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实践之维:左翼文学的情感叙事与大众化
——以1930 年代工农革命题材为中心的考察
2023-06-06覃昌琦
覃昌琦
(海南大学人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0228)
1930 年代前期的“文学大众化”讨论中,讨论大众文学创作是否已经取得了实绩,这是左翼批评界普遍关注的问题。这一时期瞿秋白指出:“普洛文学运动一开始的时候,就提出‘大众化’的口号。可是,‘大众化’的口号始终只是空谈,始终没有深刻的切实的讨论,始终不去实行大众化的现实问题。”[1]486茅盾在《关于“创作”》中也谈到:“‘左翼作家联盟’成立以来的一年半时期内,所产生的少量的作品还是非常浅薄,人物结构——甚至题材,都还不脱‘公式化’的拘束。”[2]如何重新认识文学大众化这一左翼文艺运动的中心任务与实际的创作实践之间的关联性,挖掘二者离与合的张力,对重新钩沉左翼文学创作的历史实绩、理解左翼文学价值有着重要意义。
近年来,学界对于1930 年代左翼文学(文艺)大众化问题的探讨呈现出多元研究路径,诸如宋剑华将“文学大众化”与“艺术大众化”区别开来,重新放置在历史语境中来审视大众化中的文学问题;张广海则从“左联”的组织活动与官方文件出发来观照两次文艺大众化讨论对文艺大众化实践的价值推动;齐晓红的《大众与大众文艺》一文则将《大众文艺》这一刊物对文艺大众化问题的讨论作为切入点①近年关于文艺大众化的研究文章诸如,宋剑华:《“文艺大众化”中的文学问题——对于一个理论命题的重新考察》,《人文杂志》2023 年第3 期;齐晓红:《大众与大众文艺——论20 世纪30 年代文艺大众化运动的发生》,《文艺争鸣》2023 年第10 期;张广海:《“左联”文艺大众化实践考论》,《中国文学批评》2020 年第4 期。。学者多关注文艺大众化与1930 年代左翼文化(文学)场域的关联,并尝试打开理解作为1930 年代核心命题的大众化的新可能性,但是对普罗文学创作实绩关注的还不够,仍然有较多反应文学大众化实践的文本值得进一步阐述。
一、文学大众化与左翼叙事(题材)的现实规定性
郑伯奇将普罗文学到左翼文学的发展阶段分为第一与第二期,他在总结二者的差异性时认为,“普洛革命文学的第一期,确实是一个浪漫主义的时代;因之,第一期的作品,也充满了浪漫主义的色彩。”而普罗文学的“第二期”在他看来则是进入到“普洛写实主义的文学”[3]11,强调反映无产阶级革命现实,讲求“唯物辩证法的创作方法”成为左翼文学创作发生之初的基本面向。经过了普罗文学时期的无产阶级观念化写作,进入1930 年代,左翼文学的创作也逐渐在工农革命叙事题材的开掘中呈现出现实主义书写的左翼文学景观。
1932 年,冯雪峰在评论青年左翼作家葛琴与文君(杨之华)的短篇新作时谈到文学、作家与时代题材的关系,强调创作题材的重要性,他认为创作动机应该与革命现实需求相吻合。冯雪峰将文学大众化的“新军”——青年左翼作家视为“青年群众作家”,他们在革命现实题材的创作中不仅有着“对于群众生活和斗争的热情”,也具有“表现伟大题材的浓厚兴趣”。“左联”在成立后就把发展创作现实重要题材的青年作家视为一项关键任务,1931 年10 月,“左联”执委会发布的《告无产阶级作家革命作家及一切爱好文艺的青年》一文中强调,“极广大的群众的热血是在沸腾着,他们等待着自己的战鼓。他们要求着真正自己的说书、故事、小唱、歌曲、戏剧……无产阶级作家和革命作家,一切爱好文艺的青年,你们的笔锋,应当同着工人的盒子炮和红军的梭镖枪炮,奋勇的前进!”[4]
“左联”之所以动员青年作家成为群众斗争的“战鼓”与“九·一八”之后国内反帝情绪高涨有着直接关系。这一时期代表“左联”官方意志的文章除了上述执委会的公告之外,还有瞿秋白的《大众文艺和反对帝国主义的斗争》、冯雪峰的《关于革命的反帝大众文艺的工作》,从这些时论文章中可以看到文艺大众化的理论倡导在反帝斗争的迫切问题下逐步转向了民众动员与抗日宣传的实际运动之中。瞿秋白将反帝题材看作不言自明的大众文学内容,“这次满洲事变表现得何等明白,每一个不识字的‘下等人’尚且只要一两句话就可以懂得。因此我这里不说反帝主义的大众文艺的内容,这在一般的正确的政治口号之下是很清楚的。”[5]冯雪峰则把反帝的大众文艺的内容与形式进一步明确化,“我们更广大的号召一切革命的文学者艺术家和从事文艺的革命青年,用大众文艺的手段来反对日本及一切帝国主义……即刻作出一些反帝的唱本,歌谣,连环图画,故事小说等,到大众里面——工厂区、贫民区、街头、茶馆、戏院、游戏场和农村——去朗读、吟唱、讲说、散发。”[6]
