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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珍对陶渊明的接受及其诗学意义

2023-06-03高文绪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陶渊明

摘要:郑珍是清代宋诗派的主将,该诗派主张“祧唐祢宋”,基于这样的前见,后世学者多从“祧唐祢宋”来阐释郑珍的诗学取径,较多论及其与唐宋诗人的诗学关系,而他对宋诗派之外的取径往往被无意悬置或避而不谈。其实,跳出“祧唐祢宋”来看郑氏,会发现他对陶渊明的接受尤显重要,直接促进了其“质而有味、淡而弥真”诗歌风貌的形成。因此,他接受陶氏的诗学意义在于:一方面,陶氏为他的诗歌注入了应对苦难的精神力量;另一方面,陶氏不仅丰富了他的诗歌题材和风格,还促进其五言古诗走向成熟。此外,他的接受继续促进着陶诗在晚清的经典化。

关键词:郑珍;陶渊明;接受视域;人格精神;诗歌风貌;诗学意义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4580(2023)01—0012—(07)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1.003

郑珍(1806-1864),字子尹,晚号柴翁,贵州遵义人,晚清诗人、学者,宋诗派巨擘,深受曾国藩、梁启超、钱穆等人的推崇,被清诗学者誉为“清诗冠冕”。有清以降的学者多将宋诗派的诗学取径视为“祧唐祢宋”,在这样的前见下,论者多循着“祧唐祢宋”的路子来阐释郑珍的诗学,或称宗唐,如杨钟羲认为子尹诗似长吉、太白;钱仲联则指出子尹诗或推源杜陵,融香山平易、昌黎奇奥;钱钟书评子尹学昌黎。或曰祢宋,翁同书论郑珍诗与苏、黄近。还有的绾合唐宋,如陈田以为郑珍早年学苏,晚学韩、孟以窥杜;赵恺言其颉杜韩苏黄。而易闻晓《郑珍为诗取径的主次分轨》澄清了郑氏为诗取径主要在学韩,本之于叙述,而出自于学问,学宋只是学韩之分轨[1]。罗宏梅则在《郑珍“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合一的理论主张》中考述了郑氏虽循宋诗派,但他注重在创作实践中探究二者合一,以突破宋诗派片面注重學问的藩篱[2]。此论不拘于一隅,道出了郑诗的特质。总之,以上观点从宋诗派的背景来把握郑珍的学诗倾向,本无可厚非,但受到这一观点的遮蔽,郑珍的其他诗学取径会在无意间遭到悬置,所以厘清郑珍在“祧唐祢宋”之外的取径是有必要的,如他远绍屈原,近效元遗山、顾炎武等,尤其重要的是他对陶诗的取法,予以其人格与诗歌深远影响,限于篇幅,本文只考述他与陶氏的诗学关系。

从接受史的横纵来看,郑珍对陶氏的接受是深刻而全面的,涉及陶氏的人格精神、生活方式、诗歌美学等。但目前学者对郑氏和陶氏的诗学关系谈论较少,特别是从接受视域来论的尤鲜,目前可见的零散研究有:李剑锋《陶渊明接受通史》言及郑珍五言古诗深受陶氏之影响[3],黄万机《郑珍评传》提及郑珍平淡自然的诗风有陶诗神韵[4],周芳的博士论文《道咸宋诗派研究》论及郑珍诗与陶诗有许多的相同点[5],以上研究虽言之凿凿,但未条分缕析出郑氏接受陶氏的具体路向及诗学意义,此为笔者研究留下了余地,故文章拟在现有的基础上,考述郑氏对陶氏的接受及其诗学意义,以期厘清郑氏与陶氏的诗学关系。

一、郑珍对陶氏人格精神的接受

郑珍在《郘亭诗钞序》中曰:“故窃以为古人之诗非可学而能也,学其诗当自学其人始。诚似其人之所学而志,则性情、抱负、才识、气象、行事皆其人,所语言者独奚为而不似?即不似犹似也。”[6]郑氏认为学古人诗当先学其人,令性情抱负等皆似其人时,即使不似而犹似,故郑氏接受陶渊明亦秉此态度,先接受陶氏之人格精神,再学其诗歌。本节主要论述郑氏对陶氏人格精神的接受。

