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女性人格话语的演进路径与功效
——对20 世纪上半期中国女性现代化转型的考察与分析
2023-06-05刘永雪
史 敏 刘永雪
20 世纪上半期,中国女性主义崛起。其中具有决定性的内在要素,是中国女性现代人格的生成与演进。中国女性现代人格的普遍化和社会化发展,表明女性拥有了在中国现代社会生活中实现理性追求的核心素养。哈贝马斯所提出的“现代性——一项未完成的设计”[1]1,意在表明“现代”的多重意涵,它既有脱离传统的编年史意义,更有渴求新精神的时代性,还有贯彻自我主体的原则性。综合上述意涵,本文以“现代”概念统摄中国女性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总体社会要求与自身基本素养。中国现代女性人格话语,是作用于现代女性身上的政治策略性语言。其作为中国现代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概念性表述,与政治、经济等社会宏观权力运行方式不同,是以社会微权力的形式渗透进女性的生活世界,并与之相对应的社会运行机制体制共同发挥出对现代女性主体的生成功效。中国现代女性人格话语谱系作为架构起现代女性主体性的历史文化主线,目前学界研究尚未充分。鉴于此,本文拟从文化唯物主义视角,回到具体历史关系和历史过程中,通过梳理、呈现中国现代女性人格话语的历史演进路径、机制和效能,揭示出该话语体系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性别诉求与社会影响,以期为当下中国女性更好地认知和把握自己,沟通起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联系。
一、现代女性人格话语萌发时的进化逻辑与责任之锚
清末,从英国回国的严复深受达尔文主义的进化论思想影响,写作《天演论》,给国人带来了现代意识形态。短短数年,进化论思想如水银泄地般迅速贯通了中国社会各领域、各阶层,内化为了时人的思维底色。在当时这一思想语境下,中国现代人格话语问世,为普遍困溺于民族危机而无头绪的国人指明了出路,要塑造出现代国民以纾解国难。1902 年,身处日本的梁启超发表了“新民论”,首次明确提出和阐释了新民人格概念。这一概念的突破性在于,它瓦解了中国传统的“天不变道亦不变”的伦理纲常,意在列强环伺的时势变易中,通过求新求变人格道德以竞存图生。这引发了国人的强烈共情,迅速风靡了中国。显见,中国现代人格话语言说伊始,就充溢着“进化社会的人格”[2]5属性。
现代人格话语在中国言说开来,主旨是要整合、动员全体国人投身为中华民族救亡图存的伟大斗争中。晚清国学名家唐文治曾著《人格》一书,从进化论视角对“人品”和“人格”进行了区分:人品有高下,是为区分圣人、仁人、智人、愚人的不同;而人格则是区分于人和兽的不同,合乎人格者为人,否则非人。[3]1-2唐文治通过人、兽之别的语义表述形式,把人格话语指向范畴拓展到了全体国民,从而成为早期民族主义意志的某种表达。很快,以何种途径培养人格,成为国人关注的问题。梁启超诠释新民论时给出的方案——进入新学接受新式教育——直至20 世纪20 年代,被国人普遍视为培养女子人格的主流渠道,包括女性群体自身也多认同和接受。清末女子吕碧城作为一名有学识、有思想的爱国者,就曾疑虑有志女士若“人格未成,且不能救己,遑言救国哉”?在她看来,“事业(救国)与权利,皆随个人之资格而为进退者也”。[4]为此,吕碧城积极付诸实践,参与女学人格教育,培养女国民。
