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王朝国家安全思想研究
2023-06-07王林
王林
(西北政法大学 国家安全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3)
商又被称为殷商,在夏商周“三代”中处于承上启下的地位,是华夏民族从氏族公社为主体的原始社会向阶级剥削为特征的奴隶社会的过渡阶段。从商汤灭夏,建立起了商王朝,商王朝共传了十七世、三十一王,时间约从公元前16世纪到前11世纪,历时约600年左右。从整体上大致来看,我们可以把商王朝分为前后两个大的时期,商王盘庚迁殷是其分界线,前期商王朝基本上仍处于氏族社会崩溃期,后期才正式进入奴隶社会。①王玉哲:《中华远古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03页。王国维认为“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殷商应该是中国历史中最早的集权大国,跨越了族群文化,统一了生活方式、文化传统、语言不同的地域,可以称为“上古帝国”。殷商政权蕴含了原有的许多国家和文化,形成了规模庞大的多元文明。殷商在许多方面是中国大文明历史的启发点,因此在中国古代历史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②郭静云:《夏商周:从神话到史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页。商王朝虽然在国家机构、法律制度、政治制度等方面还不完善,但是作为一个国家,就会面对国家安全威胁,进而衍生出维护国家安全的需要。商王朝的统治者在维护国家安全的实践中所总结和积累的经验和思想,是我国古代国家安全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还具有开创性的地位。虽然商王朝统治者维护国家安全的初衷是为了维护其王朝统治,但是在客观上也有利于社会稳定、民生发展和文明的进步。因此,探究商王朝在维护国家安全领域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对梳理我国的国家安全思想史意义重大,也有助于我们总结王朝更替的规律,以史为鉴、古为今用。由于商王朝距今比较久远,导致有可信度的资料比较匮乏。对商王朝国家安全思想和实践的研究只能依靠殷墟出土的甲骨卜辞的记载以及《史记·殷本纪》《尚书》《古本竹书纪年》等后世文献资料,甚至是一些神话故事,这不可避免会有一些推测的成分,从而导致对商王朝国家安全思想的研究在全面性和可信度方面会有一定的瑕疵。1917年,王国维利用安阳小屯出土的甲骨考证出《史记·殷本纪》所记载的商王世系基本可信,他所提倡的地下材料和史籍记载相结合的“二重证据法”成为研究中华远古史的重要方法。笔者以为,对商王朝国家安全思想的研究也要依据“二重证据法”,不断勘误、修正和完善。
一、商王朝面临的国家安全威胁
(一)内部国家安全威胁
1.自然环境安全威胁:频繁迁徙的重要因素
张衡在《西京赋》中提到“殷人屡迁,前八后五”,这意味着,商王朝建立之前,商部落有8 次迁居;商王朝建立之后,商人又有5次迁都。司马迁在《史记》中也有“成汤,自契至汤八迁”①[西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68页。的记载,《尚书》在论述盘庚迁殷时,也有“不常厥邑,于今五邦”②《尚书》,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06页。的记载。早期商人被认为主要从事贸易活动,但是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屡遭洪水威胁的地区,因此在商王朝建立前,商人先后迁都约八次。③李峰著,刘晓霞译:《早期中国:社会与文化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年版,第52页。在商王朝建立后,商王朝的统治者也先后迁都五次。频繁迁徙虽然有一定的政治、经济原因,但是躲避水患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特别是盘庚为了避免水患,复兴商王朝,率领臣民把国都迁到殷地。可见,无论是商王朝建立前的氏族部落时代,还是商王朝建立后的王朝时期,水患等自然环境问题都是商王朝所面临的国家安全威胁。在对自然界了解非常有限、科技不发达的时代,自然环境安全威胁对商王朝的政治、经济、社会发展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2.社会性安全威胁
