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长征中的三位西方传教士
2023-06-08梅兴无
梅兴无
跟随红军长征的瑞士籍英国传教士薄复礼(译名勃沙特)的故事广为人知。其实,与薄复礼一起先后卷入了红军长征队列中的还有三位西方传教士。他们中除一人病故在长征途中外,其余二人先后被红军释放。他们获释后都曾写文章或著书,记述了各自的这段神奇经历,最早向西方披露了中国红军长征,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红军长征的历史。
林荣贞:随红军长征仅一周时间,是唯一一位女传教士
1934年8月,瑞士籍英国传教士薄复礼(译名勃沙特)夫妇在安顺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学习和灵修后,于9月30日途径旧州返回镇远。10月1日,薄复礼一行在返回镇远的崎岖山路上,与红军不期而遇。
这支红军是萧克、王震领导的红六军团。他们于1934年8月7日从江西遂川出发,撤离湘赣苏区向湖南省中部转移,成为中央红军长征的先遣队。此后,他们转战数千里,突破了湘、桂、黔三省国民党军的围堵,转向黔东与贺龙领导的红三军会合。
当时,红军对西方传教士的政策,如萧克所言:“认为他们来中国是搞文化侵略的,是帝国主义的间谍,所以,把他们当地主一样看待,财产要没收,拘留要赎金。”因此,薄复礼夫妇被红军扣押。
10月2日9点左右,红六军团攻占旧州。薄复礼夫妇一行被押回旧州。在这里,红军又将新西兰籍旧州教区传教士成邦庆(译名海曼)夫妇及孩子(大的3岁、小的8个月),加拿大籍思南教区女传教士林荣贞(译名恩布伦)一并扣留。
长征途中,但凡在战斗中抓获的国民党军高级军官、拘押的土豪等,都交由军团政治保卫局看押和审理。这7个外国人,也被带到保卫局看管起来。保卫局局长是吴德峰,他的妻子戚元德是保卫局党总支书记。
出于人道考虑,红军很快将薄复礼、成邦庆的妻子以及两个孩子释放。这样,薄复礼、成邦庆、林荣贞3个传教士,跟随红六军团开始了他们的“长征生活”。
第二天早上,红军冒着倾盆大雨出发。第一次“长征”就给了3个传教士一个“下马威”,他们开始进入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新生活。红军在转战路上,为摆脱国民党军的围追堵截,一连多日以超出人体极限急行军。这让3个传教士苦不堪言,林荣贞更是一路哀嚎。
由于性别原因,戚元德更多的时间看管着林荣贞,管她叫“洋小姐”,温和地宽慰她说:“我也是一个女人,你将会像我一样慢慢适应的。”林荣贞身体很胖,行动迟缓,总是落在队伍最后面。走了两天,她脚上就打了几个大水泡,鞋子也磨烂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十分痛苦。戚元德帮她挑破水泡,还把棉布被单撕成长条,打成比较软的“布草鞋”,在鞋头装饰了一个红色绒球,让她穿上。她很惊讶戚元德的手艺,一再说穿着很舒适,表示非常感谢。
在戚元德等人的帮助下,林荣贞跟在后面艰难地追赶队伍。她在回忆录中这样描述:“我从未翻过像那天这么高的山,也从未走过那天这么窄的路。夜幕降临,我们仍在行进,已整整走了一天,我好几次昏倒在山路上。黑暗之中,大约又走了10里,我再也走不动了,瘫倒在草丛中。那里,没有食物,也没有被盖。”10月6日,又是夜行军,次日凌晨1时左右到达目的地时,她“已精疲力竭,甚至无力脱下自己的鞋子”,“天明时分,再次上路。累得几乎寸步难行”。
林荣贞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了地上。戚元德想办法将马背上的物资分散给战士背,将马匹腾出来让她骑乘。可她胆子很小,压根儿不敢骑。戚元德强行把她扶上马背,可她最后还是尖叫着掉下马来。戚元德只好将一把竹椅穿上两根竹竿当滑竿,让战士们轮流抬着她走。林荣贞写道:“虽然红军给我提供了一辆滑竿,但前半段路还是得自己走。天下着雨,没有机会拧干衣服,更不用说换衣服了。”
