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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张岱的和陶诗

2023-06-03刘玉龙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张岱陶渊明

摘要:张岱的和陶诗现存四十首,主要见于他的《和陶集》与《张子诗秕》。这些和陶诗在创作上深受张岱自身的家学传承和时局变动的影响,在内容上表达了张岱向往自然、热爱诗书、坚守志节的思想。同时,张岱的和陶诗直接展现出他在明朝灭亡前后从身份到心境的巨大变化,集中凸显了张岱对陶渊明的仰慕之情。

关键词:张岱;陶渊明;和陶诗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4580(2023)01—0019—(06)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1.004

张岱(1597-?),字维城、宗子、天孙、石公,号陶庵、蝶庵等,明末清初著名文学家、史学家。近代文学界多关注张岱的散文与小品文,对其诸多诗作关注较少,尤其是其中的四十首和陶诗。

张岱现存的和陶诗分两处记载,一是《和陶集》,另一是《张子诗秕》。张岱的《和陶集》有一稿本存于上海图书馆,李剑锋在《张岱和陶诗辑佚与研究》一文中认为该稿本为清抄本[1],其后在《张岱手稿的最新发现——就上图藏张岱评<和陶集>访夏咸淳研究员》中夏咸淳认为是张岱稿本[2]。2019年郑凌峰等整理校点《和陶集》,“将可靠的张岱手迹和上海图书馆藏本核对,笔迹显然不同”[3],遂认为此本为张岱倩人誊写的清稿本。笔者此次选用郑凌峰等整理的校点本《和陶集》为研究对象。《和陶集》包含陶渊明原诗及苏轼与张岱的和作,其中有陶诗137首、苏诗109首、张诗28首。而周作人言“张宗子补和者二十五首”[4],郑凌峰则说“书中收张岱和陶诗计十六题、四十四首”[5],应是由于算法不同或误记。《张子诗秕》又称《琅嬛诗集》,现今的上海图书馆与国家图书馆分别藏有其抄本与稿本。诗集共分为五卷,其中四言、七言的古诗各一卷,五言的古诗、排律与律诗各一卷,总计有一百余首诗作,2014年出版的《张岱诗文集(增订本)》对其做了全面收录[6]。其中的和陶诗有:《和有会而作》《和述酒》《和挽歌辞三首》以及《和咏贫士七首》,共四题十二首。

目前夏咸淳《论张岱诗稿——张子诗秕》、李剑峰《张岱和陶诗的辑佚与研究》、孟凡《苏轼与张岱和陶诗之比较研究》等学术成果对张岱的和陶诗有所关注,但尚未有学者对张岱的和陶诗作具体深入的探寻[7][8]。基于以上研究现状,笔者试图从诗人与诗作本身出发,通过“知人论世”,分析张岱的和陶诗。

一、张岱和陶诗的创作背景

张岱的和陶诗并非同时所创,从部分诗作中透露的时间点来看,整体可以明朝灭亡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和陶集》本第一首和陶诗为《和荣木》,小序中有“三十不遇,不得不言田舍也”一句,自张岱诞辰算起,其30岁那一年为丙寅年,即1626年。推之《和周家墓柏下》与《和七月还江陵夜行途中》中的“癸酉”年是指1633年,《和蜡日》与《和酬丁柴桑》副题中的“甲戌”则是指1634年,时间都在明朝灭亡(1644)之前。而《张子诗秕》本《和陶咏贫士》序言“避兵西白山中”,是在清顺治三年,即1646年。由以上可以基本确定,《和陶集》本和陶诗作于张岱三十岁后、明亡之前,《张子诗秕》本和陶诗则作于明亡后张岱隐居避难期间。因此,张岱和陶诗的创作,既有家学文化的悄然影响,也有来自山河破碎的深刻冲击。

