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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色还是非本色?

2023-06-03陈力士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黄庭坚

摘要:黄庭坚继承并发展了苏轼的“以诗为词”,其词有本色的一面,也有非本色的一面。大体而言,黄庭坚词多为艳科题材,超过七成以上内容呈现了男欢女爱、离愁别恨、节序宴饮等传统内容,呈显了“以词为词”、本色的一面。局部而观,黄庭坚词继承了苏轼的“以诗为词”,创作了隐括词、回文词、集句词、言志之词、茶词等“以诗为词”的题类,边塞词继承了苏轼的豪放词風,言志词继承了苏轼诗之言志功用入词,呈显了“以诗为词”、非本色的一面。黄庭坚词植入宋诗“以俗为雅,以俗为新”的创作观,采用柳永的“街谈市语”入词,并以其“夺胎换骨”之诗法尝试用俗语写雅词,实现了对苏轼“以诗为词”的出新。

关键词:黄庭坚;以诗为词;以俗为雅;以俗出新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4580(2023)01—0036—(07)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1.007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世称黄山谷、豫章先生,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江西诗派开山之祖,苏门学士之一。

黄庭坚词学苏轼,王灼说:“晁无咎、黄鲁直皆学东坡,韵致得七八。”[1]邓乔彬解释道:“王灼以山谷词学东坡‘韵致得七八,主要指沿苏轼‘以诗为词一路,而结果则是因其诗而成其词的特殊风格。”[2]苏门学士对黄庭坚词的评价,存在本色和非本色两种截然相反的看法。陈师道认为黄庭坚之“以词为词”、保持了词体本色,与苏轼的“以诗为词”、非本色不同,其《后山诗话》这么说:“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维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迨也。”[3]晁无咎则认为黄庭坚的词“以诗为词”、非本色,吴增《能改斋词话》记载了其评论:“晁无咎评本朝乐章,不具诸集,今载于此云:‘……黄鲁直间作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是著腔子唱好诗。”[4]

黄庭坚词究竟是“以诗为词”的非本色词,还是“以词为词”的本色词呢?论文基于文体学视野,回到黄庭坚及其词作本身考察,从题材、风格、功用与创作观分析黄庭坚对苏轼“以诗为词”的继承与出新。

一、观念与实践:黄庭坚对苏轼“以诗为词”的继承

苏轼“以诗为词”,他认为词乃“古人长短句之诗”[5]、词乃“诗之后裔”[6],其词作从题材内容、风格手法、体制功能等全方位地融诗入词。黄庭坚在词体观念和创作实践上,继承了苏轼的“以诗为词”。观念上,黄庭坚和苏轼一样,持“诗词同源”的文体观,用诗之标准评词,肯定“以诗入词”的效果;词作实践上,黄庭坚继承苏轼隐括词、回文词、集句词、言志词、茶词等“以诗为词”的题类,黄庭坚的边塞词继承了苏轼的豪放词风,言志词继承了苏轼诗之言志功用入词。

(一)观念上对苏轼 “以诗为词”的接受

作为苏门学士,黄庭坚词创作观念受苏轼影响,吴增《能改斋词话》记载了黄庭坚对苏轼“以诗为词”观念的接受:

(黄庭坚)乃取张顾二词合而为《浣溪沙》云:“新妇矶边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惊鱼错认月沉钩。 青箬笠前无限事,绿蓑衣底一时休。斜风细雨转船头。”东坡云:“鲁直此词清新婉丽,其最得意处,以山光水色替却玉肌花貌,真得渔父家风也。然才出新妇矶,便入女儿浦,此渔父无乃太澜浪乎。”山谷晚年亦悔前作之未工,因表弟李如篪言渔父词,以《鹧鸪天》歌之甚协律,恨语少声多耳。以宪宗画像求玄真子文章,及玄真之兄松龄劝归之意,足前后数句云:“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朝廷尚觅玄真子,何处而今更有诗。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人间欲避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7]