(一)不随俗世的傲岸

王国维《文学小言》曰:“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苟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7]正因为陶渊明伟大的人格,才吸引了郑珍的接受学习,郑氏十分推崇陶渊明不媚流俗的人格精神,郑氏亦无随俗之习,如其言:“从来立言人,绝非随俗士。君看入品花,枝干必先异。”[8](《论诗示诸生,时代者将至》)正是这种异代知音的契合,使得郑珍自觉接受了陶氏的人格精神。陶氏不向乡里小人折腰,如“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耶!解印去县,乃赋归去来。”[9]陶氏不事权贵,始终保持着自己的高洁情操,郑氏接受了陶氏的这种精神,如郑氏因生计维艰不愿出仕,最终被迫以举人身份三任教职,他说:“某以家贫亲老,腆就教职,俨然备员。”[10](《与周小湖作楫太守辞贵阳志局书》)三次入仕的时间都很短暂,皆不足一年便走,后终不仕。在面对人格与世俗的矛盾时,他不愿人格受损,而选择狂狷自惜,如其诗“眼前事事看不得,久欲买山长闭门。”(《送方仲坚归金陵》)故郑氏在面临仕隐两难抉择时,他能像陶氏一样不去违背己之本心、不随世俗。陶氏不违己,他云:“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11](《归去来兮辞》)郑氏亦不愿违本心,始终保持傲岸的精神,如“故知终日间,违己即生患。”(《病夜听雨不寐示诸生四首》其一)他知道终日之间,违背自己的内心就会生出病患,所以他始终不愿违己出仕;又“闭门藏耻未可罪,违己献笑真难吾”(《寓宅牡丹盛开》),他认为闭门藏耻并不可怪罪,但是违背自己的内心去向别人谄媚献笑,这才是真正难为自己的本心;郑氏还说:“我宁饥饿不出门,若负此心有如水。”(《送黎子元舅自平夷归里》)他宁愿忍饥挨饿,也不愿负了自己的本心,此番执着坚定的态度,庶几与陶氏无异。要之,郑氏接受陶氏的人格精神,在他面对生计艰难,仕隐抉择时,他能以陶之精神为参照,不苟合世俗,不谄媚他人,始终保持自己的人格独立。

(二)安贫乐道的坚守

面对官场的黑暗,陶渊明不向现实妥协,而是选择远离政治,保持君子穷节,如他的《咏贫士》其五云:“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又其四云:“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好爵吾不荣,厚馈吾不酬。……从来将千载,未复见斯俦。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12]此诗吟咏黔娄,实则表明陶氏要像黔娄一样安贫守道、洁身自好,郑氏推崇陶氏安贫乐道的精神,这使得他能在贫困的生活中怡然度日,保持精神的无恙。

郑氏效法陶氏的安贫乐道,表现在他放弃科举后对生活作的新设计上,亦即安贫乐道、侍亲教子,以养草锄花、专研著述度日,如“挽须问事子骄成,解抱图书从我行。归去誓携诸葛姊,锄花冢下过余生。”(《自清明入都,病寒,遂夜疟。……作六绝句》其六)返归乡里后,他确乎在践行安贫乐道、固守穷节之路,“年来渐知汉宋大儒收拾人身心性命者,正极宽旷。已结茅先母墓旁,拟料理虀粥足恃,即当抱残经,娱老父,终身于彼,以完不全不备之命。”[13](《上俞秋农先生书》)于是,他在山中不辞苦辛地朝耕暮读,践行自己退守立命之道,“某寒士也,朝耕暮读,日不得息。即如今时叶落霜白,寒风中人,而披单衣、执钱镈,躬致力于脊埆之上。”[14](《与周小湖作楫太守辞贵阳志书局》)正是同声相应之故,郑氏亦如陶氏一样,能安于贫困、怡然自处,如郑知同云:“饮酒赋诗,虽家四壁立,先子安之若素。”[15](《敕授文林郎征君显考子尹府君行述》)郑氏安之若素实际也是超脱于物质的窘困,怡然于精神的自在,再如萧光远所云:“相见辄饮,谈久再饮,佐杯无肴,或以书同读下之。微酣面发赤,议论益精神。”[16](《郑子尹征君诔》)面对窘迫的生存现状,郑氏此等风神与陶氏无异。此外,郑氏接受陶氏安贫乐道的精神在咏花诗中亦有体现,如“中有白莲花,凭空起瑶台。相看过一夏,秋来更争开。未便就衰歇,此花真吾侪。”(《刷池》)此诗中郑氏以花喻己毫无泊凑,熔铸了他安贫之坚韧态度。因他的甘贫精神,所以他对生活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与理解,如他云:“今生二十九年矣,居此邦,鲜师友劘切,任性不知所裁,邑之夫咸窃诧为怪物。怪不怪,自不屑与深辩。”[17](《上程春海先生书》)郑氏狷介自守的行为,纵被视为怪物,他也不去深辩,怡然于安贫之道,所以他能在极度贫困中淡然自处,甚至以幽默自嘲化解窘境,如《瓮尽》云:“瓮余二升米,不足供晨炊。仰天一大笑,能盗今亦迟。”