途中遇到一段悬崖断壁险路,非常难走。红军指战员都很快通过了,可林荣贞吓得又哭又喊,两腿哆嗦,站都站不稳。戚元德安排两个战士一前一后帮她,可她还是不敢挪步。几名战士早就被这个胖女人折腾得不耐烦了,就悄声向吴德峰建议,干脆将这个外国女人处置掉或扔下别管了。吴德峰狠狠地批评他们,说她罪不至死,在这荒山僻野之地,扔下她不是饿死冻死,也会被野兽吃掉。最后,他们用床单做了一个大布兜,把她的身体兜住,手脚绑在一根木杠上,由两个战士将她抬过危险路段。可林荣贞眼中流露出惊恐的神情,大哭大闹,死不配合。戚元德就将她双眼用布蒙住,连哄带骗地抬了过去。
林荣贞的麻烦仍然不断。在穿越一座险要隘口时,差点让随身保护她的战士坠落深涧,连她自己也吓得坐在地上。在一次夜行军中,她突然跌下悬崖,所幸灌木树丛救了她,否则将坠入几百米的深涧,摔得粉碎。被红军救起后,她又是嚎啕大哭。
事实上,林荣贞已成了行军的拖累。10月9日,当部队来到一处平坦而又靠近村落的安全地带,红军决定将她无条件释放。临走时,她对红军表示千谢万谢。戚元德目送她走了很远,看见她还回过头来,向红军招手致谢。
林荣贞获释后,找到了一处农舍,有一些红军伤员也寄养在这里,她热心地帮助他们疗伤。后来,她所剩无几的物品,又被土匪洗劫一空,经过艰难跋涉,终于抵达石阡,得到天主教徒的救助。然后她又经独山到了海滨疗养,最后返回了加拿大。
其后,她撰文回忆随红六军团行军一周的艰难经历,刊发于内地会英文杂志《中国大众》(亦名《中国亿兆》)北美版1935年1月号,是迄今所见的西方亲历者关于红军长征的最早记载。
成邦庆:随红军长征一年有余,是年龄最大的一位传教士
成邦庆(译名海曼)1890年出生,1913年9月,作为内地会传教士被派到中国,先在镇江内地会語言学校学中文,后被派到贵州遵义、镇远等地传教。他在贵州多年,学会了苗族语言,致力于向苗民传教。1933年初,他被派到旧州教区。
红军攻下旧州,进入天主教堂,成邦庆被告知,“我们是共产党红军的先遣队”,然后就被卷入红军长征的队列,这时他已44岁了。内地会传教士在教会圈内虽以能吃苦见长,但红六军团在贵州东部寻找红三军的24天,不确定的急行军、遭遇仗,却让他疲于奔命。
1934年10月24日,红六军团终于打破国民党各路重兵的阻截,在贵州印江县木黄镇与红三军胜利会师。会师后,红三军恢复红二军团番号。成邦庆尖刻地认为,贺龙的部队“着衣五颜六色,挥舞一面面大旗,看上去比萧克的队伍更像土匪”。
成邦庆、薄复礼尽管有一百个不情愿,但还是得跟随红军一起行军。1934年10月,红二、六军团发起湘西攻势,连下永顺、大庸两座县城,在大庸成立了中华苏维埃湘鄂川黔省革命委员会。12月10日,省革委会机关迁到塔卧。红军以這一区域为基础,开始给中央红军打造一个落脚点。随着形势的变化,12月18日中央政治局在黎平开会决定,放弃到湘西与红二、六军团会合的计划。
成邦庆、薄复礼也随红军到了塔卧,终于过上一段没有行军的日子。一天,萧克突然来到他俩的住所,他们紧张地站了起来。“不必拘礼节!”萧克温和地招呼他们坐下,同他们攀谈起来,希望他们多冷静观察,看看红军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
但在成邦庆、薄复礼的刻板印象中,红军仍然是一支“土匪”般的武装,他们在这里的下场必定是“可悲”的。转眼间,圣诞节就要来临,成邦庆对自由之向往油然而生,于是与薄复礼暗中商议,决定冒险逃跑。
12月17日黄昏,趁执勤的红军战士被叫到另一间屋子晚点名时,他们悄然打开后门,翻过一堵墙,跳出了关押他们的院子,一路狂奔。天很快黑下来,他们辨别不清方向,只好在路边等待,天亮后找了一个破庙隐藏起来,黄昏继续上路。此后几天,他们昼伏夜行,可成邦庆沮丧地发现,又转回到了老地方。他们最终被群众发现举报,红军又将他们捕获。这时成邦庆才知道,他们始终未能走出塔卧方向的2.5公里之外。
几天后,成邦庆、薄复礼被带去接受公审,大约有几千名战士和老百姓聚集在广场上。吴德峰担任审判长,对成邦庆、薄复礼提出三项指控:用相机拍一些战略要地照片以及跟国外通信,用中国装束及流利的汉语隐瞒自己的身份,传播使人麻醉的宗教,犯有“帝国主义的间谍罪”,判处成邦庆1年徒刑,薄复礼18个月徒刑,但交足一定数额的罚款和物资后可免刑。