(一)家学传承的潜移默化

张岱成长于明末钟鸣鼎食的名士诗书之家,故明亡之前,他不但汲取了丰厚的经史文化学问的养料,也承蒙长辈提携,爱好众多,游历丰富,见多识广,好友遍布,可谓既恣意潇洒又文采风流。张岱的曾祖父是张元忭,隆庆五年的进士状元郎,是张氏家族的一个重要人物。他不仅学识渊博,为人也正统刚毅,受到当时人们的敬重,也是张岱自幼崇拜的长辈。祖父张汝霖对张岱的影响很大,是他学习和进入学术界的引路人,其治学读书的方法也来源于祖父的教导。明代“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使读书人大都苦读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并以其为宗,而张汝霖却反其道而行之。张岱就曾在《四书遇》序文中记述,祖父自幼时便教导他“不读朱注” [9],阅读经史子集时要将各家各派的注疏熟谙于心。这样的读书方法不仅使张岱建立起批判性的学习方式,而且大幅拓展了他思想的深度和广度,使其对很多问题都有了自己独到的见解。父亲张耀芳虽成就不及曾祖、祖父,但也是博览全书。他待下人十分宽厚,每见到儿辈疾言厉色斥责仆人时,就会诵读陶渊明的《诫子书》“彼亦人子,可善视之”[10]等语。张岱自幼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对陶渊明抱有很大好感。

张岱的父祖皆是科举出身,参加科举考试、求取功名自然也成为张岱最初的目标。然而当他饱读诗书、自信满满地走进考场后,却屡屡碰壁,名落孙山。在这样的境遇下,张岱创作了《和荣木》,在序文中他感慨“三十不遇,不得不言田舍也”,屡试不第后不得不选择了归隐田园的生活。然张岱并未失去斗志,他仍在诗中发出“祖父贻谋,余敢云坠。世路坎坷,岂不足畏。志在千里,伏枥老骥”的慷慨之声,可以看出,虽然科举的失败给张岱带来了一些打击,让他感受到世路的坎坷与人生的失意,但来自父祖们的教诲使他很快就从消沉中振作了起来,从精神上摆脱了功名的束缚,使之能自由游弋于诗书的海洋。张岱在家学传统中受到的潜移默化的教育和影响,对其日后的和陶诗及其他学术成果的创作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二)易代之际的情感迸发

崇祯十七年是张岱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在这一年里,崇祯皇帝自缢,吴三桂降清,大清的铁骑一举攻入并迅速占领了北京。改明换清的消息如一声晴空霹雳炸响,给了当时的汉人们迎头一棒。此后清军四处攻克,对抗清志士展开紧密追捕。不久后绍兴沦陷,支持并参加过鲁王抗清斗争的张岱不得不携家带口地逃离原住地,另寻避难之所。

张岱一行人先是来到了位于绍兴离县西南的一个偏僻之地——越王峥佛寺,但稍有安顿后就不幸被人认出,身份暴露,只好再次仓促逃走。同年八月,张岱辗转来到嵊县西白山中,生活境况大不如前,《和陶咏贫士》序文中言“避兵西白山中,风雨凄然”,虽有家眷、仆从随行,但一路匆忙,物什大多散落,且“村醪远不继,日午厨无烟”,前后无村落,远近无人烟,即使到了正午也只能忍饥挨饿。《和有会而作》中张岱感叹自己“未晓舂瓶粟,将寒补衲衣”,从不知谷物可以放在瓶中,天气凉了才想起要修补衣服。“婢仆褰裳去,妻孥长作悲”,看着忙碌不停、常发悲音的婢仆与妻儿,张岱真正感受到了山林生活的不易与艰辛。在《自为墓志铭》中,张岱总结这段时期的生活是“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食,常至斷炊”[11],国破家亡、亲友逝去、生活困苦,多重打击使张岱的内心倍受煎熬,对此时的他来讲,殉身守节或许是更为容易的选择。然而张岱绝不甘心无为而死,他曾说:“然余之不死,非不能也,以死为无益之死,故不死也,以死为无益而不死,则是不能死,而窃欲自附于能死之中,能不死,而更欲出不能死之上。”[12]笔者以为,此时张岱的情感厚度及对于生死的理解已远非明亡之前可比,他在这一阶段创作的《和挽歌辞三首》《和有会而作》等和陶诗,在价值与深度上也更胜往昔。