(三)人生焦虑的消解

郑珍还接受了陶渊明诗意化的生活方式,他以陶之诗意方式来消解己之生存焦虑,陶渊明归隐田园后曰:“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其一)郑珍亦云:“余生山中人,少性爱丘壑。”(《修园》)陶氏以诗意化的方式来消解其生存的焦虑,主要的策略就是饮酒赏菊观松,郑珍接受陶氏之法,亦以饮酒赏菊观松来消解自身焦虑,使得其困窘的生活诗意化、趣味化。

陶氏嗜酒如命,鄭氏也异常爱酒,早年郑氏关于酒的诗有《月下醉歌》《饮圣泉上》《醉归》等,《月下醉歌》“如何醉眼看世人,不伴玉皇饮天酒”,写出了他饮酒时的疏狂姿态,《醉归》“酒壮行人胆,长歌声绕林”道其酒后夜行的快意,《饮圣泉上》则直言他“独酌此泉上,兴酣呼白龙”的酣然兴会。而中年作的《夏山饮酒杂诗十二首》《和渊明<饮酒诗>二十首》,更是写尽他内心的苦闷和焦虑,此时他接受陶氏消解焦虑的方式,将酒推至非常重要的位置,以饮酒来面对困踬人生,如其言,“蛱蝶蜻蜓相替来,赏心无过手中杯”(《夏山饮酒杂诗十二首》其十),又《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其十三“酒道至广大,人各造一境”,其十四“渐老渐变剥,不变者惟醉。世物独酒真,饭食亦其次”,此皆言酒之重要,酒可以令人赏心,酒道广大,甚至胜过饭食。除了饮酒,郑氏还接受了陶之赏菊观松之趣味,陶氏爱菊,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的兴会,郑珍亦爱菊,专写菊的诗就有四首,如《柏容种菊盛开招赏》《菊花二首》《月下对菊示子何》,他在菊花诗中直接赞美菊之精神,如“昌黎叹晚何用好,此老屈强老不驯。君看神气淡如此,不知有秋何论春。”(《柏容种菊盛开招赏》)又“芳蝶依依赖相保,未应独立叹凉风”(《菊花二首》其一)言菊花之现实意义,可以与蝶相保,不应悲叹外在环境的逼迫;又“百岁何由见此景,老死不知清净因。我今无愁亦无乐,默默饱受花月薰”(《月下对菊示子何》)则自言守菊之清净,他要以平淡的内心来应对人生的苦闷。陶氏喜松,郑珍也有关于松的诗,不仅观松而且种松,如其《遂种松》《桃源侧黄花坞种松》《松崖》等。无论饮酒还是赏菊种松,他都有意接受效法陶氏,将日常生活中的事物诗意化,赋予这些事物独特的人格精神,并进行自我譬喻,进而获得精神的感召和契合,最终达到消解焦虑与苦闷的目的。

然而,郑氏虽高度推崇陶氏的人格精神,但是他们的思想和时代毕竟不同,陶氏身在动乱的东晋,官场黑暗,他是以道家的超脱思想来保持自己的人格无恙,从而获得精神的自适。而郑氏笃守儒家思想,其所处晚清虽也动荡不安,但做官之径未至荒废,他是欲做官而屡考不中,最终彻底放弃了仕进之路,如“掷将空卷出门去,王式从今不再来”(《自清明入都,病寒……》其三),所以他接受陶氏人格精神用来应对生存的困窘,并非安然于道家式的隐逸,而是儒家式的“为己”。