社会性安全威胁是与自然环境安全威胁相对应的概念,社会性安全问题是人类社会、国家形成后的必然结果。商王朝所面临的社会性国家安全威胁主要包括政权安全威胁、国土安全威胁、军事安全威胁、经济安全威胁、社会安全威胁、意识形态安全威胁等,下面选择政权安全和国土安全两个方面进行论述。
(1)政权安全威胁方面:“兄终弟及”继承制影响政权稳定
王位继承问题如果处理不好,就会影响商王朝政权的稳定。商王朝并没有完全建立起王位的嫡长子继承制,而是父死子继和兄终弟及相并行的王位继承制度。从汤到帝辛的17世君王中,兄终弟及的有9世。当最小的王室兄弟过世之后,王位归还到长兄的长子手中,并且在长兄的儿子之间传递。④李峰著,刘晓霞译:《早期中国:社会与文化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年版,第96页。兄终弟及继承制虽然可以确保王位不会被过于年幼的继承人继承,但是也会不利于政权的稳定,尤其是在商王仲丁之后,“弟子或争相代位”,发生了连绵9世的内乱,使商王朝走向中衰。⑤黄朴民、白效咏:《印象·中国历史 先秦卷:礼乐文明的兴替》,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17页。
(2)国土安全威胁方面:政治关系松散的共同体
商汤建立商王朝后,向四方征伐,兵威一直影响到黄河上游,扩大了商王朝的疆域。“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⑥《诗经》,北京燕山出版社2019年版,第731页。。但是,商王朝的疆域并没有明确的边界,商王朝的国土和我们现在说的主权国家的国土也不是完全一样的概念。古文献称商为“大邑商”或“天邑商”⑦《尚书》,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241页。,可见,“邑”是商王朝的一个重要的政治地理概念。商王朝统治的地区有许多邑,以其中最大的邑为都,都周围不远的地方由商王直接控制,被称为“王畿”。王畿以外征服的新地,商王就把自己的亲戚封在那里,成为一个诸侯方国。可见,商王朝的国土主要是由王畿和服属于商王朝的诸侯方国组成的。这些诸侯方国之间还夹杂着一些和商王朝为敌的方国,以及一些无主的荒地,因此,商人对王朝边界的概念是非常模糊的,只有几个“据点”的观念,还没有整个“面”的概念。⑧王玉哲:《中华远古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48-349页。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殷商王族根本没有建立“大一统”的独权专制政体国家的条件和可能性,而是通过联盟、联姻等方式,将其他本土种族的贵族合并为殷商宗族之一,并采用父母双系制度,跨越宗族之间的封闭性,吸收很多异族成为亲族,同时,也接受与中央王室不具有亲属关系的本土贵族。①郭静云:《夏商周:从神话到史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84页。商王朝通过上述开放性的制度,最终建立了疆域广阔的帝国。但是,这种基本上各自为政比较松散的联盟在稳定性上是比较弱的,商王朝的诸侯方国也是服叛无常,这不可避免会损害商王朝的国土安全。商代国家可以被看作是一个政治关系松散的霸权式“邑制国家”,商王所拥有的能够降服当地族群的权力可以被称为是“霸权的”,而非“正当的”权力,商王除了军事力量以外没有其他的权力来源,这就要求商王必须持续不断地通过田猎或惩罚性的战争来显示其军事实力。因此,商王朝的地理边界就难以界定,并且会处于不稳定的状态。当商王的力量强大到足以使遥远的地方族群臣服于商王朝,并且接受“侯”这一封号的时候,商王朝的领土就会迅速扩展;但是,当商王朝力量变弱时,其领土范围就会迅速萎缩。②李峰著,刘晓霞译:《早期中国:社会与文化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年版,第100页。《史记》中有关于上述情况的记载:“帝小甲崩,弟雍己立,是为帝雍己。殷道衰,诸侯或不至”,“帝盘庚之时……行汤之政。然后百姓由宁,殷道复兴,诸侯来朝”。③[西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73—74页。
(二)外部国家安全威胁:方国服叛无常
