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小说结构模式探析
2023-06-03张更祯
摘要:苏曼殊是中国近代文学史上极具传奇性的人物,他的一生可以用一个“奇”字来概括。苏曼殊一生共创作了六篇爱情小说,描写了青年男女在恋爱、婚姻上的曲折和不幸,均以悲剧的形式结尾。苏曼殊小说以“情”为核心,有意识地挣脱了政治功利对文学的束缚,以一种痛苦的理性态度向读者展现了旧文学向新文学过渡时期知识青年内心深处最令人心酸的一个角落。文章从苏曼殊小说的情节模式、结局模式以及形成小说结构模式的原因,去分析苏曼殊小说的结构模式。
关键词:苏曼殊小说;结构模式;情节模式;结局模式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4580(2023)01—0086—(06)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1.016
苏曼殊是中国近代文学史上一位极具传奇性的人物,在他三十五载的短暂人生中,他身世凄苦,曾三次出家,多次出海,颠沛流离,穷困潦倒。虽然只受业数年,却博学多才,他精通日、法、英、梵等多种文字,创作涉及诗歌、小说、翻译、散文、绘画等五个方面,而且在各方面都有所成就,所以他的一生可以用一个“奇”字来概括。
苏曼殊一生共创作了六篇爱情小说:《断鸿零雁记》《绛纱记》《焚剑记》《碎簪记》《非梦记》《天涯红泪记》(未写完),均用文言文写成,创作于辛亥革命之后,描写了青年男女在恋爱、婚姻上的曲折和不幸,均以悲剧形式结尾。在当时的环境中,民初小说大多是才子佳人缠绵悱恻的言情小说,作品多为追求大众口味,而很少投入作者的真情实感。苏曼殊的小说在当时就像一束耀眼的具有穿透力的光束投向众人,他对前人的创作风格进行了革新,小说围绕“爱情”构建故事情节,力图挣脱政治功利对文学的禁锢,以悲剧的结局模式向读者展现了旧文学向新文学过渡时期知识青年内心深处最令人心酸的一个角落。本文主要从苏曼殊小说的情节模式、结局模式以及形成小说结构模式的原因,去分析苏曼殊小说的结构模式。
一、苏曼殊小说的情节模式
苏曼殊小说以“爱情”为主题来展开故事情节,主人公都是“一男两女”式三角关系的恋爱架构,塑造了两个智慧与美貌俱佳的痴情女子主动追求一个既具有近代西方文化修养又束缚于封建传统文化的柔弱而多情的男子。例如:《断鸿零雁记》中的三郎与雪梅、静子;《碎簪记》中的庄湜与灵芳、莲佩;《非梦记》中的海琴与薇香、凤娴,他们的爱情都会经历三个阶段:爱情有情阶段——爱情受阻阶段——爱情失败阶段。
第一阶段:爱情有情阶段。在小说中,三郎与雪梅,庄湜与灵芳,海琴与薇香,他们本都是青梅竹马,但在那个特殊年代,他们之间所谓的交往只不过就是一面之缘或者根本没有见过面,没有太多言语上的交流。由于各种原因,后来这些男子都结识了另一位天生丽质、楚楚动人、善解人意、才学出众的女子。三郎与静子,庄湜与莲佩,海琴与凤娴,他们之间有较多言语上的交流,他们之间更有共同语言,他们之间情投意合,他们之间产生了真正的爱情,进而进入到了缠綿的有情阶段。
第二阶段:爱情受阻阶段。男女之间的爱情受到重重阻扰,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封建家长强烈反对。男子与青梅竹马的女子本来是有婚约在先的,后来由于男方或女方家庭经济有所变故,另一方家庭提出解除婚约。三郎与雪梅之间,是由于雪梅的父亲看到三郎的义父家运式微,想把女儿嫁给有钱人家而做出悔婚的决定,硬生生拆散了他们;庄湜与灵芳之间,是由于灵芳的家庭经济困难,庄湜的婶母想让他娶自己的外甥女莲佩为妻,为此他的叔父和婶母一再反对和阻止他与灵芳来往;海琴与薇香之间,他们本来有着公开的爱情关系,可就在双方的父母准备为他们订婚时,海琴的父母相继去世,其婶母想将自己的外甥女凤娴强行许配给海琴就出面粗暴地干涉和包办了他的婚事。二是男主人公内心的矛盾。静子、莲佩、凤娴分别深爱着三郎、庄湜、海琴,在那个时代她们表现出了难得的主动,她们敢于为自己的爱情去努力争取和付出,可此阶段的男子再一次表现出了他们本性的软弱和忧郁,在情与佛、情与封建礼教的冲突中,他们流露出了犹豫不决、徘徊不定的态度,他们做出了退缩和让步,接受命运的安排。苏曼殊小说在叙述爱情受阻时,对人物内心的矛盾冲突描写得细致入微。
