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到无
——论萧红小说的多元主题
2023-06-07朱清如
朱清如
(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81)
萧红是一位集才情与悲情于一身的作家,其多舛的生命经历和天才般的创作生涯一直是学界研究的热点。无论是挖掘童年生活还是探秘情感体验,亦或是聚焦女性意识和关注比较研究,越来越多的学者试图从多角度解读独特的“萧红式”书写,关于作品主题的研究也不断趋于多元化。其中,“无”是贯穿萧红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借用葛浩文的观点,萧红“生活经验范围虽窄,但她的文艺观点反而特别广”[1]。“无”这一主题除了表示“否定”的本义,还在作家不同时间、空间的创作中有所延伸,分别对应着不同的文学表现。在这一意义上,沿着萧红小说创作的时空线索,结合20 世纪30 年代的时代语境和作家个人的生活体验,围绕“无”探究小说主题多元化的演变过程,有助于解读萧红独特的思想轨迹和文学精神,为当下的萧红研究提供新的阐释空间和思考方向。
一、哈尔滨时期:匮乏与贫瘠
1932 年7 月,与张姓家族彻底决裂后逃往哈尔滨、在饥寒交迫中走投无路的萧红给当时《国际协报》副刊的编辑裴馨园寄去了求救的书信,有幸得到了萧军一行人的解救。同年年底,在萧军等人的鼓励下,萧红决定参加《国际协报》副刊举办的“新年征文”活动,并以笔名“悄吟”发表了短篇小说《王阿嫂的死》,正式踏上了哈尔滨文坛。在经历了祖父等亲人的相继离世、身怀六甲却遭未婚夫抛弃、辛苦生产后骨肉分离的痛苦之后,她站在女孩小环的视角上,诉说本就穷困潦倒的孩子在失去唯一的亲人庇护后,被迫孤身流浪的痛苦和悲哀。有学者认为,这篇小说是以萧红家乡的福昌号屯为背景。福昌号屯是萧红曾被家族软禁的阴影之地,小说中无恶不作的张姓地主则是萧红家族的指代[2]。在长达六个多月的软禁生活中,除了感受到亲情的冷漠和世态的炎凉,萧红还看到了地主对佃户的剥削和欺压。小说中描写了冬天农民把粮食都“送到地主的收藏室去”,自己却只能吃“地主用以喂猪的烂土豆”的境况。萧红希望身为地主的大伯父不再增加农民地租和克扣农民工钱,却遭到了无情的毒打。于是,她把对家族长辈的憎与恨融入阶级压迫的故事情节,并将个人物质上和情感上的缺失性体验定为自己早期创作的基调,其中除了无尽的寂寞忧愁以外,还有浓浓的历史反思和人文关怀。
根据萧红哈尔滨时期的创作,可以得出其小说主题上的第一层“无”:对人的物质匮乏和精神贫瘠状态的关注。萧红的小说中从来不缺少对底层劳动人民生活状态的描绘。他们是否吃饱穿暖,是否安居乐业,繁重的劳动又是否能够换来应得的财富,这些问题都牵动着作家的心。而精神上的贫瘠则与日常生活的充实感和幸福感有关。除物质生活之外,萧红对底层大众的精神世界给予了高度关注,以女作家独特的细腻敏感捕捉人的灵魂虚无和扭曲的一面,并与之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共鸣。这与人本主义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提出的“基本需要层次理论”有所对应。在《动机与人格》中,马斯洛将人的基本需要从低到高分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而这一理论“几乎可以运用到个人和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3]。其中,生理需要是最原始、最基础的需要,它和以寻求安稳为特征的安全需要密切相关,都属于非常迫切的低级需要。而归属和爱的需要层次更高,指的是个体对于社会和他人交往的需求,包括爱情、亲密关系和归属感等;当这一需要得不到满足,就会抑制个人成长乃至社会的发展。简单来说,在第一层“无”的范畴中,物质上的匮乏代表着生理和安全需要的不满足,而精神的贫瘠反映出归属与爱的缺失。