在冯雪峰这里,大众文艺内容的规定性是与反帝的时代任务紧密相连的,他主张左翼文学成为政治动员的宣传工具,“革命的文学者艺术家,以大众文艺的工作来尽他的反帝的任务”,但是他又在文章中隐约表达对大众文艺发展的长远看法,“文艺大众化和大众文艺,决不是反帝斗争中的临时工作,反帝是经常的斗争,但大众文艺也不是专限于反帝的。”冯雪峰在《关于革命的反帝大众文艺的工作》中进一步指出,“然而我们认为日本出兵的事变,要促进大众文艺运动,万万千千的反帝的群众的动员,是革命的斗争的大众文艺的实验的最好机会。”“大众文艺应该即刻开始实际工作,这个巨大的艰苦的运动应当即从这里开始,一切问题都要从这里渐渐走进它的解决。”左翼文学运动中,冯雪峰是把“左联”的行动纲领与革命目的阐述得较为丰富的理论家之一,紧跟时代命题,反映群众运动的现实内容经由瞿秋白、冯雪峰的论述成为左翼文学的内在规定性。文艺大众化一方面因为其实践性而具备现实革命的深层机制,另一方面它在对时代内容的凸显中形成1930 年代文学转型的内在张力,这种张力是“经”“权”关系的相互消长,并在文学功能的强调中趋向以“权”为“经”的思想架构,左翼文学内容的规定性也就在这一逻辑中产生了。
反帝作为早期左翼文学呈现时代内容的题材为文学大众化开辟了言说的广阔空间,民族主义与大众主体诉求经由左翼作家的教育、动员而形成统合,并为此后左翼文学内容的在地性、时代性表达建立逻辑起点。阳翰笙的《文艺大众化与大众文艺》从“大众化”本身发见时代命题对左翼文学内容的规定性:
目前工农大众的斗争,更可说已经紧张尖锐到了极度……像这样血腥的斗争,是再也不能容许文艺战线上再去采取一种淡然的不切实际的态度。因此,大众化的文艺作品的内容,毫无疑义是应该而且必须以这些战斗的任务作内容的。[7]
左翼文学的表现内容与1930 年代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密切相关,这种相关性不仅仅在于题材的呈现上,更在于随着革命形势的变化所凸显出来的叙事内容的多元复杂性。阳翰笙认为“大众化文艺作品的内容,毫无疑义是应该而且必须以这些战斗的任务作内容的。”实际上,左翼文学正是从新文艺以“权”为“经”的现实功能性中开掘出自身演进的内在理路,文艺大众化重新把文学的社会动员、宣传与教育职能发挥到一个新的高度,它“利用大众欢迎的形式”“创造有新内容的文学”,并将之视为“普洛文学大众化”与“大众文学普洛化”的必然要求[8]。从这个意义上说,大众化既是左翼文学的内容也是形式,正如胡风论述大众化与“五四”传统的关系时所得出的结论,“大众化不能脱离五四传统,因为它始终要服从现实主义的反映生活,批判生活的要求,五四传统也不能抽去大众化,因为它本质上是趋向着和大众的结合。”[9]215-216“凡事有经有权”,现代中国新文学的“经”显然是无法忽略具有现实与革命意味的思想询唤,文学独立性价值的“经”在文艺大众化所凸显出来的“一时之权”中被重新赋能,现实命题的关切成为革命文学到左翼文学发展中被不断重提并最终确立起来的叙事之“经”,在这过程中“经”“权”二元关系也被重塑①诸如左翼文学对创造社与太阳社革命文学理论与创作的“统合”,“为艺术而艺术”的纯粹艺术理论以及受到日本“苦闷”艺术观的影响,注重情绪宣泄的表达,在左翼文学这里逐渐趋向革命叙事逻辑的归化与整合,既要强调现实主义的书写视角,也要注重社会历史批判在介入现实叙事时候的理性状态,也即作为长远的、召唤力的社会性远景与革命理性对现实叙事的重构。。应该说,把“权”化为“经”,在现实本质化的思想进路中重置并激活了大众的主体性,从时代迫切命题到大众化的革命实际,面对革命现实已然成为普罗文学现实主义叙事的“经”,这从思想逻辑上决定了左翼文学内容的规定性。
二、普罗文学的时代命题——工农革命叙事的兴起
郑伯奇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三集》的导言中借郭沫若创作的转变指出,“当时‘中国的大势’,诚如郭沫若所说,‘竟生出了一日千里的剧变’。这影响到下一代的青年更要利害。当时在《洪水》所刊载的,不仅是论说杂文都迫切地接触到现实。就是小说,也是社会性的成分;渐渐加多,并且在故事的里面,隐隐地提示出一些问题。”②郑伯奇:《导言》,参见赵家璧主编、郑伯奇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三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 年版,第23-24 页。郑伯奇意识到1925 年国民大革命之后的“中国大势”深刻影响着后期创造社的小说、杂文、评论,使得作品的“社会性成分”“渐渐加多”。从1928-1930年刊发在《创造月刊》《奔流》《太阳月刊》《海风周刊》等上的短篇小说作品,就可以看出普罗文学对斗争阶级性这一时代内容的强调,也可以看到工农叙事的兴起。
