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学人之陶渊明孤独论及辨析
2023-06-03刘中文
摘要:民国学人在四个方面探讨了陶渊明的孤独。一是孤独的状态:甘蛰仙对陶渊明的孤独作沉潜式的情感解读,俞人元则认为陶渊明在社会、朋友、家庭中都是孤独的,谢循初阐释了陶渊明在性格与社会境遇两个层面的孤独。二是孤独的原因:甘蛰仙认为陶渊明的孤独源于其傲岸清刚的性情,李长之认为陶渊明的孤独乃是其个人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谢循初则从身体状况、居住环境等六个方面系统地剖析了陶渊明孤独的原因。三是孤独的排遣:陶渊明以饮酒来排遣孤独是民国学人的共识,俞人元将陶公之酒与苏轼之贺若对举,推崇二者在酒与琴中的至尊地位。朱光潜则反驳陶渊明饮酒“逃避论”并高扬陶渊明之酒德。四是孤独的意义:甘蛰仙认为孤独决定了陶诗的风格与艺术手段,俞人元认为孤独玉成了陶渊明的人格与诗品,李长之则以壮美理论系统阐释了陶渊明的孤独。
关键词:民国;陶渊明;孤独论;甘蛰仙;俞人元;李长之;谢循初;朱光潜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4580(2023)01—0001—(06)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1.001
本文所说的民国仅指中国大陆1912—1948这段历史时期。
民国学人论陶者甚众,然论其孤独者不多。立足于陶渊明接受史,有必要对民国学者的陶渊明孤独论作以梳理与辨析,以凸显民国学人对这一问题研究的实绩。在这一历史时期,主要有甘蛰仙的《中国之托尔斯泰》、俞人元的《陶渊明的孤独》、李长之的《陶渊明的孤独之感及其否定精神》、谢循初的《陶渊明》四篇文章或系统、或简要地论述了陶渊明的孤独。撮其大要,在如下诸端。
一、孤独的状态
《晨报副刊》1922年8月连载了甘蛰仙的长文《中国之托尔斯泰》,对于陶渊明的孤独,甘蛰仙的体味最真切。他以陶诗《杂诗》其二(白日沦西河)为例,细腻地体察陶公孤独的况味,描摹陶公孤凄的心理,饱含深情地咏道:“可怜的渊明啊!整晚上发些凄凉的悲想。想喝酒既没人陪,想说话又没人睬,孤另地躺在冰冷的枕席上,又加上户外吹来的冷风。可怜的渊明啊!如何受得着?时若有知识,时若有觉悟;又好像是有志向的;只是没适当的机会,容他驰骋其间,大展骥足啊!左思右想,横竖心不恬静,不知道这漫漫长夜,究竟何时天亮?及到天亮了,花费了一早晨的工夫,他心里还是不能安静!我们细看一看这诗,他的心事难道不是这样的?孤独的渊明啊!他究竟只留得‘孤影在人世间罢?”[1]甘蛰仙的《中国之托尔斯泰》打破了学术论文的惯例,常常在缜密严谨之逻辑思理和理论论证中抒发一己之情,并融入自己对陶渊明的情感。甘蛰仙细腻地体味陶渊明的孤独感受,情真意切,一唱三叹,动人心扉,有效地凸显了孤独对陶渊明内心的折磨。
《协大学术》(福州)1932年第2期刊载了俞人元的《陶渊明的孤独》,俞文用较大的篇幅归纳了陶渊明三个方面的孤独。其一,社会中的孤独。“朱熹说得好:‘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所以也成了一个孤独者。”[2]其二,朋友中间的孤独。“陶渊明的朋友本来不多,诗集中见名姓的更其少了。但是可怜,就是这几个更少的朋友,似乎都不能澈底的懂得渊明的心事,渊明也不曾一概把他们引为知己。”