在《王阿嫂的死》之后,萧红创作了一系列被困于物质匮乏和精神贫瘠的形象。如小说《哑老人》中老无所依的聋哑老人,虽然儿子早已去世,媳妇也另嫁他人,他只能和老乞丐一起睡在冰凉的草帘上,默默忍受着饥饿、寒冷与病痛,但孝顺的孙女小岚总能为他带来食物和温暖——等待在外做工的孙女回家送饭,是老人生命中唯一的期盼。然而,伴随着每况愈下的生活境遇,老人迎来的是更加难捱的寒冬:孙女被女工头毒打致死,伙伴也相继离开,直至烟管里的火焰坠落到草席上,将绝望的老人彻底吞没。再如《看风筝》里感叹“穷人活着没有用,不如死了”的老人,始终难以摆脱挨饿受冻、孤独终老的悲惨命运。从女儿去世后无法得到赡养费和抚恤金的伤心难过,到听闻离家三年的儿子露面,赶去会见儿子的欢欣激动,再到得知儿子先行离开,之后惨遭被捕时的再度心碎,老人的灵魂“像解了体的房屋一样,一面在走,一面摊落”。又如《夜风》中长期遭到苛待和压迫的雇农们,竟因为战乱时期地主张二叔叔给每人发放了一只枪而倍感欢喜,甚至认为张二叔叔是“老早就把我们当作家人看待的”。尤其是牧羊童长青,宁愿独自忍饿受寒,也要抓住为地主“尽忠也是尽孝的时候”,在寒冬看守炮台一夜后病倒,甚至想和同样贫穷的母亲一起“吊死在爹爹坟前的树上”。
从这些形象中,可以自然联想到萧红初涉文坛前在哈尔滨街头的漂泊生活。正如萧红在散文《弃儿》中所记录的那样,当时的她是“一个肚子圆得馒头般的女人,独自的在窗口望着。她的眼睛就如块黑炭,不能发光,又暗淡,又无光……没有目的地望着。”她在命运的敲打下相继失去了亲情和爱情,不仅在饥寒交迫中遭受了身心的双重折磨,而且在“穷人不许有爱”的观念束缚下,亲手送走了刚刚生下的孩子,连归属与爱的温暖也被一步一步地无情剥夺了。由此可见,萧红选择将探寻的笔触伸向物质和精神层面,与其个人的生活经验存在密不可分的联系,进而影响了这一时期小说主题上的第一层“无”。然而,这一影响仍属于个人层面,萧红此时所关注的是人们作为个体在物质和精神上的生活状态。如果将这些具体的个体置于时代洪流和家国命运中,显然会有更加丰富的内涵。
二、流亡时期:“无物之阵”
时局的变化必然会引起对文学功能的思考讨论,也为作家创作姿态的转变创造了条件。1933 年底,萧红和萧军合著的文集《跋涉》遭到日军查禁,战争形势也一天天地恶化下去,眼看着中华民族最危急的存亡之际就要到来。1934 年6 月,应友人舒群邀请,萧红决定和萧军一起离开哈尔滨,前往青岛避难,从此开启了坎坷艰难的流亡之旅。此后,一直到1940 年初定居香港,萧红辗转奔波于上海、日本、武汉和重庆等地,在炮火纷飞的战乱中一次次执笔,将创作的对象从个人层面拓展到新的领域。侵略者的狂轰滥炸和肆意践踏都被萧红看在眼里,而被侵略者的凄惨和自身狭隘的一面也是她关注的对象。在新的时代背景下,萧红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和独特的文学天赋,站在民族的角度找到了写作意义的延伸——整个国民性格中存在着顽固不化的弱点,而这些弱点是亟需改造的。