反帝是1928 年前后较为突出的普罗文学题材。资本主义工厂对工人压榨与工人罢工暴动这一双向的经济、社会地位的冲突纠纷,暴露第三世界在卷入全球资本市场时所面对的伦理危机,并在无产阶级革命的“工人运动”谱系中对“弱小民族”的民族主义进行重新定位,这些都是反帝题材涉及的面向。有的普罗作品注重从较为直接的革命情绪渲染中折射出帝国主义资本扩张时期的殖民心态,诸如段可情的《一封英兵遗落的信》就是较早自觉将反帝题材放置在“主体”与“他者”双重视角,对殖民主义进行现实批判的一篇小说文本。小说的开篇就直叙反帝情绪,作者对外国兵游走于中国而享有“治外法权”的现象表达不满,“这无非是摆他们帝国主义者的架子,来威吓我们这弱小的民族,实行他们侵略的迷梦把。使我们被压迫的人们,永远地屈服在他们铁蹄之下。”[10]紧接着,文本中继续铺陈了一个受侵略国的“主体”与“他者”相互指涉视角,作者的反帝情绪在“他者”言说中获得了共鸣,“被压迫的人们,是无所谓爱祖国的”,“他者”不仅完成了对半殖民地中国的观感,还作为思想的“装置”,呈现了无产阶级革命主体的话语指涉。这个英国士兵的视角不仅观照中国底层民众的生活现状,为下层民众窘迫、卑贱的生活鸣不平①类似题材的小说还有蒋光慈的《丽莎的哀怨》。蒋光慈在小说中通过俄国贵族丽莎的视角呈现了对中国下层民众生活的“他者”观察:“当我们初到上海时,最令我们发生兴趣的,并引以为异的,是这无数的,如一种特别牲畜的黄包车夫。我们坐在他们的车上面,他们弯着腰,两手拖着车柄,跑得是那样地迅速,宛然就同马一样。这真是很奇怪的事情。我们不曾明白他们如何会有这般的本领……再其次,就是那些无数的破衣褴褛的乞丐,他们的形象是那般地稀奇,可怕!无论你走几步,你都要遇着他们。有的见着欧洲人,尤其是见着欧洲的女人,讨索得更起劲,他们口中不断地喊着:洋太太,洋太太,给个钱吧。”(蒋光慈:《丽莎的哀怨》,《蒋光慈文集》第3 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 年版,第33 页。),而且在无产阶级立场上看待北伐军进入上海、工人运动以及北伐军的妥协,最后发出感慨,“我希望我们早些离开中国,因为我再不愿看见中国的人民,依然在几层压迫之下生活着。”尽管这一时期的反帝题材很难规避阶级斗争的观念化图解,但是它将反帝与底层民众,以及社会经济、伦理价值秩序的冲突摆在中心位置,为“普罗文学的革命化”确立了多元的文本修辞。郑伯奇的《帝国的荣光》则将叙事的重心放在对帝国主义侵略性的伦理批判上,小说聚焦于一支在上海集训为争夺殖民地与英法抗衡的日本海军,一方面通过暴露这些外国军士在上海的丑陋、空虚、淫秽言行,揭穿与讽刺“帝国的荣光”;另一方面则主要渲染了民众的反帝情绪,郑伯奇借日本书店老板之口道出了上海工人运动的兴起,“上海工人太利害,总想冲进租界和外国的军队警察冲突,他们想用汉口的方法夺回上海的租界。”[11]此外,创作反帝题材的普罗作家开始将革命阶级性摆在突出位置,注重从国际无产阶级的工人运动中探询工农革命叙事的思想资源,以华汉的《血战》、泣零的《三色旗与桑茶西》、郭沫若(麦克昂)的《一只手》等为代表。
阳翰笙的《血战》以1918 年德国革命为题材,书写了德国社会民主党一分为三之后左派阵营的革命斗争,讴歌了以卢森堡、卡尔·李卜克内西为领袖的斯巴达克同盟在柏林十万工人总罢工及其武装起义中的英雄气概。在阳翰笙看来,中国无产阶级革命势必要趋向德国社会民主党左派的工人暴动,进而夺取革命领导权。国际无产阶级革命对左翼作家的影响是显见的,但是阳翰笙也警惕“第二国际”的反革命倾向,他在《血战》后记中写道,“取材于海兵团的叛变事件,我自己知道,我的手法很差,未能——这样的题材本来也就难能——将这两位世界革命的领袖的精神表现出来,不过,当此第二国际又在用和平的口号来帮助各国帝国主义者准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这篇东西也许还小小有点意义。一九二九年一月十五,是卢森堡和李卜克内西死难的十周年,我这篇不成器的东西,权且就把它来纪念这两位世界革命最伟大的领袖吧。”[12]从文本层面进入到历史语境,可以看到,反帝与第三世界工人运动的内在关联,不仅仅在于资本主义剥削关系在全球殖民话语中的展开,更在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对无产阶级革命彻底性与前途性的重新认识。