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韦国清的两次交往
2023-06-08朱东朝
朱东朝
父亲朱太刚自抗战时期参加革命,戎马一生,直至晚年对自己亲历的许多战斗仍记忆犹新,其中有些细节如同发生在昨日一般清晰。生前他把这些战斗经历整理成回忆录,留给后人阅读。回忆录中讲到韦国清同志的指挥艺术,令当时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参加革命不久的父亲感佩不已,印象深刻。其中韦国清率二十六团奔袭白塔集歼灭顽铜山县县长蓝伯华主力一节,尤能反映韦国清同志的用兵之道。
1941年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阶段。邳睢铜是华中抗日根据地的前哨阵地,直接与山东抗日根据地相连接,又是重镇徐州的近畿,日、伪、顽、新四军争夺十分激烈。1939年,陇海南进支队出山东,人徐海,组织和发展抗日武装,开辟了这块三角形的抗日游击根据地。根据中央军委“八路军到华中后,坚决争取控制全苏北”的指示,陇海南进支队整编为八路军五纵三支队,随黄克诚所率五纵队向东开辟淮海抗日根据地。三支队走后,邳睢铜游击根据地形势日益恶化,日、伪、顽竞相蚕食,把邳睢铜地区的抗日民主政权与人民武装压缩到山巨山周围一小块地区。老百姓形容,岖山前,山巨山后,山巨山左,山巨山右,邳睢铜成为“一枪可打透的根据地”。
邳睢铜中的铜山县当时已完全为日、伪、顽所控制,除徐州外,仅铜山地区较大的日伪据点就有十余个,其乡级政权还不计在内。敌据点内的兵力数量从几十到数百不等,每个据点并驻有鬼子兵力一二十人。这些据点全盘踞在交通线的重镇上。另外,国民党主要的县、区政权及特务机关也有十余处,遍布农村乡间,依附于日伪卵翼下,总兵力约2000余人,多由地主恶霸和被收买的流氓土匪组成。这些反动武装装备精良,仗着日本人的势力无恶不作,是国民党政权对铜山县人民实施专政和屠杀共产党人、抗日志士的工具。尤以顽军马兴连部最甚,他们对当地百姓作恶多端,民愤极大。铜山县的共产党组织完全转入地下活动,没有公开的武装队伍。一时间,群魔乱舞,百姓生灵涂炭,家乡的父老乡亲们盼望救星共产党,如大旱之望云霓。
1941年5月中旬,新四军军部向九旅发出“派一个团到睢宁以北开辟工作”的指示。据此,政委韦国清率二十六团及九旅骑兵队由淮海向西,挥兵北上邳睢铜。到达邳睢铜后,二十七团主力也由皖东北赶来,还有坚持山巨山周边斗争的邳睢铜三大队,统归韦国清指挥。韦国清很快在这里与坚持当地斗争的负责人见面,并同地方武装一起分析敌情,研究打法。经过调查研究,韦国清决定采取奇袭的方法先解决东西两头之敌,再集中兵力解决中间之敌。很快,韦国清指挥二十六团、二十七团二营与旅骑兵队从张集出发,乘夜奔袭驻土山、陈庙之特工第二支队顽军。经两夜一天战斗,全歼顽支队长刘尚志部,首战告捷,打开了局面。
随后,准备解决顽铜山县县长蓝伯华及其县大队。1941年6月下旬的一天,父亲朱太刚突然接到铜山县工委书记朱林同志的亲笔信。在信中朱林转达了新四军九旅韦国清政委给他的指示。朱林要求父亲按命令迅速将铜山县境内顽军的兵力、驻地、武器装备等详细情况摸清楚,于次日下午2时前将准确的情报送到顺河集东头茶棚内韦国清手中,同时要求带领13至15名可靠的向导一起赶到。朱林在信尾提到,韦国清还特别强调,此事关系重大,十万火急,务必要准时完成任务。
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韦国清同志的指示给父亲带来了极大的振奋,压抑许久对战斗的渴望,对日伪顽复仇的怒火瞬间燃烧起来,汇聚成一股充溢全身的力量。
父親当时是我铜山县大队大队长,虽然也掌握敌人的大致情况,但需要拿出更新更准确的情报。于是,他立即通知本村的几个党员和外村的进步群众碰头,向他们详细布置了任务,派他们迅速到各地侦察敌情,要求第二天11点到阎庄张灿英家向他汇报。