黄庭坚隐括渔父词作《浣溪沙》(新妇矶边),苏轼批评其“然才出新妇矶,便入女儿浦,此渔父无乃太澜浪乎”,用艳语写词,未得渔夫淡泊之志,这是苏轼“以诗为词”、雅化词的观念在词评中的体现。苏轼表面上看似反对用艳语,实际上是针对柳永,反对词之艳俗,提倡以诗为词、雅化词。从“山谷晚年亦悔前作之未工”、黄庭坚晚年再创作的隐括渔父词《鹧鸪天》(西塞山前)不再用艳语可知,在一定程度上是接受了苏轼“以诗为词”的观念。

黄庭坚接受苏轼“以诗为词”的观念,还体现在持“诗词同源”的文体观,用诗之标准评词,肯定“以诗入词”的效果。看三则材料:

山谷云:“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后来学诗者,虽时有妙句,譬如合眼摸象,随所触体得一处,非不即似,要且不是。若开眼全体见之,合古人处,不待取证也。”[8](胡仔《补苕溪渔隐词话》)

东坡作《卜算子》云:“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凭谁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汀冷。”鲁直见之,称其韵力高胜,不类食烟火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下笔无一点尘俗气,安能若是哉。[9](魏庆之《魏庆之词话》)

晏叔原,临淄公之暮子也。……乃嬉弄于乐府之余,而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士大夫传之,以为有临淄之风耳,罕能味其言也。[10](黄庭坚《<小山词>序》)

第一则材料,“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诗词同论,这是黄庭坚诗词同源的文体观,黄庭坚将“以学问为诗”的诗体观引入词中,提倡“以学问为词”。第二则材料,黄庭坚评价苏轼的词《卜算子》“韵力高胜,不类食烟火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下笔无一点尘俗气,安能若是哉”——这就是黄庭坚将“以学问为诗”的诗学标准用于评价苏词,暗含了“以诗为词”的观念。第三则材料,黄庭坚在《<小山词>序》中评价晏几道之词“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黄庭坚指出晏几道“以诗法入词”,其词“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黄庭坚肯定了“以诗入词”的效果。

(二)题材上对苏轼“以诗为词”的继承

唐圭璋《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版辑得黄庭坚词190首,其中有《失调名》(直须把)、《失调名》(屋角数声)、《失调名》(旧家杨柳)等3首为缺句,乃不全之词,不能准确判断题材类别。故《全宋词》辑得黄庭坚完整的词作品共187首,其中有题序之词96首,占了全词的51.34%。依题材分,黄庭坚词大致上可分为十四类。

第一类,女性—歌妓恋情词。黄庭坚此类词有53首,占其词总数(按187首计)的28.34%。第二类,节序写景词。黄庭坚此类词有25首,占其词总数的13.37%。第三类,酬唱赠别词。黄庭坚此类词有35首,占其词的18.72%。第四类,宴饮词。黄庭坚此类词有21首,占其词的11.23%。第五类,羁旅纪游词。黄庭坚此类词有9首,占其词的4.81%。第六类,悼亡吊古词。黄庭坚此类词有2首,占其词的1.1%。第七类,茶词。黄庭坚此类词有11首,占其词的5.89%。第八类,抒怀、言志、哲理词。黄庭坚此类词有8首,占其词的4.28%。第九类,戏谑词。黄庭坚此类词有6首,占其词的3.21%。第十类,祝寿、颂赞词。黄庭坚此类词有3首,占其词的1.6%。第十一类,隐括词。黄庭坚此类词有7首,占其词的3.74%。第十二类,集句词。黄庭坚此类词有2首,占其词的1.1%。第十三类,回文词。黄庭坚此类词有1首,占其词的0.53%。第十四类,咏物词。黄庭坚此类词有4首,占其词的2.14%。

陈力士:本色还是非本色?——黄庭坚对苏轼“以诗为词”的继承与出新

黄庭坚和苏轼一样,从题类及词作上分析,其词大体上“以词为词”、以艳科题材为主。黄庭坚直接关涉男欢女爱、离愁别恨内容的女性—歌妓恋情词、羁旅纪游词、酬唱赠别词,占了50.27%,节序写景词、酬唱赠别词、宴饮词等多数直接或间接关涉了恋情、离情,保守估计,黄庭坚词超过七成以上为传统艳科内容。

