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容本《水浒传》评点对《三国演义》评点的影响
2023-06-03黎昇鑫
摘要:容与堂本《水浒传》作为《水浒》评点系统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三国演义》评点的成长与优化起到了一定的助推作用。这主要表现为容与堂本《水浒传》评点对《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评点的影响上,其影响大致体现在三个方面:对类似性格的典型人物的认识;小说文法的审美观念;社会批判。这些影响又或正或反地启发了毛氏父子的小说观,有力地推动了《三国演义》评点系统向成熟化、经典化迈进。
关键词:容本《水浒传》;《三国演义》;评点;影响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4580(2023)01—0059—(06)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1.011
從互文性理论来看,文学是对现今与过往的记忆写作,它既受前辈作品的熏陶与洗礼,也受同时代思维、风格的调遣和支配。所以在剖析《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以下简称“李评本《三国》”或“李本《三国》”)对毛评本《三国演义》的影响时,我们绝不能忽略同时期其他评点作品对《三国演义》评点所产生的微妙作用。明代小说评点方兴未艾,不同评点家自抒胸臆,各部评点本荟萃一堂,构成了一张交错纵横的小说评点网,《三国演义》评点也正处其间。《三国演义》评点从李评本到毛评本,在不断走向经典化的道路上,一股同行的评点力量也在默默地助推其成长与优化,这便是《水浒》评点。其中杭州容与堂万历三十八年(1610)刊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以下简称“容本《水浒》”)对《三国演义》评点的推动意义尤为突出,它们在评点内容与理论建设上对“李卓吾”和毛氏父子的评点起到了启发与借鉴作用。学界只知金批《水浒》对《三国演义》评点的显著影响,尚未有学者意识到容本《水浒》评点同样对《三国演义》评点有着深刻的影响。鉴于此,本文意在探究容本《水浒》在评点方面上对李本《三国演义》评点的影响与意义,同时考证容本《水浒》与李本《三国》成书先后的问题,希冀弥补这些研究空白。
一、容本《水浒》与李本《三国》谁先谁后
在讨论容本《水浒》对李本《三国》的影响之前,我们先要解决两本刊刻先后的问题。两本在章培恒、叶朗、沈伯俊等学者看来,均为叶昼所评,这一论断得到了广泛的认同。明末钱希言也早有提及:“于是有宏父批点《水浒传》、《三国志》、……并出叶笔,何关于李?”[1]但这也给我们遗留下一个问题,即叶昼评点的《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究竟谁先谁后?如能突破这一疑点,我们的研究便能顺利、有序地进行下去。
首先我们有必要对两书的评点语言、内容与风格进行系统的比对。在对人物进行点评时,两评惯用“是”“通”“圣人”“佛”“菩萨”“用得”“妙”“痴”等字眼来予以评价;在揭示小说叙事时,两评常用“如画”“具眼”“丹青”“点缀”“好妆点”“咄咄逼真”等词来概括小说中笔法之妙。此外,在具体内容的评点上,两评同样表现出相类的价值取向,笔者略作比对,并附表如下:
经过比对,我们不难窥见,两评尽管面对不同的小说文本,但在话语表达与事件认知上,使用的都是同一种评点逻辑和思维方式。另外,两评在论述过程中所表现出的价值理念也如出一辙。在对待假道学的态度上,两评均存在矫枉过正的批评缺陷,容本《水浒》第六十四回三阮执意要出兵救援张横,而张顺却认为不应贸然行动,评者却将张顺这一沉着冷静之举解读为“张顺假道学”[12]。无独有偶,第六十九回宋江提议先礼后兵,此举于情于理都符合战争道德,但评者依旧先入为主,痛斥宋江“假道学”[13]。李评本《三国演义》同样存在这一批判倾向,关羽劝导裴元绍去邪归正,李评对此嘲笑道:“先生又讲道学,何也?”[14]关羽出于叔嫂之礼,向两位嫂嫂征求意见,这一行为再次惹来李评的抨击:“此事何必谋之妇人。先生岂讲学人,乃腐气逼人如此耶?”[15]这些例子足以证明,容本《水浒》与李本《三国》在评点上确实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即使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也必然是受同一种评点风格的影响。
确定了两评的同出关系后,我们再从评点样式来考察两本的先后问题。容本《水浒》的总评有这样一个特殊的现象,其总评都以李贽的口吻来开场:“李卓吾曰”“卓吾曰”“李秃翁曰”“卓老曰”“李和尚曰”“李生曰”……且不标注“总批”“总评”字样。叶朗同样发现了这一现象,并指出花样百出地变换称谓是叶昼“精心设计的文字游戏”,目的是为了刻意模仿李贽的评点风格[16]。这一模仿手法的依附意图的确过于明显,而同样冠名“李卓吾先生批评”的《西游记》和《三国演义》的总评都不再如容本《水浒》那样每回都以李贽口吻开头,李本《三国》甚至还出现过叶昼之名显身人前的现象(“梁溪仲子”为其标志),模仿李贽风格的痕迹较容本《水浒》而言明显淡化。在真伪难辨的明代书坊,要想托名他人进行写作,最简单也最显著的办法就是在作品中处处留下其人的口吻,容本《水浒》如此精心刻意、追求逼真的模仿行为在李本《西游》《三国》中是难以见到的。且李本《西游》《三国》的章回回末俱标注“总批(评)”,从这一点来看,李本《三国》在体例上也比容本《水浒》更显规整。评点内容先出精雕、后出渐糙,评点形式与体例则后出转精,这也正符合托名仿作的发展规律。因而我们有理由相信,容本《水浒》应当早于李本《三国》。
最后我们再通过还原时代背景来分析容本《水浒》能够先于李本《三国》的可能原因,以证实我们的判断。《三国演义》成书早于《水浒传》,但其成熟的评点本却晚于《水浒传》,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两个原因:
一是受时代的小说审美认知所制约。明代的小说观已经突破了传统的实录理念,开始接受虚构、幻奇的小说创作。《水浒传》因其语言表达之晓畅清晰、情节安排之跌宕起伏、人物刻画之生动传神、摹写笔法之娴熟高超而备受时人青睐。袁宏道也曾指出《水浒传》的受欢迎程度:
里中有好读书者,缄嘿十年,忽一日拍案狂叫曰:“异哉,卓吾老子吾师乎!”客京问其故,曰:“人言《水浒传》奇,果奇。予每检《十三经》或《二十一史》,一展卷,即忽忽欲睡去,未有若《水浒》之明白晓畅,语语家常,使我捧玩不能释手者也。”[17]
与晦涩艰深的经史典籍相比,《水浒传》因其语言通俗易懂而获得了多数读者的青睐。袁于令亦赞美道:“至于文章之妙,《西游》、《水浒》实并驰中原。”[18]在明人看来,《水浒传》无论是从布局、刻画抑或文法方面都是不可多得的巧夺天工之作。反观《三国演义》,却屡遭评论家的诟病,崇尚虚构的谢肇淛就指出:“惟《三国演义》……等书,俚而无味矣。何者?事太实则近腐,可以悦里巷小儿,而不足为士君子道也。”[19]而胡应麟又本着演义小说应当据史而作的实录原则,严厉批判《三国演义》成文无据。评论家甚至还将其与《水浒传》等作品进行对比以强调其艺术成就上的不足:
小说家以真为正,以幻为奇。然语有之:“画鬼易,画人难”。《西游记》幻极矣,所以不逮《水浒》者,人鬼之分也。……《三国志》人矣,描写亦工,所不足者幻耳。[20]
