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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文本的张力:抽象方法“审视”下的抽象劳动

2023-06-02

关键词:审视资本主义实体

熊 小 果

(四川农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四川 成都 611130)

一、引言

理解劳动二重性“是理解政治经济学的枢纽”[1]55,理解抽象劳动又是理解劳动二重性的关键。在内容上,抽象劳动是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的基石,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奠基。在方法上,抽象劳动蕴含着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叙述方法,这是除马克思外“没有人在经济问题上运用过”[1]24的新方法。但是,一直以来学界对马克思抽象劳动的理解颇有争议。有人考察过学者们在思维抽象、交换抽象、劳资抽象三种路径下对抽象劳动概念内涵的不同理解[2]29-35。而存在对抽象劳动概念内涵不同理解的深层原因是,人们对马克思抽象方法的理解有所不同,以及对马克思抽象方法与其他抽象方法相区别的理解也有分歧。

虽然传统研究对马克思的上述指认给予了高度关注,但是这些关注主要集中在如何理解作为价值的抽象劳动的构成实体方面,无法理解马克思文本叙述背后的历史意义和哲学价值[3]144。造成理解马克思抽象劳动和抽象方法含混不清的重要原因是,这些理解仅以马克思文本叙述的浅层语义为起点,直观地分析马克思的相关概念阐述。这种理解还未进入历史哲学层面,亦未自觉意识到马克思文本叙述内置的历史辩证存在的张力。因此,这种理解以及基于这种理解所展开的研究,无法呈现马克思文本叙述背后的历史内涵和社会逻辑。要破除这种直观性,就应首先厘清马克思的抽象方法,然后以马克思抽象方法“审视”抽象劳动,才能真正理解抽象劳动的深刻哲学内涵和深邃历史意识。

二、马克思抽象劳动的文本叙述及相关争议

就文本叙述而言,马克思给予抽象劳动以成熟的理论界定,无外乎两个方面:抽象劳动的构成实体规定和社会关系规定。

在马克思原典叙述中,抽象劳动构成实体规定内含两个层次。在生理学层次上,抽象劳动是指没有任何具体劳动形式规定的“各种劳动不再有什么差别,全都化为相同的人类劳动,抽象人类劳动”[1]51,是“人类劳动力耗费的单纯凝结”[1]51,是“人的脑、肌肉、神经、手等等”[1]57在商品生产过程中的一般人类劳动的耗费。这种耗费“是人类劳动力在生理学意义上的耗费”[1]60,是“作为它们共有的这个社会实体的结晶”[1]51。但是,生理学意义上抽象劳动的构成实体是在经济学语境中给出的。因此,抽象劳动构成实体的另一个层次是经济学意义上的规定,人类劳动力的耗费和凝结构成了商品价值。“就相同的或抽象的人类劳动这个属性来说,它形成商品价值”[1]60,商品价值“纯粹归结为劳动量……价值本身除了劳动本身没有别的任何‘物质’”[4]158。“价值实体不外是而且始终不外是已经耗费的劳动力——劳动,……而价值生产不外就是这种耗费的过程。”[5]428

抽象劳动的社会关系规定就是商品价值的交换形式。商品价值的交换也包含了两个层次。在直接性上,抽象劳动的社会关系表现为商品价值的交换形式,交换的前提是抽象劳动的量由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规定。因为,抽象劳动的量无法通过自身来表现自身,必须通过“等价物”才能实现对自身量的表现形式的规定。抽象劳动的量就是“在商品的生产上只使用平均必要劳动时间或社会必要劳动时间”[1]52。商品的价值量就是“商品中包含的劳动的量”[1]59,即抽象劳动耗费的多少。显然,从价值量的角度看,若不以生理学意义上抽象劳动的构成实体作为前提和中介,就不会有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规定抽象劳动的量的可能,进而,抽象劳动的社会关系规定就难以成立。但“奇怪”的是,马克思又故意撇开了这一前提和中介,只从商品价值的交换形式来指认抽象劳动的社会关系规定。劳动只是“作为价值的活的源泉存在”[6]253,而“不是作为价值本身”[6]253存在。抽象劳动“只是代表人们在其生产活动中的关系”,“是以产品的‘交换’为前提的”[7]139。不能把价值看作“某种绝对的东西,变为‘物的属性’”[7]139,即商品价值不应该被看作是劳动力耗费和凝结而成的物质实体。

不难发现,马克思的原典叙述确实极具内生性的历史辩证的张力,而这种张力在形式上表现为文本叙述的“自相矛盾”。一方面,马克思指认抽象劳动是无差别的人类劳动,其耗费凝结为商品价值,劳动耗费量就是商品价值量;另一方面,他又撇开抽象劳动与商品价值间的构成实体规定,强调抽象劳动不是价值本身,而是价值的活源泉,指认抽象劳动是在商品价值交换形式中被“规定”的,而不是抽象劳动的生理学耗费和凝结。马克思对抽象劳动概念如此具有张力的文本叙述,的确给后继研究者带来了理解上的困惑,以至于成为《资本论》研究最富争议的焦点问题之一。一是关于抽象劳动与价值实体关系的争论,可分为价值实体论和价值关系论两派。前者认为,价值实体是物化的抽象劳动[8]118,物化的抽象劳动就是价值的本质[9]5;后者认为,价值绝不是单方面能够确定的实体,价值只是为交换关系所规定的存在者[10]5-15,要看到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不足并摒弃它[11]13-19。二是有学者认为马克思抽象劳动概念的逻辑不能自洽[12]26-27:作为生理学意义构成实体的抽象劳动(无差别的一般人类劳动)是自然永恒的,但作为经济学意义构成实体的抽象劳动(商品价值)是历史暂时的。三是关于如何理解抽象劳动、简单劳动、复杂劳动三者间的关系,以及社会主义按劳分配的合理性问题[13]10-14。围绕马克思抽象劳动文本叙述的学术争议,理论上关系到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大厦基石的牢固性,即劳动价值论的科学性以及劳动价值论的理论限度和适用范围,实践上关系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劳动方式的现实过渡性以及按劳分配制度的历史合理性。所以,这一争议不仅是重要的认知理解问题,而且是涉及科学社会主义事业的重大理论与实践问题。