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分子,萧红不会忘记被侵略的伤痛屈辱,迫切地想用自己的方式肩负起改造国民灵魂的历史使命。对一个民族而言,独立、自由和解放是努力的方向和永恒的追求。而要想满足这种需要,无法绕开的是一股强大力量——“无物之阵”。这一概念出自鲁迅的散文诗《这样的战士》。鲁迅曾这样描写“无物之阵”的慑人威力:“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4]可见“无物之阵”并不是一个明确的有形的敌对力量,而是由千百年来的习惯势力和千百万民众的顽固心态组成的无形的迷宫困境,即国民劣根性的表现。1938 年7 月,萧红在“现时文艺活动与《七月》”座谈会中,阐发了自己这一时期的文学设想,表达了对于“战场高于一切”文学观念的不满,并提出了“现在或是过去,作家们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5]的观点。不同于主流的以描写正面战场为特征的抗战文学,萧红始终以独立的姿态和饱满的热情注视着这片土地,在普通的日常生活中书写着这些具有群体性病态性格的人物形象,忧虑着这群人背后坚固难摧的民族痼疾,以非同寻常的勇气和决心坚守着文学本真。
萧红创作于青岛的成名作《生死场》中,对“无物之阵”下国民病态灵魂的勾画最为典型。在那块灾难深重的黑土地上,人处于“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的麻木状态。这首先体现在对人的生存价值的轻视和物化。无论是丈夫自己犯错却随意打骂妻子,还是父母吵架后摔死孩子出气,甚至母亲“如猛虎一般”殴打无意毁坏了庄稼的女儿——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当人的价值被日渐忽视,再加上权力地位的悬殊差距,这群底层人民卑琐的奴性暴露无遗。如赵三因不堪忍受地主的剥削组建“镰刀会”奋起反抗,却失手打伤了小偷而锒铛入狱,这场牢狱之灾让一个从前“铁一般的汉子”变成了泥;当地主“帮忙”放他出狱时,赵三感恩戴德地天天送菜,并学会了自我安慰,温顺地接受了涨地租的无理要求。更可怕的是对敌人入侵、家国失守的无知与冷漠。面对日本兵的进村搜查,王婆一家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被折辱调戏,却十分配合地跟着大笑,并和往常一样安然入睡。他们在日寇欺凌面前并未感到屈辱,对战火中破败的家乡只会抱怨和不满,没有任何民族意识可言。此外,小说《逃难》中“对全世界怀着不满”的学校教员何南生,在学生面前发出了“一定最后离城”“绝不逃难”的铮铮誓言后,却携家带口“逃起难来比谁都来的快”。在这前后言行不一致的虚伪面目背后,同样是民族责任意识的淡漠。而何南生在逃难时难以割舍诸如花瓶、灯伞和烟盒等无用的小物件,既是导致他最终乘火车失败的原因,也是他自私狭隘的人格中顽固的、病态的象征。
然而,这一“无物之阵”尽管顽强可怖,却并非牢不可破。一方面,在萧红的笔下,随着国土大片沦陷和敌人侵略的加剧,一股“正相反的势力”也在不断增长。例如《生死场》中的王婆在得知女儿牺牲后意识到抗战的紧迫性,忍痛接过女儿曾抗击日寇的小枪,开始重视为革命军保密的任务;年老体弱的赵三虽不能亲自走上战场,却鼓励自己的儿子勇敢投身救国的伟大事业;就连一开始对战争漠不关心的二里半,也在敌人的凶残暴行和家破人亡的惨剧中下定决心,跛着脚走向了革命的队伍。萧红借这些人物的转变,向读者展示了在“无物之阵”的困境中,个体与群体相互作用和民族意识觉醒之间的积极关系。因此,面对以“无物之阵”为代表的第二层“无”,萧红的态度是弃旧换新,揭示并批判阻碍民族发展进程的国民性弱点,同时以现实忧患意识审视中华民族的历史命运。
另一方面,萧红经常在小说结尾处,为身处绝望的人们带去一些渺茫的希望,从而完成对“无物之阵”的升华和超越。如《黄河》中,萧红借老人与一位即将奔赴前线的八路士兵的简短对话,传达出今后“老百姓一定有好日子过”的必胜信念。再如《汾河的圆月》里,寂寞的汾河边不仅有因战乱失去亲人的孩子和老人,还有白天坚持英勇作战的“经行过的战士们的脚印”;充满热情的“一个救亡的小团体的话剧在村中开演”。又如《朦胧的期待》的结尾中,女仆李妈在前线战士们的歌声中入睡,梦见主人家的士兵带来了“我回来安家来了,从今我们一切都好了”的好消息。正如骆宾基评价萧红:“与中国人民有着共同的命运和呼吸”[6],她的故事中没有奋起杀敌的激烈赞歌,也少见勇猛冲锋、鼓舞士气的大英雄;而选择以温情的笔触聚焦战乱后的普通民众生活,站在民间立场上表达自己对抗战胜利的渴望和信心,为重塑民族灵魂贡献自己的力量。