第三阶段:爱情失败阶段。男子在爱情面前犹豫不决、徘徊不前,经过内心痛苦的煎熬和挣扎后,他们最终选择逃避,放弃爱情而去出家,痴情的女子则殉情,这就到达了爱情失败阶段。苏曼殊的爱情小说无一例外都是以悲剧结尾的,打破了中国古典小说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苏曼殊的人生是悲剧的一生,他的小说也笼罩在悲剧的气氛中,小说表达了他内心深处难以言说的种种伤感、悲痛、脆弱和幻灭,男主人公其实就是苏曼殊本人凄苦人生的艺术再现,苏曼殊小说也就带有了一定的自传性质。
苏曼殊小说的情节模式不仅受到了《红楼梦》等古典小说的影响,也吸收了西方文学的甘露。苏曼殊构建的情节模式展现了他的内心矛盾:男主人公在面对两个同样才貌双全的女人时内心矛盾万分,无所适从而做出痛苦抉择。此般痛苦的爱情抉择,反映出了其追求爱情自由,人格独立,个性解放的强烈要求,把这种意识引入到尊崇封建礼教的社会,虽然说只是一种痛苦的呻吟而已,但却已将反封建意识表达了出来,较之以前的文学作品确实有了一定的进步。
二、苏曼殊小说的结局模式
因苏曼殊有着凄苦的人生经历,他对于爱情有着自己独特的追求,在安排小说的情节模式时,自然而然让他的小说也蒙上了浓郁的悲剧色彩,形成了相爱而不能相守的结局模式。苏曼殊小说主人公的最后结局不是死亡就是出家,除此之外似乎找不到一个更令人满意的结局,为此他的小说也一向被认为是哀情小说。例如《断鸿零雁记》,三郎因无法抉择而出家为僧,雪梅为情郁郁而死,静子的结局在小说中没有作过多的描述,但对爱情非常看重的她必定会煎熬万分。《碎簪记》中莲佩爱而不得,最终割喉殉情,而灵芳因得不到爱情而自缢身亡,男主人公庄湜也随之而亡。《非梦记》,海琴也因无法抉择而出家为僧,薇香投江自尽。苏曼殊小说中塑造的主人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男女主人公虽然相爱至深,但是都难以相守,最后不得不以悲剧告终。
苏曼殊小说的结局模式可以概括为男性从佛,女性殉情。单看这种结局模式似乎有些过于“颓废”,但如果把这种结局模式置于清末民初,即苏曼殊生活的那个时代,这种结局模式是有一定创新思想价值的。苏曼殊创作小说的年代是辛亥革命到“五四”运动之间,新的近代意识出现了。苏曼殊小说一改以前小说界普遍存在的英雄主义倾向,改向非英雄化和生活化靠近,开始描写普通知识分子,同时也隐含地表现出他们追求个性解放的意识。这种意识虽然微弱,甚至仅仅是痛苦的呻吟而已,但却可以起到星火燎原的作用。
苏曼殊小说主要围绕爱情展开,且均以悲剧告终。他在《本事诗》(第八首)中写到“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1]。与读者熟识的言情小说有所不同的是,苏曼殊小说中经常会出现情与佛痛苦纠缠的矛盾意识,情与封建礼教矛盾冲突中的痛苦挣扎,最后的模式就是男性用佛法平息化解情劫,女性则以殉情来抗争封建礼教。小说中,苏曼殊虽然没有彻底冲破罗网的决心,但却对习以为常地生活在这个囚笼中的人们有一定启发作用,让他们发现人有爱欲的需要,更应该有婚姻的自由。苏曼殊小说的悲剧结局模式,主人公虽然在情与佛之间痛苦摇摆,但仍然没有冲破罗网,为此带有浓厚的悲剧色彩。这种表现方式向读者表明,这一时期的知识分子虽然已经接受了近代人权、自由和民主的思想,但他们依然不能摆脱封建礼教的重重束缚,因此选择从佛的意图是想从佛学的禅定中找寻心灵的淡然和宁静,而选择殉情则是想从殉情中解脱苦难,得到人生的最后解脱,所以说苏曼殊小说具有一定的反封建思想意识。