二、郑珍对陶诗的接受

郑氏对陶诗的接受学习,其实也是对文本再创作的过程,形成他自己作品风貌的过程。郑珍身处晚清动荡的贵州,经历了太平天国和地方动乱,家贫多子而性格狷介,也有短暂入仕,不愿做违己之事,这与陶渊明的人生经历非常相似,这种相似的经历使郑氏对陶氏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进而在人格精神上追随陶渊明,在诗歌上承继陶诗。郑氏学习陶氏主要表现在他的和陶诗上,如《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和渊明责子示知同》,他在诗中常用陶氏的典故来追慕陶氏,并自觉接受学习陶诗的意象、意境与诗风,最终形成了他自己的诗歌风貌。

(一)隐逸意象的吸收

陶渊明的诗多酒、菊、云、鸟等隐逸意象,此类意象成为陶氏田园诗的主要元素,郑珍接受了陶氏的隐逸意象,此类意象亦成为郑氏田园诗的主要元素,表现出淡泊与悠然的情志,为其田园诗歌增添了丰富趣味。和陶氏一样,郑氏写到酒的诗很多,酒意象频繁出现,如《夏山饮酒杂诗十二首》《和渊明<饮酒>二十首》,酒是郑氏生命的一部分,酒意象熔铸了他的生命寄托。首先,郑氏诗中的酒意象具有陶诗的风神,那就是酒成为他超越人生不幸的凝聚,是经过他人格精神诗意化的具体表现,如《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一“明月一杯酒,青天无已时”,说明月永恒地照耀,青天不停止运转,唯有一杯酒可以消解人生之苦;又其七“此物良足慰,亦复忙一生”,酒并非无用之物,它可以起到慰藉人生的作用;又其十三“各入醉一场,既醒无遗迹”,说酒还可以让人在醉中忘记时间,获得暂时的超脱。其次,郑氏酒意象还有着陶氏快意当前淡然面对死亡的意味,如其五曰:“念我盖棺时,汝曹扛入山。风雨一堆土,有酒岂得还。”除此,郑氏诗中的菊意象亦蕴含了他超然物外的自适与淡然,如其《菊花二首》其二:“物微亦自生忧患,命尔何缘免鞠躬。芳蝶依依赖相保,未应独立叹凉风。”在此诗中,郑氏将菊人格化,菊有着甘于寂寞,能忍受霜、雷、雹的欺压,不向外在事物低头鞠躬的精神,寄托着他淡然而坚韧的生活态度。又《月下对菊示子何》:“我今无愁亦无乐,默默饱受花月薰。意惬不须爪爬背,四山岑寂同忘言。”在写菊的同时,表露他无愁无乐的心境,他可以默默经受花月之熏,显示出物我两忘之境。郑氏的松意象也较多,松则寄托了他归隐田园的心志,如《桃源侧黄花坞种松》“为种十五松,安排冠苍壁。他年龙虎吟,记是老巢植”,又如《松崖》“旷望临高崖,溪塍绕其下。落景射松根,水光红洒洒”,皆道出田居生活的悠然自得,写出他对田园生活的热爱与向往。此外,郑氏田园诗中的云亦有着悠然闲适之意,如《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一:“浩然白云去,凉风吹送之。”而风意象则透露出郑氏怡然田园的惬意,如其十九:“舟飏风吹衣,归去来乡里。”鸟意象则寄托着郑氏对自由的向往,如其十:“哀哀入笼鸟,一生逐四隅。”