于是,应该彻底弄清楚的问题有:马克思采用如此颇具张力性叙述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为什么作为劳动耗费的抽象劳动既构成价值实体,又不是价值本身,却是价值的来源,而价值又只是某种社会关系而非物化的抽象劳动?抽象劳动的构成实体规定和社会关系规定二者间真实的关系是什么?唯有厘清上述问题,才能完全明白为何理解抽象劳动成为《资本论》研究具有争议的一个焦点问题。为了避免对文本叙述的理解陷入浅层语义式的直观性陷阱,有不能从马克思文本叙述的结果出发,只能从马克思发现抽象劳动的方法入手,考察作为马克思方法的“抽象”究竟是何意蕴。

三、“现实的抽象”:历史辩证的抽象方法

准确理解马克思的抽象方法,是准确理解其抽象劳动的一把钥匙,也是准确理解其劳动二重性的关键。虽然人们对马克思抽象方法相当熟知,但是要准确理解和阐述该方法依然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并且,如何理解抽象的对象和方式,会影响到如何理解马克思的抽象方法本身,反之亦然。

一般语义的抽象方法并非只有马克思一家(1)全文中,若没有特别说明或带有定语修饰,例如“别的抽象方法”,只出现“抽象方法”均指马克思的抽象方法。。抽象问题历来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理论难题。通常理解的抽象包括三种类型。第一种,抽象是纯粹的思维活动。例如,柏拉图形成理念的过程就是一种观念直观的抽象过程。第二种,抽象是思维活动的结果,“从具体事物中被抽取出来的相对独立的各个方面、属性、关系等”[14]1788。例如,从苹果、西瓜、桃子中抽象出“水果”概念。第三种,马克思批判的“强制的抽象”(forced abstraction)。这种抽象的特点是要形成非历史的一般范畴或空洞概念。这些范畴或概念因其非历史性而成为自然永恒的观念实体。例如,马克思指责鲍威尔的、费尔巴哈的、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抽象就属于“强制的抽象”。上述三种类型的抽象有个共同特点,他们对抽象对象的理解和对抽象方式的运用,都带有明显的实体性和直观性特征。这体现在他们对抽象的本质要求中:完全排除差异性和特殊性,追求共相的纯粹性,从而忽略了对抽象本身及其背景之事实依据的历史考察。这种实体直观的抽象方法在根本上属于知性逻辑,“知性逻辑的一个重要特点在于从经验对象中排除差异性和特殊性的内容,并抽取其共同之点,从而形成抽象概念”[15]12。实体直观的知性抽象长期统治着人们的思维逻辑。从数千年前探究经验现象的“多”与理性概念的“一”开始,直到近现代的古典哲学和古典政治经济学,这种抽象方法始终占据统治地位。可是,从经验性事物抽象出的结果只是形而上学的实体论范畴,从经验性关系抽象出的结果只是关系主义的观念论范畴[16]1。对经验性事物或关系的丰富的特殊性分析,不但没有在上述三种类型的抽象中体现出来,而且还对丰富的特殊性的分析产生了遮蔽和排斥作用。显然,这种实体直观的知性抽象没有达到列宁说的“不只是抽象的普遍,而且是自身体现着特殊的、个体的、个别的东西的丰富性的这种普遍”[17]83抽象的高度。

马克思认为真正科学的抽象是“现实的抽象”(real abstraction)。问题的关键是应该如何理解“现实的抽象”。这里需要阐明两个问题:如何理解此处的“现实”,这关系到对马克思抽象方法的历史存在论考察;如何展开作为具体方法的“现实的抽象”,这涉及对马克思抽象方法的具体形式的考察。

(一)“抽象的现实”:马克思抽象方法的历史存在论考察

在历史唯物主义中,“现实”绝非经济学或社会学指义的那种经验性和直观性的事物、事件、物体,而是“指感性活动、活动中的关系与功能性属性”[18]598,是指一定的社会存在。所以,科学抽象方法的对象不是孤立的实体或直观的经验、或纯粹的观念,而是人对象性活动开辟出的历史运动的系统性社会关系结构。所以当这样的对象作为抽象的对象时,用显微镜或用化学试剂都无法深入其内在本质,唯有科学的抽象方法才能做到。因此在归根结底的意义上,“现实的抽象”不是单纯的思维操作或思维形式的问题,而是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的历史存在论问题。

在前资本主义时代,抽象的本质并不与具体经验发生广泛的分裂。因为在那些时代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普遍的社会性,所以,抽象并不真实地存在于前资本主义时代的社会生产和生活之中,实体直观的知性抽象在那些时代足以构成认识论的高阶形式。同时意味着,这在历史存在论层面决定了这种抽象方法的实体性和直观性,抽象在这里不过是一种纯粹的思维活动。然而,资本主义开创了一个商品的生产交往不断普遍化的现实社会,该社会本身就是一个日益高度抽象的社会。曾经只在思维观念中发生的抽象,正在资本主义这一现实社会中发生。