由于交通工具和科学技术的限制,商王朝所代表的华夏文明要和其他遥远文明交往非常困难。虽然有学者认为:殷商王族与西亚文明存在交流,考古及甲骨文资料均显示殷商王族与高加索人种曾有过各种关系,包括发生争斗、殷人以白种人作为祭祀神灵的人牲;殷王室求娶于白种部族的美女为诸妇者,使王族中带有高加索人的血统。④郭静云:《夏商周:从神话到史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41页。但是上述观点并没有成为学术界的主流观点,商王朝和其他遥远文明交往的说法缺乏有力的证据,推测的成分比较大。
商王朝的外部活动范围还是比较有限的,因此,商王朝所面临的外部国家安全威胁也主要来自于和商王朝为敌的方国。商的王畿内外,分布着许多诸侯、方伯和方国。一般地说,商王都城附近多是商贵族被封的侯伯,或是服属于商的小诸侯。这类诸侯、方伯,距王都越远就分布得越少。同时,在这些地区内也夹杂着一些与商敌对的方国,就是“多方”。并且距商都越远,这类与商敌对的方国就越多。这些方国和商王朝的关系也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处于服叛无常的状态,有些方国和商王朝一直为敌,而有些方国会随着商王朝国力的变化,在叛和服之间游走。和商王朝为敌的方国主要有鬼方、土方、羌方、人方、虎方、周等,商王朝的外部国家安全威胁主要来自于这些方国。
二、商王朝维护国家安全的思想及实践
(一)政治安全:从“兄终弟及”到“父死子继”
以政权安全为核心的政治安全是我国古代王朝维护国家安全的核心,商王朝也不例外。商王朝在盘庚迁殷前后呈现出不同的制度特点,对政治安全的维护也产生了不同的要求。从商汤建国到盘庚迁殷的前期,商王朝社会政治生活呈现出下列几个主要特点:第一,商王朝的政治生活中仍保留着原始军事民主制的遗制,氏族血缘纽带在国家政治生活中发挥着不小的影响,王权要受到辅佐大臣相当大的制约,伊尹放太甲就是极好的例证,据《史记》记载,“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宫。三年,伊尹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⑤[西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72页。。第二,王位世袭制中的嫡长子继承制尚未得到确立。第三,商王朝迁都频繁,频繁迁都对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形成和巩固,对国家政权职能的充分发挥,都是不利的。在盘庚迁殷后,商王朝的政治呈现出以下新的特点:第一,原始民主制的旧传统受到王权的较大抑制,王权的专制统治得到初步确立。第二,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两大营垒日趋明朗化。统治阶级是由以商王为首的各级贵族所构成,被统治阶级是由“众”“众人”“多羌”以及其他中下层人民构成。两大对立阶级的形成,标志着商文明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第三,各种制度的全面建立和健全,使国家政治职能得到充分发挥。一套中央(内服)和地方(外服)统治机构已经形成,作为国家政权支柱的军队也不断得到强化。第四,依靠神权以巩固王权。“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①《礼记》,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056—1057页。。第五,征伐战争与商朝文明的延伸。通过征伐战争扩大商王朝的势力范围,也促进了较发达的商文明向较落后的地区传播,在客观上也促使了文明的交流交融和社会的发展。②黄朴民、白效咏:《印象·中国历史 先秦卷:礼乐文明的兴替》,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16—21页。
在维护政治安全的实践方面,为了解决“兄终弟及”制度的弊端,商王朝的统治者进行了积极的探索。盘庚迁殷之后,兄终弟及现象大为减少,父死子继明显增多。从商王康丁以后直至商末,已完全实行了嫡长子继承制。例如,“帝乙长子曰微子启,启母贱,不得嗣。少子辛,辛母正后,辛为嗣。帝乙崩,子辛立,是为帝辛,天下谓之纣”③[西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76页。。可见,商王朝末年已经确立了嫡长子继承制度,这是维护政权安全的重要举措,对后世的影响也非常深远。