(二)清幽意境的效法

陶渊明田园诗的意境主要为清幽明净,郑珍的意境也如是,郑珍在诗中自觉学习陶诗的意境,如“坡老画梅寄真气,菊中岂无渊明魂?花香墨影混濛际,想见二老同清尊。评诗要到清净境,绮语不许污秋痕。”(《柏容种菊盛开招赏》)从“真气”“清尊”“清净境”等皆可见出郑氏与陶氏的关联,他致力于清净诗境的创设,时常在田园诗中营造出一幅幅悠然而明净的画面,如其诗《山居夏晚》“雨散暮天青,余光照远汀。草堂朝蝙蝠,瓜架织蜻蜓。晚饭依花聚,林风入酒醒。闲情更无暇,儿女上池亭。”郑氏在此诗中营造了一幅清幽明净的山居夏晚图,首联写“暮天”“余光”“远汀”等远景,衬托出雨后的幽静;颔联写傍晚的“草堂”“蝙蝠”“瓜架”“蜻蜓”等近景,以“朝”“织”写动;颈联写“晚饭”“花”“林风”“酒醒”等惬意的生活畫面;尾联进一步展现郑氏内心的闲情,有一种悠然明净之感。又《夜归》“检阅不知晚,归襟赴夕凉。流萤低共路,渔火远分光。断续林风细,微茫草露香。近篱无犬吠,灯月护山房。”此诗渲染出清幽明净的意境,由首联“夕凉”点出晚归;颔联写“流萤”“渔火”衬托出归路之幽静;颈联写“林风”轻拂、“草露”微香之感受;尾联写“近篱”无犬吠声,只有“灯月”守护着“山房”,更显清幽明净。又《庭树》“昔余种树时,意使蔽庭日。阴成绕檐户,乃觉似居室。随时各含花,无心复结实。夜凉壁上影,静共人抱膝。虽辞昼间日,永碍初上月。人事宁可兼,此得彼亦失。窅然发深心,阴阴乱虫唧。”此诗情景交融,叙议结合,意境清幽恬淡。郑氏言昔日种树的用意,在于使树能遮蔽庭日,阴绕户檐,还能常见花开,夜晚树影伴人,之后他发出议论,认为人事不可兼得,最后在虫鸣声中结束全诗,颇耐人寻味。郑氏的田园诗多写一种闲适的生活状态,在诗中常将自己内心的淡然之感写出来,画面清幽明净,此可见出其有意地效法陶诗之意境。

(三)平淡风格的熔铸

陶渊明的诗风平淡自然,陶氏的平淡之风贯穿于郑氏的田园诗中,如其《闲庭》一诗,“闲庭贪久坐,风色静沉沉。明月来深夜,低星阁远林。鱼龙吹雾影,猫犬共花阴。兴趣尘嚣外,凭柯起浩吟。”郑氏书写闲庭久坐,风色十分幽静,明月在深夜照耀,低星远远可见,还有鱼龙雾影,猫犬和花阴与共,全诗无生硬之词,亦无繁缛之典,写出了郑氏超越尘嚣的滋味,获得一种诗意的安宁,巧妙地融情于景,甚至达到了王国维所说的“无我之境”,意象排列较为疏散,诗的节奏很慢,诗风自然平淡。又其诗《安步》,“安步踏暄阳,松冈更柳塘。溪山为我好,花鸟使春忙。欲就观垂钓,因行过石梁。问鱼浑不应,心迹两茫茫。”诗中的“暄阳”“柳塘”“溪山”“花鸟”“石梁”“鱼”等意象呈现暖色调,皆被郑氏诗意化、人性化,他在书写这些意象时,带有亲切的熟识感,甚至洋溢着幸福的光芒,有了这样的情感前置,所以郑氏在诗中敞开了田园的诗意,揭示了他对田园风物的审美感受,达到心迹两茫茫之境,诗歌内容明白如话,诗风在他熟识的口吻中呈现自然平淡。郑氏《闲眺》《夏山饮酒杂诗十二首》《山居夏日》《山居夏晚》《上屋左山顶》这类田园诗创作时间接近,皆可见出郑氏田园诗的自然平淡,和陶诗的诗风十分相似,此应为他自觉接受学习陶渊明诗风的明证。郑氏是农民,他和陶氏一样,不仅对田园风光无比熟悉,对田园生活也是娓娓道来,如其诗云:“雨过桑麻长,晴光满绿田。人行蚕豆外,蝶度菜花前。台笠家家饷,比邻处处烟。欢声同好语,针水晒秧天。”(《闲眺》)此诗不仅对“桑麻”“绿田”“蚕豆”“菜花”等田园风光作了描绘,还对“台笠”“烟”“欢声”“好语”“晒秧”等田园生活的场景进行了细笔勾勒,田园意象经郑氏的点化,立即充满了诗意,由于意象皆为生活中俯拾皆是者,所以此诗并不费解,加之不用典故,让人一看便知,平淡自然的诗风自显露无遗。又《午起》曰:“瑟瑟青瑶簟,萧萧白石盦。何因能再梦,佳味久回甘。雨过蝉鸣急,池生鸭浴贪。物情共清暇,无语对遥岚。”郑氏仅仅写一个午起的场景,就饱含了田园滋味,他写梦令人回甘,雨后蝉的鸣叫更急,池塘中的鸭快乐戏水,目之所及让他体会到了田园风物和内心情感的清暇,也即情和景的交融,诗风平淡而自然。