“现实的抽象”是这样被确证的:资本主义机械工业生产消灭了劳动的个体性和独立性,标准化和齐一化成为生产的一般形式,从而创造了可以计算、无质差、有不同量的“劳动一般”。在普遍发生和日益扩大的市场交换中,生产商品的劳动的差异性并不重要,相反,以“劳动一般”为基础的等价形式(交换价值)才是取得社会一致承认的核心。由此,交换价值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真正的“类”关系、“类”本质、“类”生活。通过交换表现出的“劳动一般”即交换价值,推动了社会历史整体性的抽象化和同质化发展。所以,从“劳动一般”到价值、再到价值形式,从商品到货币、又到资本、再到利润地租利息,这是一个完整的客观抽象的社会历史过程。可以说,“现实的抽象”是在资本主义中才发生的现代性事件。但是,仅停留在“现实的抽象”的社会历史的一般逻辑层次,还不是马克思抽象方法的全部“现实”。因为,作为政治经济学最后和最高的“科学”,李嘉图的经济学理论也奠立在资本主义机械工业开创的现实社会基础上。李嘉图经济学理论的抽象方法同亚当·斯密等其他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家的抽象方法有重大不同。李嘉图的抽象具有一定的现实性和科学性,而非任意的或形式的抽象。从该意义上讲,就抽象方法的理论距离而言,李嘉图是离马克思最近的(2)这是张一兵《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第四版)》(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中的观点。。

然而,马克思“现实的抽象”同李嘉图的抽象以及同其他一切类型的抽象依然有本质区别,马克思的抽象是历史辩证的抽象。这个论断包含了两层内涵:

第一,马克思并不把抽象的对象理解为永恒自然或物质实体。萨伊、亚当·斯密都“还把劳动的某种一定产品看作[价值的]调节者”[19]115,把商品看作是“某种一定的物,在他活动之外的物”[19]115。李嘉图虽然突破了实体的直观抽象,但是依然把资本主义特有的社会历史的关系结构理解为自然永恒的。如此一来,李嘉图的抽象即便具有一定的现实性,但他又把这种现实性物化和实体化。马克思的抽象旨在批判造成现实社会背后的历史依据和历史前提,这是对现实社会的历史性抽象。在资本主义时代,实体直观的知性抽象所指的那种线性和单质的东西并不存在。通过人对象性的历史实践的规定和中介,一切存在具有了复杂的关系结构和表现形式。因此,马克思才认为科学的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既不是实证的对象,也不是实体性的事物,而是事物的关系,是颠倒了的关系性的“事物”。它戴有神秘的形而上学面纱,但却是抽象性的、历史性的客观实在。

第二,科学抽象的对象不是经济学的实证对象,而是历史哲学的批判对象。如果把科学抽象的对象(例如,抽象劳动、价值、交换价值、货币、资本、利润、地租、利息,等等)仅仅理解为经济学范畴或经济要素,那么这种理解就错过了科学抽象的历史存在论内涵。一些人无法理解马克思充满张力性的文本叙述,并因此产生多种争议的认识论根源就在这里。“经济学家们毫无例外地都忽略了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既然商品是二重物——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那么,体现在商品中的劳动也必然具有二重性”[4]276,如果“只是单纯地分析劳动本身,就必然处处都碰到不能解释的现象。实际上,对问题的批判性理解的全部秘密就在于此”[4]276。马克思用抽象方法分析出了劳动二重性,但劳动二重性“事实”并不是马克思批判的对象。马克思要考察的并不是单纯的经济学或社会学层面的劳动二重性“事实”,而是对这一“事实”的历史前提和历史依据展开批判性分析。一句话,马克思不是解剖某种物化了的结果,而是去分析造成这种物化结果的社会历史运动。

所以,马克思的抽象不是单纯的经济学的抽象,而是历史哲学和历史科学的抽象,是历史存在论的抽象。马克思以现代社会生活关系为基准点,按照现代社会生活的关系结构(特殊性),把不同阶段中社会历史所共有的一般规定(普遍性)抽离出来,也就是捕捉社会历史运动中的普遍性,和这种普遍性在不同历史阶段中展开的独特性,进而在历史发生学层面,揭示社会历史普遍性背后特殊的内在矛盾。科学的抽象一定是基于内在矛盾展开的,或者说,这种抽象一定是包含了内在矛盾的。显然,这种抽象不是从孤立的具象中分离出什么事物,而是总体地、前提地把握社会关系结构的历史性规定。这就是马克思历史辩证的抽象方法。

(二)“抽象的现实”:马克思抽象方法的具体形式考察

马克思的抽象方法具有历史唯物主义的存在论性质,这一性质决定了该方法的具体形式是“从后思索”和“从抽象到具体”。

“从后思索”体现了科学抽象方法的现实历史性。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写道:“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资产阶级经济为古代经济等等提供了钥匙。”[6]47伯特尔·奥尔曼把从后思索恰当地理解为历史的逆向性研究,从充分发展的现在回溯到未充分发展的过去,而不是顺着时间线索从过去推进到现在[20]13。马克思对抽象方法从后思索的具体形式有过明确说明:“对人类生活形式的思索,从而对这些形式的科学分析,总是采取同实际发展相反的道路。这种思索是从事后开始的,就是说,是从发展过程的完成的结果开始的。”[1]93这句说明非常重要,因为它隐匿地告诉人们,采用从后思索这一抽象方法具体形式的必然性和可行性。

在必然性方面,既然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是从过去社会历史中生长出来的,因而不能将资本主义的一切理解为自然永恒的、非现实和非历史的实体,那么就必须考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历史前提与历史依据。这是历史辩证抽象方法科学性的体现,也是其现实历史性的必然要求。而且,资本主义时代的到来也意味着前资本主义社会历史已经成为过去,作为抽象对象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历史前提与历史依据,已经成为非现实性的存在。面对社会历史的各种具体关系结构(例如,阶级、国家、民族、人口、地租、货币,等等)的历史性演变,实体直观的知性抽象方法是无法展开科学分析的,因为知性抽象方法不能不陷入马克思说的非历史的“强制的抽象”中。但是,从后思索解决了如何基于“在场”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去分析、把握已经“不在场”的前资本主义社会历史问题。