三、香港时期:“几乎无事的悲剧”
1940 年1 月,萧红随端木蕻良离开了战火纷飞的重庆,乘飞机抵达香港避居,开始了一段新的创作生活。虽然眼前面临完全陌生的环境、无人说话的孤寂和不堪重负的病体等困难,但这些并没有影响萧红创作的热情。如果说萧红在抗战的主旋律中肩负着唤醒国民的重任,那么在生命最后的香港时期,真情实感地书写民间故事是她对这个时代的独特回答。她的小说创作与主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自觉靠近了那些被命运裹挟向前的普通人。实际上,萧红的创作没有局限于生活经验和时代语境,而是通过独特的人生体悟和生命思考,将“无”的象征意义直接注入人的生存现实,试图站在新的高度上,书写这些形形色色的小人物的命运悲剧。
鲁迅曾在杂文中提出“几乎无事的悲剧”观点,认为有一种悲剧“将极平常的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这毁灭很不容易觉察”[7]。大多数悲剧者不是像战斗英雄那样轰轰烈烈地牺牲,而是寓居于庸常的生活中默默地沉沦。正如无声的言语一样,在这极其普通的近乎纯客观的叙述中,读者能够感到的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悲哀。萧红继承了这一思想并融入了自己的艺术个性。她在塑造小团圆媳妇、有二伯和冯歪嘴子这一类形象时,往往为人物设置一个无力反抗的境遇,让他们消磨于极平常的、近于没有事情发生的生活,从而将小说创作上升到“无”的更高层面——书写人类命运中“几乎无事的悲剧”。在萧红笔下,这些人物的悲剧源于平常又终于平常,在这平常背后却蕴藏着深刻的隐喻。作家用细腻生动的笔致书写民间社会中弱势群体和边缘人物的精神面貌,试图从卑微脆弱的灵魂中挖掘出特殊的价值存在,并引起带有生命意味的哲学反思。
例如,在小说《呼兰河传》中,呼兰河城的童养媳、长工和磨官一类人,不仅在社会环境中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对象,而且在整个人世间也是渺小甚至多余的存在。他们的爱恨情仇与悲欢离合都无法在生活的死水中掀起波澜,被忽视和被抛弃才是这群人不可抗拒的宿命。如小团圆媳妇,对一个十二岁的花季少女来说,被虐待以改造成“理想媳妇”是其存在的唯一价值。于是,那个经历了无故挨打只为婆婆泄愤和当众洗澡“治病”供邻人看热闹的小团圆媳妇,终于在三次滚烫的热水中香消玉殒。还有那个“活着就是个不相干”的有二伯,三十年的长工经历并没有改善他一贫如洗的生活,甚至连投井自杀都被当成笑料,最后更是企图用偷盗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更不用说一出场就被磨房掌柜的太太百般嫌弃的冯歪嘴子,在流言蜚语中被毫不留情地赶出磨房,以致于刚出生的孩子只能躺在草窝中御寒;他妻子难产而死后,周围的看客更是用言语和动作加以嘲笑,一听说有上吊的热闹看就兴致勃勃;直到最后,也没有人理解冯歪嘴子一切照常的生活:他这样一定是非完不可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然而,这些被视如草芥的小人物没有被作者忽视。正如茅盾1946 年在《呼兰河传》序文中评价到:“作者写这些人物的梦魇似的生活时给人们这样一个印象:除了因为愚昧保守而自食其果,这些人物的生活原也悠然自得其乐。”[8]在萧红眼里,这些人物尽管处于社会最底层,往往是被命运无意识扼杀和吞噬的对象,却必然有其存在的非凡意义。
