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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有罪与人的反抗

2023-06-10付子琪

文教资料 2023年5期
关键词:雷蒙反抗苦难

付子琪

摘 要:悲剧自古希腊起就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但随着神话的褪色、英雄的消亡,许多美学家便高呼“悲剧已死”。雷蒙·威廉斯以马克思主义文化观为指导,以新的社会发展经验为根据,在“悲剧已死”的一片喧哗中提出革命悲剧观。在他看来,现代社会不断重演无序状态,但摧毁无序的虚假革命又带来人间惨剧。现代悲剧作家的任务就是通过戏剧创作展示这一苦难,其中体现的对苦难的反抗精神也契合了古代悲剧惯例。威廉斯的悲剧观立足于对古代悲剧“心灵有罪”惯例的悖离,但又没有彻底逃离。

关键词:雷蒙·威廉斯 革命悲剧 苦难 反抗

一、威廉斯的革命悲剧观

(一)对“悲剧已死”的辩驳

从古希腊到现代,美学家们一直沿着“悲剧的意义何在”这样一条内在理路探究悲剧。因此悲剧中包含许多西方话语,如净化、恐惧、崇高、理性等。经过悲剧创作者和悲剧理论家的共同努力,悲剧拥有了一个完整的理论谱系,是西方思想中的一个重要范式。但以斯坦纳《悲剧之死》的出版为代表,戏剧界掀起了一股“悲剧已死”的浪潮。“无论如何,如若人类处于碎片状态,那么它们甚至不足以是一致的,成为悲剧意义的承载者。”[1]现代资本主义过度逐利的本质导致人的异化,因此虽然现代人有了更多悲剧意识,却消亡了悲剧精神。斯坦纳的观点得到众多拥护,而威廉斯创作的《现代悲剧》则是对《悲剧之死》的编码式反驳。

威廉斯的悲剧观主要出现在《现代悲剧》这一著述中。在《现代悲剧》中,首先,威廉斯厘清了悲剧观念和悲剧经验之间的区别,明确了现代悲剧与古代悲剧在“情感结构”上的不同,提出了两个关键词“革命”与“自由主义”。其次,威廉斯运用自己的悲剧观念分析现代悲剧作品,对现代重要悲剧作品进行分类,进一步阐释自己的悲剧观。

在马克思看来,文艺产生并服务于社会的经济基础。“艺术取决于产生艺术的社会的性质”[2],威廉斯在《文化与社会》中也引用莫里斯的话来说明艺术与社会的关系。时代的车轮使古希腊的神话和公众生活都离我们而去,产生于那一时代的悲剧消亡在现代社会似乎是难以避免的。但正如丹纳在《艺术哲学》中乐观地谈到,新的时代一定会产生新的艺术,我们的时代也产生了新的悲剧,即现代悲剧。“悲剧之产生主要正在于个人与社会力量抗争中的无能为力。”[3]只要有限的人还在对抗必然的无限,悲剧就不可能灭亡。

(二)革命悲剧的提出

现代社会,悲剧的概念泛化开来,现实生活中的惨况也往往借用悲剧来描述,悲剧进入了社会。斯坦纳认为,偶然事件缺乏悲剧意义,日常生活也应该被排除在悲剧的范围之外。但威廉斯却强调艺术与生活的联系,他立足于自己的文化唯物主义立场,首先提出了“自由主义悲剧”。依浪漫主义传统,现代社会越来越强调人与人之间的个体差异及人自身的独特性,但代价是要接受越来越多的“异化”和隔阂。“人既处在自己能力的巅峰,也面临自己力量的极限。他的理想远大,却遭受挫折。”[4]如易卜生笔下的娜拉,在认识到自己信仰的浪漫主义爱情观破裂之后,毅然出走,但这出走是否可以改变什么?在鲁迅看来是不能的。娜拉式的现代精神现状使得威廉斯对自由主义悲剧失望进而转向革命悲剧。