苏轼持“以诗为词”的文体改革观念,明显带有“以诗为词”目的题类有隐括词、回文词、集句词、言志之词、茶词和农村词,其中回文词、集句词、茶词、农村词等题类首见于苏轼。作为苏门学士的黄庭坚,其词也有隐括词、回文词、集句词、言志之词、茶词等题类,这显然是继承了苏轼“以诗为词”的题类。

(三)边塞词与言志词:风格功用上对苏轼“以诗为词”的继承

从题类源流与异同分析,黄庭坚词继承了苏轼的“以诗为词”。细读黄庭坚与苏轼的边塞词和言志词,也可看出黄庭坚对苏轼“以诗为词”的继承。

其一,边塞词:黄庭坚对苏轼豪放词风的继承。黄庭坚继承了苏轼“以诗为词”的题类与风格,写边塞题材、创作豪放词。苏轼以豪雄的边塞诗入词,其《江城子·猎词》关涉边塞战争,整首词没有丝毫悲沉底抑的情绪,彻底远离女儿气、扬弃低落与感伤,呈现出高扬的情绪、激越的斗志和豪迈的气势,男性阳刚气息强烈,促使豪放词基本成型。黄庭坚继承了苏轼豪放边塞词的题材与风格,写了一些关涉边塞之词。

黄庭坚“平生未历西北边塞”[11],其关涉边塞的豪放词往往是为武将所作,如《鼓笛慢·黔守曹伯达供备生日》《洞仙歌·泸守王补之生日》。这两首词皆用第三人称叙述,描摹武将的英武、词风慷慨豪宕。

《鼓笛慢·黔守曹伯达供备生日》是黄庭坚贬谪黔南时,为太守曹伯达生日所作。词的上片写武将曹伯达在边塞的威猛与战功,下片称道曹伯达武力,祝愿其早日封侯、功成名就。词中“骢宝勒,绿沈金锁,曾随天仗”“平坡驻马,虚弦落雁,思临虏帐整”等句描摹出了一位武功高强、气概豪迈的将领形象。

《洞仙歌·泸守王补之生日》是黄庭坚谪黔南时为王补之祝寿之词。词的上片写景,下片抒情,称道王补之的功绩,期望其早日得以重用,能为边防战事作贡献。“谁念云中上功守”“问持节冯唐几时来”——和苏轼的《江城子·猎词》一样,用《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的典事,这里指王补之未受重用,“得人雄,静扫河山”——这和苏轼《江城子·猎词》中的“西北望,射天狼”的表述一样,语言遒劲有力。“问持节冯唐几时来,看再策勋名,印窠如斗”——在黄庭坚看来,只要能得朝廷重用,对于王补之来说,守卫边疆、建功立业不是难事。该词描摹了一位武力高强、气吐山河的爱国将领形象。

苏轼《江城子·猎词》用第一人称叙述,黄庭坚《鼓笛慢·黔守曹伯达供备生日》《洞仙歌·泸守王补之生日》用第三人称叙述,描摹武将的英武、词风慷慨豪宕是苏黄词的共同点。黄庭坚这两首边塞词同时是寿词,用第三人称诉说兼顾称颂,武将豪放之气的呈显稍隔了一点,不如苏轼《江神子·猎词》第一人称叙事来得直接、来得奔放有力。

其二,言志词:黄庭坚在功用上对苏轼“词以言志”的继承。黄庭坚继承了苏轼“以诗为词”的观念,还体现在创作中以词言志。黄庭坚的言志词尽管数量不多,但也和苏轼一样,呈显自身士大夫達与不达之志愿及归隐之志向,如《蝶恋花》(海角芳菲留不住)、《蓦山溪》(山明水秀)、《拨棹子》(归去来)。

《蝶恋花》写及第得意之志:“仙籍有名天赐与,致君事业安排取”——点明了及第之喜、佐君之盼,“黑发便逢尧舜主,笑人白首耕南亩”——表明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杜甫式的政治抱负。