在可行性方面,从后思索何以能做到呢?这不是一个纯粹的理论逻辑问题,而是一个社会历史的存在论问题。资本主义是在过去社会历史的“残片和因素”的基础上生长出来的,其中也必然包含了“一部分是还未克服的遗物,继续在这里存留着,一部分原来只是征兆的东西,发展到具有充分意义”[6]46-47。所以,这些“残片和因素”是社会历史否定性发展的中介和环节,通过对它们在资本主义的关系结构中得到充分发展后的科学抽象的研究,就可以实现“透视一切已经覆灭的社会形式的结构和生产关系”[6]46。例如,前资本主义时代的商品、贸易、货币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交往方式的前兆,被纳入了资本主义体系的种植园经济和黑奴贸易是前资本主义社会历史关系结构的残余。这些残余是在资本主义社会历史中,对奴隶制社会关系结构的一种歪曲式或漫画式的再现,因而“这里存在着资本主义生产”[21]336,不过“只是形式上的”[21]336。由于从后思索是“体现着特殊的、个体的、个别的东西的丰富性的这种普遍”[17]83的科学的抽象方法,所以马克思也警告:“决不是像那些抹杀一切历史差别、把一切社会形式都看成资产阶级社会形式的经济学家所理解的那样。人们认识了地租,就能理解代役租、什一税等等。但是不应当把它们等同起来。”[6]47因此马克思还说:“总是在有本质区别的形式上,包含着这些社会形式。”[6]47

“从抽象到具体”是马克思明确指认的科学抽象方法。马克思认为,政治经济学研究出现了两种方法。一种是用“从实在和具体开始,从现实的前提开始”[6]41的方法。然而,这种方法得到的结果就是一些“越来越简单的概念”“越来越稀薄的抽象”“一些最简单的规定”[6]41——实体性和直观性知性抽象的必然结果。这种方法是“经济学在它产生时期在历史上走过的道路”[6]41,倘若继续用这种方法,只会导致“行程又得从那里回过头来”[6]41重复一遍。显然这是不可取的道路。一种是“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6]42。这种方法从“抽象的规定”[6]42出发,再回到“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了”[6]41,因此是一个“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6]42的逻辑思维过程,是“思维用来掌握具体、把它当作一个精神上的具体再现出来的方式”[6]42。然而,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科学性、现实性又体现在哪里呢?

第一,体现在思维逻辑运动和社会历史运动差异性的统一中。非常明确的是,思维逻辑运动并不等于社会历史运动,二者不能混为一谈。马克思批判黑格尔陷入幻觉之处就在于,黑格尔把二者理解为“同一”过程,虽然他也谈运动和历史,可是因为他把“实在理解为自我综合、自我深化和自我运动的思维的结果”[6]42,所以在黑格尔那里,思维逻辑运动和社会历史运动的过程性、差异性只是单纯的精神理性的自我规定,只是思维逻辑强制操作出来的一种幻觉。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对思维逻辑有同一的看法与17、18世纪机械唯物主义对思维逻辑有同一的看法在形式上是相通的,都是“强制的抽象”的结果。马克思认为,思维逻辑的进程和社会历史的进程的统一,并不是绝对精神的强制性结果,相反,“历史从哪里开始,思想进程也应当从哪里开始,而思想进程的进一步发展不过是历史过程在抽象的、理论上前后一贯的形式上的反映”[22]603。思维逻辑也是历史展开的一种方式,但却是摆脱了历史形式和各种偶然性干扰的历史过程。所以,就思维逻辑的进程和社会历史的进程、概念的逻辑顺序和历史的时间顺序而言,简单范畴既是逻辑在先也是历史在先,充分发展后的具体范畴既是逻辑在后也是历史在后。“简单的范畴在比较具体的范畴以前是否也有一种独立的历史存在或自然存在呢?要看情况而定。”[6]43由此,思维逻辑运动和社会历史运动是差异性的统一,而非亦步亦趋的绝对同一。

第二,体现在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叙述方法上(3)学界至今对“从抽象到具体是马克思叙述方法”这个观点存在争议。但争议的焦点不是“从抽象到具体是马克思叙述方法”这个命题是否正确,而是从抽象到具体是不是马克思抽象方法(历史辩证法)的全部内容,以及从具体到抽象和从抽象到具体的逻辑关系。本文讨论并不涉及这一争议,因为“从抽象到具体是马克思叙述方法”本身是正确的,这点没有争议。。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科学性也体现在它作为叙述方法这一有限的规定中。所谓“具体之所以具体,因为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因此它在思维中表现为综合的过程,表现为结果,而不是表现为起点,虽然它是现实的起点,因而也是直观和表象的起点”[6]42。科学的抽象是立足于本质来说明现象,但现象和本质通常是分裂的或颠倒的。因此,在思维逻辑中,具体应该是综合的结果即“体现着特殊的、个体的、个别的东西的丰富性的这种普遍”[17]83的结果,或表现为综合的过程,即从抽象到具体是形成一个丰富性总体的过程。科学叙述的方法就是要敞露这个结果或过程。然而科学的叙述方法发生了一次“颠倒”:如果不从抽象上升到具体,那么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历史及其演变运动的分析就不可能完成,因为“把经济范畴按它们在历史上起决定作用的先后次序来排列是不行的,错误的”[6]49。只是,当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历史及其演变运动的分析一旦完成,作为叙述的结果就俨然成为一个先验的思维逻辑的关系结构了,成为“后马克思时代”研究者的理论起点,成为一种看上去没有历史存在论基础的、没有历史前提和历史依据的、纯粹的思维结果了。马克思原典叙述的张力,在内容上就是这种“颠倒”,这种“颠倒”是造成一些人无法理解马克思抽象劳动充满张力性叙述及其相关理论争议的认识论根源。