[3]俞人元认为,丁柴桑是“泛交相见”[4],庞参军“依旧有点靠不住”[5],庞主簿、邓主簿“不是渊明的知音”[6],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不是渊明的真正‘意中人”[7],刘柴桑(刘程之)亦非同道,郭主簿“也是泛交”[8],殷晋安“不过邂逅之交罢了”[9],羊长史、戴主簿、王抚军、张常侍、胡西曹、顾贼曹六人“都等闲视之,并无何等亲知的情感”[10],慧远“确已离渊明的知己不远了,然而还终于不是呢”[11]。由此可见,“渊明在当时真正找不到一个相知的人。……于是乎渊明在朋友中间也成一个孤独者。”[12]其三,家庭中的孤独。俞人元从三个角度论证“家庭中的孤独”:第一,渊明的俨、俟、份、佚、佟五子,均不称其意;第二,“他的父亲又死得很早,……人生可藉以破孤独的母子之爱,渊明也恐未必能得到。”[13]第三,“《南史》说‘其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节。夫耕于前,妻锄于后。……史臣扯谎。陶渊明这倒霉的人,那里有福气可配着这样一位志趣相同夫人呢?”[14]——“渊明在家庭里头也不得不是一个孤独者!”[15]俞人元立足于陶渊明的诗文,剖析渊明孤独的状况,细致入微,言而有据,结论平实。尤其对《南史》记载渊明之妻“翟氏”的反驳,从渊明“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16](《与子俨等疏》)句入手,引述多篇的文史资料以论证,使结论更加切实。
俞人元又论证了“孤独中的希望”。“他的希望是什么呢?简单说:只是一个‘真字。原来他以为人世间种种不幸,种种痛苦,……都是从‘不真——‘作伪——两个字来的。一人不真,千百人受累;一代不真,千百世遭殃。……所以他自己一生的言语行动,都表现着一个真字。……然而这个‘真究竟到什么地方去找?……渊明以为是羲皇以上的境界。”[17]俞人元所论的是“陶渊明在孤独中对社会的希望”,实际是孤独的陶渊明渴望世风的改良。世风之真伪与个人的苦乐是不同逻辑范畴的问题,个人的苦乐与世风真伪有关联,但没有必然关系,世风真伪不是个人苦乐的唯一的决定因素或条件,更不是陶渊明心理孤独的决定因素。反之,世风真朴,陶渊明的种种孤独也不一定冰消雪化。在世风真伪的社会学范畴中论陶渊明“孤独中的希望”这一心理学问题,逻辑上龃龉混乱。实际上,俞人元想要论证的是“陶渊明所希望的境界,正是一个上古大同之世,一到三代的小康,他已经有点不满意了。今日大家所称为他的理想国的桃花源,照我看来,还不是他所真正希望的理想国,不过是‘不得已而思其次的一种境界罢了。”[18]——这与陶渊明的孤独已经没有关系了。
1948年,《读书通讯》半月刊(上海)第154期刊发了著名心理学专家谢循初的《陶渊明》一文。谢循初以“孤傲”为视点概括陶渊明,这是对其性格与社会境遇两个层面的认知。谢循初论道:“孤傲的人,卓立不群,不与众合同。孤傲的人,轻蔑世俗,不受检制。孤傲的人,爱‘冲远高洁,不愿屈己就人。孤傲的人,爱纵心所欲,不愿随世沉浮。孤傲的人,愿如凝霜下卓然现出的‘青松,不愿如经不起寒冷催折的芳草。孤傲的人,愿如戾天中的‘高鸟,深渊里的‘游鱼,自由自在。渊明就是这样一个人。”[19]谢循初以诗性的语言,阐释了陶渊明孤傲的心理与人格——不受检制、不屈己就人、不与众合同、不随世沉浮、不愿作芳草,这一个个“不”即是对社会的抗争与否定;卓立不群、轻蔑世俗、霜下青松、戾天高鸟等则是对个性的高扬。“傲”是陶渊明的天性,“孤”则是其必然的社会遭遇。在现实生活中,“因为他的孤傲,他才‘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他才‘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他才感到‘欲言无余和,而只好‘揮杯劝孤影。他才觉得‘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20]孤傲的性格决定了陶渊明的人生足迹:率性任真,不蹈常途,睥睨尘俗,任其天放。