《蓦山溪》写不达之冷静与期待,呈现了贬谪心理和报国之志。词上片交代了晚年被贬,不焦虑而寄情山水的心理,下片写坐等良机、期待重用的志愿。“卧龙智略,三诏佐升平,烟塞事,玉堂心,频把菱花照”——用诸葛亮喻指自己有平治之才,关心边塞战况,期待重用,为国解忧。

《拨棹子》写退隐之志,黄庭坚描写了归隐之“乐”:“有人共、对月尊昙。横一琴、甚处逍遥不自在”——独享酒乐之“乐”,“与君钓、晚烟寒濑,蒸白鱼稻饭,溪童供笋菜”——享受自然、平凡之“乐”。

二、茶词与“以俗为雅”:黄庭坚对苏轼“以诗为词”的细化

苏黄提倡诗要“以俗为雅,以故出新”。其中,以日常事物入诗,就是具体做法之一。苏轼“以诗为词”,将其诗体创新的观念和方法引入了词的创作中,首创了农村词、茶词等题材,也开拓戏谑词,挖掘日常事物、日常生活的雅化因素。题材上,黄庭坚也创作戏谑词和茶词,继承了苏轼“以诗为词”的革新理念和 “以俗为雅”的创作观。

苏轼现存茶词仅有《西江月》(龙焙今年)、《行香子》(绮席才终)两首,黄庭坚的茶词有《惜余欢》(四时美景)、《看花回》(夜永兰堂)、《品令》(凤舞团团)、《西江月》(龙焙头纲)、《阮郎归》(烹茶留客)、《阮郎归》(歌停檀板)、《阮郎归》(摘山初制)、《满庭芳》(北苑春风)、《满庭芳》(北苑龙团)、《踏莎行》(画鼓催春)、《阮郎归》(黔中桃李)等11首。

黄庭坚大力创作茶词,将苏轼茶词“咏茶物、记茶事”的日常生活题材发扬光大,以实践细化苏轼的“以俗为雅”,其茶词在咏茶物方面更细致,记茶事也更有心得。

(一)咏茶记事:苏轼的茶词

苏轼两首茶词,主要内容为咏茶物、记茶事。《西江月·茶词》主要咏茶物,从茶的品种、名气、由来,茶汤的色香味等方面咏茶,最后以美人喻茶美,写出了对茗茶的喜爱。词句“汤发云腴酽白,盏浮花乳轻圆”——短短两句,从色、香、味、形四个角度描摹了茶汤。

《行香子》(绮席才终)主要记茶事,写饮茶、品茶、品人事、记感悟。词的上片写酒后饮茶,“共夸君赐,初拆臣封。看分香饼,黄金缕,密云龙”——描摹了拆茶分茶的过程。下片饮茶悟人生,“斗赢一水,功敌千钟”——写赛茶斗水,“觉凉生、两腋清风”——写边观赛茶边饮茶之感悟,“暂留红袖,少却纱笼”——借用典故写自己不从俗,不爱虚名爱实才的追求,“放笙歌散,庭馆静,略从容”——写感悟后的不乐,与散宴后的稍适。整首词由宴乐而转忧生,从品茶中感悟了人事的悲凉。

(二)咏茶记事的精细化:黄庭坚的茶词

黄庭坚的茶词继承并深化了苏轼咏茶物、记茶事的特点,其茶词咏茶物方面更细致,记茶事也更有心得。

首先,黄庭坚继承了苏轼的茶词。黄庭坚的茶词应是在苏轼茶词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其茶词有苏轼的印记,个别茶词的章法和苏轼一样,如《西江月》(龙焙头纲春早)。这首茶词的章法和苏轼的茶词《西江月》一样,在成茶的过程中描摹茶,先写茶的品种、名气、由来,再现茶汤的色香味,最后用典故来喻茶美,写出了对茗茶的喜爱。

其次,黄庭坚深化了苏轼的茶词。苏轼的茶词数量有限,没能兼顾方方面面。黄庭坚茶词有一定数量,能够状摹成茶的方方面面,比苏轼更为详细。《踏莎行》(画鼓催春)描摹了制茶到品茶的详细过程:“低株摘尽到高株,株株别是闽溪样”——写采茶,“画鼓催春,蛮歌走饷,火前一焙谁争长”——写制茶,“碾破春风,香凝午帐”——写碾茶,“银瓶雪滚翻成浪”——写泡茶。整首词语言精炼、雅丽,呈显了作者对茶的喜爱。《阮郎归》(摘山初制小龙团)里描写了茶之“消滞思,解尘烦”的功效。《阮郎归》(黔中桃李可寻芳)“青箬裹,绛纱囊”——写了茶叶的保存方法,用箬叶封裹保存,囊以红纱。