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如果不就内容而就形式来说,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首先是一国范围内的斗争。”[13]43但是,在自由资本主义进入到帝国主义时代,“共产主义革命将不仅仅是一个国家的革命,而是将在一切文明国家里,至少在英国、美国、法国、德国同时发生的革命。”[14]687列宁在共产国际成立之初就发展了马克思、恩格斯的“世界革命论”,他在《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中提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概念[15]210,对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范围、时代性进行了确定,作为第三世界的亚洲“弱小民族”被纳入到国际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序列当中,成为反对帝国主义殖民体系链条上的重要一环。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阳翰笙《血战》中的工人暴动则能看到无产阶级革命的现实意味。不仅历史小说中可以看到无产阶级革命的前途性,在郭沫若童话性质的小说《一只手》中也可以看到政治寓言对工人运动势必在资本主义国家与第三世界展开的主体表达,小说叙述了老普罗与小普罗为代表的下层民众在工人运动领袖克培的带领下夺取资本家统治阶级的领导权,建立无产阶级政权的故事。不管是在人物命名或是小说结构上,《一只手》都接近于一部理想化的工人运动小说。
但是,这一时期大部分工农暴动叙事都并非全然组织化、理想化的状态,而是呈现出与起伏的现实革命实际相应和的状貌,趋向成功的、革命组织化的工人运动书写则在左翼话语进一步展开之后。蒋光慈的《短裤党》便是将叙事重心放在工人运动从失败转向成功的过程之中的一部小说作品。由于反动当局的武装压迫以及革命者自身缺少细密周全的暴动计划,工人运动在浩大声势中转向低谷,蒋光慈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中塑造了经历工人暴动失败到成功转换的工运积极分子林鹤生、带领工人纠察队进攻龙华警察署而牺牲的李金贵以及女工暴动领袖邢翠英等革命党的主体形象。龚冰庐的《黎明之前》也塑造了工人运动中不甘失败的革命积极分子形象。洪德起先是一位经历并目睹了底层生活的苦难,想要在火车轮下自尽,目睹生活的无望,靠酒精来麻醉自己的失业游民。他自身的革命转变始于进入沪南铁工厂当车床工匠之后,从最初对于上海“有一种不可言状的不爽快”,但“从来没有具体地表示过”,也只是内心的苦闷,到参加工人罢工之后,洪德“觉得他负着深重的使命”,“去破坏现存的世界,毁灭腐化了的旧社会”。小说以一场失败的工人运动为止,作者勾勒了在情感与思想转变中呈现出诸多不成熟性的工人运动者洪德的成长轨迹,这自然也贴近着左翼文学发生之初的普罗化历程。王洁予的《巷战》讲述群体性工人暴动的失败,C 先生、悟生、白水、述明、D 君与“我”被捕入狱,在狱中相互鼓励,期盼出狱继续参与工农运动。钱杏邨的《飞机场》围绕地方政府反动势力为T 将军征地建设飞机场而与农民之间的纠纷,农民在自发的群体暴动反抗中被反动势力屠杀,暴动走向失败。工农叙事的兴起与革命现实有着相对应的关系,张全之认为近代工人题材小说的创作规模很有限,其主要原因在于工人运动尚处于自发阶段,工人阶级的的力量没有得到充分体现,“已经出现的工人组织和工人政党,由于缺乏系统的理论基础和长远的行动规划”,并未能指出工人运动的方向和目标[16]。而在国民大革命后期,随着革命转向低谷,中共转而开始掌握革命领导权后,工农运动才能向着组织化的方向发展,但是受到共产国际“第三时期”理论①“第三时期”理论由布哈林在1928 年召开的共产国际六大中正式提出,布哈林指出,1918-1923 年是世界革命形势发展的第一期,主要呈现为资本主义制度发生严重危机,无产阶级直接革命的时期;1923-1928 年为第二时期,是资本主义渐趋稳定,无产阶级继续斗争的时期;1928 年以后进入第三时期,即帝国主义战争的兴起,帝国主义国家间战争、反帝国主义斗争的兴起。