即便是“李卓吾”在评点《水浒》《三国》这两部作品时,也体现出截然不同的情感倾向,与高度赞赏施耐庵、罗贯中化工之笔的审美态度有别,“李卓吾”多次指斥《三国演义》存在情节夸张、有失真实的弊病。综上所述,明人对《水浒》《三国》的态度有着云泥之别,多好《水浒》而恶《三国》。“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水浒传》耀眼夺目的艺术光芒引来了众多评者争相评论与批点,探索其中的奥妙旨趣对评论家而言是一种愉悦的审美体验。这也为评点家首先批点《水浒》而搁置《三国》提供了一定的理由。
二是因为李贽的“名人效应”。李贽在明代文坛以及思想领域所取得的成就自不必说,其对通俗文学地位的提升同样做出了一定的贡献,在受众方面具有一定的影响力。李贽在与友人的书信中,曾有这样的介绍:“水浒传批点得甚快活人。”[21]袁中道亦能证明李贽在批点《水浒传》时所付出的心血 [22]。作为文坛巨擘的李贽尚且如此热衷于批点《水浒传》,这让书坊看到了销售的商机,他们便把目光投向《水浒》批点,希冀借助李贽的代言来拓宽销路。而且,《水浒传》是李贽最常提及的小说作品,先制作《水浒传》评点本便更能提高伪作的可信度。事实也正是如此,明人笔记中有这样一则材料:“余最恨今世龌龊竖儒,不揣己陋,欲附作者之林,将自家土苴粪壤,辄托一二名公以行世。而读者又矮人观场,见某老先生名讳,不问好歹,即捧讽之。”[23]这则材料为我们提供了两条信息:一是书商托名伪造的现象在当时屡见不鲜;二是书商托名伪造的营销手段的确也迷惑到了许多不明真相的读者。在这样的背景下,托名李卓吾评点的《水浒传》便应运而生,而不见于名家口中的《三国演义》也只好暂时让位于炙手可热的《水浒传》。
二、容本《水浒》对李本《三国》的先行意义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已经掌握了容本《水浒》早于李本《三国》,并且两书出自同一评点风格的证据。既然如此,我们可以认为容本《水浒》的评点为李本《三国》的评点起到了示范和先行作用。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容本《水浒》运用于评点实践中的批评认识有效地指导了李本《三国》的评点工作,这些认知进而融入了被视为经典的毛评本的血肉之中。
(一)对类似性格的典型人物的认识
在对典型人物的评点上,容本《水浒》为李本《三国》提供了可用模板和点评经验。李逵形象粗犷、直率莽撞,其有别于虚伪、诡诈的真性特质深受容本评者的极力推崇,评者在书中不吝褒奖,多次赞其为“快人”,其“一言一动,无不快人意者”[24]。李逵率真敢言、不拘小节的人物性格使得其在书中显得尤为可爱,充满了感染力,构成了《水浒传》中不可或缺的喜剧元素,以至于让评者在阅读李逵的故事时倍感妙趣横生、捧腹快意,评者也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这份畅快、愉悦的阅读感受:“趣人来了。”[25] “趣事趣话趣人,无所不趣。”[26] “李大哥做事必奇,说话必趣,天纵之也。”[27]此外,评者还注意到了李逵粗中有细、莽而有智的特点:“李大哥原有智,谁说他一味卤莽?”[28] “李大哥不特勇而已矣,却又智。”[29] “妙人”“快人”“趣人”“有智”构成了容本《水浒》对李逵的主要评价,这也是评者对“性真”审美的追求和崇尚。有了这一先行的评点经验后,在面对同样豪爽粗莽、直言不讳的张飞形象时,李本《三国》的评者便直接从容本《水浒》中搬取李逵的评点模板。首先李评也好用“快人”一词来概括张飞快意恩仇、不加造作的真率性情,据笔者统计,共有15处。其次,李评同样善于发掘张飞身上的喜剧特色,认为“老张趣甚”[30]。“妙人妙事,脍炙千古。”[31]甚至沿用容本《水浒》中用于评价李逵的观点:“老张无一事不趣,无一言不趣。趣人也,趣人也。”[32]最后,张飞不惟勇武,更兼有智的多元性格也并没有被李评忽视,反而多次被强调突出:“老张却是粗中有细。”[33] “益德原自有智。”[34] “益德此处却细。”[35] “粗中有细。”[36]在对真性、妙趣和足智的审美追求上,容本《水浒》和李本《三国》表现出高度一致性。