二、孤独的原因
甘蛰仙认为陶渊明的孤独是其性格使然,“大抵性情傲岸清刚的人,每不爱合群。”“陶氏虽不恃才傲物,却也落落难合,故云‘秉气寡所谐……陶氏亦自谓‘但恨多谬误,却不肯违背他生来的本性,故云‘违己讵非迷?……陶氏自己也说:‘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与子俨等疏》)”[21]
1948年,《文学杂志》第2卷第11期刊载了李长之的《陶渊明的孤独之感及其否定精神》,其文开篇便道:“陶渊明把世俗看做是一个世界,把自己所向往的看做是另一个世界,因而便时时有孤独之感了。”[22]孤独是因为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这一观点很独到,但李长之并未深入探究陶渊明的理想所产生的诸多动因以及是如何与现实相悖谬的。
李长之揣摩陶渊明的孤独道:“在我们读任何人的诗集时,恐怕再也没有像读陶渊明的诗集时所接触的那样弥漫孤独的感觉的了,从第一首《停云》起,……我们真不晓得他为什末是那样的寂寞!……由于他用的语气之和缓,我们也许觉得他是在平静着,甚而在和易地欢笑着,然而仔细吟味下去,就觉得他是那样的寂寞——可怕的寂寞,太寂寞了!他仿佛经常是没有游侣,没有酒伴。……他之饮酒,往往是独饮。……因为他自己在独饮,在孤寂,所以使他触目惊心的也是一些孤独的对象,不是孤立的青松,就是独飞的归鸟。”[23]
知音难觅,李长之或许“真不晓得他为什末是那样的寂寞”,文章并未就陶渊明孤独寂寞的原因作必要的剖析论证。文章论道:“寂寞和孤独就是陶渊明精神世界的特色。……寂寞和孤独笼罩了陶渊明底一切!……寂寞和孤独之感可说是和陶渊明的生命深处永远相固结着的。”[24]似乎孤寂是陶渊明与生俱来的个性与气质。文章结尾,作者终于谈到了“所以然”,“往远处说,他这性格也和他那外祖孟嘉有关。……在孟嘉把种种性格和爱好都遗传给了他的外孙之余,他这独来独往的一点却尤其显著!”[25]生物遗传学的解读或许成立,但仅仅这一点原因来解释渊明的孤独是远远不够的。
对于陶渊明孤独的成因,谢循初的解读论证比较深入到位。梁启超说:“我们读这篇传(《孟府君传》),觉得孟嘉活是一个渊明小影,渊明父母两系都有这种遗传。”[26]傅东华说:“他(陶渊明)从小便须自耕而食,丝毫叨不着祖上为官的一点光;从知他的祖先的人格,必定非常高尚,而他的遗传的天性,也必定极其纯洁的了。”[27]谢循初认为梁启超与傅东华之“遗传”论为“臆度之词,不足为凭”[28],他立足陶渊明的作品,从中剥茧抽丝,剖析出了六个方面原因:
其一,时代的塑造。“渊明的孤傲性格,大概是在少年时代形成的”[29],从二十岁到壮年再到四十岁,陶渊明一直仰慕推崇古代隐士。“从小所形成的性格,可以随后来的生活方式的不同而多少有变更的。……他做了几年官,更觉得与世格格不入。……他从小所抱的‘孤念,只有变成了一个‘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不仅未曾改变丝毫,而且益加坚厉。”[30]陶公出仕较晚,其少年形成孤傲的性格是他性好异书、博览百家的结果。十三年的仕宦与磨砺,深深地固化了他的孤傲性格,他秉性難移了。
其二,“他的身体不甚健旺,……我们可以料定他的少年时代的光阴有大部分消磨在看书、抚琴、望山、观丘的静的活动。”[31]现存文献没有关乎陶渊明少年患病的记载。杨柳博士认为,陶渊明五十岁左右罹患了痁疾,这给他的生命和创作带来了重大影响,更是极大地影响到了其生命观[32]。
