的猎人交谈中,他得知猎人们有将猎物以“白茅包之”的习惯,恰如一个年轻的猎人将猎获的野鹿用洁白、柔顺的白茅包裹,送给心爱的少女——包裹的岂止野鹿,还有满满的倾慕之意。
哪有什么随手采撷?“顺便”都源于“为你”。
那个傍晚,男子对着小茅草,笑得像个孩子。
只是,并不是所有的“萌”都能继续“生”。
那一片与我一同探出脑袋的茅草,在风变得燥热的那段时间,“灭”了。起初只是一点火,而后是一片火,长时间的干旱让这座山受了最严重的伤。一同经历最刺眼的黑暗的,还有蓬勃成长的鸟与鹿。情窦初开的女孩儿,无可避免地被掐了“生”的火焰。
直至一场大雨浇熄了火星,人们发现,这一片土地的生机亦被熄灭,那一片城墙的希望亦荡然无存。
在那之后,我也渐渐失了生气。
竹节里,曾一起散发香味的白茅们,也渐渐无法再释放甜的气息。
即便如此,对着一把了无生机的干茅草,男子依然会久久地坐在我们面前……可惜啊,曾经葱绿的茎叶开始枯黄,红晕早已不再,就连那洁白的柔毛也时有飘零。然而每隔一段时间,男子又会拍打自己的衣裳,整理自己的头发,借着赶集之由,去往我们都熟悉的那处城墙。
身躯变得轻盈的我,是自发离开那枝沉郁的竹节的。
我自知无力再给予美好,只愿去往它处;而那个总是踱着步、挠着头的男子,风儿会传来消息——春风吹又生,男子走出城墙,痴痴地望向那一片茅草地;一年又一年,他采撷柔荑而归,小心翼翼地放入竹节,宛若保护一个易碎的梦。
柔软的内心总被触动,我已飘于世间,笑着等待一个又一个“萌”的故事,也等着那个美梦发芽。
创作谈
《静女》是一首古老的爱情诗。自然有人說女子不该如此主动,实则这番“荑”的相送与城墙的调皮躲闪,恰是一个少女表现出的最动人的情感,那是爱情初萌的欢乐。“荑”之美,在于佳人赠送,更在于大自然中的普通物什也可以因人类之情而熠熠闪光。
这篇小文是和着《诗经》的韵味而写下的,但在写到结尾时,于雨中草地上听了《漠河舞厅》,红了眼眶,于是将一些愁绪嫁接到了故事中刚刚萌生的甜蜜上。这样的写作对故事中的人儿是残忍的,且当作一次微小的碰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