可见,马克思的抽象方法不是在经验现象层面对比资本主义社会与其他社会的不同,也不是理论性、思维性地描述资本主义的经济社会现象,而是在历史发生学层面,揭示社会历史普遍性背后的特殊的内在矛盾。“现实的抽象”是基于资本主义社会历史关系结构的内在矛盾而形成的,或者说这种抽象一定是包含了特殊的社会历史关系结构的内在矛盾。这意味着抽象方法是对社会关系结构的历史前提和历史依据的批判性考察,而不是研究孤立的经济事件,不是用显微镜去观察经济事件物化了的实体结构。正是历史辩证的抽象方法,马克思才能从商品关系的历史特征(不是从商品关系的物化形式)出发,突破古典政治经济学劳动价值论“劳动一般”范畴的经济学限制和自然永恒性设定,深入到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历史辩证的社会矛盾关系中,从而实现劳动价值论从经济学范域进入历史存在论哲学批判范域的理论革命。一旦弄清楚了马克思抽象方法的根本性质和根本目的,也就在归根结底的意义上弄清楚了前文提出的第一个问题(马克思采用如此颇具张力性的文本叙述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也在根本上和认识论上揭示了一些人对马克思张力性文本叙述理解得较差的原因:如果不从社会关系及其结构的历史前提和历史依据出发考察马克思的抽象方法,那么就只能基于文本叙述的浅层语义,直观地分析马克思对抽象劳动概念两方面规定的相互关系,而这种分析因为没有深入历史哲学层面,所以只能在狭隘的生理学和经济学语境中进行实体化、直观化的知性抽象了。

当然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因为,马克思抽象方法对抽象劳动张力性“审视”的具体内容还没有展开。

四、抽象方法对抽象劳动的三重“审视”

马克思抽象方法对抽象劳动张力性“审视”的具体内容展开为三重“审视”。第一重“审视”,马克思是如何用科学的抽象方法发现不同于古典政治经济学“劳动一般”的抽象劳动的?第二重“审视”,马克思基于“现实的抽象”视角,对抽象劳动展开历史存在论分析,即考察抽象劳动的现实历史性。对这个问题的分析旨在揭示马克思抽象方法和抽象劳动在历史存在论层面的同构性,因而从历史哲学高度为回答“为什么马克思颇具张力性的文本叙述,不是内容和逻辑上的‘自相矛盾’”这一问题,提供了坚实的历史存在论基础。第三重“审视”,抽象方法视域下抽象劳动的构成实体规定和社会关系规定二者间的真实关系是怎样的?对这个问题的论证能够在内容上揭示,一些人对马克思张力性的文本叙述理解出现偏颇的原因(在前文论述抽象方法的基础上,进一步回答这个问题)。这是推进辩证解读抽象劳动两方面规定之关系的核心。

(一)第一重“审视”:用抽象方法发现不同于古典政治经济学“劳动一般”的抽象劳动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批判了国民经济学只研究财富增长,不考察劳动本身的非人性问题,“国民经济学把工人只当做劳动的动物,当做仅仅有最必要的肉体需要的牲畜”[23]125。因此国民经济学既无法,也不愿探究劳动者创造的财富不为劳动者所有的问题。不过劳动者创造的财富不为劳动者所有,这却是应当加以阐明的关键问题。黑格尔对市民社会分工下劳动方式的阐释启发了马克思:“劳动中普遍的和客观的东西存在于抽象化的过程中,……个人的劳动通过分工而变得更加简单,结果他在其抽象的劳动中的技能提高了”[24]239,抽象劳动“使人们之间在满足其他需要上的依赖性和相互关系得以完成,并使之成为一种完全必然性”[24]239。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在阐释异化劳动时明言,“避免重新把‘社会’当做抽象的东西同个体对立起来。个体是社会存在物”[23]188。所以,社会财富的增加“全靠劳动而且是靠片面的、抽象的劳动”[23]124,而且现代社会把“人类的最大部分归结为抽象劳动”[23]124。商品使用价值(有用性、效用性)的生产总是表现为社会分工,而社会分工是商品生产的条件,并造成了互不依赖的私人劳动的对立。马克思已然洞察到了这个事实,即抽象劳动在私人劳动对立的背后“统一”了个人与社会的关系,马克思已经模糊地触及了劳动二重性问题。不过,马克思此时还不能科学揭示这种“异化劳动”的历史发生学机制。

马克思从如下事实出发展开分析:商品的使用价值是商品交换价值的物质载体,交换价值是一种使用价值同另一种使用价值交换的比例关系。虽然交换的比例不定,却总可以用等式来表示。那么,“这个等式说明什么呢?”[1]50在逻辑上,这一等式说明了,两种不同使用价值的背后有一种等量的“共同性”,它具有质和量两方面的规定。在质上,必须是毫无区别的、完全一样的实体;在量上,还须存在可通约的、可比较的数的关系。质是量规定的前提,量是质存在的表现。这种“共同性”内在地决定了不同使用价值之间的交换得以发生的前提条件,这样的交换便表现为交换价值的量的关系。因此,这种等量的“共同性”不可能是商品的自然属性或物化属性,因为把商品的使用价值撇开,在商品的一切可感觉的属性、具体的形式和有用性全部消失后,只存在“同一的幽灵般的对象性”[1]51,这就是耗费了的一般人类劳动。最后,马克思分析了抽象劳动的量的换算式。既然价值是抽象劳动,那么价值的量便是抽象劳动的量。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了凝结在商品中的价值的量,而在1单位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内无差别的一般人类劳动的量,则由耗费劳动的强度决定,因为复杂劳动的量只是简单劳动的量的倍乘。