这一悲剧里的人们都属于“在沉默中灭亡”的典型。他们或无力反抗命运的枷锁,陷入迷茫和自我怀疑;或根本没有同命运抗争的意愿,心安理得地接受着降临的一切。例如小说《后花园》中,冯二成子在送别邻居一家后重返孤寂,忍不住向命运发出“既然要分别,当初又何必相遇”的疑问。又如萧红后期向骆宾基口述的小说《红玻璃的故事》,讲述了原本乐观健壮的王大妈在观望红玻璃万花筒时突然“顿悟”,瞬间窥破了自家命运轮回奥秘的故事。自此,在作者有意营造的人生悲凉感之下,王大妈顽强坚韧的生命力迅速萎缩,灵魂也在这大彻大悟中得到了解脱。再比如《呼兰河传》中,呼兰河城的小团圆媳妇、有二伯和冯歪嘴子等人在悲剧式的生命体验中,悄无声息地形成一种平静和谐的特殊状态,看淡生死是他们体认世界的共同方式。萧红把这种在人间“风霜雨雪”的吹打下,“寻求着自然的结果”的生死观上升到全人类的价值高度,达到了思想和艺术上的超越。而在长篇小说《马伯乐》中,萧红除了对马伯乐一类的战时知识分子进行了喜剧性讽刺和批判,还在这一形象身上寄寓了对于生命价值的思考。马伯乐生在城市,受过新式思想的洗礼却一事无成,在战争面前更是无法摆脱灵魂深处的虚伪和软弱。“逃跑投降求自保”是他的人生信条,极端的利己主义更是他的处世之道。在这一意义上,《马伯乐》延续了《生死场》中对病态国民的揭露,甚至带上了作家“自我解剖”的意味。而在讽刺之外,萧红敏锐地指出了马伯乐“逃难”背后的本质:无论是崇洋媚外的家庭,还是纸醉金迷的都市,马伯乐都嗤之以鼻,且不屑于与之为伍;马伯乐之所以“看什么都不顺眼”,是因为在他看来,“任何东西都还保持着常态,都还一点也没有要变的现象”。这恰恰证明了马伯乐的存在本身的无价值——对于“保持着常态”的整个世界来说,马伯乐是一个多余且无用的“局外人”。马伯乐的悲哀在于,他为屡次失败后悲观的情绪所主导,为动荡时局下摇摆的心境所控制,为苟全自己性命而四处奔逃,只能在无尽的牢骚中慢慢耗尽生命的余剩。
完成《马伯乐》的第一部后,萧红在写给友人华岗的书信中,曾提到自己想写一部长篇小说的计划,内容是写一个为追求革命而牺牲恋爱的同学,因为高涨的革命热情而感到幸福,但“那种幸福就像薄纱一样,轻轻的就被风吹走了:结果是一个东,一个西,不通音信,男婚女嫁。”[9]虽然这一想法因萧红的早逝而未能付诸实践,但从中也能看出萧红对于表现人物“像薄纱一样,轻轻的就被风吹走了”的情感生活的偏爱和执著。面对平常人生活中“几乎无事的悲剧”,萧红以平淡从容代替了哭天抢地,以悲悯的、富于情感的眼光跨越了阶级和时代,转向观照人类的生存价值和共同命运。她始终秉持着“作家属于人类”的创作理念,借第三层“无”完成了最高层次上的自我实现。怀着对人性本真的恒久思考来触及生命的本质——这才是她的创作初心和文学使命。
结语
萧红以其特立独行的个人风格、丰富多彩的文学世界和传奇般的人生经历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凭借卓越天赋和创作智慧,萧红的小说创作开辟了一条“从无到无”的主题演变之路:由关注个人转向对民族、人类命运的思考。她站在人性的立场上书写普通人的命运浮沉,面对脚下这片深爱着的土地,发出了“为人生,为社会,为人类”的执著呼唤。对萧红而言,她始终怀着“对爱与温暖永久的憧憬和追求”[10],从笔下人物的生存困境出发,将探索国民精神纳入文学实践,进一步在人类命运层面完成了自我实现。这无论是在现实逻辑还是在思想格局上,对当下的文学创作都具有深刻的启发意义。时至今日,她的作品仍旧拥有经久不衰的强大魅力,能够跨越时空,在人们心中唤起真切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