其三,“他的田园,是在离匡庐不远的一个小山村里,……一个人在这样的山村中,自然会‘有余闲,自然能‘绝尘想。何况渊明本是一个‘弱质而不胜疾力运动的人呢?”[33]屏居田园,远离尘嚣,心灵自然随之超脱了世俗,这样的生活环境为他孤傲个性的生长创造了更为有利的条件。
其四,“渊明虽然是个宦家子弟,……他的整个的家庭环境,充满了淡泊的气氛和清远的情趣。他对于外祖父的风范,尤其拳拳服膺。”[34]士家子弟的澹泊与清高孤傲是由其家族传统、家庭环境乃至血亲遗传决定的,陶渊明具备了这些条件。上溯陶渊明的血亲,其澹泊清高孤傲的性格更接近其外祖父孟嘉。这种传因是与生俱来的,不可能随环境改变的。
其五,“他的时代正当晋宋换朝,天下大乱的时候。……时代拒绝了孤傲,孤傲背弃了时代,两不相投,形同冰炭,势成水火。……渊明确是一个带着自己的孤傲之性而对时代‘负气的隐者。”[35]作为东晋王朝的世族后代,陶渊明对桓玄、刘裕等军阀居功胁主、图谋篡位看在眼里,内心十分反感,这种政治环境客观上刺激了陶渊明孤傲的性格,使他更加排斥新政权,两者形同水火。
其六,“自魏晋以来,老庄的思想甚为流行。渊明的‘大钧无私力,万物自森著的宇宙观,‘人生无根蒂,飘若陌上尘的人生观,显然受了时代思潮的影响。这种宇宙观和人生观,更足以加强他的孤傲性格。”[36]陶渊明有深厚的老庄自然主义思想,这决定了他人生的大方向便是疏离政治、亲和自然,同时老庄自然主义也是他孤傲性格生长的温床与沃土。
从身体状况到居住环境再到家庭文化,从生存时代到社会政治再到文化思潮,谢循初的剖析逻辑严谨、全面系统、平实切理,令人信服。
三、孤独的排遣
饮酒是陶渊明排遣孤独的方法,这是学者的共识。
甘蛰仙道:“渊明每回想到他是‘孤独者,便禁不住悲伤起来;只是独自醉酒,作他悲凄无聊中底慰藉。看他的《饮酒诗序》,劈头便说:‘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他因为‘寡欢,才找酒喝;却又祇能做到‘顾影独尽。”[37]
俞人元也说:“陶渊明的孤独之难受,……于是不得不另外去寻一个寄迹之所,来排遣其‘乘化归尽的生活——这就是‘酒了。”[38]俞人元统计,陶诗“说到酒的也有四十七首”[39],并不惜篇幅把四十七首有酒的诗句胪列在文章中,他总结道:“归根结蒂,饮酒是陶渊明的唯一排遣方法。一日在世,便要一日饮酒。……不过他虽然饮酒,却试问古今酒人中,能有几个像他这样没有一毫缺德。《诗经》上说:‘饮酒孔嘉,维其令仪,他真配得上。苏东坡诗‘琴里谁能知贺若?酒中定合爱陶潜,也自不错啊。”[40]俞人元不仅肯定以酒排解孤独,还推崇了陶公高尚的酒德。“饮酒孔嘉,维其令仪”语出《诗经·小雅·宾之初筵》,此诗描写宴饮之状,讽刺“饮酒无度失礼败德”[41]。“饮酒孔嘉,维其令仪”,饮酒是很美的事,但必须要有美好的举止——这是此诗提出的观点。俞人元认为陶渊明酒德高尚,从不乱酒,堪称为令仪和表率。又引东坡诗再次高扬陶公之酒德,苏轼《听武道士弹贺若》诗云:“清风终日自开帘,凉月今宵肯挂檐。琴里若能知贺若,诗中定合爱陶潜。”集注引“王注縯曰”:“《贺若》,琴操名。唐宣宗时,待诏贺若所制因人而得名也。”[42](《苏轼诗集》卷三十三)南宋朱翌《猗觉寮杂记》卷上载:“琴曲有《贺若》,最古淡。东坡云:‘琴里若能知贺若,诗中定合爱陶潜。以贺若比潜,必高人。或谓贺若弼也。考弼之为人,殊不类潜,亦无状小人,……卒以私议大帐为炀帝所诛。余考之,盖贺若夷也。夷善鼓琴,王涯居别墅,常使琴娱宾,见涯《传》。”[43]苏轼以贺若与陶潜对举,意在推崇二者在琴与酒中的至尊地位。俞人元借苏轼之语推崇陶渊明的酒德——虽以酒排遣孤独,但不越礼防,不失令仪,不致颓唐。