当然,古典政治经济学也将劳动耗费理解为商品价值的质,把劳动时间理解为商品价值的量,但是,问题的根本不在于叙述劳动的生理学发生情况,而在于从历史哲学的高度揭示其发生的社会历史机制和关系,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1]8。正是通过科学的抽象方法,马克思实现了从物化实体的“劳动一般”“跳跃”到社会历史关系结构中的“抽象劳动”,从政治经济学进入到政治经济学批判即政治经济学的历史存在论哲学批判。至此,马克思叙述了发现抽象劳动的逻辑过程。如果只是从马克思文本叙述的浅层语义出发,采用实体直观的知性抽象方法,就不能理解马克思在此实现的“跳跃”。相反,理解了马克思抽象方法的“跳跃”,就为理解“抽象劳动既构成价值实体,又不是价值本身,但却是价值的来源,而价值又只是某种社会经济关系而非物化的抽象劳动”的张力性文本叙述,奠定了坚实基础:抽象劳动的构成实体规定和社会关系规定二者的真实关系,不是自然科学实证的同等性关系,而是被社会历史“做成”或“规定成”的辩证的对应性关系。当然,对此关系的理解依然需要马克思的“抽象力”思维。

(二)第二重“审视”:基于“现实的抽象”揭示抽象劳动的历史存在论内涵

如果像一些人认为的那样,抽象劳动是无条件指认人类劳动力消耗的“劳动一般”(生物能的耗费),那就是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基本错认。这一错认的认识论根源是,以“强制的抽象”分离出作为社会历史产物的抽象劳动,从而得到一种形式化的知性结果:脱离了社会历史“定在”的自然永恒的无条件成立的抽象劳动。问题是这种理解下的抽象劳动并不是马克思研究的那个抽象劳动,自觉到这点是对抽象劳动展开历史存在论分析的认识论前提和基础。

马克思曾经以亚里士多德对商品的分析为例子,从反面论证过抽象劳动的社会历史性质。亚里士多德通过自己纯粹思维的抽象(不是现实的抽象)已经发现了不同使用价值的商品在本质上的同等性,但是“他到此就停下来了,没有对价值形式作进一步分析”[1]74,“劳动一般”没有被真正发现,他“没有能从价值形式本身看出,在商品价值形式中,一切劳动都表现为等同的人类劳动”[1]75。马克思认为,根本原因是“希腊社会是建立在奴隶劳动的基础上的,因而是以人们之间以及他们的劳动力之间的不平等为自然基础的”[1]75。可是作为商品价值(社会财富)的“劳动一般”的秘密是,一切劳动都因为是人类的一般形式的劳动而“具有的等同性和同等意义”[1]75。这种等同性只有在“人类平等概念已经成为国民的牢固的成见的时候”[1]75才有可能,只有在这样的社会中,“商品形式成为劳动产品的一般形式,从而人们彼此作为商品占有者的关系成为占统治地位的社会关系”[1]75。

抽象劳动是一个晚近发生的事情。在资本主义重商主义时期,社会财富(商品价值,下同)被理解为“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实体。当然,这种物质实体又同封建社会的地租实物有很大区别,因为在重商主义看来,虽然社会财富还局限在货币囤积方面,但社会财富的来源已经从纯粹的货币实物转移到商人从事的商业活动上,从客体转移到了主体。在资本主义重农主义时期,对社会财富的理解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历史抽象,农业劳动就是劳动的一般形式即“劳动一般”。这一抽象在理论上成为广义劳动价值论的逻辑起点,也是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真正开端。它第一次将社会财富的本质从货币的物质实体外壳中剥离出来。在资本主义工业时期,古典政治经济学“抛开了创造财富的活动的一切规定性”[6]45,干脆直接指认“既不是工业劳动,又不是商业劳动,也不是农业劳动,而既是这种劳动,又是那种劳动”[6]45创造了社会财富。由此,“作为过去的、对象化的劳动”[6]45即“劳动一般”“被规定为财富的对象的一般性”[6]45。重商主义、重农主义和亚当·斯密对“劳动一般”的理解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交往方式的社会历史发展阶段相一致。