黄庭坚大力创作茶词,比起苏轼来,黄庭坚在记茶事咏人生方面,显得更有心得,情感描摹呈多样化。苏轼的《行香子》(绮席才终)记茶事,情感由乐而转悲,黄庭坚也有这一类型的情感描摹,如《看花回·茶词》,该词也写了饮茶的过程及感受。词上片写欢宴酒后烧水泡茶,下片写饮茶悟人生,“暗想当时,探春连云寻篁竹。怎归得,鬓将老,付与杯中绿”——由采茶关联到人生的追求,感慨时光流逝。词围绕着茶展开叙述,内容由欢饮到叹人生,情感由乐转悲。从情感呈现上看,该词和苏轼《行香子》(绮席才终)的记茶事属于同一类型。

黄庭坚记茶事咏人生还有另一类型的情感描摹——记茶事、呈乐情。如《惜余欢·茶词》。该词写宴饮的过程,上片写宴会之豪饮作乐,下片写醉后饮茶,再赏歌舞。词在宴会中写饮茶,“碾春焙、愿少延欢洽”——饮茶可延长宴乐。饮酒喝茶,沉醉于宴乐之中,整首词充满了欢情与乐意。

总体说来,黄庭坚大力创作茶词,将日常俗物俗事——茶和饮茶,写得精美雅致。黄庭坚茶词之咏茶物、记茶事,不论是在描摹茶的特征和特性上,还是记茶事之情感叙事类型上,在继承了苏轼茶词的基础上,有所深化和细化,拓展了苏词的“以俗为雅”。

三、女性—歌妓恋情词与“以俗出新”:黄庭坚对苏轼“以诗为词”的出新

苏轼和黄庭坚在诗论中都提到了“以俗为雅,以故为新”。苏轼《题柳子厚》说:“诗须要有为而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务新,乃诗之病。柳子厚晚年诗极似陶渊明,知诗病者也。”[12]黄庭坚《再次韵杨明叔序》说:“庭坚老懒衰坠,多年不作诗,已忘其体律。因明叔有意欲斯文,试举一纲,而张万目。盖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如孙吴之兵;棘端可以破,镞如甘绳飞卫之射。此诗人之奇也。”[13]

《竹坡诗话》里还记载了苏轼“以俗为雅、以俗出新”诗歌创作观念的具体操作:

东坡在黃州时尝赴何秀才会,食油果甚酥,因问主人,此名何。主人对以无名。东坡又问为甚酥,坐客皆曰:“是可以为名矣。”又潘长官以东坡不能饮,每为设醴,坡笑曰:“此必错著水也。”他日忽思油果,作小诗求之云:“野饮花前百事无,腰间惟系一葫芦。已倾潘子错著水,更觅君家为甚酥。”李端叔尝为余言,东坡云:“街谈市语,皆可入诗,但要人熔化耳。”此诗虽一时戏言,观此亦可以知其熔化之功也。[14](周紫芝《竹坡诗话》)

苏轼“街谈市语,皆可入诗,但要人熔化耳”——就是在语言方面的“以故出新、以俗为雅”。黄庭坚将“以俗为雅,以故出新”的诗歌创作观用于词中,在女性—歌妓恋情词的书写中继承了柳永“街谈市语”入词,并以其“夺胎换骨”之诗法化俗为雅,实现“以俗出新”的词体改革目的。

(一)“市井语入词”:柳永的女性—歌妓恋情词

柳永词喜欢用市井口语,其女性—歌妓恋情词,特别是歌妓词写得平白如话、通俗易懂。柳永女性—歌妓恋情词中的市井语入词大体囊括两种类型,一是半书面语半口语掺杂,二是通篇口语。