容本《水浒》在高度赞颂真、趣、智的同时,对伪、诈、谋的强烈抨击也影响着李本《三国》对人物品性的定位与判断。吴用作为梁山集团的“智囊”,一出场便受到容本评者的非议和歧视:“真贼头出来了。”[37]这固然与评者贯穿全书的对梁山集团首脑的批判态度有关,但不可否认的是,吴用在梁山集团的建设过程中的确存在用计过狠、过毒的情况,这也是其屡遭评者质疑与指摘的重要原因。吴用为诱卢俊义落草,设计让其仆李固对外放出卢已上山为寇的消息,以断卢的后路。评者读至此不由破口大骂道:“吴用此人,当千生万世作驴马。”[38]另外,评者在进行评点工作时,常常带着主观倾向,用“贼智”“诡计”等具有贬义色彩的词汇来评价吴用,甚至在吴用未出现的情节中擅加臆断:“这必是吴用主张,可恶,可恨!”[39]在评者看来,吴用是虚伪领袖的爪牙,对其阴谋权诈之举应予以大力攻讦。这一情感态度一度延续到《三国演义》的評点中,影响了李评对类似人物的评价。诸葛亮作为蜀汉集团的“智囊”,其作用与地位与吴用大体一致,也常遭李评的谩骂和诋毁。诸葛亮为蜀汉集团开疆扩土、呕心沥血,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难免被李评冠以“大贼”“老贼”之称。与容本《水浒》评点吴用相似,李评也将诸葛亮之谋略评为“贼智”。在诸葛亮引导刘备斩杀刘封一节中,李评同样愤怒地咒骂道:“诸葛亮真狗彘也,真奴才也,真千万世之罪人也。”[40]我们必须承认,李评本《三国》对诸葛亮存在先入为主、有失偏颇的评点失误,孰知这与容本《水浒》的评点实践是分不开的。
李本《三国》沿袭了容本《水浒》中的人物品评标准和价值取向,歌颂真性实感,指斥诡计权谋。这一人物评点理念又影响了毛氏父子的评点建构,李评对张飞“快人”“粗中有细”等评价被直接照搬进毛评。另外,李评对诸葛亮形象的偏颇理解受到了毛评的纠正,“今俱删去,而以新评校正之”[41],从而促进了毛评观点的客观化、公允化,这应当视为李评对毛评的反向启发。而追本溯源,毛批《三国》的人物评点在步入经典化殿堂的过程中,容本《水浒》的人物观无疑是其进步之路上的一块不容否定的垫脚石。
(二)小说文法的审美观念
小说文法具体表现为作者对素材的编织、语言的组织、叙法的运用以及结构的排布等。容本《水浒》的评点虽然未提炼出具体的小说美学理论,但其对小说文法已有了自己的理解,并形成了具体的评判标准。容本《水浒》的评者秉持求“真”的小说审美观,并贯彻于批点小说的细节刻画、景物描写以及结构布局的过程中。这些标准进而又传递到李本《三国》的文法评点中。
首先,那些入木三分、生动真实的细节刻画深受评者的关注。作者通过简单语言和动作描写便能勾勒出人物真实的心理活动,评者也极力推崇这类细节描写。第十七回作者通过语言描写,将何清油滑机灵的内心世界展现得淋漓尽致,评者于此批道:“描画何清处,咄咄逼真。”[42]第二十五回作者通过一系列细节描写成功塑造了西门庆、潘金莲、王婆三人的内心欲望,评者在回评中称赞不已:“这回文字,种种逼真。”[43]对细节真实的崇拜心态支配着李本《三国演义》的评点,尽管李评常常在评点中表达对《三国演义》欠缺真实感的不屑,但评者仍然在努力地寻找值得圈点的细节刻画,如第六十七回凌统想起与甘宁有杀父之仇,心怀不满,便于筵上舞剑,试图威慑甘宁;甘宁不甘示弱,起身舞戟;吕蒙则手持刀牌分开二人,希望劝和双方。作者仅作简要叙事,三人的各自心事却已跃然纸上,因此李评赞道:“冷处点缀,咄咄逼真,妙史也。”[44]可见,容本《水浒》对细节刻画的批点为李本《三国》提供了一个较为成熟的评点标准。