布哈林进一步指出“第三时期”世界革命的特点是“工人阶级底向左化和革命化,东方殖民地几千百万的群众起来参加进攻帝国主义的斗争,苏联更加成为摇动资本主义稳定的强大的动力,更加成为各国工人运动及世界被压迫民族底革命中心”,基于此,“世界革命底第三期,重新要有工人阶级公开的决定胜负的发动,要有殖民地武装起义。”(参见《布哈林作关于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员会工作报告》,《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1919-1928)》第一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 年版,第364-368 页。)以及中共“左”倾政治策略的影响,这一时期的工农运动叙事在自发反抗—失败的文本呈现之外,也凸显了领导者决策对工人运动方向的决定性影响。
工人叙事当中的底层书写既伴随着“五四以来新的现实主义理论”而发展[9]215,也是普罗文学揭示革命阶级主体性的主要叙事内容,形成了此后的左翼叙事传统。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最后的微笑》《徐州旅馆之一夜》《橄榄》都将视点放在对底层个体命运的关注上,从少年汪中的个人漂泊命运,被工厂主开除的纱厂工人王阿贵到军阀混战中流离失所不得已沦为雏妓的山东姑娘,被工厂主纳为妾的纱厂女工喜姑,底层人物的飘零命运与不堪的生活现状构成了蒋光慈普罗文学叙事的重要内容。龚冰庐的《炭矿夫》写煤矿工场的矿夫,“他们各式各样,从各各不同的地方来的穷人,带着他们各各不同的方言”[17],受着苦力与工场主的压榨;而《矿山祭》更是描写了矿工艰辛的生活与工作处境,以一场埋葬数百矿工的瓦斯爆炸突出了现代中国进入资本主义时期底层工人的苦难命运。华汉的《趸船上的一夜》以一位受到追捕的“腰无半文”的革命党本夫为视角,本夫在趸船上更看清了帝国主义与中国资本家联合压榨工人的实质,“那楼顶上高飘的外国旗帜,那巍峨高耸的外国银行,那火红明耀的外国公司,那几千万顿的外国轮船,那枪炮密布的外国兵舰,都杂陈在那高高的,两岛环抱的,巨人也似的黑影中,酷似一个神话中的奇大的怪物……紧紧的咬着‘中国’的咽喉,于是中国的一切贫农的血,一切工人的血,一切劳动平民的血都循环不已的一代一代的被这只怪物吮吸得来干枯了。”[18]此外,诸如洪灵菲的《气力的出卖者》、戴平万的《流浪人》《陆阿六》、杨邨人的《入厂后》、汪锡鹏《穷人的妻》等都书写了社会底层的人物卑微与命运浮沉。值得指出的是这时期的底层叙事都有着反帝、产业工运的时代背景,人物或在个人苦难倾诉中表达现实底层的悲剧命运,或最终步入工人运动的阵营。由此可见,左翼文学的工人形象重塑性书写显然无法搁置底层叙事对革命话语的自足性言说,应该说底层叙事形构了左翼话语传统,左翼话语也将底层叙事发展为内在于革命现实主义的“意义结构”。
安敏成认为现实主义小说中的“非神秘”要素“抗拒着对虚构世界的沉迷”,“饥饿、暴力、疾病、性和死亡,所有这一切都粗暴地将主体俘获,并强烈地直接作用于他或她的物质存在之上。”而这些诉诸于文本形式的“非神秘性”在策略性的修辞中既内化了“真实”,也对“真实”进行了放逐,从而“实现了一个稳定的意义结构”[19]19-20。普罗文学的工农叙事正是在无产阶级革命理论的“意义结构”之中重构着现实主义的历史维度,它无法规避观念图解与政治“传声筒”的原则,但是它又将文本延伸到现实叙事的深层机制之中,并在底层书写这一“现实泥沼”里发掘并呈现浪漫化的革命知识主体论域。工农叙事既是时代性命题,也是普罗文学进入到革命话语的现实逻辑;从普罗文学到左翼文学,现实主义不仅将工农叙事历史化、情绪化、大众化,同时也在知识主体与大众文艺之间建立起了稳定的“意义结构”想象,这个想象性法则导向的是文学对主体与大众的重构性书写,以及重构本身所激发的革命动能。
三、重塑大众——左翼文学的大众主体化书写实践
大众化实践是左翼文艺运动的内在要求,它为左翼文学既发展了作家主体也创造了大众想象的空间。左翼文学如何对工人运动进行现实书写,革命如何在左翼叙事中形构想象性远景,文学修辞又是如何重塑1930 年代的大众主体?这些问题内在于左翼叙事策略、叙事伦理之中,考察左翼文学对大众主体化的创造性想象,对重新理解1930年代的大众主体性内涵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
1932 年《北斗》第3、4 期合刊上,编者在《编后》中点评到:
关于创作,本期揭载了三篇新的作家的作品。这三位作家所产生的作品,虽然还说不上好的新作,而很幼稚,但出之于拉石滚修马路的工人白苇君,从工厂走向军营的炮兵叔周君,以及努力于工农化教育工作而生活在他们之中的慧中君之手,这是值得特别推荐的。希望读者能加以注意,并给予批判。他们如果在正确的路线上发展,特别是白苇君,前途是很有希望的。[20]
白苇、叔周、慧中的工农履历或背景成为左翼刊物所看重的地方,应该说作家的工农化是这一时期左翼文艺运动的现实要求。作家的大众化实践从阶级关系来看是主体身份的强调,知识主体是否成为普罗大众的一员并创作大众文学是判断左翼作家身份的理想化价值标准;从文本层面来说则是文学大众化的叙事策略与叙事伦理,如何从大众本位之中发见与呈现革命话语的内涵,这也是左翼文学的内在机制。前者在前述章节中作为知识主体与大众的关联性问题已经得到一定阐释,而在左翼文学文本机制中发见与阐述叙事策略与叙事伦理,可以对左翼文学如何重塑大众形成观照。
白苇的《夫妇》与“墙头”三部曲①有学者将这一时期《文艺新闻》开设的“墙头小说”栏目及其相关作品归结为“墙头小说”这一叙事类别,阮芸妍认为这一时期的“墙头小说”虽然不多,但都是“一二八事变”后这一波文艺大众化运动重要尝试,应该受到现代文学史研究者的重视。阮芸妍在其研究文章中归纳白苇的“墙头小说”时指出,白苇因为有以“墙头小说”之名刊登在《北斗》上并获得丁玲重视而被注意,刊出的两组作品中,一是以“夫妇”为主标题的“墙头小说四篇”(实际上有五篇:《夫妇》《在厂门口》《传单》《早饭》《传令的人》,各约两千字);第二是《墙头三部曲》,内容分了三个小标题“一、分离”“二、流荡”“三、回转”,全篇不到五千字。白苇的“墙头小说”描写场所并不特定于一处,字数不多,但捕捉到了工人所受的剥削与反抗以及战火下小人物的生活与斗争。(阮芸妍:《“左联”时期的“墙头小说”──以楼适夷、叶以群为中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 年第3 期。)如阮芸妍所考察的,白苇确是左翼文学中“墙头小说”的主要代表作家之一,笔者在这里的表述采用的是白苇在《北斗》先后两次发表作品的总题名,白苇“墙头小说”的具体篇目和前述一致。关注处在革命观念发生阶段的工农主体的情感与伦理转变。《夫妇》开篇就是对资本主义工业八小时工作制的人道主义批判,但是这种批判并不仅仅作为这一时期理性概念的注脚,而是从情感机制中开掘出主体化的表达,“三姐做夜工,三姐的丈夫做日工,两夫妇住在工房里面足足有五年,从他们结婚的那一年算起,一直到现在,除了礼拜以外,他们是没有见面的机会的。”[21]如果说工人主体生活的牺牲能够换取对等的情感补偿,那么产业雇佣的紧张也将得到适度缓解,但是与之相反,“产业合理化”加剧了工人被裁员而失业的风险,生活压力陡增的现实落差②“产业合理化”(Rationalization of industry)是布哈林对1930 年世界革命“第三时期”中对资本主义进入危机时期采用的一个概念。莫灵在《一九三〇年的“五一”》一文中阐述“产业合理化”时指出,“‘生产合理化’是什么?就是采用更新式的机械,以增进生产能力,采用科学的管理法,以增进劳动强度。换言之,即是增大对于劳动者的榨取。所以说‘产业合理化’,就是榨取之科学化,就是世界劳动者颈项上一副最新式的最惨酷的桎梏。”(莫灵:《一九三〇年的“五一”》,《萌芽月刊》第1 卷第5 期,1930 年5 月1 日。)。工人主体在全球资本掠夺的殖民浪潮中逐渐沦为机器大生产的“附着”,主体命运让渡于“剩余价值”与资本主义生产理性,但是这种所谓“普适性”的概念在进入第三世界时候,它并未能充分的“理性实现”③张旭东认为,普遍性和可比性这两个概念植根于特殊性之中,涉及到根本的物质和历史特殊性。而作为特殊性的自我意识,普遍性概念是通过特殊性的内在的历史和政治逻辑——尤其是资产阶级财产和主体性的概念,以及这个概念在资本主义国家中的“理性实现”——产生出来并获得界定的。这样的界定也将推进到马克思的问题意识。(张旭东:《批评的轨迹:文化理论与文化批评:1985-2002》,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年版,第220 页。),而是激发了反向于全球体系的“民族国家”观念。于是可以看到在白苇这里,他从主体出发,处理并形构了革命群众的观念自觉,《夫妇》中的三姐夫看清楚自己的“青春将要都在机器旁”耗尽,他的反抗意志遂转向朴质的阶级斗争观念——“明白了这世界是要让我们来干的。”《在厂门口》当中的罢工工人建立了罢工委员会,与资本家斗争成为工人大众革命意志的矛头指向,在工会成员三保看来暴动、争取工人合法权益的斗争“在我们的世界里面,是最平常的事,我们每天每夜都在等着这些事,都在预备对付这件事,我们实在没有心事会想到别的东西,——那些引人麻醉的东西。”[22]