苏曼殊不是一个盲目的佛教信徒,而是一个致力于佛经研究的学者。他虽然身为和尚却不遵守教规,还尖锐地批判了佛教的腐败和佛教徒的堕落。苏曼殊深切同情贫苦人民、视功名利禄如粪土的思想和品质,就与佛教所说的“救苦救难”和“四大皆空”不无关系,他还试图从佛教中寻求一种思想武器以教育人民并对抗统治者。总之,对于苏曼殊而言,不论是入世,还是出世,佛学都是他人生中的一种润滑剂。他的小说则让读者看到了知识分子在困苦中是如何努力挣扎起来并力求蜕变的意识。在新旧文化和思想更替时期,时代造就了苏曼殊这样一个具有代表意义的人物。可以说,苏曼殊在中国旧文学向新文学的过渡时期发挥了先导和桥梁的作用。
三、苏曼殊小说结构模式的成因
苏曼殊生活在清末民初,那个时期是一个由古代向近代不断发展演变并剧烈动荡的历史变革时期。此时的中国要摆脱封建主义的束缚走向近代化,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苏曼殊就处在这样一个中西思想交融的夹缝当中,他的思想或多或少地会受到相应的影响,他的命运必然就会与这样的时代息息相关。苏曼殊的情怀在其作品中得到了真实、贴切的表现,他笔下的男主人公都具有他自己的影子,是他凄苦人生的艺术再现,爱情小说都是以落叶哀蝉式的悲剧结尾。形成苏曼殊小说这种结构模式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苏曼殊的人生困惑
在新旧思想文化不断交替的时代,是选择守旧还是选择革新则需要知识分子们去做出抉择。在西方思想文化涌入中国,东西方思想文化开始猛烈碰撞之时,是选择坚守传统,选择全盘西化,还是选择折中融合,都需要知识分子们做出选择。苏曼殊的内心充满了激烈的冲撞和复杂的矛盾,他接受了西方的一些新思想观念,但他依然坚守着传统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苏曼殊和同一时期的知识分子们,一时难以对中西方文化思想进行融会贯通,他们依然充满矛盾和困惑。
“苏曼殊就是辛亥革命时期‘首先觉悟的知识分子之一。”[2]苏曼殊既继承了传统知识分子对封建礼教的尊崇,又具有对“穷则独善其身”的崇尚,也较早地接受了西方个性解放思想的影响。苏曼殊从西方个性解放思想中吸取了具有自身精神气质的个人主义反抗方式,却不知道这种个人主义的个性解放思想与传统思想依然占主导地位的中国不相适应,但他却不以为然,依然以独行侠的姿态努力去适应历史潮流的变迁,积极参加革命斗争。他始终没有意识到自己积极践行的个性主义是不适应这个时代的,他是一个“厉高节,抗浮云”的“独行之士”[3],保持着他“行云流水一孤僧”[4]的狷洁姿态。辛亥革命之后,苏曼殊不同于有些革命者那样去争权夺利,始终超然物外,做孤云独侠,其实在苏曼殊洒脱飘逸的外表下,却藏着一颗极度悲观和绝望的心。苏曼殊所宣扬的个性解放思想致使他既易于极度乐观,又易于极度悲观,这些矛盾的情緒会时常交替出现,这种复杂的情绪势必会影响到他的人生和作品。苏曼殊对现实悲观失望,甚至绝望,所以在他的小说作品中,塑造的人物都是以死亡或出家为归宿,故事都无一例外的以悲剧结尾,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往往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作者失望和悲观的情绪。
(二)情与佛的冲突