“关系网”撒出去了,父亲仍放心不下,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他就迫不及待地赶到阎庄张灿英家等候消息。那天天气格外炎热,烈日当空,屋里闷热难耐。父亲不知道“关系”们能不能摸清情况及时赶来,心中有些焦躁不安,因为此次任务非同小可,稍有差池,将影响到新四军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屋外树上的知了不住地聒噪着,给炎热的空气中陡增了几分紧张和不安。尽管这些“关系”们都是相交已久的可靠同志,但韦政委的指示马虎不得,这可是党交给的重要任务啊!想到这,父亲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按照约定的时间,外出打探消息的同志却一个也没有出现。父亲不禁抽了个冷子,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也插翅飞出去。直到太阳开始西移,终于有几位同村党员相继返回,接着其他各村打探消息的群众也回来了。至下午2时许,外出侦察敌情的同志陆续到齐,父亲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边听汇报边把各路情报进行汇总。
顽县长蓝伯华与其手下的警备大队长陈英林,因争夺权力矛盾激化。陈英林盛怒之下率队返家,公开宣布反蓝。蓝伯华立即兴师问罪,调动全部人马部署在詹湖、姜集、单集一带,全力对付陈,逼其就范,双方处于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势。敌人出现内斗,狗咬狗,对我出击极为有利。这条情报很重要,父亲立即带领15名向导,绕开顽军的警戒阵地,向顺河集新四军驻地飞奔而去。途中,与在集西高坡等候的县工委书记朱林同志会合,一行人越峡谷,过陡坡,一口气赶到石匣新四军九旅二十六团宿营地。此时韦国清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父亲顾不得喘息,当即向韦政委汇报了侦察到的敌情。韦国清认真听取了父亲的情报,沉吟片刻,看了一下手表思索后说:“来不及准备了,今晚上不打了,明天再安排下一步行动。”说完,韦政委叫来部队的管理人员,指示他们妥善安排好向导们的食宿,然后亲切地与父亲一起吃了晚饭。
第二天黎明时分,父亲朱太刚按韦国清的指示,与一个顽军吴文炳部的内线叫王宜亭的师范同学,骑着自行车,沿着崎岖的山路,先跑到东烈庄吴文炳中队观察敌情,之后,又赶到土顽马兴连处进行侦察。
马兴连是当地一个人多枪多、势力很大又无恶不作的顽军头子,他手下的武装是蓝伯华所属县武装中一个主力大队。平日里强抢民财,欺男霸女,百姓对他们又恨又怕。父亲因多次带领民众与其抗争,为被马军欺凌的穷苦农民抱打不平,马兴连早已把父亲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怀恨在心;又因认识他的人多,所以父亲不适宜进入马军驻地,马兴连见了他一定会引起怀疑。思虑再三,父亲决定让王宜亭一个人到马兴连的顶头上司李文典营部打探消息。王宜亭与李文典有亲戚关系,突然造访不会对王有戒备心理。
果不其然,李文典见王宜亭来了,高兴地与他打招呼,毫不防备地对他说:“宜亭,你来的正好。刚接到县长通知,今晚各部队移动。新驻地是这样安排的,县长驻越圩子,马兴连驻李林白塔集,杨浩如、王明月住冠山吕梁,我营部住闸口,你们中队仍住东烈庄。”接着,李文典又告诉王宜亭:“今晚的口令是‘和好。你回去传达一下,既然你来了,就不另行通知你们中队了。”
王宜亭得此消息,心中暗喜,应付一阵后马上抽身出来将情报向父亲作了汇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两个年轻人高兴极了,恨不得插翅飞回九旅驻地石匣,向韦政委汇报。两人立即骑上自行车,顾不得山路崎岖难行、敌特遍布,一鼓作气骑了20多里的上坡山路,返回部队驻地,向韦国清报告了这一重要信息。
韦政委极其认真地听取了父亲详细的汇报,非常重视,一边思索一边不断地向父亲提出问题,并要求他画出今晚马兴连部移驻的白塔集居民点及进出路的地形图。他在一旁关注地看着父亲画图,亲切和蔼地对父亲说:“画图一定要详尽、细致、准确,一丝一毫不能有差错。”韦政委微笑的面容中透着严肃和坚毅,自始至终他的眼光没有离开父亲的图纸。他一边专注地看,一边语重心长地说:“打仗可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大意,战场上的任何疏忽都可能带来极大的损失。”
大约半个小时左右,父亲按韦国清的要求画好了地形图。只见韦政委眉头紧锁,继续紧盯着图纸,认真仔细地审视了好几遍,又取出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对比再三,表情严肃,神情凝重,目光久久地落在图纸上反复思索着。良久,他将眼光离开图纸,命令司令部通知二十六团班以上指战员及邳睢铜三大队负责同志立刻开会,部署战斗方案,分配作战任务。