伴随着反帝主义浪潮的高涨,由工农大众的革命情感与意志生成的左翼叙事逐渐形成了革命话语的主体性言说,大众从知识(革命理性)的潜在背景群像转换为民族国家构建的发声者。抗日反帝题材在左翼文学前期占据着重要地位,左翼作家对“九一八”事变的国难叙事将反帝浪潮推向大众主体化的现实伦理当中。前期的抗日题材主要以日本入侵东北,流民居无定所,中国军民反抗为主要叙事内容,底层民众的苦难书写为主要表现对象。诸如耶灵的《月台上》讲述日本兵在月台上处死一位中国老人的故事,小说结尾处揭示了日本侵略者弱肉强食的殖民主义兽性,日本商人在火车上傲慢地宣称,“所以在文明国里,没有小偷,因为文明国,处置小偷,最严厉不过!”作者对日本兵的残酷暴行进行了无声控诉。张天翼的《最后的列车》写军民抗日题材,难民与撤退的国军在等待最后一趟离开的列车,但是列车却被日军劫持,最后难民与国军联合投入到备战之中,小说渲染了抗日的民族主义激情。李辉英的《最后一课》写东北爱国女学生静真、慕遐冒着被抓捕的风险撕毁日军的布告,被捕入狱后仍然“预备好了去着手实行新的工作”。彬芷(丁玲)的《多事之秋》则把抗日目光转向上海,从上海民众抗日游行、百万人集会到揭示反动当局的不抵抗政策,可以说是极大地点燃了全民抗日的热情。此外的抗日反帝书写还有李辉英的《万宝山》、华汉的《义勇军》、白薇的《火信》、葛琴的《总退却》、森堡的《我听见飞机的爆音——献给全日本的勤劳大众》等。
抗日反帝题材在左翼文学中后期的创作继续延续前期的控诉、揭露与反抗书写,同时国难叙事得到进一步深入,注重开掘工农大众抗日的主体化呈现,革命的民众动员转向了大众抗日的自觉凸显,从而为民族国家话语找寻到了一个大众主体化的内在表达视角。《文学月报》1932 年第3 期开辟了“九一八周年”专栏,发表茅盾《九一八周年》、田汉《九一八的回忆》、洪深《我对于九一八的感想》、穆木天《九一八的感想》、楼适宜《向着暴风雨前进》等文章,集中表达对日本侵略东三省的愤慨之情,宣扬了家国沦陷、民众英勇抗日的民族精神。《文学月报》同一期的小说作品即发表了丛暄的《夜会》,小说以中秋夜工人群体自主夜会,讨论“九一八”周年活动为题材,号召给东北义勇军募捐工钱,渲染了工人大众积极抗日的民族精神,工人主体形象在小说中成为叙事线索的主要推动力量,作者采用了长镜头的群像与个体聚焦的书写方式,通过工人轮流上台发表即兴演说的方式将抗日的情绪渲染与反帝的思想宣传最大化呈现,小说以描写工人群体赞成募捐支持东北义勇军一节达到高潮。
如果说在《夜会》中的工人大众以其活脱的主体形象表达了抗日救亡的民族主义情绪,那么在李辉英的《咱们的世界》中所要呈现的不仅仅是工人大众的“团结起来”,而是打破殖民体系与反动统治,进而创造工人大众领导的“我们的世界”。李辉英选取了一个非常小的叙事角度,聚焦于小坏蛋、阿福、一百零七等几位工友联合起来打击奸商勾结日商走私的“边缘”题材,当几位自发组织起来的工友联合会在烧毁了日货并把罪责转嫁于反动当局时,他们体味到了一个庞大的工人斗争阶级的可能性,也看到了共产主义革命的远景,于是在小说的最后他们情不自禁地发出这是“咱们的世界呀”的感叹。而风嘶在他的诗歌《叫嚣的工厂》中直接把“新的世界的创造”询唤为工人运动的方向,“……我们要八小时以下的工作,/我们要有适当的享受,适当的休息。/你在我们的世界中会真正的发挥你的威力,/我们要一同联手,一同来把新的世界创造!”[23]激情饱满的宣言式呼唤,冲破了工人大众被压迫的现实处境,工人这一大众群体的浮现成为左翼文学革命性与想象性兼具的主体化表达。由此,大众的重塑在文本中趋向于自觉化,大众不仅作为发声者,也作为民族国家的革命行动主体出现在左翼文学的叙事谱系之中。
如果说在左翼文学之初,茅盾的“蚀”三部曲与华汉三部曲呈现了革命知识分子的主体转换,“幻灭-动摇-追求”的主体逻辑突出了知识主体与革命语境的相互性,那么左翼文本中大众的主体自觉则在“苦难-觉醒-抗争”的伦理叙事中拓展了1930 年代革命历史语境的现实深广度。孟超的《梦醒后》首先使用了工农大众的革命修辞,“幻梦醒了,要走向现实中去,我今后的命运已经决定,决定不是寄托在乡村中,工厂内,便是葬送在最革命的军队里边。”[24]孟超将革命的幻梦转向现实革命斗争中,这一实践性革命主体的想象性构建倘若也被视为标语口号、概念创作,那么可能被疏忽的是这一叙事伦理在小说文本中的复杂性。丁玲的《某夜》以“左联五烈士”为题材,热情讴歌了革命烈士面对反动势力的大无畏革命精神,小说以虚化的人物主体展现了革命大众的群像,革命烈士献身革命的牺牲精神在大众之中完成了左翼主体向民族国家主体的升华。