清末女学被纳入现代教育体制,主要现实依据是培育女子成为“国民之母”,使她们有能力教养其子人格。对此,时人的主流舆论观点是,“女子者,国民母也。国民之知识,必由其母之知识以导之”,由此,女学的首要功能是助益女子“增长能力,以为其子人格之辅助者”。[5]可见,人格话语最初是通过“其子”间接性地赋予了女性女学的权利,这固然表明此时女性的“他者”属性依旧浓厚,但根本性突破在于社会开始看到她们的社会性贡献。金天翮在《女界钟》一书中谈及“国民之母”是女性应当承担的重要社会责任,国家兴亡,“匹妇亦有与责”。据此,他进而提出,女子须具备“爱国与救世”的“公德”,唯有女子有能力与男子“同担责任、同尽义务”之后,方可成为具备现代人格的“国民”。[6]6-12
女学初兴,课程设置体现出从传统经学向现代伦理学转变的趋势,知识开始从精英属性向大众属性流转。传统修身课虽被列为课程之首,“而后以各科学辅之”[7],内容编排上虽留有传统经学的影子,但根本却是“发明的传统”,实为在女学中广泛开展了新的“道德革命”。课程内容多以进化论为认知范式,以振励女子国民精神为宗旨。女学中的训育逻辑框架,传统的印记虽然依旧鲜明,主要“由三个部分组成,即道德教育、文字教育、家务技能培训”[8],但委实不过是“虚假的传统”,因为无论是以经学为主的道德教育领域,还是以培养“妇职”能力为主的“家政学”[9],都容纳了大量以进化论为底色的新知识。上述现象完全符合梁启超对现代人格的功能预设:它既是稳定的道德感召,也是随势而变的社会力量。梁氏所论虽有折中之嫌,但也道出了女学初兴之时的知识结构,就是对现代新知与传统旧说的共纳和共融。
具体来说,现代新知是里,传统旧说是表。最具典型性的事例是,女学修身课把人格修为同自我身体改造进行了结构性关联。学者夏晓红的“不缠足与兴女学合成一体”[10]之论,正是此意。以1907 年吴涛编写发行的早期《女子师范修身学》为例,书中表述从增强国家力量出发,提出女子“此身为立国原质之分子,故不可毁伤”。[11]15另外,在1908 年孙清如编写发行的《女子师范讲义修身学》教材中,把“体育”设置为了开篇之章,也颇具时代性。实际教学中,女学生们普遍重视体育课,她们在课上通常做的“舞蹈操”“柔软操”“器械操”等备受社会关注,一时间成为社会风尚。由此,女学中的女子身体进化,被纳入人格伦理道德框架之中。本质而言,女学中的人格教育,是把女子在现代新知与身体进化两方面的自我塑造融合为一体,凸显了现代女性人格的具象性和可视感。
清末倡导女学的文化精英们,在性别上无论男女,大多对女学培育出具有民族国家使命担当的女国民人格寄予厚望。总体来说,女学中人格话语覆盖的知识体系具有“可变”性与“不可变”性的双重特征:可变的部分是“道德的条件”,它们主要包括“可得与民变革”的伦理内容;不可变的部分则是“道德的根本”,基本上是“不可得与民变革”的道德内容。[12]1可变的伦理部分,现代理性特征鲜明。例如,女学修身课程的基础内容是来自于西学的生理卫生知识,此类新知识内在含有为爱国而实现身体进化之意,是现代民族国家意识的日常表达。故此,在时人的人格视域里,“人格高下与卫生观念之隆衰为正比例。故卫生一学,实包括德育智育体育三者”。[13]综上,以新的人格生成为通道,中国现代女性直接与国家对接了起来,开始生成新的自我观念、性别观念和现代民族国家观念。
二、现代女性人格话语协调统一伦理规范与审美情感
民国建立,国体与政体的双重巨变,使中华民族的文化心理整体进入了“伦理革命”阶段。蔡元培在1910 年出版的《中国伦理学史》一书中,奠定了人格伦理与新学新知的内在统一关系。书中提出:“伦理学者,知识之径涂”[14]1,这一伦理认知在民国初年颇具社会影响力。它肯定、强化和佐证了人们高度重视新学知识,把新式学校视作养成新人格的主要场域以及关键机制的时代合理性。可以说,20 世纪10 年代,正是基于“伦理学”与“人格教育”[15]论的共同风行,才会迅速形成在新式学校“学习知识的合法性已渐巩固”[16]111的新局面。这一新局面支撑了大量有产阶层家庭的女子以“家庭革命”的方式离开闺阁,进入女学接受新知新识。这一现象背后,人格话语的权利意识起到了强有力推动作用,“以人格解释权利、能力,以人格者解释权利主体”[17]的社会共识,既张扬了女子进入女学是权利,也外显了女性群体对自立精神、主体意识的认同与追求。