(二)国土安全:邦畿千里,维民所止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④《诗经》,北京燕山出版社2019年版,第721页。,这首诗歌就描述了商王朝的建立者汤征伐四方、扩大疆土的功绩,特别是商王朝的另一位有为之君武丁开疆拓土,为维护商王朝的国土安全作出的突出贡献。“邦畿千里,维民所止”,其意为,天子统治的千里疆土,都是民众所到达、居住的地方。按现在的标准衡量,商王朝的国土并没有固定的边界,统治区域也时常处于变动不居的状态。商王朝的国土包括王畿、诸侯、方国等,但是除了商王直接统治的王畿外,其他区域是通过联盟、联姻、武力征伐的方式来维系商王统治的,这也是和当时的生产力发展水平相适应的。军事手段是商王朝维护国土安全的最核心手段,商王通过军事征伐来不断扩大商王朝的疆域。在武丁统治时期,晚商国家的关系网可能向西延伸至汾河流域,甚至可能远至渭河流域,向东到达山东的西部边缘,因为商王曾定期召唤这些区域的族群参加有组织的军事行动。⑤David Keightley,“The Last Shang State:When,Where,and What?”in The Origins of Chinese Civilizatio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3,pp.540-543.殷商是多元而整体化的文明,殷商文明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奠定了基础。商代已形成了比较完备的“天下观”,一方面,他们把黄河中下游的商民所居之地称作“邦畿”,作为王朝统治中心;另一方面,周边林立的服属于商王朝的方国也是其疆域的组成部分,所谓“肇域彼四海”。这种“邦畿”与“四海”中华一体的分层次的疆域观,奠定了以后中国人“天下观”的基础。
(三)军事安全:武力政权国家
商王朝的统治者要维持王朝的长治久安就不得不建立一支强大的军事力量,殷商王族不断出兵征伐、举行田猎活动,都符合武力政权特有的现象。而在殷商王陵中大量出土的兵器、象征伐权的礼器、马车,也都是武力政权国家的标志。⑥郭静云:《夏商周:从神话到史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85页。商王朝的军队有两方面的职能:对内镇压阶级反抗;对外武力征伐。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商王朝的统治者都有足够的军事力量可以支配。在甲骨文中就有大量关于征伐的记载。在商王朝内部,为了保证对犯人的监禁和获得大批祭祀使用的战争俘虏,保养大规模的常备军事力量是必要的。⑦〔美〕张光直著,张良仁等译:《商文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209页。商王朝的基本社会组织是族,而族具有浓厚的军事色彩,军事职能是其整个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族的首领是族的军事统帅,而商王是国家的军事统帅。在和平年代,由常备军维持社会秩序,一旦征伐需要,族众就会被动员起来,并投入到军事运动之中。商王统治下的诸侯、臣属于商王朝的方国都有向商王提供军事援助的义务,在甲骨卜辞中也有很多受商王之命出征的记载。“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①[南朝宋]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940页。说的就是周这个方国被商王朝征服后,受商命出征讨伐鬼方,而鬼方被征服后也臣属于商。据甲骨卜辞记载“王作三师,左、中、右”,说明商王朝已经有了固定编制的军队,甲骨卜辞中有许多武官的名称,如多马、亚、多亚、多射、戍等,表明商王朝有了初步的军事指挥体系。②黄朴民、白效咏:《印象·中国历史 先秦卷:礼乐文明的兴替》,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19页。
(四)经济安全:经济资源的向上和向心流动