具有民族国家建构能力的工农大众作为革命主体的逻辑进路也对工农(兵)自身提出了新的规定性,这种规定性既具有文本层面的浪漫想象色彩,也体现着革命趋向政党领导、组织化的理性之维。胡也频的短篇小说《同居》讲述的是苏维埃革命根据地夫妇王大宝和吴大姐在人民委员会的调解下自由离婚的故事。小说的结构和技巧稍显简单化、观念化的痕迹,但是在《同居》中组织纪律性对工农大众形塑的文学表达却有着较为丰富的深层涵义。在胡也频的笔下,工农大众个人和性格上的不足是可以通过政治觉悟而得以改变的,而这一改变的本身就包含着工农主体性的经验。革命组织对工农主体的“规训”达成,不仅建立在新的社会观念(婚姻、风俗、观念)的合成之中,也建立在现实条件下革命人格的实现。因之,左翼文学的想象性书写具备了可能性,农民出身的王大宝必须向组织保证革命的信念和全部的自我改造,“派给我的工作,我都做得很好。”这是党组织体系能够成熟运转的基层个体保障,也是检验党组织理论下沉时是否有效的重要环节。王大宝也必须在这一富有仪式感的汇报中确证革命的主体理性,并不断趋向革命者的党性自觉,革命只有取得胜利方才对得起组织的“革命的敬礼”。而孟超的《冲突》中,在关于由缪英与哪位男同志构成“家庭化的机关”这一问题上,倾心于缪英的王镜如表现出了一个工农革命人向“体制人”转变的理性与觉悟:“在镜如方面的观察,自己已经快成功了的恋爱,自从于博来了之后,渐渐的发生了摇动,在这时候,何尝没有自荐的野心,只是在工作上他是一个指挥军事的,不能跑在一个顶秘密的机关里去,而李勃终日在外奔走,又是不可以的,结果只有李勃了。”[25]王静如摒弃了私人恋爱,他把自我观念的重塑当做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孟超把革命与恋爱的冲突表现出来的同时,私人恋爱也被政治公共化表述,传统社会伦理中的“家庭”转化为革命组织化的政治机关,进而塑造了工农主体向革命“体制人”的转变路径。可以看到,激情化表达或是情感的理性化“规训”,这是左翼文学主体性呈现中不可遮蔽的重要面向,如果简单地将其视为叙事美学中过度的“审美疲劳”,就有可能遮蔽了革命历史语境当中叙事伦理的本身复杂性。
安敏成在《现实主义的限制》一书中认为,“30 年代小说真正的戏剧性恰恰在于:五四一代知识分子主动摆脱自我的冷漠,冒险尝试突破,去遭遇——并且创造——大众,这个崭新的实体。”[19]187如果说文学大众化已经将工农大众主体化了,那么左翼文学面对大众已经不仅仅是“遭遇”(encounter)也不是作为对象化的“经验”(experience)。正如安敏成继续阐述的,“大众的伦理动机从未来自外部,它从集体意识中涌出,表现为独异的、匿名的呼声。大众的不满其实与知识分子的社会批判相差不远,但现在,批判已找到了一个新的起点,一个新的根据:它不再是叙述者抑或知识分子主人公的私产,而是广泛地散播于大众之中。”[19]192知识主体与大众构成了观念生产的两种维度,但是在革命语境当中,这种观念的差异呈现一种“耦合”的可能性,在这过程中,大众扮演了革命主体化的重要角色。正如1933 年茅盾在《东方杂志》发表的《我们这文坛》中表达对将来健全的新文艺的憧憬时对“大众”的重新认识:
……将来真正壮健美丽的文艺,不用说,是“大众”的:作者不复是大众的“代言人”,也不是作者“创造”了大众,而是大众供给了内容,情绪,乃至技术。[26]
由上述可见,大众——这一被革命文艺所征用的论域,亦是革命文艺不断试图主体化、实践化的对象。当左翼作家真正从“五四”文学的启蒙理性中走出来,投身到革命现实洪流中时,这种自下而上的,或者说从现实书写中重构文学现实主义法则的历史召询便开始发挥持续的、深远的影响。
结语
左翼大众化是植根于革命实践的客观要求,它将历史、现实、大众深度融汇,并挖掘革命的潜能、创造新的话语再现方式,同时将“大众”置放于文化重铸的中心位置,从而为大众文艺提供了现实发展的深广度。这体现了1930 年代左翼文学界对大众化问题的深入拓展,也是从观念走向实践的过程,这一深化的进程既决定了左翼话语的内在趋向,也从本质上决定了革命主体生成的现实逻辑——知识主体的实践化与大众的主体化,想象大众从理论预设迈入了主体实践。尽管左翼大众化存在着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但是它把大众内化为想象性书写的主体,外化为革命修辞,并在革命言说的进路中丰富了文学表达,从这个意义上说,左翼文学的主体性实践是与大众化相互推进的,深刻影响着1930 年代及此后的革命现实主义文学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