威廉斯认为悲剧现有理论与早期产生悲剧作品的真实社会早已割裂开来,现有理论没有看到,在古希腊社会,悲剧的意义在于整个社会集体性经验的凝结。加之,现代人“想当然地认为现代悲剧无需涉及我们生活在其中的战争和革命这样的深层社会危机”[5]。古代悲剧的材料是希腊神话,神话体现的是古希腊人对世界的认知与当时的伦理教化现实。启蒙运动下无限强调个体的现代社会则需要作家通过个人的认知创作诗人自己的神话。威廉斯的革命悲剧观就是将现代社会的虚伪革命作为现代悲剧创作的新材料,虚伪的革命以对抗无序的名义杀害同胞,这本身就是最惨烈的悲剧。因此威廉斯“主张从悲剧经验出发理解革命”,认为悲剧的“当代典型形态是‘革命悲剧”。[6]

革命的内涵是“在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相关意识形态造成的普遍生存痛苦深刻认识、体验的基础上而爆发的彻底的变革现实制度的理想愿望”[7]。当资本主义世界危机一次次爆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人的剥削越来越明目张胆时,革命有利于铲除这种无序状态,但革命又免不了流血和牺牲,这似乎是一种二律背反的解决方案。惯于“凝视生活”的悲剧创作者们,怀着自由人本主义情怀对现实革命做出的深刻反省,这就是威廉斯的革命悲剧。

二、苦难与反抗

(一)人间苦难:古代悲剧和现代悲剧的永恒内涵

我们处在古代悲剧及其悲剧理论的“影响的焦虑”之下,似乎总不能创作出伟大的作品和深刻的真理。殊不知,古代悲剧和现代悲剧蕴含的本质是同样的东西。

古希腊地处贫瘠之地,正因如此,古希腊人过上了物质上单纯、精神上伟大的生活,以致丹纳认为:“他们的才气素来超过骨气。”[8]从泰勒斯到毕达哥拉斯再到赫拉克特利,一群人都在追问世界的本源是什么?物质匮乏、不断思考却又没有确切结果后,因为看不到人生的苦难究竟来自何处,只得将其归因于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于是神话继之悲剧诞生。俄狄浦斯王逃不了杀父娶母的命运,伊菲革涅亚摆脱不了被献祭的遭遇,安提戈涅违背城邦法律埋葬哥哥而与未婚夫共亡的惨况,都让观众看到必然性对人的捉弄。人似乎被神秘必然性所支配。

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悲剧“从酒神颂的临时口占发展出来”[9],悲剧似来源于酒神祭祀。因为有对未知世界的恐惧,才会有对神的祭祀,以将其作为心灵寄托。尼采认为,“艺术的持续发展是同日神和酒神的二元性密切相关的”[10]。酒神狄奥尼索斯在希腊神话中自出生就历经坎坷,顛沛流离,是苦难的存在。悲剧中的酒神精神除了代表一种艺术狂欢,也是悲剧中的一种苦难因素的存在。“悲剧的意思是‘山羊之歌,不过也许最好将其翻译成‘替罪羊之歌。”[11]

伊格尔顿看到了悲剧人物的一个共同的“替罪羊”属性,就像拿动物来献祭一样,动物本身并没有作恶,却成为人的邪恶的载体,把它们献祭给神,人就能被净化。不论是酒神还是“替罪羊”,悲剧自起源时就饱含着人对现实苦难的反思。

在现代悲剧中,目之所及之处也都是对现实苦难的表现,“人间苦难是穿越时空的悲剧主题”[12]。易卜生的《群鬼》《玩偶之家》展现了现代家庭中遗传因素的可怖以及虚伪爱情关系的脆弱,米勒的《推销员之死》展现了虚幻“美国梦”对小人物的戕害,布莱希特的《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展示了战争之下人的麻木与苦难。威廉斯之所以提出革命悲剧,正是因为革命是对现代人苦难的集中体现。