二、张岱和陶诗的思想内容

张岱和陶诗虽仅有数十首,但其内容丰富,意蕴深厚,颇具哲思,在一定程度上展现出了张岱在人生中晚期的思想特征,笔者试将其做分类论述。

(一)对自然的向往

张岱自幼极爱四处游历,自“三十不遇”后,更是将眼光付诸田舍山林。张岱和陶诗中常有描绘自然美景之妙语,如《和酬丁柴桑》中写山林中的声与静“念昔笙歌,声闻九里。近惟空山,静若太始”;《和七月还江陵夜行途中》写兰亭夜景“酒气通泉味,清风带月明。白云无意出,秋水上溪平”;《和五月中都还归林阻风》写雨后曹山深林“何来巨灵斧,开此洪荒居”“高冈多古木,倒薜更森疏”等等,字句中充满对所临景色的赞赏与喜爱之情。

张岱自言“好美食”,并戏谑地称自己为“茶淫桔虐”,这在其和陶诗中也有所体现。如《和述酒》写日铸雪芽茶的制作要格外精细,需“茶筐和露采,旗枪为我驯。佐以文武火,雪芽呈其身”;《和归鸟·日铸雪芽》写茶的色与香“气吹兰畹,色并雪岑。凉风生腋,秋月沁心”;《和归鸟·湘湖杨梅》写杨梅成熟时节的盛景“杨家果熟,茜染霞飞。火齐满树,磊落相依”;《和归鸟·破塘笋》写竹与笋“万株寒玉,抽此柔条”等等,一词一句皆声色兼备,读来颇觉清新隽永,极富灵动自然之美。

自然界的美景与美食引发了张岱对自然生活的无限憧憬。在其和陶诗中,他时常表现出对归隐自然的向往,如在《和读史述九章》中,他所称赏的九人为季札、范蠡、鲁仲连、张良、王羲之、陶潜、李泌、邵雍、苏轼,前八人皆是最终选择了归隐山林,苏轼虽并未选择归隐,但确为热爱自然、极富生活情趣之人。《和与从弟敬远》中,张岱得一精美玉石,却言“余欲煮服之,石髓度王烈”,隐有效仿王烈归隐修道之心。明亡之前,张岱或曾有过一段时间的隐居生活,在《和有会而作》序文中他感叹:“炉峰山趾,筑室数楹。……童子作食,澹然自饱。闲摊书卷,倦枕石头。……佛灯一盏,万念俱堕,不知身之在何境也。”闲适恬淡之情溢于言表。“山中无俗事,粗粝可充饥”“不藉松为饭,无劳薜作衣”“不求今日是,不知昨日非”等诗句,也可看出张岱此时是极享受山中隐居生活的。不过显然这只是世家少爷的一场短暂的山林生活体验之旅,山中静谧的气氛、粗糙的餐食带给张岱新鲜又奇妙的体验,使之顿生流连之感。

(二)对诗书的热爱

张岱生于书香门第,深受祖辈们影响,自幼饱习诗书,见识广博。《和命子》中,张岱深以“我祖象贤,文不在兹”为傲,又言“茂先博奥,庶其企尔”,其中“茂先”就是指张岱在西晋时期的先祖、《博物志》的作者张华。《和赠长沙公》序言:“博闻洽记,余慕吾家茂先。”在诗歌中,张岱更是对张华极力称颂,“牙签万轴,琮碧圭璋”“声出金石,字挟风霜”“胸吞云梦,笔涌三江”,表达对张华博学多识、笔力遒劲的仰慕与向往。先辈们渊博的学识令张岱十分仰慕,故在《和荣木》中“卜筑郊圻,偶事耕凿”生活较为清苦之时,他仍言“诗书宿好,宿好是敦”“书惟好古,交不忘旧”,即使忍饥挨饿也要坚持买书,以致“瓶粟常空,缃帙日富”,可见张岱对诗书的热爱。