或许是受到再次被扣押的惊吓,薄复礼患了重病,天天高烧不退,红军派医生给他治病,成邦庆为他推拿,帮他恢复了健康。薄复礼用编织技艺给鞋破了的成邦庆织了一双软鞋。警卫连指导员对他们说:“艰苦的生活,反使你们相互友爱,这正是与未来共产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友爱关系相似。”
礼拜日,成邦庆通常以抑扬顿挫的声调唱《赞美颂》,战士们很喜欢听。因此,成邦庆、薄复礼被邀请参加红军的联欢会。一天晚上月光皎洁,萧克等红军领导人在保卫局院子里围坐成半圆,吴德峰小声警告:“大家想听你们唱歌,但不得与宗教宣传有关。”成邦庆为难地说:“可是我们只会唱《赞美颂》之类。”萧克说:“你们随便唱吧!”唱到高潮时,战士们都被吸引来了。
成邦庆还是红军的义务“油印员”,他看见一战士正忙着刻钢板,就问“刻的什么”,回答“一本翻译的俄罗斯著作”。他主动帮忙油印,将成百张的蜡纸用油墨滚子一张张印出来,然后装订成册。
相对稳定的生活很快结束了。红军又开始了频繁的行军和打仗。部队经常为大小河流所阻,一次坐船过河,满满一船人接近对岸时,船底撞到一块尖石上,很快沉入水中,成邦庆随破船漂到下游,红军战士跟着跑,把他救上岸来。
1935年6月14日,红军在湖北中堡打了一个大胜仗,活捉了国民党军四十一师师长张振汉。接着在李家河开大会,庆祝这一空前大捷。头部缠着绷带的张振汉同成邦庆、薄复礼都被“请”上主席台示众。贺龙讲话的声音响彻全场,场上的战士和老百姓都很兴奋。讲了一会后,他的目光转向成邦庆、薄复礼说:“如果再在罚款上面拖延,我们就将砍你们的脑壳!”会后,成邦庆鼓起勇气对贺龙说:“我们属于非资产阶级,也就是‘无产阶级,无钱可罚。”贺龙看到他们衣衫褴褛,说:“你们现在已是‘无产阶级了!”这是成邦庆被扣押期间唯一一次与贺龙对话。
红军又转战到原来的地方,成邦庆认出是桑植。为了填饱肚子,成邦庆不管粥是否变馊,端起就喝,这使他的胃病愈发加重,军医用针炙给他治疗。吴德峰看到他日显消瘦,要求为他改善伙食,下令每天给成邦庆、薄复礼一两肉和两个鸡蛋。红军每两周给干部发点零用钱,保卫局也给他俩发放,数额与红军一致,他们就可以去集市买零食吃,心情很愉快。
一段时间后,成邦庆感觉红军有再次转移的迹象,他对此恐惧,因为他病得无法步行了。11月17日,一个红军战士悄悄告诉他:“你们的信使带来了罚款和物资,就要放你们了。”他立即把这个好消息与薄复礼分享。
成邦庆、薄复礼被叫到了吴德峰的屋子里,他说你们的人送来一些物资,“但罚款只够一半。因此,我们只能先放一个走。现在决定,谁年龄大就先放谁”。成邦庆立刻反应过来,激动地请求吴德峰先放薄复礼。吴德峰说:“你现在病得很厉害,需要我们照顾,你必须明早离开。”11月18日中午,一副滑竿在村外等着他,他和薄复礼相拥而别。
成邦庆在被扣留413天后获释,他来到安徽芜湖,在短暂休整后,又来到上海,成为内地会总部的商务经理。随后,成邦庆开始撰写这段经历的回忆录,其中一部分发表在1936年4月号的《中国大众》上。珍珠港事件后,他和妻子被日军拘禁,1945年被遣送到澳大利亚,在悉尼担任圣公会牧师,一直到1971年中风去世,享年81岁。成邦庆的回忆录手稿为澳大利亚的后代所珍藏,直到2010年才在美国出版问世,书名为《长征路上的外国传教士——中华内地会传教士成邦庆回忆录》。
耿友华:随红军长征4个月,唯一病故于长征途中的传教士
1936年1月11日,红二、六军团长征进占石阡县城,将石阡天主教堂传教士扣押。当晚,传教士被带到保卫局,他的全部行李就是一个小挎包和一条毯子,被安排在一条长凳睡觉。他一动不动,但一夜未合眼。
第二天,一群红军战士围着他问长问短,弄清了他的来历。神甫叫耿友华(译名凯勒),28岁,德国人,1933年8月到中国贵州石阡传教,是贵州东路教区石阡天主教堂神甫。战士们很好奇,才到中国两年,他的汉语竞说得这么好。其实,耿友华是意大利罗马圣经大学的高材生,很有语言天赋,除德语外,他还会荷兰语、意大利语、法语、英语和一点西班牙语及拉丁语。