一为半书面语半口语掺杂。这一类型,柳永的女性—歌妓恋情词,往往以女性口吻的诉说展开书写,在叙事时多用书面语概说,在抒情的时候用口语直诉。如:《满江红》(万恨千愁)。该词为羁旅相思,从女性角度,以女性口吻诉说。词先交代了男子羁旅之事,“万恨千愁,将少年、衷肠牵系。残梦断、酒醒孤馆,夜长无味”——叙事基本用近乎口语的书面表达;接下来再诉说相思之情形,就慢慢转入以口语为主了,“独自个”“赢得”“空只恁”“厌厌地”“些子事”,“甚恁底”“抵死”“难拚弃”“待到头”“终久”“伊”“如何是”等都是常用的市井口语。通篇平白如话,女性相思之愁苦呈现清晰。

二为通篇皆口语。这一类型,柳永的女性—歌妓恋情词,诉说也基本上以女性口吻诉情,基本没有叙事铺垫,在女性口头诉说中表现思情、恋情,通篇皆市井口语或文白化口语。如:

近来憔悴人惊怪。为别后、相思煞。我前生、负你愁烦债。便苦恁难开解。

良夜永、牵情无计奈。锦被里、余香犹在。怎得依前灯下,恣意怜娇态。[15](《迎春乐》)

有个人人真攀羡。问着洋洋回却面。你若无意向他人,为甚梦中频相见。

不如闻早还却愿。免使牵人虚魂乱。风流肠肚不坚牢,只恐被伊牵引断。[16](《木兰花令》)

《迎春乐》《木兰花令》皆为女性相思之言,皆通篇口语,平白如话,通俗易懂,写出了世俗化的恋情。

(二)柳词“市井语入词”的承变:黄庭坚女性—歌妓恋情词的方言口语

黄庭坚继承了柳永的“市井口语入词”。黄庭坚有不少通篇口语化的女性—歌妓恋情词,像《步蟾宫》(虫儿真个)、江城子(新来曾被)、《丑奴儿》(济楚好得)、《鼓笛令》(见来两两)《好女儿》(粉泪一行)《归田乐令》(引调得)等词,皆通篇口语化之词。看《步蟾宫》:

虫儿真个恶灵利。恼乱得,道人眼起。醉归来、恰似出桃源,但目送、落花流水。

不如随我归云际。共作个,住山活计。照清溪,匀粉面,插山花,也须胜、风尘滋味。[17]

《步蟾宫》和柳永一样,通篇口语,不过不是以女性口吻诉说,而是以男性口吻诉说其狎妓、恋妓之情。

柳永基本上是用日常口语入词,而黄庭坚除了用日常市井口语入词外,还尝试以方言入词,如:

济楚好得些。憔悴损、都是因它。那回得句闲言语,傍人尽道,你管又还鬼那人唦。

得过口儿嘛。直勾得、风了自家。是即好意也毒害,你还甜杀人了,怎生申报孩儿。[18](《丑奴儿》)

引调得,甚近日心肠不恋家,宁宁地、思量他,思量他。

两情各自肯,甚忙咱。意思里、莫是赚人唦。噷奴真个,共人。[19](《归田乐令》)

《丑奴儿》以口语入词,还置入了方言尾音。词通过一老鸨之口,陈述其对狎客的埋怨之情,语言活灵活现,特别是“唦”“嘛”等方言尾音的植入,将老鸨的口吻及风情描摹得惟妙惟肖,增添了词的俗世趣味。《归田乐令》写歌妓恋情,同样用方言口语入词,语言很符合人物身份,写出了女妓的俗世情语,“唦”“”等方言尾音的使用,增添了歌妓的风尘味与俗世情。

黄庭坚的女性—歌妓恋情词以口语入词,还关联恋情之外的俗事口语,生活气息很浓,呈现出黄庭坚以俗事入词的尝试。如:《鼓笛令》(见来便觉情于我),该词描摹了歌妓与狎客之情,歌妓的言语夹杂着口语化和方言音。值得注意的是,词还描摹了生活俗事,“他家有婆婆,与一口、管教磨”“副靖传语木大”等描摹悍妻、戏剧的俗事内容也入词了。

