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刘勰“违经失实”
——兼论萧梁文学中的政治文化语境
2023-06-07戴良燕
戴良燕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桂林医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一、刘勰“违经失实”的史籍书写观点
刘勰重视政治与文学的关系。《文心雕龙时序》篇中顺次叙述诗文发展与时代演变的关系,把政治教化作为影响文学发展的重要因素加以考察,并在文中历叙汉代帝王尊经重儒对文风的影响,云:“高祖尚武,戏儒简学,虽礼律草创,《诗》《书》未遑……施及孝惠,迄于文、景,经术颇兴,而辞人勿用”,“逮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词藻竞骛”,“越昭及宣,实继武绩,驰骋石渠,暇豫文会”,“及明、章叠耀,崇爱儒术,肄礼璧堂,讲文虎观。”①[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72页。很明显,刘勰认为汉代儒学兴起以后,对文学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在关于历史叙事文体的理论《史传》篇里,他也同样将儒家的伦理性要求与史书书写联系到一起来谈,其中“违经失实”是一个非常著名的观点:
及孝惠委机,吕后摄政,班史立纪,违经失实,何则?庖牺以来,未闻女帝者也。汉运所值,难为后法。牝鸡无晨,武王首誓;妇无与国,齐桓著盟;宣后乱秦,吕氏危汉:岂唯政事难假,亦名号宜慎矣。张衡司史,而惑同迁固,元帝王后,欲为立纪,谬亦甚矣。寻子弘虽伪,要当孝惠之嗣;孺子诚微,实继平帝之体;二子可纪,何有于二后哉?②[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85页。
刘勰为何批评司马迁、班固、张衡“违经失实”?在他看来,司马迁等三人在史籍书写观念中都存在类似的问题:为女性统治者立纪。司马迁《史记》作为中国的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分本纪、世家、列传、书、表五部分,其中“本纪”是用来记述帝王、为帝王作传的,司马迁作《吕后本纪》且将《吕后本纪》与《高祖本纪》《孝文本纪》并列。《史记》称:“吕后为人刚毅,佐高祖定天下。”③[西汉]司马迁:《史记》,崇文书局2010年版,第80页。汉高祖刘邦去世后,虽先后有刘盈、刘恭、刘弘即位,但实际执政者为吕后。《史记》详细记载了吕后执政期间的史实,并称其执政期间“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④[西汉]司马迁:《史记》,崇文书局2010年版,第85页。,可见司马迁对吕后的政治才能是给予极大肯定的。班固在《汉书》中也为吕后作了《高后纪》,《高后纪》以编年体的体例将吕后临朝称制时期各年的史事、政令罗列出来,补充了《吕后本纪》在史料方面的一些不足,同时也记载了吕后为人为政的特点。很显然,班固承认吕雉是这一时期实际的掌握大权者。张衡主管国史期间主张为汉元帝皇后王政君立《元后本纪》。《汉书》载:“元帝崩,太子立,是为孝成帝。尊皇后为皇太后,以凤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益封五千户。王氏之兴自凤始。”王政君乃王莽之姑,汉哀帝死后,汉平帝继位,年仅九岁,由太皇太后王政君临朝称制代汉平帝执政。张衡认为,“至于编年月、纪灾祥,宜为《元后本纪》”①[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张衡传》,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1940页。,而不应只为其在王莽之前立《元后传》而已。