会上,韦政委命令二十六团负责歼灭顽军马兴连部,务必要全歼;三大队的任务是消灭顽县政府,活捉县长蓝伯华;其他顽部暂且不打。让父亲印象极深的是,当时韦国清同志在会上下达战斗任务时果断坚定的神情,他对与会的指战员们说:“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要集中兵力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随后,各指战员领受任务,即刻分配向导,投入紧张的战前准备之中。
当晚8点,部队整装完毕,迅速向情报中所提到的顽军新宿营地白塔集进发。韦国清指示父亲随二十六团罗应怀团长一起参加行动。因侦察了一天,又恰逢身体不适,韦政委命部队分配一匹健壮高大的骡子给父亲乘坐。父亲回忆,那天晚上虽是夜行军,但历经千锤百炼的新四军队伍果然训练有素,上千人的部队急行军,路上秩序井然,步履快捷,行动几乎悄无声息。
从石匣到白塔集80华里的路经过6个多小时的急行军,部队于凌晨约2时30分抵达作战方案预定的进攻地点、距白塔集不远的罗庄附近。经向当地老百姓询问后得知,顽军马兴连部刚刚过去不久。这说明新四军部队行动极为迅速,赶在马顽之前就出发了。
经过部署,二十六团安排一个营的兵力,经郭沟崖、莱洼,沿大沟直插李林西面,包围李林村,并控制通往圣沃山口、三赵集等地的几条要道,以截击逃窜之敌;团主力包围白塔集,控制周边高地。按原战斗计划4时30分開始发动进攻,黎明时分进入白刃战。孰料部队刚部署好,就被敌人发现,于是袭击战提前打响。只见我新四军指战员如下山猛虎,勇猛迅捷,直向敌巢扑去。顽军正在睡觉,遭此突袭一下就乱了阵脚,全无抵挡之力,哪里是我们的对手。不到一个小时,战斗就结束了。父亲随二十六团乘胜追击,向毛庄一带纵深继续扩大战果,剩余小股顽军早已成惊弓之鸟,纷纷望风而逃。由顽县政府把持三年的武装部队和政权机构很快就土崩瓦解。此次战斗全歼马顽两个中队,一个中队起义,大队长马兴连被活捉。同时又在闸口、赵圩歼顽一部。而三大队由于迂回动作大,稍迟一步,歼灭敌人百余名。这一仗共歼蓝伯华部600余人,缴枪1000多支,战后,二十六团每个连补充机枪两挺,而我新四军此战仅一人轻伤。遗憾的是顽县长蓝伯华漏网。
后来,韦国清政委以《一个完全胜利的战斗》为题撰文在《拂晓报》刊出,文中谈到此次战斗之所以打得如此漂亮,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敌情掌握及时、准确,这是战斗胜利的关键所在。父亲回忆,从韦国清同志指挥下打的这一仗他看到,新四军将领的指挥决断和料事如神,新四军战士的战斗素质过硬和有着勇敢无畏的精神。从1941年5月到9月,韦国清指挥九旅主力,五战五捷,不仅恢复、发展了邳睢铜根据地,而且从根本上改善了部队装备。不久,在邳睢铜建立了淮北第三地委、专署、军分区,抵近战略要地徐州,邳睢铜成为插在日伪心脏的利刃。
1946年5月,国内形势紧张,蒋介石名为“和谈”,私下里却磨刀霍霍,欲挑起内战。父亲所属支队领导下达任务,命令他们警戒陇海路徐州方面来的国民党人员,严查徐州过来的车辆,必经我方允许方可放行。
大约是5月中旬的一天,父亲接到警戒陇海路的战士报告,从徐州开来一辆钢甲车,行至大庙车站东端被我哨兵阻止。接到此报,父亲迅即赶到现场,只见从车上健步走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韦国清同志。此时,韦国清也认出了他:“太刚同志,你是负责人吗?”父亲回答:“我是铜山支队队长,1941年参加过首长指挥的战斗。”韦国清是作为国共谈判军调部徐州第四执行小组中共代表到这一带调处冲突任务的。韦国清同志上前紧紧握着父亲的手,高兴又亲切地笑了,随后低声告诉朱太刚:“千万要提高警惕性,时时准备打仗,丝毫不能疏忽啊!”
很快,人民憧憬的和平美好生活被国民党挑起的内战破坏殆尽。这也是父亲最后一次见到韦国清同志。解放战争胜利后,父亲又参加抗美援朝战争,他曾三次负战伤。上世纪50年代初父亲在沈阳高级炮校任教员,1956年调郑州炮校担任训练部部长、副校长,1976年调南京炮校任副校长,1983年离休,2013年12月去世。
(责任编辑:时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