(二)反抗苦难:古代悲剧和现代悲剧的终极目标

悲剧诞生之后,无数人追问悲剧的意义何在?因为它表现的不是阖家欢乐,赏心乐事,而是可怖的复仇、暗杀以及死亡,为何人在看悲惨新闻时不能得到快感,但在观看悲剧时却能有快感产生呢?亚里士多德将道德引入悲剧欣赏中,将悲剧主人公限定为“比我们今天的人更好的人”,悲剧往往借观众在看到好人受难时被激起的“怜悯和恐惧之情”来“净化”这些情绪。虽然目前对“净化”的理解还未达到统一,但在此之后,从道德角度解读悲剧成为一个重要切入点,甚至“诗学正义”的重要性在某些程度上超越了悲剧最本质的审美属性。正如黑格尔所强调的悲剧中的“永恒正义”,认为观众看到“正义”就能获得快感。这样的看法似乎只适合于那些表现了宗教道德观的悲剧作品,因为在古希腊作品中并没有绝对意义的“好人”与“正义”。阿伽门农违背神旨和救下女儿,到底算不算正义?不敬阿佛洛狄忒的希波吕托斯的惨死和正义与道德有什么关系呢?叔本华又从自己的悲观哲学出发,认为悲剧最终要表现的是生存的无意义,但没有人会在看完一出悲剧后就立即去死,毕竟于人而言,“最痛苦的事是立即去死”。悲剧毕竟是虚构的,与人的生活有距离,即使它的终极价值观是人存在本身的罪过,但它一旦被演员、音乐、服装等结构出来,就会给人带来精神愉快,得到精神解脱。正如在卢梭眼里,剧院是可以让人玩得开心的娱乐之地。不管是强调道德功能,还是强调娱乐功能,都只是看到了悲剧的一个方面。

总结上述哲学家的观点,虽各述不同,但总体上认为悲剧体现的还是人对必然性的一种必然失败的反抗。朱光潜先生在《悲剧心理学》中引用了斯马特的“悲剧全在于对灾难的反抗”来回答“一部伟大的悲剧不仅需要表现巨大的痛苦。还需要什么呢?”[13]在威廉斯的革命悲剧观中,虽未明写反抗,但处处不离反抗。毕竟革命本身就是对社会失序状况的一种反抗。他也援引“反抗”一词来概述加缪和萨特的创作。

威廉斯认为现有的社会制度以平稳运行的状态掩盖着“暴力与无序”,深受这些无序迫害的人必须站起来革命。但革命免不了流血和牺牲,因为革命的消极方面包含的往往是暴力、无序、邪恶与苦难。在革命过程中,革命者往往不把敌人当作人,而是将其“视为物体而照单杀戮、迫害与折磨”[14]。只有当革命成功,书写历史的人将其作为“史诗”之后,其残忍性才会被掩盖。威廉斯从不否认革命是对邪恶的一种暴力的反抗,因此在他看来,革命与悲剧之间的联系是显而易见的,只是这一联系并未在思想上得到承认。[15]在如此普遍且深刻的革命中真正的“悲剧的行动”是什么呢?是“那些与邪恶斗争的人们”和“危机释放出来的能量以及我们从中学到的精神”。[16]马克思企望的无阶级统治的社会在被无序与苦难压迫的人们开始起来革命时已经萌芽了。只要把人看作活生生的生命而不是社会的一个齿轮,就能看见革命中的人拥有的珍贵的反抗精神。正是这样的精神让现代革命悲剧有了新的形而上的意义,即是人对无望的世界不息的反抗。

三、革命悲剧观的启示与反思

(一)革命悲剧观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演绎

现代悲剧不再囿于英雄和贵族的故事。易卜生作为“现代悲剧之父”,将普通人的生活搬上了舞台,戏剧表演中也少了许多神怪要素,观众看到的戏剧人物在生活中随处可见。斯坦纳反感这一变化,认为普遍生活中不存在悲剧,这也是西方正统悲剧理论的看法。威廉斯站在马克思主义立场,认为悲剧反映活生生的现实苦难是理所当然的,甚至还应该走得更远,要“以人的声音对死亡和苦难做出回应”。正如布莱希特借小人物命运展示对现代社会最深刻的苦难即“战争与革命”的反思,其目的不在于记录一个普通人的经历,而在于反省社会为何戕害人。威廉斯看到了现实生活中的悲剧性,将生活与悲剧联系起来,为悲剧理论提供了新的视角。

在阐释现代革命时,威廉斯对错误理解“决定论和社会唯物论”导致的对人本身以及死亡的蔑视这一行为做了修正。后世的一些马克思主义者认为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决定关系是绝对的,并且物化人类,将人看作社会运转中的一个物品,这在威廉斯看来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一种机械的理解,这样的理解就会导致一些理论家不能看到西方虚伪革命对人的迫害和其中深藏着的悲剧性。在现代社会,人类之间联系紧密,出于不想被殃及的心理,一部分人以自己的人权观去干涉与斗争其他地方的革命,威廉斯看出了这些行为背后的伪善。“他对第三世界人民平等的同情心超越了绝大多数西方那些‘讲坛社会主义者,更不用说那些闲得发愁、惯以和平名义摄取私人利益的‘慈善人士了。”[17]