刘勰同时对司马迁、班固、张衡提出了批评,在他看来,这三人的做法均违背了圣贤们规定的历史叙事传统和训诫:禁止女性参与政治。在指责司马迁三人“违经失实”之后,刘勰为自己不赞同司马迁三人的做法作出进一步的补充解释:“庖牺以来,未闻女帝者也。汉运所值,难为后法。牝鸡无晨,武王首誓;妇无与国,齐桓著盟。”②[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85页。这里刘勰不但直接否认了女娲为三皇,③关于刘勰“庖牺以来,未闻女帝者也”的判断,范文澜说是由于刘勰不以女娲为女身,见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96页。且认定“牝鸡无晨”“妇无与国”云云,足见其男权正统论。随后,刘勰继续强调历史载籍之作“立义选言,宜依经以树则;劝戒与夺,必附圣以居宗,然后诠评昭整,苛滥不作矣”④[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86页。,在刘勰看來,宗经、征圣是其史学所悬之最高鹄的,是裁断史籍“信”“实”与否的标准,只有符合这样的标准,史书才能诠释得清晰,评论得全面。吕雉、王政君这些女性统治者虽然实际上掌握了军政大权,但她们是违背了“经”而造成了乱世,因此,不能给予其“本纪”的名号,而应当为汉孝惠帝和前后少帝立本纪,即便他们有名无实;即便刘弘并非孝惠帝刘盈亲子,而是吕家子弟与后宫淫乱所生,但他既然在帝位,就应当为他立本纪。很明显,这个批评中最重要的一个判断是司马迁、班固、张衡这些历史学家给女性统治者做“本纪”属于“违经失实”。
今天看来,刘勰这些观点颇不足道。司马迁和班固为吕后立纪,是依据史实之作,无论是司马迁作《吕后本纪》,还是班固作《高后纪》,抑或是张衡主张为王政君立纪,都基于吕后和王政君是实际掌权者的事实。据此出发,刘勰观点已偏离“书实”的直笔思想。
然而,同在《史传》篇末赞中,刘勰却又总结指出书史需“实录无隐”⑤[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84页。、“直归南董”⑥[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88页。,要像南史氏和董狐一样直笔不讳。乍看之下,刘勰在篇中出现了两种大相径庭的观点,仿佛将历史叙述的伦理性与真实性放在了矛盾之中,而且这两者是难以实现统一的,因为要真实性就不能顾及伦理性,要伦理性就难以顾及真实性。类似这样的矛盾在《文心雕龙》中并不少见。他在撰史的原则中提倡“文疑则阙,贵信史也”⑦[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87页。,“文非泛论,按实而书”⑧[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86页。,主张按客观事实为标准,然而在《正纬》中又说“按经验纬”⑨[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30页。,这样看来,在思维逻辑上与前者又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那么当矛盾产生的时候,这两者该如何排序?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搞清楚的是:历史叙事的真实性有没有判断标准?如果有,那标准是什么?古今中外历史学理论一般强调历史事实是历史叙事的依据,然而这里首先涉及历史叙述者对历史人物的主观评价。纵观许多文献(包括历史文献)记载之人、事,往往是基于政治正确的产物,而非历史真实。譬如历代对妲己的诠释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从先秦典籍到汉代《烈女传》,再到陈寿《三国志·魏书·后妃传》,史家逐渐呈现一种不遗余力指斥妲己祸国的趋势,甚至张冠李戴将诸多罪行加于其身以达到黑化妲己为红颜祸水、女色亡国的典型,①可参见冯军《历史文化镜像——妲己形象诠释研究》一文,载《明清小说研究》2019年第1期。另俞志慧《历史真实,或者政治正确——文献记载与文本解读的两种取向》(载《社会科学战线》2010 年第1 期)一文亦有类似观点。本文以为然。这其实是先秦以来男权制的体现,也是父权制下男性对女性采取支配姿态的表现。西方也有历史哲学家注意到史实难以言清真相的主观原因。英国历史哲学家沃尔什认为,“个人偏好”“集体偏见”等主观原因,都有可能造成历史学家之间对同一问题的意见不一。②〔英〕沃尔什著,何兆武、张文杰译:《历史哲学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20页。其次,史实叙述还涉及是否符合特定价值观念的要求。也就是说,不是所有的事实都具有历史价值,都可以进入史籍。一般来说,只有那些符合特定价值观念(特定意识形态)的历史,才有进入历史叙事的可能。历史学家一定会有意无意地根据意识形态来选择历史事实并理解和评价它们。从这个角度讲,刘勰对司马迁、班固等人的批评,恐怕涉及各自在对待女性参与社会政治问题上意识形态的差异。