女学中人格的独立自主意涵,直接与女学校园内的生活状况和学业要求相对应。女学生普遍树立起了“以独立自尊之主义为修身处世之要领”,做事“无依赖他人之性质”[18]51的自律、自主人格意识。首先,女学生在学习上越来越表现出“不致落人后”的“不足之感”[19],认真投入、努力学习,面对考试检测和选拔升学等事项,多用心准备,期许如愿。对这一新现象,学者钱智修感叹道:“现实人格之妇女,则专指(学业)竞争之成功者。”[20]其次,女学生在校园日常生活上基本做到,“凡己身之事,皆宜自为之”。[21]33女学宿管通常明令禁止“雇有女仆以供招呼”[22]88,要求女学生独立料理自身的学习生活。此外,女学生都积极主动参与校园公共事务和集体活动:整洁宿舍、布置校景、维持秩序、准备会场设备、组织学生会、办理平民教育、调查地方状况等。总之,女学以“人格教育为主而以职业教育辅之”[23], 女学伦理人格的形成,开启了女性职业化的序幕。
在社会职业场域,女性人格话语开始塑造平等的社会性别伦理关系。人格话语鼓励女性摆脱对男性的依赖,并以略带传统的“贞洁为人格之必要”[24]的表述,广泛传播开来。此外,社会舆论还对女性提出了诸多新要求:行为上不受男性“玩弄”,不做其“玩物”;着装上朴素、端庄,“装饰(上)一点不讲究,粗布衣服很优雅,很大方”。[25]总的来看,此时人格话语统摄下的社会性别伦理,正在力求敉平性别差异,为女性进入职业场域铺平社会文化心理上的通道。这一社会文化心理鲜明地体现在了20 世纪二三十年代都市体育热中,男女热衷共同进行体育锻炼,其文化心理就是受到了“男女之间,不分界限”[26]的影响。这里的“不分界限”,既指知识水准与能力素养的趋同,也指社会交往的自由。社会主流舆论开始接受男女公开社交,基本是在1922 年新学制公布男女同校实现制度化之后。人格话语对女性进入社交场域也相应提出了要求:“态度须要落落大方”,“行为须要光明正直”,“意志要百折不回”等。[27]可以说,女性人格话语塑造社会性别平等的伦理关系,既有对女性进入职业场域的期待与保护,也有对女性进入职业场域的要求与规训,以使她们“职业之有成,惟当倚赖自己而不倚赖他人”。[28]29
现代女性人格话语中否定自我,进而超越自我的意涵,典型性地体现在了传统家事无价值化这一新认知的生成上。1919 年前后,女学中的共同现象是把传统家务劳动贬值化、卑微化。女学生纷纷开始将“零碎、卑陋、无味的家事”看成消磨一个人心力的事情。随之,女学中的课程设置普遍做了相应调整,“不设家事教育这门功课”了。[29]社会舆论也基本同调,宣扬固步“家居琐事”的女子会遭遇无视,乃至鄙视。人格话语对传统家事的意义解构,引发了越来越多的“趋时女子专谋社会活动,鄙弃治理家事”。[30]175黄炎培谈到上述情形时,颇具总结性地说道:“女子稍知解放之说者,咸愿致身于国家社会,而不甘以家庭自缚。其不屑于家事以此。因此女学校之善揣风气者,亟先废止家事科,俾无拂女青年之意。”[31]
总体而论,具有现代人格的女子追求成为职业女性,在价值取向上是要发挥出作为国民的社会—国家责任。这与人格教育的根本目标,即国民教育完全合拍。早在1916 年,陈独秀在《吾人最后之觉悟》一文中提出,国人实现政治觉悟的目标是拥有“国民思想人格”。[32]203该目标的设定表达出了时人对国民人格意涵的共识性理解,主要内容包括:具有民族忧患意识、团结御外辱意识,使中国能够“与各强国并驾齐驱”[33]的爱国情感等。现代国家社会作为理性人格的共同体,“一国的强弱盛衰全在一国的人格高低上分别”[34]106,依此逻辑,女性群体大量涌入社会职业场域,以其为枢纽,与国运融于一体。
三、现代女性人格话语的职业化意涵与身份政治诉求