张岱一生笔耕不辍,著述甚多,其《自为墓志铭》中自评:“好著书,其所成者,有《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梦忆》《说铃》《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西湖梦寻》《一卷冰雪文》行世。” [13]這其中大部分作品都是在明亡之后著成的。遭逢巨变后的张岱身心皆受到沉重打击,为了缓解这种痛苦,他全身心投入到了自己所热爱的诗书中,在《和陶咏贫士七首》其二中自叹“愧非仲舒子,目不敢窥园”“残书手一卷,埋头自钻研”。顷刻间翻天覆地的变化使张岱顿感时日无多、人生苦短,他决意要潜心著述。为了勉励自己,他写下“天宇尽寥阔,谁能容吾身?余生有几日,著书敢不勤”(《和述酒》),“但恨《石匮书》,此身修不足”(《和挽歌辞》其一)等诗句。未成的《石匮书》是支撑张岱熬过亲友离世、国破家亡之后那段极为困顿痛苦时期的重要动力,他怀着一腔悲愤,“五易其稿,九正其讹”“事必求真,语必务确”[14],历经数十年,终于创作出《石匮书》这一部体例完备、长达二百二十卷的明代史学巨著,为明代史的整理、留存与传播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三)对志节的坚守

早在明亡之前的和陶诗中,张岱就对古代的仁人志士十分称赏,如《和悲从弟仲德吊》中“父在洪涛没,慷慨一命倾”的曹娥、《和读史述九章》中“桓桓大国,弃如尘土”的季札、“萧然韦布,义不帝秦”的鲁仲连等等。国变之后,张岱被迫逃至山林,其和陶诗也多抒发生活的艰辛与内心的悲愤,他一边叹息“四壁无所有,凄然张断琴”[15],一边发出了“我死备千辛,世界全不觉。千秋万岁后,岂遂无荣辱”[16]的悲鸣,字字血、声声泪,道出了明末志士苟活于世、又不甘无为而死的艰辛与酸苦。

在如此身心备受摧残的困境下,张岱依然坚决不拥护当时的清王朝。在风雨交加的深林,张岱在饥寒交迫中写下《和陶咏贫士七首》其一的“悄然思故苑,禾黍忽生悲”;面对不得不另谋生路的仆从们,他在《和挽歌辞》其二中发出“婢仆各自散,若敖悲异乡”的哀叹,词句中蕴满对故国的思念。思之愈深,悲之愈切,此时的张岱想到了慷慨就义的荆轲,他写下《和述酒》“胸抱万古悲,凄凉失所群。易水声变徵,断琴奏南薰”,《和挽歌辞》其三“凄凄蒿里曲,何如易水歌”,表达出自己愿舍生取义、以身救国的悲愤心情。奈何张岱身为一介文人,身单力薄,悲伤痛苦的心情复杂交织,最终也只能在《和陶咏贫士》其四中无奈地哀叹“天柱即已折,杞人复何忧”。此时的张岱虽然已经认识到时局的不可逆转,但他仍然坚定地写下“蝉不栖松柏,正气不可干”“身不事二姓,何如楚两龚”“张子自觅死,不受人鬼促。义不帝强秦,微功何足禄”[17]等诗句。不事二姓是张岱内心不可撼动的坚守,即使因此赴死也毫不畏惧。在明亡后的数十年时间里,张岱一直以荆轲、鲁仲连、田畴、陈咸、陶渊明等有高尚情操的古代仁人志士为榜样,固穷守节,坚定地以明朝子民自居。