其次,在对景物描写的认识上,李评《三国》沿袭了容本《水浒》的景物描写观。在容本《水浒》中,评者对景物描写的审美标准值得我们注意。小说中的诗文化景物描写大多流于模式化、套路化,因此也失去了美感与灵性。这样的景物描写深受容本《水浒》评者的不满与鄙夷。在评者看来,模式化写景远不如写实性的景物描写,评者对第六回中瓦罐寺和赤松林两处景物描写的迥异态度即可证明这一论点:
钟楼倒塌,殿宇崩摧。山门尽长苍苔,经阁都生碧藓。释伽佛芦芽穿膝,浑如在雪岭之时;观世音荆棘缠身,却似守香山之日。诸天坏损,怀中鸟雀营巢;帝释欹斜,口内蜘蛛结网。方丈凄凉,廊房寂寞。没头罗汉,这法身也受灾殃;折臂金刚,有神通如何施展。香积厨中藏兔穴,龙华台上印狐踪。(瓦罐寺之景)
虬枝错落,盘数千条赤脚老龙;怪影参差,立几万道红鳞巨蟒。远观却似判官须,近看宛如魔鬼发。谁将鲜血洒树梢,疑是朱砂铺树顶。(赤松林之景)
两处景物描写均用韵文写就,且不乏夸张、想象的修辞技法。面对赤松林景貌,评者直言:“俗杀。”[45]而对于瓦罐寺之景,评者却予以极高评价:“形容败落寺院如画。”[46]评者评判的主要标准即在于景物描写是否能真实生动地反映小说环境。瓦罐寺之景旨在展现寺院之残破不堪,赤松林之景则意图表现环境险恶。显然,瓦罐寺的景物描写相较于赤松林景物描写而言,更能表现真实可见的环境面貌,这也是评者予以两处描写云泥之别的评价的重要原因。同时,这也是评者所坚持的小说“真实”观在景物描写中的反映。从李本《三国》少量的写景批点中,我们亦能窥见李评从容本《水浒》中接受来的写景审美标准。第三十七回描写隆中景物,作者只用几种常见意象,并赋之以平实质朴的特征,便营造出一派清逸玄远的艺术境界,与孔明的高情雅致相得益彰、遥相呼应。李评情不自禁地赞叹作者不惟善叙离别,“亦善叙景物,固是妙手。”[47]可见,李评效仿容本《水浒》,同样将“真实”视作写景高超水平的重要衡量标准。
最后,李评在认识《三国演义》结构的过程中,也不乏吸收容本《水浒》评点经验的痕迹。在对容本《水浒》文章前后价值的认识上,评者多次指出《水浒传》后半截远不如前半截:
若到后来混天阵处,都假了,费尽苦心,亦不好看。[48]
这话文字……且重复可厌,不济,不济。[49]
说了又说,与举业文何异。[50]
文字至此,都是强弩之末了。妙处还在前半截。[51]
评者认为《水浒传》后幅较为失败的原因有二:一是缺乏前半截那样的真实性写作;二是重复叙事成分较多。这仍旧是评者建立在求“真”理念下所得出的结论,优秀的小说作品必然是生动真实性和独立特殊性的双重结合。因此,评者对《水浒传》留下了虎头蛇尾、狗尾续貂的印象。在这一观点的引导下,李评采用了相似的理念来对《三国演义》的结构进行审视,并得出了类似的结论:“读《三国志演义》到此等去处,真如嚼蜡,淡然无味。阵法兵机,都是说了又说,无异于今日秀才文字也。”[52]“读演义至此,惟有打顿而已。何也?只因前面都已说过,不过改换姓名,重叠敷衍云耳,真可厌也。”[53]李评认为《三国演义》同样存在失真、重复的弊病,并效法容本评《水浒传》后幅为“举业文”,将《三国演义》后幅视为“秀才文字”。可见对于李评而言,容本《水浒》对小说结构的认知同样适用于《三国演义》的结构分析中。
李本《三国》从容本《水浒》中承袭来的文法观甚至影响并启发着毛氏父子的评点建构。毛氏将李评中一些论述加以展开并深刻论述,较李评而言,经过深入分析后得出论点的毛评愈发接近文本的表达意图。如对董承之梦的评价,毛评指出:“半晌欢喜,读至此句,不觉扫兴。”[54]面对隆中之景,毛评更是置身其中揭橥游人的游景心理:“再将卧龙所居之处赏鉴一番,妙在勒马回观,盖玩山色者宜于遥看,游胜地者不忍遽别也。” [55]毛氏这两处评点在论述深度与文本阐释上都远远超越了李评,但在情感倾向上却均不超出李评的范畴。