郑氏虽吸收了陶诗的意象、意境、风格,但也有许多不同之处。其一,他虽融汇了陶氏的隐逸意象,但他不是甘于隐逸的,他有着儒家经世思想,只是道丧途穷令他只能困于山中,暂时以田园诗、闲适诗消弥困顿而已,早期田园诗写出他内心的清暇,而中晚期则是他对田园生活之艰苦的呈现,所以二者赋予意象的内涵是有区别的。其二,在意境的效法上,陶氏的清幽意境是他辞官归隐后获得的短暂悠然与快意的呈现,而郑珍早期有意的模拟虽非常近似,但人生况味和体悟尚不能与陶氏相比,其清幽还多体现在自然风物的书写上,而少了生命的浓度。其三,在风格的熔铸上,陶氏田园诗的风格平淡醇美,多将情景事理结合起来,不在于语言的雕饰,而含深厚的意蕴。郑氏的学习由于早期经历无多,尽管能在风格上趋近,但郑氏体现的多是悠然、清新,仅是对当下闲适生活的驻足弥望,而少深慨之味,平淡风格直到郑氏晚期才有陶氏之神髓,后文将详论。

三、郑珍接受陶诗的诗学意义

(一)为其诗注入精神力量

郑珍一生颠沛流离,遭受兵燹、饥荒、病疫等的侵袭,他三十岁以后的诗少了早期的闲适,多悲苦之辞,如他三十七岁写的《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展现了他内心的苦闷,但他认为自己有着陶氏的真衿,如“渊明何代人,松菊仍在兹。真襟苟会合,自信直不疑。”(《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一)故从他的和陶诗来看,皆可见出陶氏为其诗注入了应对不幸的精神力量。

陶渊明有《拟挽歌辞》三首,其一云:“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意即千秋万世之后,无人知你是荣是辱,他只恨在世的时候没有喝足够的酒,饱含不能及时饮酒之恨;其二云:“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此处言生前无酒饮,死后虽然灵前杯中酒满,但也只是空空摆设,春醪尚浮泡沫,何时才能再得品尝,隐含遗憾之意;其三云:“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陶氏在此诗中渲染了自己死去的悲凉气氛,他说人死了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就像身体去陪伴山阿一般,但陶氏对于生死的态度是平静淡然的。郑氏在《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中亦有对死后的假想之辞,和陶氏如出一辙,这不能不说是对陶氏有意的接受与回应,其诗云:“念我盖棺时,汝曹扛入山。风雨一堆土,有酒岂得还。今日及舌在,用饮莫用言。”此诗亦如陶氏挽辞的生死态度,并回应了陶氏的遗憾,意即郑氏要及时行乐,享受在世的饮酒之乐,与陶渊明的挽辞相比,郑氏没有悲凄的渲染,而是活好当下的豁然,这是他对陶氏的回应,也是他对生死的勘破。此外,郑氏还否定了佛、老枉死的做法,而主张顺生地活,如其十一“辗转无奈何,可怜佛与老。百方会想尽,一朝亦僵槁。枉死究何益,顺生岂不好。眼前一壶酒,是诚无价宝。”在与陶氏的对话中,郑珍认为要坚韧顺生地活着,淡然面对将来的死亡,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他对死亡的疑惑与苦闷,并为其诗注入了应对不幸的精神力量,特别是后来他遭遇病疫、兵燹、亲人逝去时,尤多陶氏消解悲痛与苦难的方式。