陶渊明的“酒”的意义是丰富的,不仅是排遣孤独的手段,而且是生活艺术化的工具。朱光潜就此剖析道:“渊明诗篇篇有酒,这是尽人皆知的,像许多有酒癖者一样,他要借酒压住心头极端的苦闷,忘去世间种种不称心的事。……酒对于他仿佛是一种武器,他拿在手里和命运挑战,后来它变成一种沉痼。……在近代人看来是‘逃避,我们不能拿近代人的觀念去责备古人,但是‘逃避确是事实。逃避者自有苦心,让我们庆贺无须饮酒的人们的幸福,同时也同情于‘君当恕罪人那一个沉痛的呼声。世间许多醉酒的人们终止于刘伶的放诞,渊明由冲突达到调和,并不由于饮酒。弥补这世间缺陷的有他极丰富的精神生活,尤其是他的极深广的同情。”[44]朱光潜的观点有三个层面:其一,酒是陶渊明排遣孤独、战胜苦闷的武器;其二,以“逃避”看待陶渊明的饮酒是对古人求全责备,不可取;其三,陶渊明饮酒不致颓放,而是以酒达到心理与精神上的和谐,缘于陶渊明的高尚酒德。
四、孤独的意义
对于陶渊明孤独的意义,学者有不同的理解和阐释。甘蛰仙对此有两点新识。
首先,孤独的表达是独特的诗风。“我看他的诗里‘慷慨悲歌‘猖狂长悲一类的话,纯然是操的北音,悲壮激越,千载下人谓之,犹凛凛有生气!谁说他是一味平淡的?这话怕不独龚定庵不相信(定庵《读陶诗》有云:‘莫信诗人竟平澹),在朱晦庵早已把他认为‘非冲淡人了!祇是陶渊明是个‘孤独者,以前似乎没人看出?——连延年也是引而未发。”[45]甘蛰仙认同朱熹、龚自珍为代表的“陶公并非一味平淡”之成说,而“纯然操的是北音,悲壮激越,……凛凛有生气”则是甘蛰仙对前人学术思想的继承与发展。陶诗有“悲壮激越的北音”是学术史上有重要意义的新观点,刘勰《文心雕龙》不提陶渊明、钟嵘《诗品》屈列陶诗为中品、陶集在北方流传等学术问题,或可从甘蛰仙的观点中得到些许的启示。
其次,孤独的表达是象征手法。孤独是性格使然,孤云、孤生松、独飞鸟等“都是他本人自己的写照”[46]。甘蛰仙阐释道:“就孤独的性格看,都可做他的象征。却是论到岁寒后凋的特性,于孤松尤觉别有会心。……而‘孤独之人所取者在此,所目击心感者,亦在此。我们从渊明的作品上,可看出文学家底写照法了。”[47]陶诗中的“孤”不仅是一种情感和心理感受,同时也是诗人人格的象征。谢循初也持同样的观点,他说:“孤傲的人生势必另有所寄托。……他的孤傲,贯彻始终,至死未变。……他简直活像一个皈依孤松,声响悲厉,而始终不肯归林的‘失群鸟。”[48]从文学史的角度看,这种象征手法又是“香草美人”传统的发扬。
俞人元的《陶渊明的孤独》开篇便讨论了陶渊明“孤独的意义”。他对“孤独”界定道:“什么叫孤独呢?简单说:就是天地虽大,只觉得其中只有我一个人;纵使走遍天下,也找不到一个知己。……这是孤独的意义!不是形骸上的孤独,乃是精神上的孤独。”[49]这种哲学阐释带有强烈的悲壮色彩,真有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悲怆感。至于孤独的意义,俞人元阐释道:“中国历代诗人的人格和作品,我可以说,没有一个比得上陶渊明。陶渊明以后的文学批评家,也少有说他不好;就是他以后的著名大诗家,也几乎没有不敬爱他的。虽有‘萧统疵其《闲情》,杜子美讥其《责子》,王摩诘诘其《乞食》,何伤于日月乎?(《困学纪闻》)而况这三个人的批评,又不切中,已经给人家再批评掉了呢?”[50]“没有一个比得上陶渊明”——这是俞人元对陶渊明人格与作品的文学史定位。而陶渊明之所以有如此至尊的地位,“孤独”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孤独,“实系造成渊明之所以为渊明的要素”[51]。萧统称其《闲情赋》为“白璧微瑕者”,杜甫《遣兴》讽其“未必能达道”,王维《与魏居士书》笑其“忘大守小”,萧统与杜甫的误读以及王维的鄙薄,恰恰反衬了陶渊明的孤傲与高洁。孤独玉成了陶渊明独立不羁的人格,进而成为其诗品的底蕴,这是俞人元颇为独到的发现,对于理解陶渊明的作品极具启发意义。