纵览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民国中期,女性人格话语的突出特点是,附加上了社会劳动这一重要现代评判维度。新赋意的生成,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劳工神圣”观念的传播及主导价值地位的确立。1918 年底,蔡元培在北京大学发表了“劳工神圣”的演说,开启了中国社会劳动价值化的思想闸门。“劳工神圣”论迅速引导大众认同了社会劳动,并投身其中,追寻自我“做成有益他人的事业”。[35]云南名士钱用中刊文,最早把社会劳动意涵纳入人格话语语意之中,提出唯有社会劳动才能陶冶出“适于生存的新人格”。[36]此时,人格话语的社会劳动赋意,完全契合了社会对女性的职业化预设。很快女性“人格之完成,生计之独立”[37]的内在关联性就建立了起来,女性人格独立,明确开始以职业性的经济独立为前提。
女性人格话语的社会劳动意涵,把女性的经济独立与服务社会合为一体,实现了对女性社会身份认同的有效建构。时人对女性经济人格的言说,包括了“破”与“立”两个方面:“破”的方面是,把无从获得经济独立这类“毁灭妇女人格的东西一齐打破”;“立”的方面是,“使妇女知识经济独立起来”,将“妇女和男子看成一样,没有丝毫‘男尊女卑’的界限”。[38]与此相对应,主流舆论表现出了“贬”与“褒”两种形态:贬斥“女子不能自谋生计,亦无服务社会之思想”[39];褒扬职业女性是具备人格者,拥有独立平等之价值,尽其劳力于社会,受相当之报酬。总的来看,经济独立也好,服务社会也罢,都属于中国社会发展对女性受教育水平、工作能力提出的要求。现实中,人们甚至会把女性的受教育程度与其工作能力直接对应。1923年,关注女学教育的舒新城在《人生哲学》中讨论女性“职业的修养”时,提出知识与技能是职业女子的必备条件。
教育区隔职业,女性对此既知晓,也有体验。随着考试录用女职员的方式逐渐普及化和标准化,女性求职时越来越真切地体验到了“文凭的权威”。[40]她们“知道女子非有相当的智识不可,又知道不学无以立身于社会上,一切职业工作都不给我们办”。[41]民国时期被称为金饭碗的铁路、银行、邮政、海关等职位,都以招考方式录用女职员。另外,女教师也多经过考试方可入职。国民政府各级机关录用女职员的方式,在20 世纪30 年代中期,也多转变为了招考制度。1934 年,国民党中央党部通过考试录取了11 名人员,其中2 名为女性。[42]整体来看,党政机关招考女职员数量较少,示范性作用大于普遍性意义。相较之下,大型公司多通过招考方式录用以中小学毕业生为主的女练习生。各类职业场域中的女职员在履职过程中,工作素养和能力都有提升和加强,形成了女性“职业人格”。[43]社会舆论对女性“职业人格”的宣扬和倡导,促使职场女性开始“从职业中悟得人生观”,养成了“用心思,用能力,专一不二”的工作态度和工作行为。[44]5、7
女性职业人格话语形塑出了女性身份政治诉求,促使政党政府出台新决议新法案,切实保护女性职业经济权利和财产权。1923 年1 月1 日公布的《国民党宣言》关切了女性职业诉求,“确认妇女与男子之地位平等,并扶助其均等的发展”。[45]471926年1 月,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通过女子运动决议案,对女性就业机会和财产权都给予了制度保障:依据同工同酬原则保护女性工作收入所得;规定“开放各行政机关容纳女子职务”,要求“各职业机关(对女子)开放”;[46]明确“制定男女平等的法律”,特别“规定女子有财产继承权”等。[47]4为落实女性财产继承权,1931 年,南京国民政府司法院发文,以民法形式保护已婚女子的财产继承权。同年,南京国民政府颁布新的《工厂法》《中华民国民法》,正式确认了女工的小时工作制和男女同工同酬,保护了女工劳动权益和妇女从事社会职业、实业活动的权利。上述系列制度的颁布与施行,对女性社会身份权益给予保障的社会秩序得以初步建构。