(二)丰富其诗歌题材与风格

郑珍对陶渊明诗歌的接受,拓宽了他的诗歌题材,使得他的诗歌题材更加丰富,如田园诗、杂诗、和陶诗、饮酒诗等,李剑锋据杨元桢《郑珍巢经巢诗集校注》(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统计,郑氏存诗893首,其中受到陶氏影响的诗作约80多首,约占其诗歌总量的9%,笔者认为此数据仍未详备,另据白敦仁本统计,郑氏的田园诗约有180首,杂诗36首,和陶诗21首,饮酒诗17首(计入杂诗的未计),这几类题材的郑诗约254首,在其900余首诗中约占28%。虽然不能完全说题材近似即为接受,但从题材相似的内容、命名以及组合来看,实不能忽略陶氏对其题材之重要影响。除此,接受陶诗尤其重要的一点是丰富了他的诗歌风格。郑氏早期的田园诗风格较为闲适,中期趋于平淡,晚期则变得更加醇厚,这也是他接受陶诗风格的内在衍变,如黎汝谦云:“吾观先生晚岁之诗,质而不俚,淡而弥真。有老杜晚年景界。”[18]其实,“质不俚”“淡弥真”的风格不仅有杜甫的景界,还有陶渊明的风格趣味。又“子尹诗之卓绝千古处,厥在纯用白战之法,以韩、杜之风骨,而傅以元、白之面目,遂开一前此诗家未有之境界。”[19]郑氏接受陶诗的风格被隐而不谈,其实陶诗平淡自然之风介于白战与衍奥之间,为郑氏的风格起到了很好的调和作用。郑氏900多首诗中,就诗风而言,平易醇厚者约35%,渊懿奇奥者约30%,其他如绮丽、酸涩、诙谐者约35%,所以平易醇厚是他的主导风格,这种风格的形成离不开他对陶渊明诗风的学习与接受。如周芳所言,郑氏将真性情注入诗中,融合陶之平淡、苏之旷达与韩孟之雄奇以及杜之沉郁为一炉,促成了他浅白晓畅为主导的多样化风格;黄万机亦认为,平易自然的诗歌在郑氏早、中、晚年的诗作中占的比重都很大,晚年尤显质朴淳厚,于自然中带着苍凉沉郁的情韵[20]。所以,表面窥之,郑氏似乎学习了陶杜韩苏黄等,而从深层体味,郑氏的诗与陶、杜最为接近,独得陶、杜之神髓。诚如周芳所论,郑氏晚年的诗确实富有陶、杜之神髓,当涉及民生疾苦时,郑氏诗中自然显现出杜诗之景象,而涉及个人生命体验时,则多似陶诗之精神,这与郑珍心系天下苍生,又时时寻求自我精神的超脱相关。故正是郑氏对陶诗的接受,加之他转益多师,才有效地促进了他题材与诗风的多元性与丰富性。

(三)促进其五言古诗的成熟

郑珍对陶渊明的接受促进了他五言古诗的成熟,通过考察他二十四岁到五十七岁的五言古诗,可以见出他接受陶诗的衍变,他既吸收陶诗的神髓,又展现了他自己醇厚的一面,最终他的五言古诗达到了返璞归真的境地,实现了质而有味、淡而弥真之境。道光九年己丑(1829)年,郑珍二十四岁,是年居乡,多闲适之游,作有多首田园诗,如《乘凉》:

草树入岑寂,月迟还未来。竹风泛萤至,清夜方悠哉。已非暑中剧,乃复适所怀。诵声何琅琅,灯红满高斋。未觉太古远,萧萧眠绿苔。审体已便足,烦营空佳尔。

此时的郑珍,居山中安心读书为科考作准备,心态较为闲适。此诗从整体来看,有着明显的学陶痕迹,特别是他的意象搭配和意境营造,如他使用的“草树”“月”“竹风”“萤”“清夜”等意象,近似于陶氏的常用意象,经他的自然组合,便营造出一幅月下清幽乘凉图。可是意境虽然优美,却无多少思想内容和情志寄托,这或是他早年学陶尚在形,还未及神髓之故,又与他早年经历无多,未遭遇大的变故相关。总之,他这时的田园诗在接受陶诗的基础上已接近形似,这是毋庸置疑的。

道光二十年庚子(1840)其母逝世,二十二年壬寅(1842),郑珍三十七岁,因守孝暂居乡里,是年七月到十月,作有《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如其四:

少志横四海,夜梦负云飞。将老气血静,少乐多所悲。相彼白项鸟,一朝失其依。萧条空枝上,哀思暮忘归。天寒惨将雪,北风声不衰。命微运复尔,身受那得违。

此诗与他二十四岁所作,有了很大的不同,一是不用过多的意象来营造意境,二是心态已非闲适而变得悲痛,融入了他人生价值的反思与生命的体悟,将他失意无奈的心态揭示出来,这时郑珍的五言诗从学陶诗的形过渡到了神,也就是在诗中有着深厚的生命感悟,有了更多寄托的内容,不求形似而着意于真情的宣泄,但其诗抒写悲情有伤直露,仍未达成熟圆融之境。

同治元年,壬戌年(1862),郑珍五十七岁,太平天国起事,地方动乱,他与家人还山避乱,十月作有《还山六首》,如其一:

我闻寇烽急,寇去我事牵。乘此两粗缓,与妇归午山。日短复泞途,炬行生苦颜。水轮响渐大,已及竹溪边。禹门苍林空,战格环四垣。旧时清净地,鼓角何喧喧。三更扣松门,乡人喜我还。软脚一杯酒,醉依经藏眠。

此诗郑珍写动乱后还山的场景,先言寇贼烽火之急,寇去之后他心有牵挂,那就是欲返回子午山,他与家人在泥泞之路艰难返归,终于“水轮”“竹溪”“苍林”“松门”等熟悉之景映入眼中,仿佛往昔逝去的生命在感召,乡人对他的返归感到欢喜,特以酒招待,他饮醉后依着佛经入眠。此诗写出一种颠沛流离劫后余生的滋味,将悲伤隐藏于字里行间,省去繁复的叙述,用平淡的话语道出动荡之际生于世之艰难和不易,以及在这般状况下还能小醉一番的心满意足。到此他的五言诗已达到返璞归真的成熟之境,一字一句皆是生命之血书,诗歌看似平淡,却包罗无比醇厚的滋味。

四、结语

综上,郑珍对陶渊明的接受是全面的,在基于人格精神上的认同和推崇下,他将陶氏视为异代知音,系统学习陶诗的意象、意境及风格。所以,在面对人生苦难时,他有着陶氏的精神,这为他应对不幸提供了精神力量;其对陶诗的接受则丰富了他诗歌的题材与风格,促进其五言诗走向成熟。所以,郑珍作为晚清诗人,我们可以从他这一个案,窥见陶诗在晚清的继续经典化。同时,看到陶氏的人格精神仍在为士人提供仕隐的范式和精神疗救的方式,这也从侧面证明,陶氏的影响从东晋以降直至晚清从未断绝,陶氏其人其诗已融入士人的内在精神,即使在晚清,陶氏仍在向世人昭示其存在的意義和价值,如李剑锋所言,“一生执着于真善美,执着于自然、自由与和谐的陶渊明虽然远去了,但他的精神却如一颗闪烁的星辰,从中古一直照耀到今天,也必将照耀到将来,为意义追寻者指示路径。”[21]

参考文献:

[1]易闻晓.郑珍为诗取径的主次分轨[J].贵州文史丛刊,2011(4):94.

[2]罗宏梅.郑珍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合一的理论主张[J].文学评论,2014(2):158.

[3][21]李剑锋.陶渊明接受通史[M].济南:齐鲁书社,2020.27-961.

[4][20]黄万机.郑珍评传[M].成都:巴蜀书社,1989.307-308.

[5]周芳.道咸宋诗派研究[D].济南:山东大学,2012.184.

[6][10][13][14][17]郑珍著,黄万机等点校.郑珍全集·巢经巢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40-456.

[7]王国维.王国维文学论著三种[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219.

[8][15][16][18]郑珍著,白敦仁笺注.巢经巢诗钞笺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597-1510.

[9]房玄龄等.晋书·隐逸[M].北京:中华书局,1974.2461.

[11][12]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3.371-460.

[19]钱仲联.梦苕庵诗话[M].济南:齐鲁书社,1986.283.

(责任编辑 吴国富)

收稿日期:2022—08—23

作者简介:高文绪(1996—),男,贵州遵义人,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唐宋元明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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