三、张岱和陶诗的主要特征

张岱的和陶诗虽然不多,但每首都独具特色。总体来看,张岱在国变前后创作的和陶诗的诗风发生了较大的转变,同时这些和陶诗作集中表现出了张岱对陶渊明深切的仰慕之情。

(一)易代前后的明显变化

明朝灭亡带给当时文人们的影响是巨大的。在明亡前后,张岱都有和陶诗的创作,从作品内容风格来看,其前期的和陶诗风格放旷清奇,情感上比较理性;后期则感慨转深,情感更为真挚动人。张岱和陶诗诗风前后变化明显,足可见朝代更迭给他带来的深刻影响,亦可由此管窥易代之际其内心激烈的情感动荡。

张岱前期和陶诗的内容较为丰富,涉及咏物、纪事、咏史、记游、感怀等多种题材,再现了明亡前张岱丰富而惬意的生活情景。此时张岱的和陶诗作风格旷达空灵,韵致清新自然,如《和与从弟敬远》中赞叹玉石的精妙“万杵捣苍霞,夹亲云与雪。晶润如凝酥,马肝逊其洁”,《和五月中都还归林阻风》描绘田园的美景“石借藤萝系,花随流水辞”,凡此种种,均是自然灵隽,浑然天成。张岱前后期的和陶诗都是有感而发,在纪实中言情抒怀,但与后期诗作的沉郁顿挫相比,前期的和陶诗在情感上更为清醒理智,典型的如《和周家墓柏下》中叹六陵风雨“散发六陵下,悲歌失所欢”,《和六月遇火》中惜虎丘火灾“顷刻灰烬尽,兴亡如等闲”“风波一日里,沧海变桑田”等等,虽有感伤情怀,但丝毫没有身陷其中的悲愤,而是一个旁观者的感怀与理悟。

国变之后,张岱和陶诗的基本写作风格仍是纪实明志,但更多抒发亡国遗恨、故国之思,叹息生活的困顿与愁苦,情感上无疑更为激愤。如《和陶咏贫士七首》“岂无长安米,苟得非所钦”“重九尚尔饥,何以抵岁寒”“西山歌虞夏,我唱无人酬”,《和有会而作》“彼但悲歧路,讵知世事非”等等。这12首和陶诗中除少数几首略显旷达以外,其余大都具有杜甫后期诗歌沉郁顿挫的风格特征,情自肺腑,渗透着一种挥之不去、浓墨重彩的深沉悲哀,感人至深。其悲情浓郁的情感基调似乎与陶诗平淡自然的诗风相去甚远,但二者在精神上达到了高度的一致。王雨谦评价张岱的《和陶咏贫士七首》“字字清深,铮铮作响,初非有意摹陶,自然有磁铁之合,诚以得之性情也”[18],精确独到的点评,集中展现了张岱后期和陶诗的主要特征。

前期的和作虽感怀尚浅,但亦有独到风流、自然传神之处。但国家与身世境遇的沧桑巨变引发了张岱更多的思考,其和陶诗作也随之“愈穷而愈工”;可见张岱的和陶诗不同于那些亦步亦趋、只模拟陶诗表面风貌的和作,而是情由衷出、真诚无伪,每首诗作都是气凝神完、力透纸背,不得不让人感叹张岱深厚的文学素养与难得的艺术灵性。

(二)慕陶思想的集中体现

张岱有一重要的号,为陶庵,甚至有文集名为《陶庵梦忆》。古代以陶庵为号的文人雅士颇多,如明代的黄淳耀、归子慕,清代的汪尧德等等,其原因总是与魏晋时期的著名诗人陶渊明有关。人们或崇其诗才,或慕其情操,或二者兼有——显然张岱就属于最后一类。张岱的慕陶思想在其和陶诗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古代的贤人隐者众多,独陶渊明的诗歌引发了张岱的共鸣,这绝非偶然。从生平际遇来看,两人的祖上都曾受朝廷重用,然而显赫一时之后又都因为种种原因跌至落魄。陶渊明虽志在恬淡闲适的田园,厌恶官场上的等级相轧、尔虞我诈,但因受儒家入世思想的影响,也曾几番在仕隐之间徘徊。当然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归隐田园,并作《归去来兮辞》《归园田居》等表明心志。陶渊明这种放弃仕途、返璞归真的处世态度引起了张岱的强烈共鸣,他隐居田园、淡泊名利的志趣与情操也令张岱十分欣赏与仰慕。这种情感在他的一些和陶诗作中十分清晰地表露了出来,如《和读史述九章》中描述陶渊明的生活境况是“庭栽五柳,环堵萧然”,然而即便如此他却仍然“北窗高卧,无怀葛天”。寥寥数笔,陶潜其人栩然如见,张岱的倾慕之情也跃然纸上。不难看出,张岱后来做出为国守节、离世归隐的人生选择也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陶渊明的影响。