除了正面接受外,毛评也会反向运用李评的论点,并建构新的觀点,如李评的《三国演义》后幅“糟粕”论便为毛评提供了一个可供探讨的话题。毛评不仅批判这一论点,还借用了金圣叹的“犯避论”反驳了李评的认知,并指出:“一样惊人,一样出色。每闻读《三国志》者,谓武侯死后,便不堪寓目。今试观此篇,与武侯存日,岂有异哉?”“读《三国》者,读至后幅,有与前事相犯,而读之更无一毫相犯。愈出愈幻,岂非今古奇观。”[56]沿流讨源,我们应当承认,毛评在文法观上继承、批判李评观点的同时,与容本《水浒》的评点也有着不可分割的渊源联系。从这个意义上说,容本《水浒》对《三国演义》评点经典化有着不容小觑的引导作用。
(三)社会批判
小说评点与社会批判密不可分,融社会批判入评点,是评点者参与社会干预的重要实现方式。除了激烈抨击假道学的伪善做作、道貌岸然之外,容本《水浒》与李本《三国》在对秀才群体的批判上也表现出明显的承袭关系。容本《水浒》评者对秀才的批驳语句主要表现在对王伦的评点中:
秀才身分,只好如此。[57]
天下秀才,都会嫉贤妒能,安得林教头一一杀之也![58]
尝思天下无用可厌之物,第一是秀才了。[59]
在评者看来,王伦既无真才实学,又无容人雅量,正是秀才群体弱点的集中体现。带着这样的态度倾向,评者审视人物行为的过程中,但见人物稍有循规蹈矩之举,便冠之以“秀才气”之评,以致以偏概全、有失公允。这一批判性情感又进而被李本《三国》所吸收,李评认为秀才群体大都存在自行其是而又空谈寡为等性格缺陷。尽管《三国演义》中并无真实的秀才形象,但李评往往将被批评的人物与秀才特点联系起来。受容本《水浒》评点的影响,李评甚至同样一言以蔽之:“可见秀才是最无用的。”[60]显然,在对某一具体的文化现象与社会群体的态度与认识上,容本《水浒》的评点在一定程度上也为李本《三国》奠定了情感基调,这些看法又再一次为毛评的形成提供了范例与借鉴。
在对秀才群体的认识上,尽管毛评也对李评的部分观点进行了采纳,如第四十三回,毛评在李评“说尽今日秀才病痛”[61]一句的基础上稍作调整:“说尽秀才之病。”[62]但相较李评而言,毛评并不执持“秀才无用”的观点去一概而论底层知识分子的弱点,相反,毛评积极肯定底层知识分子身上蕴含的无限潜力与可能:“每怪今人以书生相诟詈,见其人之文而无用者,辄笑之为书生气。试观陆逊之为书生,奈何轻量书生哉?”[63]此外,毛评在对假道学的抨击数量也远不及李评,与李评片面的主观臆断不同,毛评在保留李评基本情感倾向的基础上尽量少做类比评价,而是从情节出发,就事论事。在这方面,毛评较李评而言又更显客观与严肃;另一方面,我们也应察觉到,毛评中的一部分社会批判内容正是来自对李评的修正。同时,这也是毛评与容本《水浒》评点发生的一次间接对话。
三、结语
目前学界对容本《水浒》、李评本《三国》和毛评本《三国》之间的关系研究大多集中在考证容本《水浒》的评者问题、毛评本《三国》的底本问题上,尚未见有学者讨论容本《水浒》的评点对毛评本《三国》的影响。二者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经我们探究,实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容与堂本作为《水浒》评点中的一大巨擘,对《三国演义》评点经典化进程的重要推动作用不应被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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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程荣荣)
收稿日期:2022—10—25
作者简介:黎昇鑫(1998—),男,海南万宁人,河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