李长之的《陶渊明的孤独之感及其否定精神》则从美学层面阐发了陶渊明孤独的意义——陶渊明的孤独产生了壮美。他从三个角度作了分析与论证。
其一,壮美的本质。“千载不相违”“吾驾不可回”“素襟不可易”……“在这里,他有一种极大的否定的力量,否定了自己所不赞成的人物和事件,但同时却也是一种极大的肯定的力量,肯定了自己的人格,肯定了自己的操守,肯定了自己的世界。也就是这种力量,使他有所防御,使他有所保障,使他坚守,使他攻击。……这否定的强度和那肯定的强度正是一回事。也就是这否定的一方面,构成了他那人格的壮美性。”[52]陶公的孤独出于天性,而孤独使他更加倔强,由于倔强便否定邪恶,肯定自我,进而形成陶渊明“含有强烈的否定力量的壮美底人格”[53]——这是从美学视角审视陶渊明的孤独。李长之认为,壮美并不完美,而“否定”则是壮美的缺陷或本质特征,这在陶诗中得以凸显,他胪列了十六条带有“否定”含义的陶诗,并总结道:“他强烈地有所摆脱,强烈地有所厌弃;他不惜息交绝游,他不惜高举辞世。这仿佛有所固执,有所偏拗,也就是鲁迅所谓韧性,北平人所谓的别扭劲儿。在规步矩行的人看来不免是一种缺陷吧,但却正就是构成了陶渊明之坚强的,壮美底,庄严而峻烈的人格的重要动力。”[54]没有否定就不会有壮美,故壮美具有悲剧性,而优美包容了包括堕落与枯萎的一切,故优美没有生气了。李长之用美学审视陶渊明及其诗歌,在陶渊明接受史上具有标志性的意义。
其二,壮美的底蕴。李长之剖析道:“儒家教养所给他的不苟的教训,以及道家精神所陶铸了他们的不拘的性格,再加上他自己那时候被良心所提示着的万万不能放弃的‘素心‘素襟‘素志,便统统发酵而爆发了,这就是那有名的《归去来兮辞》的创作的根由。这是他那不妥协的精神的顶点,也是他那强烈的否定精神之壮美性的发挥的顶点。”[55]陶渊明是魏晋名士人格的光辉代表,其壮美发生的底蕴在于道家哲学的任真、率性、任自然,《归去来兮辞》便是一篇蕴含着壮美的人生宣言。
其三,壮美的价值。“否定精神的另一面就是肯定自我,也就是自我人格中之伦理价值,这是一种真正的高贵的悲剧意识,陶渊明的不朽也就在此。……陶渊明之否定精神,其实是肯定伦理底自我者,即表现而为寂寞与孤独。……这寂寞和孤独之感的背后乃是一种悲剧性的否定精神,其底蕴乃是伦理底自我价值之肯定而已。”[56]诚然,内心的孤独寂寞促使肯定自我,否定邪恶。否定不合理的,具有悲剧性。而肯定自己的伦理价值自是魏晋玄学背景下“人”的意识的高度觉醒与自我解放,从这个意义上看,陶渊明的壮美以及陶渊明高贵的悲剧意识,都是中古玄学时代的文化硕果。
五、结语
孤独是正常人在一定时期的心理感受和状态。陶渊明的孤独是他对自然、人生、歷史、社会作了深入哲学思辨的结果,陶渊明的孤独标志着独立不羁的人格与超凡脱俗的人生境界,陶渊明的孤独也成就了陶诗清新淡远的风格。
综上,甘蛰仙以沉潜式的情感体验感受陶渊明的孤独;俞人元的社会学解读颇有发覆之功;谢循初的全视域的研究最为平实;李长之虽不理解陶渊明的孤独,但其壮美意义的挖掘亦颇有学术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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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吴国富)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陶渊明文献集成与研究”(编号17ZDA252)。
收稿日期:2023—01—19
作者简介:刘中文(1964—),男,文学博士,教授,《苏州教育学院学报》编辑,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