回到刘勰“违经失实”这个判断上来,刘勰对“实录无隐”“直归南董”的标准逐渐明确:“立义选言,宜依经以树则。”也就是说,历史书写要以圣人训诫与儒家五经为准则,遵经则得实,违经便失实。足见在刘勰看来,涉及经学和史实时,经学较史实具有更大的权威性,当二者发生矛盾时,史实必须要为经学让步。表面上,刘勰在史观上提倡“实录无隐”,而实际操作上,却又以“经”为先。
据此,也就可以得出刘勰“违经失实”的含义了。刘勰认为,历史叙事之目的,除了因为要以“载籍”的方式留存历史,令人“居今识古”,还有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为了达到教化的目的,也就是“彰善瘅恶,树之风声”③[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83页。。在刘勰看来,修史是为了殷鉴兴废、表征盛衰,所以记史只是手段,教化才是目的。如果历史不能实现教化的目的,那么就没有存在的意义。简而言之,合乎儒家伦理道德需要的历史书写才有存在必要;如果违背儒家伦理,这种叙述也仍然是“失实”的,不应存在。刘勰通过设立儒家伦理道德为先的原则实现了历史叙述真实性与伦理性的统一。这就不难理解何以刘勰既主张“实录无隐”“直归南董”,又指责司马迁、班固、张衡想要为女性统治者立的做法“违经失实”了。
通读《文心雕龙》,不难看出刘勰是依经立义,预设了儒家理想的文学范式,并以此为准则对历代文学进行评判和规约。“文学”非“史学”,而“史学”即“文学”。这可以从《文心雕龙·史传》内容来看,“曲礼曰:史载笔”④[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83页。,刘勰这里是把写史看作作文,把史家看做文学家的表现。他推崇的《史记》《汉书》《春秋左氏传》的著者都是当时学识显著的文学家,这些史著也都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所以,刘勰对这些史著的观点,也就是对文学创作的观点。而刘勰论及史学必须宗经思想的选择,其实是与萧梁一代文学阐释的主流路径一致的。
二、尊经宗儒:萧梁王朝的政治文化语境
四萧(萧衍、萧统、萧纲、萧绎)均属于萧梁王朝最高统治层,也都是梁代文学的核心,文学修养极高,且广泛招揽文士,聚集在自己的周围并形成重要的文学集团。他们都一心致力于文学书写,以文相尚,梁武帝萧衍自作文集,并组织编纂历代赋;昭明太子萧统组织编撰《文选》《诗苑英华》;简文帝萧纲以“文章未坠,必有英绝领袖之者”⑤[南朝梁]萧纲:《与湘东王书》,见《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81页。自我标榜;元帝萧绎撰《金楼子》承载其创作理想。“四萧”之中,梁武帝萧衍是极为关键的人物。梁武帝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君主,他不能完全改变现存的政治结构,因为这会颠覆王朝的统治。于是,他致力于文化建设,按照传统理想中的圣君标准修之礼乐。在武帝长达半个世纪的统治下,梁王朝基本上保持了繁荣稳定的局面。经历了梁末丧乱的文士,如何之元、庾信、颜之推等人虽然有对萧衍纳侯景以至于亡国的行为以及他在位期间的一些政治弊病提出批评,但总体而言正面评价居多,在他们看来萧衍不失为一代贤君,如何之元《梁典·总论》评武帝:
洞晓儒玄,该罗内外,举洙泗之余教,针其膏肓,采周孔之遗文,正其鱼鲁,于是广开庠序,敦劝后生,亲自观试,策其优劣,由近及远,咸从风化,执执经者连袂,负复者排肩,济济多士,于斯为盛。①[清]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86页。