女性职业人格涵盖的敬业精神、规范意识,能力素养和工作成就等内容,促使她们快速具备了社会主体意识。在职业人格话语范畴下,女职员的身体健康,精力充沛,胜任工作,参与公共事务,有光明态度,有合作精神,有服从意识,着装庄重得体等等,都成为时人审视职业女性的维度。在父权优先的社会秩序中,这种审视不可避免地夹杂着质疑。优势男权话语会时不时对身处职业场域的女性进行打击,质疑、否定她们的工作能力。社会流行度最广的污名女职员的两个词分别是“花瓶”和“摩登狗(Girl)”。事实表明,职业女性群体能够直面工作困境,理性地把自我“真价值”承载在努力工作中,承载在竭力“创造事业、贡献成绩”[48]13、15的韧性前行中。女职员接受了与男职员愈加趋同的择录标准,经历了不甘被集体辞退,为获得劳动权利而进行勇敢斗争,在各自岗位上尽职尽责,扛起了工作所承担的社会职责。
区分女性职业人格,主要包括职业妇女人格和女工人格两大类。区分的依据,是社会普遍对上述两类职业女性群体存在认知差异。时人通常把“机关中的女职员,自由职业的女律师、女医生、女著作家……等,通常都叫做职业妇女。至于用汗血来换取微薄工资的女工,其实也是职业妇女,但在习惯上,在阶级意识上,常称她们女工或劳动妇女”。[49]职业妇女因做着“智能的职业”或“技术的职业”,往往被看作从事着“高等职业”或“高尚职业”,她们的职业人格也随之被预设为意志坚强、自主独立。相较之下,女工虽劳作辛苦,每日工作长达11—12 个小时,但收入微薄,经济独立性欠佳,而多被认为是从“家庭奴隶”变成了“工银奴隶”[50],故此,她们的职业人格多被标识为孱羸脆弱、缺乏主见、意志薄弱,易受不良诱惑等。
20 世纪30 年代,越来越多的女性走上了更为广泛的职业岗位。一些有担当精神的知识女性甚至还创办女子实业,为女性开辟了就业渠道。在女性职业人格这一“小己的人格”形成的基础上,女性群体又开始向着担负起民族国家责任的“超人格”方向发展。1923 年,张君劢首先提出了“超人格”概念,意在号召人们“完成他小己的人格以贡献于大的全体”[51]176,其精神特质是强调服务意识和公共精神。女性从“小己的人格”向“超人格”的完善,表明她们逐渐成长为社会的中坚力量和中流砥柱,鲜明的人格特征是“明瞭他在社会地位的重要,而不失去他应负的使命”。[52]简言之,中国现代女性进入社会场域后,人格话语既是她们的意志基石和行为规范,也是她们对自身社会地位的努力争取。
四、现代女性人格话语的国家意志意涵在抗战救国中集中呈现
中国现代女性人格话语最早是通过“国家人格”这一概念表述,同实现民族国家主权独立的意愿紧密联系了起来。“国家人格”概念最早产生、言说于民国初年。熊元翰、熊元襄兄弟作为中国现代法学传播先驱,于1912 年共同发文《平时战时国际公法》,首次向民众提出了“国家人格”概念,意指全体国人是中国在“国际法上权利义务之主体者”,激励国人意识到“国家人格即是国际能力,它是动态的,是能够不断提升的”。[53]73-74在“国家人格”话语激发出了国人国家主权意志,意愿中华民族成为世界历史主体的基础上,更具个体普遍性和责任意识的“人格救国”论呼之欲出。“人格救国”论最早是由在华基督教领袖余日章提出。1919年欧战结束后,中国平民主义教育思潮风行,余日章以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总干事的身份,大力推行“人格救国”理念,当中带有明显的自由主义思想风格和个人主义关切论调。很快,孙中山对“人格救国”进行了政治阐发,提出“我们要造成一个好国家,便先要人人有好人格”。[54]2孙中山对“人格救国”论进行政治性阐发,根源他一直“强调国民心理建设,尤其是精神层面的建设”思路。[55]93此后,这一政治性的“人格救国”话语迅速传播开来,激发起国人“爱国”的政治道德。