总之,黄庭坚的女性—歌妓恋情词继承了柳永的“市井语化入词”而有所深入,在柳永市井口语的基础上,置入方言尾音(或方言词)和其他生活俗事语言,尝试在俗的基础上出新,彰显了词媚俗的一面。

(三)“市井语入词”的雅化路径:黄词以诗法化俗为雅、化俗出新

黄庭坚提出了“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的主张,后来成为江西诗派最重要的诗法主张。如果说“点铁成金”是黄庭坚观念意识上强调“以旧出新”,那么“夺胎换骨”则是语言、手法上的操作了。马兴荣指出:“换骨”是指用自己的语言重新表达前人的诗意;“夺胎”则是指采用前人诗句而加以发展,形成新的意境[20]。黄庭坚的女性—歌妓恋情词,除了在用俗语上有所探新外,还植入了其“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的诗法,以此化俗为雅,以俗出新。

黄庭坚尝试将其诗法用于女性—歌妓恋情词的市井口语表述中,以诗法入词,进而达到其“以俗出新”的目的。如:《少年心》(对景惹起愁闷)、《归田乐引》(暮雨濛阶砌)。

《少年心》词中用“换骨”法,以俗出新。《少年心》写女子诉说思愁与爱恨,通篇口语化。词上片交代了相思,回顾了恋情,“是阿谁先有意,阿谁薄幸”——语俗情真,呈现了女子的负气较真;下片运用“换骨”法,将温庭筠的小诗“合欢核桃真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之意用市井口语敷衍开来,浅语中带兴寄。“似合欢桃,真堪人恨。心儿里、有两个人人”——结尾平淡中有真味。整首词尽管内容看似陈旧而俗气,然而俗语中带有一点素雅的味道;细读之,又有耳目一新之感。

《归田乐引》用“脱胎”法,以俗出新。《归田乐引》也写女性的相思,通篇口语化,其中“为伊聪俊,销得人憔悴”裁剪柳永词《凤栖梧》“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而得,将无形之愁形象化,语浅而有兴寄,该句成为词眼,点明了相思之题旨。

总之,黄庭坚在市井口语的使用中置入“夺胎换骨”之诗法,尽管这样的词作不多,却呈现了“市井语入词”的雅化路径:调动学识储备,以“夺胎”或“换骨”之诗法,点化前人的诗词文入词,以旧出新,化粗俗为淡雅。

四、结语

从大体上讲,黄庭坚词是“以词为词”,保持了词体本色。因为黄庭堅词大多为艳科题材,超过七成以上内容呈现了男欢女爱、离愁别恨、节序宴饮等传统内容。

从词体革新观念上看,受到苏轼的影响,其词从题材、内容、风格、手法上继承和发扬了苏轼“以诗为词”的词体改革行为。黄庭坚词继承了苏轼檃括词、回文词、集句词、言志词、茶词等“以诗为词”的题类,黄庭坚的边塞词继承了苏轼的豪放词风,言志词继承了苏轼诗之言志功用入词。从这个角度理解,黄庭坚词非本色,“不是当行家语,是著腔子唱好诗”。

从部分创作上看,黄庭坚“以诗为词”的最大特点是将“以俗为雅”的宋诗创作观引入词中,继承了柳永“街谈市语”入词,有媚俗的一面,也有些以其“夺胎换骨”之诗法化粗俗为淡雅,实现其“以俗出新”的词体改革目的。

苏轼进行诗词融合实践,在词风的男性化和词作交际功用上发力,张扬其词的硬朗和实用,其“以诗为词”最突兀的一面就是强扭词之婉艳,生硬地破体。黄庭坚的“以诗为词”,没有苏轼那么生硬,将词雅化的同时,还融入了词体俗的要素,这是黄庭坚对苏轼“以诗为词”的继承与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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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吴国富)

基金项目:江西省社会科学“十三五”基金项目“鄱赣文化与两晋南朝江州士人研究”(编号20WX19)。

收稿日期:2022—11—16

作者简介:陈力士(1981—),男,博士,上饶师范学院文传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体学、宋词与叙事学、诗词吟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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