从盘庚迁殷开始,商族“不常宁”“不常厥邑”的生活习惯变为定居生活,这和商族的经济从粗耕农业到精耕农业的过渡有关。盘庚以前的商代主要是粗耕农业经济,故人民视迁徙为当然,一地之地力已尽,即行迁徙,毫不犹豫,因为不迁徙则无以为生。但至迟到盘庚迁殷前后,农业上由粗耕农业进入到精耕阶段,使人民可以在一地久耕,不必迁徙。③王玉哲:《中华远古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48—249页。商朝末年虽然已经进入了奴隶社会,但是奴隶的数量还是比较有限的,从事农业劳动的主力军还是有一定人身自由的“众”或“众人”,他们是地位略低的族内成员。商王朝的统治网络关系到国家内部的资源流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④《诗经》,北京燕山出版社2019年版,第438页。,商人对土地的观念和西周时期是一致的,商王朝的土地不是私有的,而是属于商王所有。商王朝对农业生产极其重视,对农业生产注入了大量的精力,利用原始的农业生产工具,生产出了充足的食物,为商王朝创造光辉的文明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商代农业的生产组织有一定的规模和制度,并由商王和其政府控制。可见,王室和诸侯、管理者、众人和羌人俘虏是商代农业生产中的经济阶层,这些不同等级的社会阶层呈梯状结构。各族群的职业明显趋向于专业化,有的从事生产各种手工业品,有的从事某种特殊服务。商王朝是由数百个具有内在等级关系的城邑构成,它们的经济资源基本上是以一种向上和向心模式进行着不断的流动。经济资源的流动促进了交通运输的发展,有些族群是专职的“商人”,贝壳作为交换的货币参与流通,因此,“商人”在商代社会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⑤〔美〕张光直著,张良仁等译:《商文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238—266页。
(五)社会安全:法律规制和思想控制
商王朝跨越了原始社会和奴隶社会,从以血缘为纽带的部落联盟发展成为以地域为区分的城邑,以剥削和被剥削为特征的国家形态出现。商王朝的统治者对社会安全、社会秩序、长治久安的维护主要通过两种途径实现:一是在思想上利用宗教信仰愚民。商王朝是一个以宗教为中心的霸权国家,商王朝的统治者发现可以借用鬼神迷信作为麻痹和驯服人民的工具,以达到巩固其统治的目的。商人的上帝从很早之日起,就是统治者欺骗和压迫劳动人民的工具了⑥王玉哲:《中华远古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427页。。二是在规范上利用法律和刑罚对行为进行规制。在原始社会,社会秩序是由氏族道德或习惯来维持的,但是到商代后期,各种刑法和刑具都已具备。据文献记载,“商有乱政,而作《汤刑》”⑦《左传》,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67页。,可见,商王朝的统治者制定刑律的最直接动因就是维护其统治秩序。“殷之法,弃灰于公道者,断其手”⑧《韩非子》,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24页。,商王朝的法律是很严酷的,有断手、炮烙、醢、脯等酷刑。后世评价“刑名从商”⑨《荀子》,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126页。,这也说明商王朝后期的法律和刑罚已经发展到了一定的高度。除了法律和刑罚,商王朝的公共权力还有物质的附属物,如监狱和各种强制机关。
(六)意识形态安全:神权政治下的自然崇拜与祖先崇拜
每个王朝都有其意识形态,即王朝的统治思想,维护王朝的意识形态安全对维护王朝的统治和长治久安至关重要。宗教信仰是商王朝的重要意识形态,“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商王遇事皆占卜求神,祈求祖宗神明的保佑,甲骨卜辞就是记载的商王占卜的内容,一个典型的甲骨卜辞记录由叙辞、命辞、占辞和验辞四部分构成。商人祭祀的对象包括上帝、自然神灵和商王室祖先。帝在天上,为总的神灵,风云雷雨虹霓在帝左右,受其命令驱使,他们来自四方,所以殷人又认为四方也都有一种神灵。①胡厚宣、胡振宇:《殷商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593页。
商代的宗教与商代国家的起源和合法化不可避免地结合在一起,对先祖的崇拜和祭祀就可以为商王的神权政治统治提供心理和精神上强有力的支持。从尧到舜到禹,都是通过禅让继位的,而汤却是通过武力获取的王位,因此政权的合法性是商汤需要解决的问题。汤的大臣仲虺劝导汤说,“天乃锡王勇智,表正万邦,缵禹旧服。兹率厥典,奉若天命。钦崇天道,永保天命”②《尚书》,金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62页。,可见仲虺将商汤政权的合法性归因于上天的意旨、人民的支持。通过占卜、祈祷和奉献牺牲来影响商王的能力,最后借助先祖精神的遗愿使其政治权力高度集中成为合法化。