言语之中对萧衍的文化修养及复兴儒学不吝溢美之词,而且从梁朝这位最高统治者传达出的政治文化政策,对梁代文化发展有重要的引领性作用。萧衍代齐建梁之初就组织臣下修编国史,沈约、周兴嗣、裴子野、杜之伟等人在梁都曾受命编撰梁史,②《隋书·经籍志》所载萧梁一朝的史籍包括:《梁书》四十九卷,梁中书郎谢吴撰,本一百卷;《梁典》三十卷,刘瑶撰;《梁撮要》三十卷,陈征南阴僧仁撰。通过对王朝的书写传达出萧梁王朝符合儒家正统伦理的观点,建构萧梁王朝儒家君主的形象,以对抗北魏在孝文帝改革之后与南朝的政治文化优势的争夺。很明显,萧梁王朝这一时期的文学书写是基于政治文化需要的。
天监之初,萧衍下诏制礼作乐,提倡儒术。天监四年(505),萧衍颁布诏书,年不满三十或不通易经者不准入仕,除非其人有特别的才能,③[唐]姚察、姚思廉:《梁书》卷二,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41页。同时恢复了国子学。汉武帝时设置的五经博士一职也被重新启动,一位博士专写易经,并负责国子学的有关分支。国子学各馆皆有数百名学生,这些学生每人都可以拿到月俸。选官考试制度也得到了恢复:“其射策通明者,即除为吏,十数年间,怀经负笈者云会京师。”④[唐]姚察、姚思廉:《梁书》卷四八,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662页。梁武帝还下令各州、郡皆设立学校。天监八年(509),梁武帝一道诏书颁布:“其有能通一经、始末无倦者,策实之后,选可量加续录。”⑤[唐]姚察、姚思廉:《梁书》卷二,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49页。意即能通经学即有为官之机。天监九年(510),他又下令所有王公子弟,包括皇太子诸子,都必须进入国子学学习。⑥[唐]姚察、姚思廉:《梁书》卷二,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49—50页。大同七年(541)冬天,已经年逾古稀的梁武帝完成了二十卷的《孔子正言》,并写了一首《述怀诗》:“志学耻传习。弱冠阙师友。爱悦夫子道。正言思善诱。删次起实沉。杀青在建酉。孤陋乏多闻。独学少击叩。仲冬寒气严。霜风折细柳。白水凝涧溪。黄落散堆阜。康哉信股肱。惟圣归元首。独叹予一人。端然无四友。”⑦《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诗·梁诗》卷一,第1530页。当时还很年轻的江总(519—594)还作了同题之作以和,武帝读后大加叹赏。见《陈书》卷二七,第343页,江总此诗已不存。还任命到溉(477—548)担任国子祭酒,并立“正言博士”一位,配两名助教,教授梁武帝所撰的这部《孔子正言》。
梁武帝身边最亲信的大臣也大多和武帝本人一样熟习经学。周舍有二十卷文集,一卷《书仪疏》,五十二卷关于礼学的著作。徐勉多产,“善主文,勤著述,虽当机务,下笔不休”⑧[唐]姚察、姚思廉:《梁书》卷九五,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387页。。朱异“遍治五经,尤明《礼》《易》,涉猎文史,兼通杂艺,博弈书算,皆其所长”⑨[唐]姚察、姚思廉:《梁书》卷三八,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537页。,还在大同八年(540)为上千人开讲武帝的《老子义疏》;大同九年(541),又在宫城西的士林馆开讲武帝的《中庸讲疏》,还曾应皇太子萧纲之召为其在玄圃讲解《易经》。而像刘孝卓这样狂傲多忤且德行不修者,即便有才情亦难以受到重用。《梁书》本传载:
孝绰少有盛名,而仗气负才,多所陵忽。有不合意,极言诋訾。领军臧盾、太府卿沈僧杲等,并被时遇,孝绰尤轻之。每于朝集会同处,公卿间无所与语,反呼仆卒访道途间事,由此多忤于物。⑩[唐]姚察、姚思廉:《梁书》卷三三《刘孝绰传》,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483页。
刘孝绰的狂傲,实为士族显贵傲才自负的遗风,必然为武帝所不喜,所以到洽上任御史中丞便上奏弹劾刘孝绰,或有私怨,但更多的是“志在要君”,应该是没有什么疑问的。