政治性“人格救国”理念在女学教育领域很快实现制度化。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在1928 年组织召开了第一次全国教育会议,会上通过了妇女活动家、教育家张默君的议案。该议案提出“党国教育宗旨”是“以人格救国实现三民主义以固国本”。[56]220这表明政府层面已经开始把人格置于国家政策范畴来理解:“为争取民族的生存”,就要“培养每个人的国民人格”。[57]1935 年,“人格救国”概念进入了高中《公民》的教科书,以“人格平等”的独立自主精神,培养青年爱国、抵抗侵略的斗争精神。进入了官方教育体制的“人格救国”话语,迅速向年轻女学生群体倾注和渗透。黄炎培在日记中记录,1931 年12 月11 日到“松江省立女子中学”做了“国难声中女子应尽的责任”的演讲;同月21日又到上海创制中学(该校有女生)发表了“科学救国、人格救国”[58]54的演讲。显见,“人格救国”话语在教育领域体制化后,学校重点培养女学生“以人格和道德为出发点”,把“救国”看作“唯一出路”[59],实现了对女性加入救国行列的社会动员。
社会动员女性人格救国初期,人们多惯性地沿着女性职业化的思路,着眼于女性的就业尽责情况。主流舆论一度提出女性“救亡根本的办法,只有从国民经济建设上努力”。[60]女性群体对此多持肯定态度,认同男子上前线,女子有责任维持社会事务,去做职业工作,诸如“邮政、商务、交通,及耕种田地与管理畜牧”等。[61]26面对战时女性职业化的趋强态势,一度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反应:一种是要把女性拉回家庭,重做“贤妻良母”,尽其家庭责任;另一种则是继续鼓动女性成为女职员,尽到对国家社会的责任。上述两种相异观点的并存暴露出,当女性深度介入国家社会事务中后,因现实制度保障不足,不可避免地会陷入公与私、国家与家庭的结构性两难困境中。民族国家对女性力量的刚性需要,以及女性群体对“爱国有的是途径”[61]61的理性认知与实践,都表明女性唯有投身职业和救国的双重奋斗中,才能真正开拓出前程。
很快,就在“人格圆满”“健全人格”等带有鲜明爱国主义意涵的话语言说中,大量女性投身到了抗战救国运动中。1937 年的《良友》杂志上,刊出了一组女性为前线将士织绒线衫、制作棉马甲、缝纫衣服,以及暨南女大学生赶制运往前线棉衣的照片,以期鼓励、号召更多女性“做个救国救民的时代战士”,为抗战救国做出贡献。同时,动员女性抗战爱国的群团组织纷纷成立。如1937 年7月,何香凝和宋庆龄在上海成立了“中国妇女抗战后援会”。同年8 月1 日,宋美龄在南京号召成立了“中国妇女慰劳自卫抗战将士总会”。这些女性团体组织女性以各种形式加入抗战救国行动当中去。例如1938 年武汉战役中,大量女性通过以下五种形式投入其中:一是组织家庭妇女缝纫工作团;二是建立以女工女学生为骨干的妇女战地工作团;三是组织抗属访问团和抗属工作团;四是组织救护工作团;五是组织洗衣队,给伤病兵员及军队切实帮助。[62]
总体来看,“人格救国”话语在女性职业化的基础上,将女性个体人格与国家主义对接,有效动员了女性投身抗战救国运动。女性对国家、社会责任的选择担当,标志着她们的现代人格达到了一个历史新高度。女性依托职业晋升为国家主体后,女性人格进一步向国家主义化方向发展。此间,曾经困扰女性的职业正当化问题,基本上得到了体制性解决。这说明,女性唯有成为国家行动主体,其职业价值才会得到社会认可。与此同时,女性人格明显向两个方向分化:一是同中国自由主义政治理念结缘,强调女性较之男性人格的差异,凸显女性人格的女性气质;二是以马克思主义妇女解放理论为指导,政治上进一步推动妇女解放运动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相融合。
五、现代女性人格话语在马克思主义妇女解放理论指导下的国家社会旨归