苏曼殊的一生是不幸的,他从小母爱缺失,有父亲却从来没有感受过父爱,在幼年时就饱受了人间的冷暖,家庭的温暖和温馨对他而言是不敢奢望的,也是遥不可及的,也因此他对人间的亲情悲观绝望。在离开家没有经济来源的时候,投宿寺院可以解决食宿问题,后来他对佛家的“人生本苦”产生顿悟,为了寻求解脱,剃度为僧。他一生三次剃度出家,最早的一次是在他12岁时。在他生命结束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也未曾忘记留下最后四个字“僧衣葬我”,可见他的一生是与佛有着不解之缘的。苏曼殊凄苦的身世和情感变化在《断鸿零雁记》中得到了充分体现,这部小说具有极强的自传性质。小说中的三郎历经艰辛东渡日本寻找母亲,后面出现了三郎与静子之间的缠绵爱情,其实就是对现实生活中苏曼殊的一种心理补偿。苏曼殊选择削发出家是想寻求解脱化解苦难,但同时他又急切地渴望得到爱情,他的一生就是在情与佛的矛盾中度过的。正如《本事诗》(十首)第六首中“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5]这句诗可以体会到苏曼殊的内心在情与佛之间的徘徊挣扎,而这种徘徊和挣扎是他小说中几乎每个主人公都难以回避的。
苏曼殊一生三进三出于佛门,他既留恋佛门禅理,又不愿舍弃人间情缘。苏曼殊认同人生本苦的观点,为了化解苦难寻求解脱而皈依佛门。他的这种皈依与他小说中塑造的很多男主人公削发出家有相似之处,他们出家并不是因为真正顿悟了四谛法门十二因缘,而是由于遭受了不幸、理想破灭,不得已才遁入空门,或者说他们是为了逃避残酷的现实,不得已才出家的。作为一个人,他追求真正的爱情,作为一个僧人,他又得六根清净,他这样皈依,岂能化解情与佛的矛盾,又怎能不生硬牵强。他的这种心态在他的《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这首诗中已经有所透露:“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6]“‘世间法他尚存留恋,而‘世外法他又不得不遵守,无怪乎清净求不得,却落得无端哭笑。”[7]
苏曼殊小说的情节所体现的是入世之苦,但小说的结局却往往是主人公死去或出家,表现的又是出世的解脱。苏曼殊本人和小说中塑造的人物始终具有对佛的向往和对情的渴望的矛盾心理。作为一个僧人,他所创作的小说自然就会带有佛教观念,尤其是他所塑造的男主人公在面对情与佛的冲突时,总是以出家的清规戒律为由放弃爱情,所以佛总是战胜情。《断鸿零雁记》开始写的是三郎和雪梅的悲剧,后面写的是已经遁入空门的三郎与静子之间缠绵的爱情,三郎表现出来的是痛苦的挣扎。三郎自幼就遭受养父母的虐待,为此出家为僧,后来历尽千险远赴日本寻母。三郎到日本后见到了自己的姨表姐静子,对静子的才和貌十分倾倒,进而产生了爱情,可最终他却以自己是“三戒俱足之僧”为由拒绝了静子。在情与佛的痛苦挣扎中他选择了佛。《非梦记》的男主人公海琴在面对薇香和婶母的外甥女凤娴时,他不知所措、犹豫不决,在情与佛的冲突中,海琴最终选择了出家当和尚。《绛纱记》的男主人梦珠,在他走向寺庙准备出家时毅然弃秋云而不顾。《焚剑记》的男主人公独孤粲,选择去给友人报仇而放弃阿兰的爱,当阿兰问他将去哪里时,他答道:“吾自今以去,从僧道异人却食吞气耳。”[8]可以看出,他们有的本来就是僧人,有的虽不是僧人却在心中对佛有着深深的向往,也可以说他们素有慧根,苏曼殊在他的小说中试图把佛门作为尘世感情的解脱之所。在小说中当情与佛发生冲突时,往往是情灭而佛生,表面看似慧剑斩情丝,如此的决绝利落,但一入佛门或者一死了之真的能彻底解脱吗?在他们看来唯有出家才可以化解一切苦难,自己才可以解脱。其实他们选择奔赴佛门出家为僧并不是因为他们彻底看破红尘、心灵顿悟,只不过是在自己感情破灭后的一种心理寄托而已。因为苏曼殊一生三进三出佛门,他创作的小说也大量出现了主人公出家的情节,这其实是他想让塑造的人物通过宗教来得以解脱,进而找寻人生的出路。在佛的世界里,人们可以通过皈依佛门来解脱人世间的苦难。