天监元年(502),年仅两岁的萧统登皇太子之位,史载其五岁就读遍儒家“五经”,深明教义。《梁书·萧统传》载:“(萧统)三岁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悉能讽诵。”《论语》《孝经》《书经》《易经》《诗经》《礼记》《春秋》等典籍是相当难背诵的,这说明了萧统非同一般的聪明睿智,也说明这些儒家经典对其思想的形成会产生巨大的影响。萧统为何要熟读儒经?这与他的身份和成长环境是有密切关系的。从身份来说,他是肩负着作为下任天子人选重任的皇太子,对于这个身份,他应该是有着强烈的自觉的。从成长环境来说,有着其父武帝的影响,毕竟他所成长的环境深受儒家思想影响。萧统对上述儒家典籍的认识不只是停留在背诵的基础上,且已尽通其义。据《梁书·萧统传》载:“八年九月(太子九岁)于寿安殿讲《孝经》,尽通大义。讲毕,亲临释奠于国学。”①[唐]姚察、姚思廉:《梁书》卷八,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165页。太子自身亦在《东斋听讲》诗中言道:“昔闻孔道贵,今睹释花珍。”可见对上述典籍的理解之深以及孔子的教义在他的心中的重要地位。据萧纲《昭明太子集序》所称萧统的十四件美德,其第十二德为:“研经博学,手不释卷,含芳腴于襟抱,扬华绮于心极;韦编三绝,岂直爻象,起先五鼓,非直甲夜;而欹案无休,书幌密倦。”第十三德为:“群玉名记,洛阳素简,西周东观之遗文,刑名儒墨之旨要,莫不殚兹闻见,竭彼绨缃;总括奇异,片求遗逸,命谒者之使,置籯金之赏;惠子五车,方兹无以比,文终所收,形此不能匹。”从这些情况看来他的博学通经是没有疑问的。
深究萧梁礼学之盛的缘由,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是:宋齐篡弑相寻,人伦颠倒,萧梁统治阶层乃思通过礼学的倡导,重建社会秩序以维持稳定的政权(事实上这一点萧梁统治者确实做到了:梁武帝在位47年,是中国历史上统治时间最长的君主之一。而这样长的统治在宫廷政变频繁的南北朝时期是一个奇迹)。而且宋齐时文士玄风振兴,“越名教而任自然”,礼学之盛也是对时代风气的一种反拨。可以看出,梁朝重振儒学的努力是出于维护政治秩序的需要。
总体看,儒学在梁朝是被放到非常重要的位置的,甚至可以说,“南朝的儒学在梁代最为兴盛”②曹道衡、沈玉成编:《南北朝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6页。。在东晋、宋、齐三朝,国子学经历了种种变迁与坎坷,从未得到过像在梁朝这样的特殊地位和影响。
三、儒学教化:萧梁文学价值体系的客观反映
在学术界,很长以来一直有一种观点认为,在梁朝存在着三种相互敌对或者相互竞争的文学阵营。一是以梁武帝为中心的复古派,二是以萧纲、萧绎为中心的新变派,三是以昭明太子萧统为中心的折中派。③最早提出这一观点的是周勋初的《梁代文论三派述要》。另王运熙、杨明《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也有提及。需要注意的是,由王运熙执笔的这一段叙述,常常与由杨明执笔的对所谓分属“不同门派”的作家阐述有矛盾之处。然而,如果我们检视历史,就会发现,梁代文学世界关于文学的功用和目的的理念,实际上同多于异,将其分成三个阵营的做法是欠妥的,更具体一点来说,关于对文学的功用和目的,这三派实际上基本导向同一个方向,分享同一种思想政治话语空间,那就是文的政治和道德功用。
《南史·文学传序》:“降及梁朝,其流弥盛。盖由时主儒雅,笃好文章,故才秀之士,焕乎俱集。于时武帝每所临幸,辄命群臣赋诗,其文之善者赐以金帛。是以缙绅之士,咸知自励。”④[唐]李延寿:《南史》卷七二《文学传序》,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762页。这段指出正是因为梁武帝萧衍本人尊经“儒雅”好文章,所以才有梁代文学发展盛况。西汉初年,儒术尊显,士人以儒者自许,而罕有以文自显、自命者。沿两汉儒术既成之势,魏晋名士虽以“越名教而任自然”、任诞不羁、不拘礼法著称,然而作为政教基础的“名教”亦终始存在。①正如鲁迅先生所说,“魏晋时代,……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表达魏晋名士痛恨名教,但又不是要真的舍弃名教之意。语见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第三卷《而已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汉末以来,因触犯“名教”而被杀的文士是比较多的,故有“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②[唐]房玄龄:《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360页。