几天后,在太阳落山的时候,耿友华跟随红军出发了。同他的新朋友薄复礼一样,他也卷入了红军长征。夜里行军,红军没点火把,几乎看不见路,天亮才宿营,他被安排同连长合睡在一张床上,红军战士则睡在地上。
艰苦的行军成为耿友华生活的全部。山路很陡,他艰难地爬到山顶,看到队伍正快速下山,耿友华跟得小腿發抖,跌倒在山路上。这时,红军将一匹骡子供他使用,他心底顿时涌起一股暖意。
好容易到达宿营地。耿友华烟瘾大,想弄支烟抽解乏,可他什么也没有。一红军战士友好地给他一点烟草和一张纸。卷烟时,他发现纸上面有字,对薄复礼说:“这是帝国主义侦探成邦庆的通行证,他罚款获释,沿途哨卡放行,只限本日。”薄复礼很好奇,用一张纸替换下耿友华手中的纸,一看确是红军发给成邦庆的那张通行证,上面盖有湘鄂川黔省肃反委员会(保卫局的另一块牌子)大印,他便把这张通行证给保存下来。
红二、六军团在乌蒙山转战期间,行军连续不断,耿友华病倒了。一天夜行军,他病得简直迈不开步,尽管红军给他配备了一匹骡子,但他连骑上去的力气都没有。红军就给他找了一副担架,派了6个强壮的普通犯人轮换抬他。山路崎岖难行,3天后犯人们也累趴下了。一次抬前面的人滑倒,耿友华朝前摔了出去,虽没受伤,但受了很大惊吓。
宿营地设在几乎与天相连的山顶,抬担架的人无力抬着他再往上爬了,红军战士就让他试着走,但他虚弱得无法挪步,战士只得继续命令犯人抬着他走。到宿营地后,医生来给他打了一针,吴德峰则把缴获的药品给他用了一些。他的病有了好转,但也只能勉强骑着骡子行军。
到达昆明附近的富民县境内,萧克来到保卫局,向薄复礼、耿友华宣布一项决定:“我们决定对你们两个人做不同的处理。薄复礼是瑞士公民,瑞士不是帝国主义国家,没有不平等地对待中国,没有租界,我们决定最近给他自由。我们不会释放耿友华,他是德国人,而德国法西斯与帝国主义没有区别,希特勒像德国帝国主义者一样,帮助我们的敌人蒋介石统治中国。”
在决定释放薄复礼的同时,红军特别刑事法庭以主审吴德峰,陪审梁英才、刘生标,书记陈宜盛,参加审判之国家原告人杨风生,公开审判耿友华一案。最终以中华苏维埃人民共和国川滇黔省肃反委员会名义发布第43号判决书,公布了耿友华“德国帝国主义派来中国之反革命侦探”的犯罪事实:
该犯于一九三三年假借传教名义,由德帝国主义派来中国作暗探。该犯经过上海、汉口到贵州石阡。该犯到石阡后,与石阡之贼保安团长有特殊关系,并帮助该贼保安团训练及迷惑士兵,驱使无知士兵反抗革命与压迫群众,去年(农历)我红二、六军团在石阡县经过时,该犯身带望远镜,积极指挥该县保安团坚决抵抗红军,当时在火线上被俘获,在天主堂中搜出自装之秘本贵州地图及其他侦探材料。
该犯自认系法西斯蒂的德帝国主义派遣来中国侵略,帮助卖国贼蒋介石进攻红军,屠杀中国无产阶级的赛克特(蒋介石的德国军事顾问)等贼是有关系的;同时,德帝国主义的反动首领希特勒之屠杀德国的无产阶级,皆利用彼辈作伥。
宣判当天,根据红军的要求,耿友华给上海主教写信,希望“首要者须先派代表一人与红军接洽妥当”,“迅速付给国币5万元”。此信交由即将获释的薄复礼代转。
4月11日,萧克、王震破例摆了一桌酒席,为薄复礼饯行。耿友华和贵州知名人士周素园、被俘的国民党四十一师师长张振汉作陪。席间,萧克想从耿友华那里了解一些诸如德国军队战术之类的情况,耿友华说他没有受过军事训练,萧克有些不相信,说至少你曾在学校里接受过训练,但耿友华仍摇头,坚持说没有。
薄复礼打算到昆明寻求朋友帮助,吴德峰问需要多少路费,他说需要4块银元,结果吴德峰给他10块银元。薄复礼对耿友华说:“这钱可能超出我的需要,这两块银元送给你用吧!”
薄复礼获释后,耿友华继续随红军长征。4月16日红军进占云南姚安县城。耿友华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红军的医疗条件有限,经全力抢救无效,于4月28日不治身亡。当时军情紧急,红军仍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买了一副红漆棺材,将其装殓后,埋葬在该县城郊。
(责任编辑:时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