(三)爱情与礼教的冲突
中国的传统封建礼教是许多规范、原则、信条和习俗组成的庞大体系,经过了几千年的不断传承和完善,已经深深地融入到了人们的生活习惯中,已深入到了人们的头脑和骨髓中,并潜移默化、自然而然地约束着人们的思想和言行。这种力量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还没有站稳脚跟的西方个性主义解放思想一时难以撼动它的地位。
苏曼殊的小说均以悲剧告终,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代表封建礼教的封建专制家长的重重阻挠,有的是父母、有的没有父母但有亲戚,總之他们对小说的悲剧结局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苏曼殊的小说选择爱情作为主题来构建故事,通过描写爱情与封建礼教的矛盾冲突,来真实地揭露在封建礼教面前青年男女想追求幸福是一件极其不易、甚至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在婚姻问题中,他反对的是金钱交易和门当户对的原则。例如《断鸿零雁记》中三郎和雪梅之间的悲剧,是因为雪梅的父亲看到三郎家运式微,便心生悔意,想解除婚约。三郎还指责雪梅的父母:“其父母利令智昏。宁将骨肉之亲付之蒿里,亦不以嫔单寒无告之儿如余者。”[9]雪梅的父亲就是这样的势利之人,订婚、悔婚都由他说了算。《碎簪记》中的庄湜和灵芳之间的爱情悲剧,是因为灵芳家贫如洗,所以庄湜的叔父、婶母坚决反对。《非梦记》中的海琴和薇香之间的悲剧,是因为薇香的父亲仅仅只是一个穷画家,所以海琴的婶母千般阻挠并不断破坏。《焚剑记》中独孤粲和阿兰之间的悲剧,是因为阿兰的姨母极力反对。《绛纱记》中昙鸾和五姑之间的悲剧,是因为昙鸾舅父的糖厂破产了,所以五姑的养父强烈要求解除婚约。这所有的一切,归根到底都是因为金钱和门第在作怪。如雪梅的父亲就直言不讳:“女子者,实货物耳,吾固可择其礼金高者而鬻之。”[10]海琴的婶母还恬不知耻地对海琴说:“薇香但善画,须知画者,寒不可衣,饥不可食;岂知凤娴家累千金,门当户对者耶?”[11]恩格斯曾经说过:“在一切历史上主动的阶级中间,即在一切统治阶级中间,婚姻的缔结,……是一种由父母安排的、权衡利害的事情。”[12]或许苏曼殊在创作小说时并没有从理论上认识到这一点,但他却把当时的社会现实和当时人民的思想真真切切地在小说中表现了出来,通过人物的语言和行为形象生动、自然而然地把这一道理表现了出来。这种封建礼教压制下的人们,在儿女的婚姻问题上,把金钱和门第作为衡量人的价值的唯一标准,这是对人的极大侮辱,是很不道德的行为,苏曼殊对这些封建家长赤裸裸的贪欲进行了无情的毫无保留的揭露。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这种观念曾经在很长时间被人们奉为至宝,甚至到今天在一些偏远山区或是一些思想落后的人们的思想中还有残余。在爱情和强大的封建礼教面前,年轻人只能牺牲自己的爱情,他们别无选择。那些所谓的封建家长,他们打着为了儿女幸福的旗号而拆散儿女自由恋爱追求的美好姻缘,实则是为了钱财,为了礼教,为了满足他们的私欲而将儿女推向死亡的深渊。他们作为封建礼教的尊崇者无情地撕毁了年轻人的幸福,这必然会酿成悲剧。