在马克思主义妇女解放理论中,妇女解放是社会革命的有机组成部分。中国共产党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成立伊始就高度重视人格话语下的妇女经济独立问题。以陈独秀为代表,他赞同妇女须经济独立方有人格的主流观点,主张女性获得经济独立的根本途径是,包括女性自身在内的广大民众加入阶级斗争中,进行社会革命。这一主张在1922 年中国共产党召开的第二次代表大会中,获得了初步制度化保障。中共二大通过了党的历史上第一个关于妇女运动的决议,提出妇女解放运动是社会革命的有机组成部分;确定妇女加入革命斗争的具体目标是“根本解除妇女家庭的奴隶地位”[63]29,保护女性劳动者的利益,争得平等工价等。此后,实现人格话语中的女性经济独立,成为共产党人组织、动员妇女进行社会革命的基本动力和目标。例如,共产党成立初期主要立足于上海、天津等产业化女工较多的大城市,关切包括劳工妇女在内的最广大劳动者的解放问题,提出妇女经济独立的主要阻碍是“社会经济组织不许妇女有劳动的权利”。[63]3为此,共产党人主张通过社会革命实现“人人有劳动权,人人有生存权”。[63]23二十余年后,彭德怀曾撰文就相应革命成果进行了总结性表述:尊重妇女劳动,保护妇女日常权利尤其是经济独立即为保障妇女人格,这正是新民主主义革命的重要政治目标。[64]676正是在保护劳工妇女基本经济权益的基础上,有效组织动员她们成为革命的有生力量。
在女性人格话语驱动下为实现妇女经济独立,共产党早期主要批判了妇女职业化进程中的三种不充分、不平等现象:一是,成为知识女性进入职业状态的数量过少。女性接受高等教育获得工作机会取得经济独立,是“少数特权阶级女子得到经济独立的方法,决不是全体女子得到经济独立的方法”。[65]二是,以体力劳动为主的女工收入过于微薄。大量女工受到了国际资本、国内资本家剥削,劳动付出多,劳动环境差,劳动收入低。三是,职业待遇存在性别不公。“智识分子的妇女,当教员、当公务员、当行员,以及其他类似的职业”[66],在工作待遇上不及男子,同工不同酬,职业尊重不足。为解决妇女经济独立问题,共产党把妇女解放运动内嵌在了中国社会革命结构之中,以社会问题的解决作为妇女问题得以解决的先决条件。质言之,共产党人兼任了妇女解放论者同时就是社会革命家的双重角色。双重角色聚焦一处,共产党十分重视组织、动员妇女联合起来进行社会革命,最终实现自身的解放。其中组织、领导的具体方法,就是女性主义学者柯临清指出的:通过将“妇女解放”和“男女平等”话语嵌入到整个民族的人格之中,领导妇女投身到无产阶级社会革命当中。
共产党领导全民族抗战期间,中国现代女性的人格话语实践同实现国家主权独立的总体斗争目标紧密融合在了一起。1937 年9 月,中共中央组织部颁布《妇女工作大纲》,确定了此后工作重心是“动员妇女力量参加抗战,争取抗战胜利为基本任务”。[67]1为此,共产党组织大量女工,特别是人数众多的农村妇女参加了“敌后斗争、教育和生产三个中心任务”:即加入抗敌妇女会进行抗战自卫;教育子女、群众鼓励丈夫抗战救国;投入边区经济建设和农业生产。[64]680随着工农妇女在抗战救国中发挥出了越来越大的作用,她们作为革命力量日益受到党的重视,由此社会地位得到显著提高。1939 年7 月,毛泽东在延安中国女子大学开学典礼上讲话,就充分肯定“妇女在抗战中有非常重大的作用”。[67]149邓颖超从女性视角感悟到:“中国妇女解放,也只有在参加抗日的民族自卫战争的最后胜利中,才能获得。”[67]11这与奋战在抗战救国各条战线上广大工农妇女的切身体验是完全一致的,唯有取得抗战救国的最后胜利,才能真正“奠定妇女初步解放的基础”。[64]569
在广大工农妇女为抗战救国做出众多贡献并获得解放的革命实践中,进行工农业生产实现经济独立一直是核心内容。共产党领导边区妇女运动的工作重心是,鉴于“动员妇女参加生产是保护妇女切身利益最中心的环节”[64]647,有效组织边区妇女从事各项生产建设。从全局来看,男子参战抗日,经济生产任务就多落在妇女身上,故而,在生产战线上发挥出妇女力量,不仅是解决生产问题,也是解决抗日战争的问题,更是在根本上解决妇女问题。正是在这意义上,毛泽东在陕甘宁边区参议会上强调,动员组织妇女走向生产战线,就是对妇女解放问题的根本解决。朱德在陕甘宁边区妇联会议上面对妇女时,直接表明“妇女要求得到真正的解放,必须在经济上能够独立生产”。[67]276总揽当时共产党人对于妇女职业价值的认识,一名叫乔理清的中共党员的观点颇具代表性。他主张,解决妇女职业问题应“着眼于民族事业社会事业”去解决,妇女自身根本上须“以民族的社会的革命事业当作自己的职业努力奋斗”。[68]