因此,威廉斯的革命悲剧观包含的不仅是一种全新的悲剧视角,更是他自身人道主义以及深厚马克思主义理论基础的体现。

(二)革命悲剧观对传统悲剧观的回归

朱光潜先生认为哲学家们研究悲剧往往会“用前提去说明悲剧的本质”[18],因为他们提出的悲剧理论首先是基于自己的哲学体系。威廉斯出身于工人阶级,经历过现代悲剧中人物所表现的苦难,加上自身的马克思主义立场,他对下层群众有天生的亲切感,所以当有人说,苦难的现实生活不是悲剧,悲剧必须和生活有距离时,他极力地反对这一观点。但是人在看惨痛的新闻时就是不会有审美快感这一事实是不能够否认的,加之古代悲剧中重要的合唱队因素已经消亡在了历史中,现代悲剧中这一因素的缺失是否减弱了其悲剧性呢?

威廉斯将革命与悲剧联系起来的做法有其合理性。他将革命中的苦难与反抗作为一种新的形而上的悲剧精神,以此来否定之前“把‘灵魂有错当做唯一的无序状况”[19]的看法。但是结合他所有对革命的叙述来看,革命是因為社会上还有一部分人的“全部人性还没有得到实际的承认”[20],为何这些人性没得到承认呢?因为在先前的革命中,革命胜利的一方取得统治权后,社会出现了新的基于现有统治的暴力和无序。我们离《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要求的“消灭阶级的同时消灭一切阶级统治”的目标还有很大的距离。为何阶级一直难以消灭,因为人始终是利己主义的,虽然不至于是“消灭他者成为让你相信你之存在的唯一方式”[21],但对于他者的冷漠态度是人性中不可磨灭的东西。

四、结语

威廉斯的《现代悲剧》是为了驳斥斯坦纳的《悲剧之死》而作,但究其本质是他认识到了在现代社会中,人们讨论悲剧不只是在于对悲剧文本的探讨而是在于人对生活苦难的反思。威廉斯以历史唯物主义观为指导,深入社会存在之源探析悲剧的本质,认为古代悲剧得益于社会集体经验的凝结,现代社会却缺失了集体性,但悲剧观念之重要就在于它的变化性,因此基于现代社会的独特性创作出来的现代悲剧体现了现代社会的个体价值,虽与古代悲剧有异,但本质还是对人生命的反思。在论述过程中,威廉斯试图超越古代悲剧理论对“灵魂有错”的推崇,遗憾的是,他没有挣脱这一藩篱而是回归其本身,或许是因为悲剧作为一种社会反思形式,难逃“灵魂有罪”的桎梏。

参考文献:

[1] [11] [21] [英]特里·伊格尔顿. 甜蜜的暴力——悲剧的观念[M]. 方杰,译.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69,292,269.

[2] [英]雷蒙·威廉斯. 文化与社会[M]. 吴松江,译.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206.

[3] [13] [18] 朱光潜. 悲剧心理学[M]. 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21:92,174-175,6.

[4] [5] [14] [15] [16] [19] [20] [英]雷蒙·威廉斯. 現代悲剧[M]. 丁尔苏,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54-203.

[6] 张乾坤. 现代西方“悲剧衰亡”论的缘起与论争[J]. 社会科学家,2011(11):33-36.

[7] [17] 陈奇佳,宋晖. 革命悲剧及其局限——论雷蒙·威廉斯的悲剧观念[J]. 江西社会科学,2013(1):191-196.

[8] [法]丹纳. 艺术哲学[M]. 傅雷,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272.

[9]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 诗学[M]. 罗念生,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14.

[10] [德]尼采. 悲剧的诞生[M]. 周国平,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49.

[12] 丁尔苏. 历史与社会视野下的悲剧——雷蒙·威廉斯的悲剧观[J]. 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2021(1):330-343,533-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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