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研究中已经发现,只有在商品经济充分发展的资本主义时代,抽象劳动才能获得其生产形式和经济形式的客观实在性。事实上,生理学意义的“劳动一般”本身既不抽象,也不是抽象物。只有在一定的社会历史的关系结构中,在人对象性生产实践的特殊关系中,抽象劳动才是客观存在的。所以抽象劳动能够成为资本主义商品生产的现实“共相”,成为商品交换价值的现实基础,进而成为现代工业社会可以用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进行计算的量标。这只是因为出现了新的发达的生产、交换、流通、消费的社会历史的关系结构。作为社会劳动的抽象劳动,它不是指劳动耗费的个体形式,而是社会形式。正是日渐发达的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交往方式,第一次规定了抽象劳动即“劳动一般”以非实体性、非物质性、非直观性、非个体性的方式存在,一种社会性的“现实的抽象”存在。因为只有在资本主义工业生产开创的社会历史中,抽象劳动才成为社会生活一切现象的普遍“实体”,成为人们生存发展的“类”本质和“类”活动。其实,亚当·斯密、李嘉图等人的古典政治经济学给予马克思资本批判理论最重要的一个起点便是,他们已经摸索到了劳动价值论的科学走向,即商品价值或抽象劳动(“劳动一般”)的历史存在论即社会关系。这也是为什么在抽象方法方面,作为古典政治经济学最高科学代表的李嘉图离马克思最近的原因,为什么马克思在古典政治经济学科学性终止的地方,开始自己研究的原因。德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索恩-雷特尔正确地讲道:“劳动并非向来就是抽象的,将劳动变成‘抽象人类劳动’的抽象也不是劳动自己的作为。劳动并不会使自身抽象化(abstraktifizieren)。抽象是外在于劳动的,并处于交换关系的特定的社会交往形式(gesellschaftliche Verkehrform)之中。当然,反过来说,交换关系也不会将自身抽象化,这与马克思的观点也是相合的。交换关系抽象了(abstrahieren)劳动,或如我们所说,它将劳动抽象化(abstraktifizieren)了。这一关系的结果就是商品价值。”[25]17由此,相对于具体劳动而言,抽象劳动并非天然自成,而是一种特殊的社会生产交往机制,把人的劳动强制成为脱离了感性具体性的抽象劳动(“劳动一般”),成为凌驾于支配整个社会生活最普遍的关系性存在。正如马克思所言:“这种劳动要通过它采取与自身直接对立的形式,即抽象一般性的形式,才变成社会劳动。”[26]426

总之,在马克思看来,抽象劳动的出现是社会历史发展的产物,是工业生产基础上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充分发展的必然结果。作为社会劳动的抽象劳动是人类没有差别的“劳动一般”。它是抽象的,但不是没有任何具体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之规定性的、非历史的抽象存在。相反,抽象劳动承载的是资本主义这一具体的现实关系: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和生产结构把人的劳动撕裂成碎片,只有通过建立在雇佣关系基础上的商品市场(交换中介),人感性对象性的劳动才能实现其社会意义。由此,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才分裂开了,劳动的社会性和自然性才分裂开了,抽象劳动就作为独立的某种特殊的、具体的社会历史形式而存在。“从商品的本质规定即抽象的一般劳动出发时,这种社会存在论主要针对的是资本主义。”[3]141所以,“‘劳动’、‘劳动一般’、直截了当的劳动这个范畴的抽象,这个现代经济学的起点,才成为实际上真实的东西。所以,这个被现代经济学提到首位的、表现出一种古老而适用于一切社会形式的关系的最简单的抽象,只有作为最现代的社会的范畴,才在这种抽象中表现为实际上真实的东西”[6]46。可以说,抽象劳动是在资本主义工业生产中实现的,它只在资本主义工业生产中才出现,它的出现意味着社会历史生成的一种新的具体的现实关系和存在形式。可见,没有“现实的抽象”这一方法,马克思无法论证抽象劳动的历史存在论内涵。

(三)第三重“审视”:剖析抽象劳动的构成实体和社会关系这两种规定的辩证关系

既然抽象劳动作为现代社会最真实的东西,那为何仿佛又是一种古老而适用于一切社会形式的关系呢?或者说,抽象劳动的实体构成规定与社会关系规定二者间的真实关系究竟如何呢?这要从“规定”的两种含义说起。

实体直观的“强制的抽象”会认为:抽象劳动的实体构成规定是其“决定式”,社会关系规定是其“表达式”。似乎,这一观点能够在马克思原典叙述中找到很多直接的文本依据(4)详见本文第一部分。。其中最有力的依据是,商品价值是人类劳动的凝结,价值量是以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计算的抽象劳动的量,价值的增加只能在生产过程中实现,商品交换(流通)并不能增加价值,交换(社会关系的一种具体体现)只是表达了凝结在商品中抽象劳动量的等价形式。简言之,劳动(抽象劳动)创造价值就必然意味着,实体构成规定是抽象劳动的“决定式”,社会关系规定是抽象劳动的“表达式”,谁不承认这点就会沦为马克思批判的“交换关系或供求关系决定价值”的庸俗论调。

必须承认,这种观点有一定的依据,但又是片面的,因而并不准确。因为这种观点没有真正理解,“在形式上,叙述方法必须与研究方法不同。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只有这项工作完成以后,现实的运动才能适当地叙述出来。这点一旦做到,材料的生命一旦在观念上反映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好像是一个先验的结构了”[1]21-22。马克思的话意味着“颠倒”:社会历史运动的结果成为抽象认识的起点,倘若不能自觉到使用这个方法的前提,就不能明白马克思原典充满张力性文本叙述的原因。因此,对“颠倒”的理解必须再“颠倒”过来:从“现实的抽象”视角分析,被实体直观的“强制的抽象”理解的“决定式”,其实是如何在社会历史的关系结构中被“表达”的,进而在历史哲学层面,揭示抽象劳动凝结为商品价值的实质是资本主义发达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关系的“表达式”;相反,那种在经济学视域中“表达”抽象劳动的质与量的“交换”关系才是真正的抽象劳动的“决定式”,只不过这里的“交换”绝非经济学语境中的“交换”范畴,而是具有历史存在论性质的、现实的、被“颠倒”为事物实体的社会历史的关系结构。所以在方法论层面,这种“颠倒”的分析就是对社会历史的关系结构展开历史前提和历史依据的批判性考察。马克思说:“劳动这个例子令人信服地表明,哪怕是最抽象的范畴,虽然正是由于它们的抽象而适用于一切时代,但是就这个抽象的规定性(即‘决定式’——引者注)本身来说,同样是历史条件的产物,而且只有对于这些条件并在这些条件之内才具有充分的适用性。”[6]46这段话告诉人们,抽象劳动的凝结是外在的,作为商品,如果不将交换价值作为内在的规定,商品就无法存在。那么抽象劳动两个规定真实关系的“颠倒”是怎样发生的呢?也可以说,为什么凝结的抽象劳动只是“表达式”,而交换承载的社会关系却是“决定式”呢?