抗战救国时期加强党对妇女运动领导的同时,旗帜鲜明地反对妇女主义。那么何为妇女主义?简要来说,就是把妇女运动束缚在妇女自身的狭小圈子里,而不是将其融入总体革命目标任务之中来规划实施。妇女主义带有主观主义和孤立主义特征,主要体现在以下三方面:一是对妇女问题的探源上,不是从社会问题,特别是从社会经济基础上思考妇女被压迫的根源,而是简单归咎于男子,形成性别对立;二是在斗争方式上,不是从民族解放中取得妇女解放,而是只依赖于妇女觉悟后与男子斗争,流于男女对立;三是在工作作风上急于求成,不耐心做系统中的点滴工作,一味愤慨地以情绪化斗争对抗轻视妇女的言行,工作成效不高。对于妇女主义的危害,彭德怀曾切中要害地指出,它会使妇女运动因失去广大工农群众的同情而踏步不前,故此,他强调务必认识到“阶级压迫是主要的、不可调和的矛盾,而男女不平等则是由阶级社会产生的附属矛盾”。[64]677显见,共产党反对妇女主义,是为了更好地把妇女运动融入抗战救国的总体运动之中,以更有效地组织动员包括妇女在内的革命进步力量取得胜利。
人民解放战争时期,随着共产党领导的土改运动的迅猛推进,解放区妇女都获得了一份“耕者有其田”的地权,在前所未有的广泛性上真正具备了经济独立的制度基础。在这一社会背景下,共产党领导妇女运动的重心是全力支援人民民主抗战胜利,建立新中国。整个解放战争期间,解放区妇女参加农业生产的人数达到劳动妇女的70%以上。广大妇女围绕农事生产和手工纺织,生产出了大量拥军劳军物资支援前线,支持解放战争取得胜利。解放区1.7 亿人民,300 余万解放军所穿用的布匹几乎完全靠农村妇女和工厂女工亲手纺织。广大妇女在支援人民解放战争的光辉事业里,劳动觉悟性和积极性大大提高,涌现出大量生产模范、劳动英雄。荣誉既是对妇女革命贡献的肯定,也是对妇女社会地位的提升。对于这种变化,解放区群众给予了积极回应。如太岳革命根据地,当地群众就有感于妇女的重大贡献,不仅改变了“孩子娘们不顶事”的偏见,还编唱歌谣称颂妇女“挖苗割麦都能干,劳动生产能顶汉”。[69]335广大妇女们也强烈感受到,参加社会劳动和提升自身地位内在的具有一致性和统一性。女共产党员区梦觉的体会就颇具普遍性:“妇女必须要参加生产,以推进社会的发展,争取经济独立,这是妇女解放运动的关键。”[69]426
综上所论,中国女性人格话语是一个在现代中国社会具有普遍性价值的意义体系。伴随着中国现代女性人格话语的不断自我否定和自我超越,在知识内容和意涵所指上都带有鲜明的阶段性特征。清末民初,女性在女学时期被赋予的权利型人格,对政权多持批判性姿态。政权从北洋军阀易手国民党,正值女性群体以职业为本位进行努力之际,女性人格中主体意识及自主性特征大幅提升。全民族抗战中,女性人格从崇尚个人奋斗转向国家主义。人格权利最终取决于相互承认,人格权利的最完整实现只能在承认的最高形式阶段——具有完全独立主权且以人民为中心的民族国家政权——才会出现。这成为中国现代女性投身新民主主义革命、迎接革命胜利的内在逻辑。
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妇女运动,是以马克思主义妇女解放理论为指导,把女性人格权利的实现同无产阶级民族主义运动有机统一在了一起,随着新中国的建立,女性获得了作为中国人的政治经济解放。在上述历程中,中国女性人格话语实现了从封建主义、自由主义形态向马克思主义形态的演化,从中不仅彰显出了中国女性现代化转型的历史逻辑和路径特征,还为新中国建立男女平等的社会组织结构,树立起了社会文化心理根基。另外,中国现代女性人格话语中富含的女性主义文化要素,也为新时代推动中国妇女发展事业进入新阶段,提供了进一步完善性别平等社会关系的重要文化建构和文化批判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