商王的一切权力都来源于神权政治,因为只有商王一人能够祈求祖先的祝福和保佑,也只有商王才可能通过奉献牺牲、举行祭祀和进行占卜使商民们获得丰硕的收成,取得战争的胜利。在商王的统治举措中,占卜不仅成为其他所有祭祀的基础,而且也是其他所有活动的前奏曲。占卜对各种询问事项做出的反应为商王即将举行的活动提供了根据和理由。③〔美〕张光直著,张良仁等译:《商文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218-219页。商王朝官吏中,宗教职官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商王朝的统治基本上依赖于商王个人的作用,商王是由一大群几乎等同于私人侍从的占卜者来辅助的。商王朝政府本质上是由服务于商王的萨满官员所组成(商王本人即是一个“萨满首领”),且没有明显职能分化的一个集合。由于商王朝政府的行政功能并没有真正地从宗教的角色中分离出来,这不可避免会迟滞商王朝官僚的政府结构的形成。④李峰著,刘晓霞译:《早期中国:社会与文化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年版,第98-99页。
(七)外部安全:征伐与经略并举
商王朝维护外部安全主要是要处理好和人方、鬼方、羌方等方国的关系,商王朝依靠征伐和经略两种方式来维护外部国家安全,这也为商王朝的内部安全创造了有利的外部环境,稳固了其阶级统治。商王朝是一个典型的军事政权,它利用武力征伐周边部落、方国,掠夺劳动力和财富,战俘也是商王族进行人牲祭祀的重要来源。商王朝在征服方国后就存在将其纳入领土范围,并且进行管理的问题,由于商王直接管理的领土只限于王畿,对诸侯、方伯的控制也是比较松散的。由于没有建立起强大的中央集权制度,服属于商王朝的方国更是服叛无常。在较低层次的政治统治方式下,商王朝对服属于它的方国只能一方面通过田猎等方式,保持强大的军事威慑力;另一方面采取相对柔性的方式,来维系这种松散的联盟,其中联姻就是一种手段,甲骨卜辞中就有相关的记载。
三、商王朝维护国家安全的特点
(一)依据王朝兴衰及时调整
每一代商王都会把维护商王朝的国家安全作为自己的重要使命,而王朝的兴衰和国家安全也息息相关。在王朝强大时,国家就安全,在王朝衰落时,国家就不安全,无论是内部安全还是外部安全皆是如此。在商王朝的存续过程中,也经历了兴衰交替的过程,在国家陷入衰落时,有些商王及时调整自己的统治政策,最终使商王朝又重回兴盛,国家安全也重新得到维护。据《史记》记载,“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宫。三年,伊尹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帝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帝小甲崩,弟雍己立,是为帝雍己。殷道衰,诸侯或不至”。①[西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72—73页。雍己帝时,商朝的国势已经逐渐衰弱了,于是有的诸侯就不来朝拜了。“殷复兴,诸侯归之,故称中宗”,说的就是雍己帝的弟弟太戊帝当政时的情况,太戊任用伊陟为相,当时国都亳出现了“祥桑谷共生于朝,一暮大拱”②[西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73页。的灾异现象。伊陟劝导太戊帝要断恶修善,太戊帝听从了伊陟的劝导,改正自己的过错,商朝的国势再度复兴,诸侯又来归顺,太戊帝也被称为“中宗”。“河亶甲时,殷复衰”“帝祖乙立,殷复兴”“帝阳甲之时,殷衰”“自中丁以来,废嫡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于是诸侯莫朝”、“帝盘庚之时,……行汤之政。然后百姓由宁,殷道复兴,诸侯来朝。以其遵成汤之德也”“帝小辛立,殷复衰”“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欢,殷道复兴”“帝甲淫乱,殷复衰”“帝乙立,殷益衰”。③[西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74—76页。可见,商王朝的兴衰是不断反复的。衰败的原因,一方面是制度性的,例如王位继承制出现了问题;另一方面,上文也提及,商王朝的统治基本上依赖于商王个人的作用,商王是由一大群几乎等同于私人侍从的占卜者来辅助的,因此,商王的德行在商王朝的兴衰更替中就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商王朝国势复兴的时期,一方面是商王得到了贤臣的辅助,纳谏修德,体恤百姓,例如,伊尹辅助成汤和太甲、伊陟辅助太戊、巫贤辅助祖乙、傅说辅助武丁;另一方面,完善了国家管理制度,例如用嫡长子继承制代替“兄终弟及”的王位继承制度。