苏曼殊在反抗旧的封建恶习的同时, 在其小说中又体现出了对封建道德伦理规范的某种眷恋和不舍。例如,他不断重复“天下女子皆祸水”“女子无才便是德”,反对妇女上学,尤其是反对妇女留学,甚至说:“若夫女子留学,不如学毛儿戏。”[13]这就充分反映了苏曼殊在清末民初那个社会动荡、知识分子进退失据的时代背景下,其思想上呈现出来的矛盾。在欧风渐行的时代,苏曼殊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西方新思想,因此在他笔下塑造的女性都具有一定的自我意识。但几千年来形成的中国传统文化对人们思想的渗透、禁锢和束缚是根深蒂固的,不是几阵欧风美雨就能够彻底冲洗干净的。苏曼殊作为中国近代的一名知识分子,他的思想必然会与中国的社会意识和传统文化有着深层的联系。因受到中国传统文化和封建礼教的影响,他认为旧道德依然有存在的意义,他尝试着找寻一位兼具中国礼教规范和西方新思想的中西合璧的新女性,但这在当时是一个难以实现的理想。从理论的层面来讲,苏曼殊作为一个经受中西文化影响、洗礼的近代文人,他想象中的兼具中西文化熏陶的完美的理想的女性形象是可以存在的,他有这样的理想是可以理解的。但现实是,这样理想的女性,不可能是束缚、禁锢人的个性的中国礼教规范与张扬人的个性的西方文化的一个简单的组合体。因此,苏曼殊小说中塑造的兼具中西文化理想的女性人物的结局只能且必须是悲剧。正如陈平原先生所说,“苏曼殊之所以对他笔下的两种女性都抱着爱恋但都不与之结合的态度,是因为他认为新的太野,旧的太迂,这是他在东西文化前显示出无所选择的困惑。”[14]
苏曼殊是一个中日混血儿,一个私生子,如此凄苦的身世,促成了他凄苦的人生。他有母亲,但他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他有父亲,但在他心灵深处从来没有感受过父爱,在他的记忆中甚至连父亲的影子都无从找寻;他有很多“亲属”,因为他生活在一个有几十口人的大家庭里,但他从来没有感受过任何的疼爱或关护。他曾三进三出佛门,最终在三十五岁时走完了亦僧亦俗、不僧不俗的凄苦人生。苏曼殊的凄苦人生经历,让他笔下的主人公具有与他本人一样的懦弱忧郁性格。同样,他所塑造的主人公在面对情与佛、情与封建礼教冲突时,始终让自己的爱情作出牺牲,这样的小说结构模式就必然导致落叶哀蝉式的悲剧结局。
参考文献:
[1][4][5][6]马以君.燕子龛诗笺注[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39-59.
[2][8][9][10][11]裴效维.苏曼殊小说诗歌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1-111.
[3]章太炎.章太炎全集(四)[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221-222.
[7]熊龙英.情与佛的冲突——苏曼殊小说的情感探析[J].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7(10):39-41.
[1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65-66.
[13]马以君.苏曼殊文集(下)[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1.615.
[14]陈平原.在东西方文化碰撞中[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7.13.
(责任编辑 吴国富)
收稿日期:2022—11—29
作者简介:张更祯(1980—),女,甘肃兰州人,兰州职业技术学院基础教学部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