,但儒家伦理道德规范仍然被视为立身之本。及至萧梁王朝,武帝倡儒,修五礼,定雅乐,使萧梁成为南朝经学极盛之朝,他因此也获得了“专事衣冠礼乐”之誉。武帝的倡儒使得萧梁的旧世族和皇族贵胄都重视起子弟的道德教育来。徐勉曰:“身名美恶,岂不大哉!可不慎欤?”③[唐]姚察、姚思廉:《梁书》卷二五《徐勉传》,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385页。梁代诸王与这些文士一起,以儒经名教为立身之道,并用以指导文章。萧统《文选序》在论述“文”的起源和重要性时提到了“文”之“化成天下”的功用:
式观元始,眇觌玄风。冬穴夏巢之时,茹毛饮血之世,世质民淳,斯文未作。逮乎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治,由是文籍生焉。《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之时义远矣哉!④[南朝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页。
关于萧统编撰《文选》的目的,学界有不同观点。如冈村繁先生对此的观点是:“《文选》三十卷最初并非为当时文坛而编纂……它最初只是萧统个人用的历代诗文名作选集。”⑤〔日〕冈村繁:《文选之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页。但冈村先生的说法似难以成立,一是因为这只是一种推测,没有论证,也没有文献支持;二是后来他自己又提出了与此矛盾的观点,他说:“以前编就的……选集对于梁朝文坛而言已经成为难以满足……的古旧作品。当时能满足以昭明太子为首的梁朝文坛人士在诗文创作鉴赏方面之需的作品,首先不得不推离他们不远的宋齐以后华丽清新的诗文。”⑥〔日〕冈村繁:《文选之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91页。陈复兴先生认为,“萧统将赋置于全书之首并以《两都赋序》为赋之始,完全是出于传统的诗教目的”,从《补亡诗》到《公宴》诗,“其基本旨趣皆不出孝敬人伦之大义”,应用文“录入其书,也往往渗透其社会政治与文化上的考虑者居多,并非单纯的艺术欣赏”⑦陈复兴:《〈文选〉与文化史——以〈文选·咏史〉为例》,《社会科学战线》2010年第2期。,笔者亦深以为然。因为萧统的太子身份对他编撰《文选》而言极为重要,甚至可以说是有政治功利性的,这可以从《文选序》得到证明:“式观元始……由是文籍生焉。《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⑧[南明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页。这里需要特别注意“化成天下”四字,这是萧统编撰《文选》的目的,也就是在于帮助武帝“化成天下”。至于他用什么思想来“化成天下”,主要是指“五经”。所以,《文选》之根是为“五经”,其编撰目的透露出强烈的儒学精神。
萧纲的《昭明太子集序》中也有一段话引用了《易经》来解释“天文”与“人文”:
窃以文之为文,窃以文之为义,大哉远矣。故孔称性道,尧曰钦明,武有来商之功,虞有格苗之德,故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是以含精吐景,六卫九光之度,方珠喻龙,南枢北陵之采,此之谓天文。文籍生,书契作,咏歌起,赋颂兴,成孝敬于人伦,移风俗于王政,道绵乎八极,理浃乎九垓,赞动神明,雍熙钟石,此之谓人文。⑨《全梁文》卷一二,[清]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3016页。
很明显,萧纲与萧统一样,都强调“文”的政治和道德功用,二人之言如出一辙。
而萧纲的“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常被引用作为萧梁文学诗教话语系统将“道德”与“文章”观念加以分离的理论支撑,从而为宫体文学创作及其存在提供合理性。萧纲在写给儿子萧大心《诫当阳公大心书》里提到:
汝年时尚幼,所阙者学,可久可大,其唯学欤。所以孔丘言:“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若使墙面而立,沐猴而冠,吾所不取。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①《全梁文》,[清]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3010页。
毫无疑问,这里“立身先须谨慎,文章且须放荡”观念的提出与魏晋名士风度关系甚密。历来论者大多是将考察重心放在阐释“文章且须放荡”这一句的内涵和文学理论价值,并认为这一文学理论引导了文学远离政治并向绮丽华美的方向发展,但是细究之下会发现,萧纲此句旨意实际上是将这种文学观念与儒学教育和道德规训相交织,而且更重要的是,他通过“立身先须谨慎”这一“道德”首先预设了前提,然后才有追求诗歌内容与形式上的自由与创新。分析这一点,我们知道了宫体诗的大力倡导者——萧纲作为君王,是十分看重读书立身、道德伦理和政治秩序的,而这点和前朝以及后世的文人群体,其实并无二样。
又至于萧绎的文学观,其《金楼子·立言》是萧梁时期论文史的重要文献,其中对“文”的审美特征描述为“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②[南朝梁]萧绎撰,许逸民校笺:《金楼子校笺》,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966页。,常被后人引用以作为其文学批评的主流观念,认为这说明了萧绎注重抒情和华美辞藻的文学观,这种观点其实可待商榷。从萧绎的创作风格、《金楼子》全书的旨趣、《立言》全篇的立意来看,此说难以成立。实际上,细析此字句,会发现萧绎明显含有崇儒抑文之义,“惟须”并非衰扬之“必须”,实乃贬斥之“只须”。而且接着,萧绎在下文马上便提出:“学者不能定礼乐之是非,辩经教之宗旨,徒能扬榷前言,抵掌多识。”③[南朝梁]萧绎撰,许逸民校笺:《金楼子校笺》,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966页。因此,萧绎的文学观并非倡言文学只需注重抒情和华美辞藻,而是要符合儒家经义。萧绎文学观实质和萧统相同。
宫体诗在过去常被视为太子东宫充满自我陶醉与沉溺的“恶之华”,持此观点者通常会举萧纲的《和人爱妾换马》《艳歌篇十八韵》,萧衍的《子夜歌二首》、庾成师的《远期篇》、庾肩吾的《以妾换马》等例子以作说明,认为他们是因为站在男权的立场来看待女性,女性在士大夫们的眼中只不过是高级的“物”而已,女性地位与宫中器物并无二样。不可否认,在这些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女子的愁怨和楚楚动人值得欣赏和品味,也看到了诗人物化女性的意味。但也正是这些描写,充分体现出宫体诗背后浓厚的男权意识——南朝帝王贵族的儒家之心,与前朝文人并无不同。在文学的功用目的方面,梁代作家具有共同的价值观,使用的是一套共同的话语,尊崇的是一致的伦理,对古今文学大家的评价基本也是相同的,这反映出南朝后期新兴文士对礼乐文化之自觉掌控。可以肯定的是,在所谓“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六朝时期,儒家伦理道德出于维护政治统治、维护社会秩序的需要始终存在。儒家思想有如中古传统士人群体血液里的DNA,这一信息是无法被拿掉或去除的,否则他便不是中古传统士人了。
要之,刘勰“违经失实”的史籍书写观点其实和萧梁王朝尊经重儒的文学文化语境是相契合的,这不但是萧梁一朝儒家政治思想占主导地位的体现,也是萧梁王朝文学创作的指导思想。刘勰这种“违经失实”的(学术)性格并不是偶然产生的,也不是他个人的特点或是产生于私人经验的偏见,其中不可能不存在前朝及当朝儒家思想的烙印。刘勰及萧梁最高统治者们只不过是不自觉地站在从过去流淌到当时的精神河流上。梁朝迄今已经过去十多个世纪,这个朝代光辉灿烂的文化成就(包括刘勰的文论和宫体诗)直到今天仍然是一份重要的遗产,并深刻影响了后世。但这又是一份必须仔细审视的遗产,因为它和当时政治、文化、思想纠结在一起,展示了一些中国古代文化中长期存在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