(二)军事手段为核心,多种措施并举
商王朝在本质上是一个军事政权,商王朝的“族”也是基本的军事单位,诸侯、方伯和服属于商王朝的方国也要向商王提供军事服务,军事手段是商王朝维护内部和外部安全的核心手段。大规模的军事征伐虽然给商人和被征服者都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但是军事征伐活动也在客观上促进了商族和其他民族的政治、经济、文化交流,有利于商王朝先进的文明和文化向相对落后的地区传播,有利于人类社会的整体进步。除了使用硬性的军事手段维护国家安全,商王朝也注重使用法律、刑罚手段维护统治者认定的社会行为规范,也注重使用柔性的宗教信仰等意识形态手段在思想意识上对民众进行控制。
(三)提倡敬民的民本思想,追求纯一德行
商王朝的最后一个王帝辛,“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而盈巨桥之粟。益收狗马奇物,充仞宫室。益广沙丘苑台。多取野兽蜚鸟置其中。慢于鬼神。……百姓怨望而诸侯有畔者,于是纣(帝辛)乃重刑辟,有炮烙之法”④[西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76—77页。,最后商被周武王所灭,而商纣王也在鹿台自焚而亡。再结合商王朝历史上的由盛转衰的商王的情况,我们可以总结出几个共性的原因:德行上出了问题,“帝甲淫乱,殷复衰”,帝辛失德,商亡国;不敬天,“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辱之。为革囊,盛血,仰而射之,命曰‘射天’”⑤[西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76页。,帝辛慢于鬼神;不敬民,民众是商王朝统治的基础,如果不体恤民众,就会激化阶级矛盾,造成民怨沸腾,商王的统治就不稳。反观之,商王朝历史上大有作为的商王都是因为做到了敬天、以民为本和追求纯一德行,才扭转了商王朝衰落的局面,使商王朝兴盛。成汤不但是商王朝的创立者,也是一位德行和才能俱佳的商王,深受民众的欢迎和爱戴,“汤德至矣,及禽兽”“汤乃践天子位,平定海内”⑥[西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7页。,后来的商王都将成汤作为治国的楷模。盘庚时“殷道复兴,诸侯来朝。以其遵成汤之德也”⑦[西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74页。,而帝太甲由于不遵汤法,德行败坏,大臣伊尹将其流放于桐宫。伊尹告诫太甲,“惟天无亲,克敬惟亲。民罔常怀,怀于有仁”①《尚书》,金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78页。,祖己训诫祖庚,“王司敬民,罔非天胤”。上述论述都体现出商王朝统治者已经认识到,商王要有“义”与“德”,追求纯一德行,要使国家长治久安,就必须要“敬民”。民本思想有悠久的历史传承,总体国家安全思想一直将人民安全放在第一位,将人民安全认定为国家安全的宗旨,维护其他领域国家安全的归宿就是维护人民安全,以人民安全为宗旨就是新时代的民本思想。
(四)原则性和灵活性相统一的实用主义
商王朝维护国家安全的思想和实践有非常鲜明的时代特征,鉴于生产力不发达、政治制度不完善,商王朝维护国家安全的手段还是相对有限的,因此,贯彻原则性和灵活性相统一的实用主义就是一种比较理性的选择。商王朝维护国家安全的实用主义观念在维护领土安全和外部安全领域比较明显。由于没有建立起强有力的中央集权制度,商王族对诸侯、方伯、方国的控制力还是比较弱的,特别是对服属于商王朝的方国更是如此。对领土安全和外部安全的维护是商王朝原则性问题,各个时期的商王都在为之努力,但是在手段的使用上还是很有柔韧性和灵活性的,并不追求绝对的政治控制。对诸侯、方伯和方国,商王族通过血缘、联盟、联姻等灵活的方式尽力维持一个统治的共同体,对没有服属于商王朝以及与商王朝为敌的方国,在尊重文化、文明多样性的基础上,商王朝也是尽力在文化上影响对方,竭力建立一个在广度和深度上影响深远的商文化圈,这些都为后来的中华文明“大一统”格局和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建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