从诗歌创作来看,陶渊明与张岱之间最大的相通之处,就是二者都在诗歌中抒写真情真意。陶渊明诗句中充溢着坦然与真诚,是历来最受学者们称道的魏晋风流的代表,袁行霈盛赞其是“最风流的风流”[19],苏轼也曾评价他“贵其真也”[20]。陶渊明年少时心怀壮志“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21],也曾积极投身仕途“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22]。然而在“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23]后,陶渊明再次叩询自己的内心,在《归去来兮辞》中发出了“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的慨叹。倦鸟归巢,迷途知返,陶渊明终于回到自己眷恋的田园,他纵情吟詠“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有风自南,翼彼新苗”[24],字句蕴满“豪华落尽见真淳”的美感。而张岱的成长经历及所处时代,也造就了他别样的真性情。前期张岱的诗作灵动飘逸,情随意合,已颇具率真自然之美。后期在经历了家国巨变,度过死生同难的苦闷之后,张岱大彻大悟,对人生的感触更加深刻。这是一种在超脱生死、洞悉生命真谛之后,回归平淡而处变不惊的心领神会,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明净与脱俗。陶诗中所传达出的这种追求本真、坚持气节的思想,千百年来深入人心。对于张岱而言,陶渊明是照亮他漂泊流离晚年生活的一盏明灯,是支撑着他继续前行的一股不可或缺的精神力量。两人所处时代虽相隔千年,但却产生了更深层的心灵交流与共鸣,并由此产生了这数十首优秀的和陶诗,为后人遗留下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自苏轼之后到明清时期,据不完全统计,创作和陶诗的作者大概有二三百人之多,研究陶渊明的人更是数不胜数。这一现象不仅说明了陶渊明对后世影响的深远,也表明“陶渊明已经成为中国文化中的一个符号”[25]。然和陶作品虽多,其中真正能够触及陶诗境界,抒发自我真情实感,风格特征鲜明,有自身特殊的内在逻辑和独特价值的优秀作品并不多,张岱的和陶诗虽现存较少,却可以担得起这一“优秀”之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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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程洁,梁昕照.张岱手稿的最新发现——就上图藏张岱评《和陶集》访夏咸淳研究员[N].社会科学报,2012-04-05.

[3][5][21][22][23][24](明)张岱纂,郑凌峰,路伟点校.和陶集:陶庵对偶故事[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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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孟凡.苏轼与张岱和陶诗之比较研究[J].汉字文化,2021(18):74-75.

[9](明)张岱著,朱宏达注.四书遇·自序[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70.

[10](明)张岱著,高学安,佘德余标点.快园道古[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12.

[11][13](明)张岱著,淮茗评注.陶庵梦忆[M].北京:中华书局,2008.167.

[12](明)张岱:石匮书·义人列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72.

[14](明)张岱著.琅嬛文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4.

[19](晋)陶渊明著,袁行霈评注.陶渊明诗·陶渊明与魏晋风流[M].北京:中华书局,2014.19.

[20](宋)王质等撰,许逸民校辑:陶渊明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1986.16.

[25]袁行霈.论和陶诗及其文化意蕴[J].中国社会科学,2003(6).

(责任编辑 吴国富)

收稿日期:2022—09—12

作者简介:刘玉龙(1999—),女,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文献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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