所谓作为社会关系规定的抽象劳动的“决定式”是指,作为整体的抽象劳动表征着商品交换关系的社会性质的历史存在论。抽象劳动并不是天然自成的物质实体。社会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历史运动——资本主义的社会分工、雇佣关系、工业生产,等等——把劳动二重化,把劳动的私人性质和社会性质二元化,这才历史性地出现了抽象劳动,出现了价值。实体性构成商品价值的抽象劳动能够发生普遍交换,是因为它们有剥离了具体劳动后可比较的数量关系。对作为物质实体的某一商品而言,其质的规定是它的具体劳动即有用性规定,可是这一规定只是抽象劳动交换得以发生的前提条件。价值的形式高于价值的具体规定。苹果不等于手表,但50个苹果等于1只手表。所以在发达的商品市场关系中,相比于具体劳动或商品的使用价值而言,交换价值才是其真正内核,这一内核就是抽象劳动。只有经过抽象劳动这个中介,两个商品的量的关系才能被表明。劳动被抽象化为无差别的人类劳动,抽象劳动成为人类劳动最一般的形式,因而构成商品经济社会的根基。生产什么商品、怎样生产商品对于商品交换市场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生产多少商品、多长时间生产商品。当资本主义把交换价值“做成”即“规定为”一切存在者的存在依据时,抽象劳动就成为交换关系的实体化存在,劳动时间这一单纯的形式也成为实体化的标尺,进而成为特定的历史存在。抽象劳动是“劳动彼此作为相同的劳动的相互关系”,“每一个个人的劳动,只有表现为交换价值,就有相同性这种社会性,而且也只有作为相同的劳动同所有其他个人的劳动发生关系,才表现为交换价值”[26]424。

抽象劳动在本质上体现了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这种社会关系只有在高度发达的普遍发生的商品交换中才能呈现出来。这就意味着,商品世界的形式化和社会历史关系结构的抽象化。这种形式化抽象造成的后果是一个“颠倒”的物化世界。当人们说抽象劳动(价值)的本质是某种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时,应该明确的是,它是一种被“颠倒”了的、被物化掩盖了的社会关系。作为构成实体规定的抽象劳动(价值),是一种通过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的社会机制中介后的特殊的抽象劳动。也就是说,凝结在商品中的抽象劳动即抽象劳动的构成实体,必须通过交换这种社会方式迂回地证成自己是社会劳动的一部分。

由此,社会现实关系被“颠倒”后的物化形态决定了,抽象劳动(价值)的社会关系这个“决定式”直接表现为劳动凝结的构成实体这一“表达式”:劳动力的生理学消耗和凝结天然不是抽象的,不是价值;商品价值和抽象劳动却天然是劳动力的生理学消耗与凝结。因为一个农民生产自家食用的苹果也有劳动力的生理学消耗和凝结,但没有历史哲学意义上的抽象劳动,只有生理学意义上的“抽象劳动”。其实,这里的辩证关系同马克思说的“货币天然是黄金,黄金天然非货币”是一个道理。货币天然是黄金是因为,黄金的自然属性最符合价值形式的“物化”实体需要,是商品交换让黄金成为固定的一般价值形式。同样,抽象劳动(价值)的构成实体规定这一自然属性最符合社会性劳动形式的“物化”实体需要,是特殊的社会历史关系结构让劳动力的生理学消耗和凝结成为固定的、表征着具体社会形式的东西。抽象劳动(价值)的构成实体规定,既不能在理论上推论出自身的社会关系规定,也不能在现实中生长出自己的社会关系规定;恰恰相反,抽象劳动(价值)的社会关系规定却能“现实的抽象”出自身的构成实体规定。

劳动力的生理学消耗和凝结成为抽象劳动(价值)的构成实体,这是社会历史运动的结果,而不是原因,是被资本主义发达的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这一特殊的关系结构“定义的”即“做成的”。所以作为结果,抽象劳动的构成实体规定就是社会历史运动的呈现即“表达”。当马克思运用“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叙述方法时,作为社会历史运动的结果就“颠倒”为观念的起点。这才有了对马克思抽象劳动两个规定的争议;才有人认为,作为劳动力的生理学消耗和凝结的抽象劳动(价值)是自然永恒的,并煞有其事地讨论共产主义社会中人类劳动的抽象问题。这种理解的思维方法看上去是遵从了马克思二重性的科学的抽象方法——因为这种方法也区分了劳动的具体性和抽象性——但是,根本不理解“抽象劳动看上去是一种古老而适用于一切社会形式的,然却只是现代社会最真实的东西”的原因。所以事实上,这种理解只不过是实体直观的知性抽象,是对马克思“现实的抽象”即历史辩证的科学抽象方法的拙劣模仿而已!

最后再澄清一下,马克思的交换(关系)根本不是一般意义的经济学范畴,而是与历史唯物主义生产方式具有同等性的历史哲学范畴。所以在马克思这里,交换行为不是纯粹的商业经济行为(虽然它直接呈现为商业经济行为),而是社会历史内在矛盾发展的一个环节,表现出的一种形式。因此,抽象劳动的社会关系这个“决定式”高于其构成实体的“表达式”,这个结论并不违背马克思商品价值只能来自活劳动这一科学论断,并不与无差别的人类劳动凝结为商品价值的劳动价值论相违背,更不是“交换关系或供求关系决定价值”的庸俗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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